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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2020-05-06李日宏

阳光 2020年5期
关键词:广灵王平桃花

桃花沟的遍野桃花早已凋谢,丝毫看不出初春的灼灼其华了,代之而来的是一丛丛深绿浅黄的枝叶以及零零星星结在上面的小桃果。

马矿服务公司开办的桃花沟煤矿,位于桃花沟村东一里地外的一条深沟中,各种机械设备、车辆早已将这条沟像揉面团一样团弄成矿山需要的各种形状,偶尔有一两丛奄奄一息的桃树孤零零地悬在半崖上,树身上挂满了污黑的煤尘,冷眼观察着这条沟里喧嚣一时的繁华。

这个夏天,天气热得有些出奇,桃花沟煤矿笼罩在一片炽红繁盛的烈日下,仿佛要把这座小煤窑沟里沟外所有的黑色全部融化成火红色的岩浆。

从井下的回采工作面弯着腰走出来。猛然来到大巷的风口处,王平感到全身的汗毛眼仿佛一下子扎进万根银针,说不上是舒爽还是难受。他不由加快脚步,連奔带跑地走到副井的出井口。抬头向上望去,什么都看不清,但光明就在上头,他还得爬六百多个台阶才能见到阳光。尽管两条腿疲软得再也不想往起抬了,但他和所有的下井工人一样,只要下班时间一到,就恨不得肋生双翅,一下子像只鸟似的飞出井口、飞到场上、飞回宿舍。

边默数台阶边抬头向上仰望,走了一百级台阶后呈现出的是一颗豆粒大的白点;再攀一百级台阶时,看见有一只白瓷盘在眼前晃动;再向上,又化作一只圆圆的大瓷盆。猛然间,天地豁然开朗,朗朗乾坤一下子呈现在眼前。尽管满目依然是黑色,但在明晃晃的阳光照射下,那种舒心惬意是没有下过矿井的人根本体会不到的。回头再看爬过的陡峭台级,妈呀,竟然是那样陡,那样深,那样长,下面还有一些星星点点的灯光晃动着向上移动,排列成一条细长的一字长蛇灯阵。

王平摘下头上的胶壳帽,让井口的凉风恣肆汪洋地吹散头上蒸笼般的热气,不由舒畅地叹息一声,暗自得意自己不是最后上来的那一个。

离开风凉的井口,走到大太阳底下,虽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钟了,但滚滚热浪还是扑面而来,尤其是经过堆积如山的煤场旁边,看到煤山一角熊熊燃烧腾起的紫色烟雾,刚才的好心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闻着辛辣刺鼻的硝磺气味,浑身不由刺痒起来。走在王平身后的一个工人骂道,真他娘的是老母猪拱白菜,白糟蹋那好东西,老子们在井下辛辛苦苦地运上来的煤,到了场上全都自燃了。另一个工人接口说,狗扑耗子多管闲事,你挣你的铲煤钱,你管?它那么多,全烧光哇有咱?相干!王平回头看看发牢骚的两个本班人,苦笑笑,心想,这段时间准是煤炭形势不太好,堆了这么一煤场煤还不运走,显然已经供大于求了。

绕过了煤山,还得爬一道铲车推开的大土坡,然后才能回到他们的宿舍区。所谓宿舍,其实就是两排用白砂石片砌起的窑洞,四面无遮无拦,是空旷的野外,这也是租用的人家桃花沟村的公产房。据桃花沟人讲,这两排二十孔石碹窑洞是当年解放军的一个连队在此驻扎时碹起来的。解放军走了后,住过十来个插队知青。知青走了后,窑洞又做了大队的饲养院,有的储存草料,有的圈了牛马驴骡。改革开放后,牲口和土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这些窑洞便闲置起来。服务公司在这儿开办了煤矿以后,和村干部经过协商,作了下井工人们的宿舍。窑洞的南边,有七八间砖木结构的房屋,最早是解放军的连部,后来是知青们的文化活动室,再后来是饲养员住的房,现在又成了煤矿场上干活人们的宿舍,有挖子车和铲车司机,有下夜看矿院的保安,有井上井下的电工、检修工、修理工……过去,四面都有片石砌的墙,后来被村人们逐年拆下拉回了各自的院中。好在下井工人来来去去,都没有主人翁的意识,作为临时歇脚点,有这么坚固耐用、冬暖夏凉的石碹窑洞住,也就顾不上是牲畜住过的还是做过库房的,矿上能给安排这样的住处,已经比一般小煤窑工人在土崖下自己掏挖的土窑洞强上百倍了。

王平和工人们下班回到窑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抓起水桶边的碗或饭盒,舀起冷水咕嘟嘟地猛灌一气,然后用污黑的手背抹掉嘴角边的水珠,从墙上挂着的衣服中摸出烟卷,美美地点上一根,也就是三五口的吞吐,一根烟就烧到了手指,赶快再用烟屁股续上第二根……

夏天洗澡也用不着热水,先将脚上的两只高靿水靴甩掉,让臭脚见见风,再慢慢腾腾地脱下身上早已湿透的窑衣,只穿着一条裤衩,将衣服晾晒到门口的石头台阶上,端出一盆水,在烈日烘烤下,噗噜噗噜地开始洗涮。各个窑洞里的窑黑子都一样,不用担心有女人看见,矿院里的女人和姑娘们打死也不敢来宿舍区周围散步或找人,桃花沟的女人们更不会来这些光棍汉们的居住区自找没趣。

有性急或饿急了的工人等不及脱窑衣,回了宿舍第一件事就是拿出饭票,敲着饭盒,先到食堂喂脑袋。食堂是千篇一律的大馒头、大烩菜,还有熬稀粥或绿豆汤不要饭票,管饱喝。偶然也有三两个小炒,但那不是一般工人们舍得吃的东西,多数是能挣大钱的打眼工、支柱工或者当个一官半职的人们的牙祭。

春天,王平在老乡韩昌的引荐下,毅然舍弃黄土坡煤矿运输队的职业,主要目的是来桃花沟煤矿当个支柱工或打眼工,因为韩昌已经来这个矿当了半年多的支柱工。据他说,不管是支柱工还是打眼工,都是挣钱多,出井早,不是谁想干就能轮到谁。

离开黄土坡,尽管有些不舍,却没有多少留恋,因为他在那里没有靠山和背景,想转成合同工那是四堵墙搭了个顶子——门儿都没有。还有就是他最好的朋友小广灵丢掉一条胳膊,黯然神伤地回了他们老家,他没有了能谈得拢的朋友。市场上尽日的嘈杂和繁荣,徒增他这个孤身出门在外打工者的伤感,不如找一处安静的山沟养精蓄锐,然后再找更好的去处。况且,听到桃花沟这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名字就让人心旷神怡,灰暗的心情和对前途未卜的忧虑倏然被抛到九霄云外,感觉满眼都是光明的未来。

韩昌和采煤二队队长吕佃富的儿子吕金喜是一个村子的好朋友,尽管吕金喜生长在矿区,也免不了常回村走动。金喜父亲吕佃富年轻时离开村子出外当兵,基本上脱离了农民的身份,因为那个年代的转业军人国家都给安排正式工作,吕佃富在部队还当过排长。转业时电厂、煤矿任意选,吕佃富觉得煤矿工人挣钱多,选择了煤矿,被分配到马矿当了采煤工。别看这人长得瘦骨伶仃、貌不惊人,却有一把子好力气,更有一股吃苦耐劳的精神,硬是凭着自己的打拼,从班长、跟班队长,一直干到采煤队党支部书记的位置。矿上成立劳动服务公司也是顺应改革的潮流,一方面能分流一批工人,安排许多矿工家属就业,另一方面能给矿上增加许多额外的收入。服务公司不但在本矿区办有商店、饭店和各种小型加工厂,而且还逐渐扩大规模,在矿区周边办起了煤矿,吸引矿上一些有门路的纷纷往服务公司调动。也不知吕佃富供奉了哪路神,被派到桃花沟担任了采煤二队队长兼书记的职务,工资挣得多不说,额外的好处自然也不少。在采煤二队,他就是土皇帝,手下的五六十号工人都得听他的调度和指挥,惹翻了,一句话就能让你卷铺盖走人。

韩昌是家中的独子,父亲又长年生病,年前娶过的媳妇也不想让他再下井;但他清楚,靠刨弄几十亩土地,别说给老父亲治病,就是娶媳妇拉下的一摊饥荒也还不清,就经常往吕金喜家跑。每次去时,手里总要提些东西,不是一瓶子胡麻油就是家里磨好的莜、豆面。吕佃富看这后生挺会来事,知道他想谋点儿营生,就把他安排到本队当了支柱工。

支柱工和打眼工是采煤队的尖兵,因为比铲煤工还多了一重危险,所以挣的是全队的最高工资。尤其是打眼工,不光要操心头顶上的顶板塌落,还要操心放炮时飞溅的煤块伤人。如果煤层高,打眼工打下一茬炮,就够铲煤工一个班黑水汗流地往外运的。可惜桃花沟矿的煤层只有一米五六高,有的地方甚至只有一米三四高,打眼工放完一个循环的炮以后,还得到另一个工作面继续打眼放一茬炮,但依然每个班比铲煤工早上井半个班。

打眼工拉下第一茬炮后,紧接进入工作面的就是支柱工。其实支柱工的苦也不轻,他们下了井得从盘区外面一根一根地往里扛木头,然后量好尺寸,再将长木头锯短,从煤窝中掏出硬底板,一人扶柱子,一人将柱帽横搁在上头,轮起大锤将三个木楔子揳进去。按大矿的标准化和安全规程要求,回采工作面支柱必须株距和行距不超过一米的间隙,但这是服务公司开办的小煤窑,不存在那么多讲究,为了节省木料,支柱工可以视顶板完整和碎裂程度随机而定,顶板不太好就密集地支几根,往往打眼工出井时间不长,支柱工也就出了井。所以,能进队里当个支柱工,比当打眼工都舒服。

浩浩荡荡的铲煤工人下来后,首先得从巷口往工作面抬道轨,从上个班铺设的接头处继续铺设简易道轨,还得躲开柱子的拦挡,拐弯就特别多;然后再到顺槽口,每人推起一辆黑牛车沿着铺好的轨道往工作面推。十几个人排成一字长蛇阵,一人推着一辆黑牛车来到工作面,像星星般撒落在几十米长的各个点,然后摆开阵势,甩掉身上的厚衣服,谁也顾不上说话,都像上了战场一样紧张,生怕旁人抢走了自己跟前的煤,只听到大铁锹铲煤的嚓嚓声和煤块碰撞黑牛车的嗵嗵声。

王平来到这个陌生的环境,就是新工人,管你是个什么人,进了回采就是排挤打压的对象,这和犯人刚进了监所差不多,先把你的王头拿下。不光是老工人们喝骂,就连班长、跟班队长都拣最难最苦最累的营生布置给你干。每个班,他总是排在最后一个推黑牛车进来的人,等他用木楔子将车固定好准备装煤时,近处的煤已经被前头的人铲光了,而前面有十几个黑牛车挡着道,想挪动也挪动不了。想满装自己的黑牛车就得到几米外甚至十几米外紧靠工作面煤帮处往出端,后来看到别人操起大铁锹往外一节一节地攉,也赶紧照这个法子干。运气好的人,黑牛斗子正好落在上方空隙大的地方,搬起大块煤几下就能装满。运气不好的人,正好遇到顶板矮处,只留下一条缝隙,就得平端起锹,慢慢地向里送煤面,像喂牙疼的人吃饭般困难。别人都装满车了,蹲坐在煤堆上休息,他的车还只装了一半儿,影响了里边的重车往出拉,班长左三和用灯头晃住他的脸骂,我看你是蛤蟆进了羊圈,要毛沒毛,要粪没粪,白长了一副空架子。要是没有把车装满,就让跑钩工拉走,左三和又回过来骂,树叶子烧纸,你这是哄人哩还是哄鬼哩?

看到这样的工作环境,素质这么低劣的窑黑子,王平上了几个班就感到了懊悔和丧气,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干下去。不在这里干,又能到哪里?他已经没有了退路,再回黄土坡煤矿运输队,那是不可能的了,人家那营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这根萝卜在快要拔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守在了坑边,泥土还没抖落净,另一根萝卜就插了进去。

王平当初被韩昌介绍来桃花沟矿下井,本来是说好的,当不了支柱工最起码也能当个打眼工。王平破釜沉舟地告别了黄土坡矿运输队,将该结算的都结算清,该交待的都作了交待,带着卷薄薄的行李和一只放书的雷管箱挤进了韩昌他们住的一孔窑洞。

等一切安置妥当后,韩昌领着他去办公室找吕佃富。吕佃富上下打量了一眼两手空空的王平,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身体倒是挺魁伟,能吃得下回采的苦?王平赶紧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包好烟,抽出一支给吕佃富点上,再顺手轻轻推到吕佃富面前,然后恭恭敬敬地回答,能,我在黄土坡矿已经受了两年窑苦。吕佃富眯起一双细缝眼,吐了一口烟雾,点点头说,那好吧,先到办事员那儿办个入矿手续,明天早班就到胡重旺那个班先去铲煤吧!韩昌急了,忙插话说,吕叔,不是说好了,让他到夏平那个打眼班当打眼工吗?吕佃富无奈地摊摊手说,要是这后生早来半个月还能安插,你又不是没见,几天前打眼组刚好安排进一个人;再过几天,还有个马矿长打了招呼的人也要当打眼工,都是有关系的人,我有啥法子?等等吧,等有了空位子,咱再想办法……

韩昌无奈地领着王平走出矿院,边走边狠狠地踢了一脚滚到脚边的炭块骂道,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人一当了官,就他妈的眼睛翻到天上去了!王平反过来安慰韩昌说,让铲煤就铲煤吧,那么多人铲煤,咱怕啥?韩昌为了挽回点儿面子,顺杆子说,也是,别看是个铲煤工,也不是谁想来就能来的,大小都得有点儿关系或有人引荐才能进来。先干着,慢慢瞅个机会,把老吕打点好了,换个工种!

桃花沟矿别看麻雀小,五脏可都齐全,场上各科室工作人员和女员工都在矿院的两排砖瓦平房内办公和住宿,还有一辆中巴车每天定时去马矿接送跑家的职工。吕佃富在这里充其量也只个中层干部,管他的还有矿长、经理,甚至公司的总经理……

矿上有三个掘进队,两个采煤队,一个运输队。两个采煤队各有来路,采煤一队号称商都队,因为从跟班队长到班长,还有大部分工人,几乎都是内蒙商都来的人;采煤二队号称丰镇队,自然是丰镇人居多。像王平、韩昌、打眼班长夏平、支柱班长王润珍等少数插进来的“外地人”,都得有一定的关系或介绍人才能进来。这个阶段,四川人还没有醒悟过来,浙江人还在研究制作皮鞋,还没有大量拥入各个小煤窑大包大揽掘巷出煤,但也不乏零星的四川人在山西的各个小煤窑开始了打拼和寻找发展机遇。后来,像桃花沟这样的中小型煤矿井下掘进回采就逐步被四川包工队垄断,内蒙包工队不知所终,本地一些有关系的人也只能退居二线或在场上干些辅助工作,根本插不进采煤的行列,高工资也与他们无缘了,这是后话。

进了吕佃富当队长的丰镇采煤队,看到这么恶劣的工作环境和素质如此低劣的一群乌合之众,王平时常有种暗无天日的感觉。每个班儿,他都在咬着牙铲煤,咬着牙坚持到最后一个离开工作面。手上的血泡慢慢凝结成一层老茧,直到再无疼痛感;胳膊从酸乏到腱子肉发达,逐渐变得强壮有力起来。他不想和人吵架,也不想和某个人打架,那样会无形中竖起一堵墙壁。他的心里沉默着一座火山,在拼尽全力地干活、流汗,在和排斥他的人较劲、比拼。当初刚去黄土坡矿运输队时,不也受外地人的排挤和欺侮吗?最终还是凭自己的顽强和努力站住了脚跟,并且还被队长任命为他们的班长吗?如今,他偶然遇到过去认识的那些人,他们依然怀念着大伙儿在一起的时光,连当初吵嘴打架的事都当作有趣的事谈论,他们有的对王平的突然离去感到惋惜,也有的佩服他的勇气,希望他也能带走他们,哪怕去铲煤,只要能多挣钱,说反正咱们这些打工仔,到哪儿干也没啥前途,都是干一天说一天,能多挣钱才是硬道理,不管白猫黑猫,能逮住老鼠才是好猫……

人的行为和心情是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的。既然没有别的出路,既然当了窑黑子,命运把自己推到了这样的角色,就得把这个窑黑子当好,怨天尤人没用,抱怨命运的不公更没有用,干好自己的工作,取得领导们的信任和工人们的好感才能有更好的发展空间和用武之地。如果你作出了某种选择,就要准备好承担这种选择带来的后果,即使再苦再累。

在井下干了一个多月,终于盼到了开支的日子。看到自己手中厚厚的一沓票子,王平和工人们一样笑逐颜开,觉得自己的汗水总算没有白流,尽管挣得非常艰难,尽管和支柱工韩昌、打眼工夏平比,没他们俩人的工资高,王平依然感到了充实。他觉得有必要请韩昌和夏平去四狗子的饭馆聚一顿,不能心疼钱,钱花了还能挣,朋友的关照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没有韩昌的引荐,他连桃花沟的矿院门都进不来。夏平是个河北人,说话做事比较刻薄,但和他是一个宿舍的舍友,又是矿长的人,这层关系必须搞好,况且夏平也有他的优点,生性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咋开玩笑也不恼,在生活上对王平颇为关照。

韩昌这个人咋说呢?和王平是老乡关系不假,和王平是好朋友不假,但王平总觉得这个人骨头里缺少一种让他硬起来的东西。在平时的交往中,韩昌做事很低调,不喜欢占别人的便宜,但别人也休想占他一点儿便宜,他对生活小节上的事,也和别人分得很清,你有来我就有往。韩昌最会和生人套近乎、拉关系,如果让他当一个在领导身边端茶倒水的脚色,肯定会伺候得领导舒心满意,因为他心细如发,又善于察言观色。他的性格也像外熟里生的初秋柿子一样,看起来好看,吃起来酸牙。谁想和他打一架,他绝不还手,但他会收买别人再把你狠狠揍一顿。

韩昌从不抽烟,对酒也没有多大兴趣。窑黑子几乎没有不抽烟不喝酒的,韩昌就是能坚决说“不会”的人,你用激将法也动摇不了他的意志。当王平和夏平把一瓶酒快喝完时,他才偶然端起杯抿一口,两眼盯着窗外,像个哲人似的沉思不语。夏平说你这人咋这样?喝个酒也要耍奸。韩昌顾左右而言他,一副忧心忡忡、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的模样。夏平又喊,我让你喝酒哩,你是思谋啥呢?是不是女人要和你离婚呢?韩昌这才满腹心事地哀叹一声说,我把人家王平弄来了,却没想到连人家过去不受苦的营生也弄丢了,打眼工也没当成……

王平挥挥手,打断韩昌的自责,这怨不得你,更怨不得人家吕佃富。你想啊,这是个很现实的社会,我和老吕没有啥交集,以前连认识都不认识,又没给过人家好处,人家凭啥让我来了就干好营生呢?要知道,那么多铲煤工,谁不想当打眼工、当支柱工呢?比咱会干会说的、有关系有靠山的人有的是……

夏平用酒杯碰了一下王平的酒杯,打断王平说,说这些没用的干啥?社会就是这个社会,矿长的儿子用得着下井?就连吕佃富的儿子吕金喜也能开个接送工人的班车!喝酒,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说不定哪天在井下咔嚓了,就再也喝不上了……

每到矿上开支的日子,桃花沟村四狗子开在村头的饭店里就会坐满吃饭喝酒的窑黑子,这也是四狗子一家人的节日,因为这几天四狗子不光每天收到现钱,还能将以前人们欠下的一些酒饭账结一部分。

王平他們三个人吃喝完也到了中午,刚走出四狗子饭店门口,迎头遇到了他们班的班长左三和以及丰镇队另两个班的人,前呼后拥着吕佃富进来吃饭。王平心想,怪不得人常说权力四周有小人,这个左三和就是个十足的小人。

四狗子两口子听到呼喝声,忙不迭地双双迎出门口,一人一只胳膊搀住了吕佃富,一直扶到他们居住的卧室里用餐。

吕佃富对四狗子家这个卧室可不陌生。平时领导们虽然在矿上食堂有专门的雅间用餐,但多数时候清汤寡水比大食堂的工人们饭食强不了多少。没有酒肉的生活是吕佃富不可忍受的,让他想起过去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在马矿当工人时,挣的工资少,还要养活老婆和一群孩子。现在终于熬了个队长兼书记,全队的工资核算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吃吃喝喝这种小事根本用不着动用自己的工资。因此,他对吃喝就讲究了起来。可桃花沟周围就四狗子这一家饭馆,况且,四狗子女人长得也不算难看,虽然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用四狗子女人厚脸皮的话说,自己这是一朵桃花插在了牛粪堆上。四狗子反唇相讥,明明是一泡牛粪砸到了桃花村里。说归说,两口子的长相的确有很大的反差。尽管满桃花沟的人都佩服四狗子脑袋瓜子机灵,但对他的相貌和人品可无人恭维。晋剧《十五贯》里有个蟊贼叫娄阿鼠,四狗子有一个外号叫“四阿鼠”。王平边喝酒边听夏平小声地讲这些事,差点儿和韩昌笑掉了牙。

吕佃富的爱好很多,首先是喜欢吃喝,没人请也要独自溜到四狗子饭馆喝上二两酒。一般情况下,他不进里边的小房间吃,而是独自坐在靠窗口的一张小桌子上喝,一碟花生米和一个猪蹄子是必备的下酒菜。特殊情况是别人请他或外边坐满了人,他才到里间吃。往往,吕佃富的酒能喝上两三个钟头,正吃喝着,本队工人们也有来改善伙食的,看到自己的队长在座,都争先恐后地替他结账。就连别的队的工人或场上干杂活的工人,遇到这种情况时,也会主动和吕队长套套近乎,诈诈唬唬地让四狗子女人把吕队长的酒钱记到自己的头上。

过后,连吕佃富自己也想不起今天是谁给自己把账结了,往往晕晕乎乎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四狗子女人就会殷勤地将他送出门外,暗暗地在他干瘦的屁股上掐两指甲。这是俩人之间的一种特殊暗号,说明一兩天之内四狗子又要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去矿区市场采购食品了。四狗子基本上早晨连饭也顾不上吃,到中午才能满头汗水地推着沉重的一车货物回来。自行车的两个前把上挂着易碎的瓶瓶罐罐和鸡蛋一类的东西,后衣架上驮着米面鸡鱼之类不怕压的东西。每次回来,四狗子边擦满头的汗水边抱怨,这个圪泡地方,去时空车,全都是下坡,连闸也捏不住;回时重车,全都是上坡,一步也不让人好好骑着走。有人劝他,你那饭店按说也挺挣钱,咋不雇个人或雇辆车给你采购?四狗子龇着牙花子说,挣啥呀?全都是赊账!说不定哪天有人跑了,就赔大了。

其实,吕佃富的长相比四狗子也强不到哪儿去,形容枯槁,骨瘦如柴,永远是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像一粒干枯的果仁,扎他一刀也不见得会流出血来。一笑,牙齿倒是还算白整,看上去也不老,一旦皱起眉头,脸上的肉皮就会像核桃皮一样紧缩起来,爬满了皱纹;再看他那双眼睛,睁大了也比一颗豌豆大不了多少,再一眯缝,简直就是席篾棍划开了一条小缝缝,让人猛一看上去,六十岁也没赔头,心想,这老头咋还没退休?细一打问,离五十岁还差两年零八个月。

这么一个猥琐的人怎么能有服众的本领?没领教过他口才的人自然不服,但受过他辛辣挖苦的人可就不敢说自己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了。每天班前会上或召开全队大会,吕佃富坐在台上从来也不念报纸或文件,就那么信口开河,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国家形势,煤炭行情,井下生产,工作安排,插科打诨,骂爹操娘,一套一套地随口而出。有几天,工作面遇到了一个大断层,生产不顺利,屡屡出现问题,先是出了个工伤,砸坏了腰,后是打眼工把变压器烧坏,铲煤工在井下睡了一个班。吕佃富发了毛,天天下井督促工作,看见偷奸耍猾,出工不出力的,就骂,吊死鬼戴花——死不要脸;看见敷衍塞责、蒙混过关的,就骂,胳膊上尿尿哩——那能浇(交)下手去?班前会上,鼓动工人们,上个月我们产量拉在了人家采煤一队后头,都长了一颗脑袋四条腿,咱为啥不行?这个月得给我骑着城墙日骆驼——大干快上哩!又叮嘱跟班队长和安监员,你们得给我好好盯住四○三工作面那顶板,必须打着手电日蚂蚁——严细求实,不能有半丝麻痹大意,出了事故别以为一脚踢在蛋上——没鸡巴事,到时候,工资奖金一齐扣,让你石灰捏手——白手(受)。

吕佃富在桃花沟矿工作生活两不误。有天中午两点来钟,一个长相比吕佃富还不堪的老女人蹲在矿院中撒泼,呼天抢地大声嚎啕。有知情的人说,那是老吕家做饭的。

原来,吕佃富已经两个多月没回过家了,女人没了生活费,来矿上找老吕要,正巧撞见了男人和管食堂后勤的一个胖女人在宿舍里搂着抱着谈话呢。虽然被抓了现行,老吕依然嘴头子硬巴巴地说是在谈工作。其实,他和这女人有一腿的事,矿院尽人皆知。

吕佃富的女人当然也知道自己男人的这些毛病,但山高皇帝远,只要男人按时把工资送回家,误不了她和孩子们的吃穿,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今天,这是误打误撞上了,当然得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了。矿院的几个头面人物看这女人真的较上劲了,就都懒洋洋地踱出宿舍,假装午休刚起床,睡眼惺松地过来劝解。看看劝解不住,还影响了工作,胖子马矿长出了面,吩咐会计,赶紧把老吕的工资预支两个月,先给家属拿上回去好和孩子们生活。

这一招果然奏效,当会计把一沓崭新的票子放到女人手里后,高音喇叭即刻断开了电,号啕声戛然而止。

这女人站起来作势还要找老吕讨要个说法时,发现早不见了影子,只好悻悻地用一只鸡爪般的黑手扒拉开裤带,另一只黑手使劲往里填塞这沓票子。她在裤头上专门缝了只口袋,以备不时之需。

工人们还想看看咋收场,马矿长挥舞着两只胖手像轰麻雀般地吼,滚!都滚回去睡觉,该下井的赶紧下井。工人们只好作鸟兽散,恋恋不舍地站在坡上回头看,见女人一瘸一拐地顺着拉煤车辗轧出的大路往山下走去,这才边议论边往宿舍走。

来了半年多了,王平依然在采煤工作面铲煤。

铲煤工基本不离工作面,有煤有车紧住一股劲装煤,没煤没车就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地各找躲避硐休息,站着直不起腰,坐下或躺下总能使腰得到伸展。能多挣钱是王平的最大愿望。他不是个没有理想的人,也想干一番自己的事业,但这是一个到处都靠关系和人脉的时代,没有人拉拢,没有社会背景,多少人找不到一个干活卖苦力的地方。在熙攘的人群里,王平常会产生一种无边的孤寂。他感到自己其实是在两个世界里活着,一个是充满现实利益的外部世界,一个是自己的内心世界。在不下井的时候,或在井下铲煤的空隙时间,王平并不会考虑肉体的痛苦,想得最多的是未来的前途和梦想。一个男人没有事业算什么男人呢?而现在这种小煤窑,很难有出头露脸的机会,在这种永无休止的人体与机械与坚硬岩石的碰撞中,如何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从他时常忧郁的眼神和紧蹙的眉头中,人们只看到这个后生像个闷葫芦样离群索居,不解风情,不谈女人,没有什么情趣,也不会成为一个打架能帮上忙的好手,但一个队一个班组一个宿舍的李密和杨吉宽却认为王平是个有头脑、有思想深度的人,绝不会久居人下,肯定比铲煤的这群窑黑子有出息。

通过半年来在井下摸爬滚打,丰镇人渐渐有一大半人已经从心里认可了这个吃苦耐劳、品质憨厚的后生,人们再不把他当作另类或异己,也没人故意挤兑他了。他装满车后,继续帮后面的人攉煤。尽管在工作面装煤得像虾米一样蜷着腰、弯着头,但王平已经完全掌握了装煤的技巧,往往在别人才装了半车时,他已装满了自己的车。

同班的人常常为矿灯的亮与不亮苦恼,有的人下井前从灯房领的灯都非常明亮,可往往干不到出班就成了红眼,主要是矿灯年长日久,内部已经锈蚀,即使日夜不停地充硫酸,也充不进去多少。灯房离井口不到二十米,每个班有三个女孩值班,分两班倒。她们基本都是马矿职工子女或待业青年。她们上一天一夜班后,坐接送车回到马矿,休息两天后,再来接上一个班的班。灯房对外只留很小的只容一个人头大的小窗口。因为窗口离地面只有一米五高,工人们领灯交灯时,许多人故意把腰弯下,将头伸向窗口,为的是瞅几眼发灯的姑娘。有胆大的、脸皮厚的、油嘴滑舌的,还会和某一个女的开几句半荤半素的玩笑。

在煤矿,灯房发灯的姑娘们是得罪不起的,看某个人不顺眼,专门给你挑一盏坏灯,让你半个班变成瞎子。像王平班的班长左三和,四十多岁的人了,长得丑倒也罢了,心眼也很不正,在井下刁难工人,灯房窗口刁難发灯姑娘,大食堂刁难卖饭菜的师傅,从上到下没个好口碑。灯房领灯时,看见递出的是一盏旧灯,又给推进去,让换换,连换好几盏,下了井依然早早地变作了红眼,便赌气蹲在躲避硐休息。跟班队长胡重旺不干了,说你这个班长咋当的?你不带头干,别人咋能有积极性?左三和气得骂,我想带头还能带得成?灯房几个小娘们儿不给发好灯。胡重旺把王平喊过来,说,把你的灯借给他先用一用,你先坐在这儿歇缓歇缓!王平只好不情愿地解下灯。

王平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发灯姑娘说过话,无论哪个姑娘当班,他都郑重其事地将灯牌双手递进去,有时接过一盏新灯还不忘说声谢谢。到现在,王平依然不知灯房的六七个姑娘谁是谁,叫啥名字,啥性格,而老工人们却全都清楚谁叫啥名字,靠啥关系进来的,和谁有一腿……

有一天,宿舍里只剩下韩昌和王平了,韩昌神秘兮兮地说,我昨天领灯时,一号窗口的小郭向我打听你的底细,我问她打听这些干啥?是不是看上了我们小王?她说三号窗口的周媛媛让给问的。王平摇摇头说,咱一个下井铲煤的窑黑子,有啥底细和背景?她也不用脑子想一想,有家底的人还要来这种小煤窑当铲煤工?我到现在也不知她们的姓名,更不知道哪个姑娘叫周媛媛,你说这不是拿咱们窑黑子寻开心吗?韩昌急了,说你个呆大头,周媛媛就是三号窗口那个眼睛毛毛的、脸圆圆的、个子不太高、一笑还有俩小酒涡的姑娘呀!明天正好她来上班,不信你好好端详端详!

第二天下井领灯的时候,王平特意排队站到了三号窗口,果然里头有个姑娘像韩昌描述得周媛媛。王平把灯牌递进去,仔细地打量这个女孩子一番,觉得非常面熟,好似在哪里见过……周媛媛接过灯牌后,认真地在一排又一排的灯架上挑选,最后终于选好一盏灯递出来,轻轻地问了一声,你叫王平吗?王平说,是的,我叫王平。他的脑子突然短路了一下,想起也该问问人家呀,便低声问,你是不是叫周媛媛?王平看到周媛媛的脸红了一下,然后轻轻点点头,轻言细语地叮嘱,下去后注意安全哟!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然而,在王平的耳朵里,这声叮嘱却如此真切、悦耳、响亮,仿佛是一个天使发出的天籁般的声音,一瞬间让他浑身热血沸腾,充满了力量,更充满了一种奋斗的意志……王平边下台阶边想,韩昌说得也不无道理,尽管两个人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青年男女之间的好感和第一美妙的印象并不取决于双方的门第和职业,而是年轻人之间的一种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流露,他们以后能否走到一起,那得靠缘分或某种外在因素的促成。但是,无论以后各自走在怎样的人生道路上,他们的内心会永远珍藏着这份纯洁的友谊和温暖的惦记。

整整一个班,王平都有点儿心不在焉,他不断地警告自己,注意安全哟!但眼前总是浮现出周媛媛那善良的微笑、清澈的双眸、轻声叮嘱的话语以及善解人意的脉脉温情。

出井交灯时,他又特意把灯交回周媛媛的三号窗口,特意又端详了一番这个姑娘,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女人的面容,怪不得如此面熟,真是有点儿相像呢!不过,他又立即否定了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世间长相差不多的人太多了!

此后,不管有没有周媛媛当班,王平都会刻意地在三号窗口领灯、交灯,遇到她正好当班,王平会弯下腰,从窗口望一眼,轻轻问候一声,俩人或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或心领神会地相互微笑一下。在这种美好的祝福中,王平对无限重复的单调、苦累的井下铲煤工作再不感到枯燥,再不对现实的处境抱怨,心中好似照进了一片阳光,心中充满了希望。

每个班,王平都会充满自信地走进工作面,不知疲倦地劳作着,干完自己的活还主动帮助别人,协助运输队的人把煤车安全平稳地运出工作面,遇到车落了道,帮忙四处找道木垫轱辘,往道上抬。他对班长左三和也是如此,尽管左三和还是那么惹人讨厌,王平还是会主动地和他调换矿灯,自己借助别人的灯光忙前跑后。班前会上,王平常会受到跟班队长胡重旺的夸奖,连队长吕佃富也对他重视起来,见了他,会主动地打声招呼。

快乐其实很简单,只要一个细节,或者是自己先把心态调整到顺其自然,就能将困苦和艰难化作人生道路上的一种历练。比起下井的这些大老粗,王平是学历最高的窑黑子,也是业余时间最喜欢看书的一个窑黑子。有时正在宿舍里看书,丰镇队的某个工人会领着商都队的一两个有点儿思想的人来找他聊天,国际国内、天上地下,这些本与他们八竿子打不着的新闻或社会时事,总会让他们有说不完的话题。甚至,有个喜欢古典诗词的铲车司机,也喜欢找王平探讨唐诗、宋词,李白、杜甫、苏轼、李清照……

又到了开支的日子,工人们开了支,放在宿舍里不安全,装在身上下井也不是个办法,就纷纷请假回家送工资。

王平宿舍住着六个人,韩昌每个月开了支后,肯定得请三四天假回家,每次回时,都要向王平借点儿钱,并能说出各种借钱的理由,王平知道他有许多外债,也不好意思拒绝。一个宿舍的李密说人家王平还等着攒钱娶媳妇呢!韩昌便不好意思再张口了。

这个月,依然如此,队里首先批准有家口的人先回,等别人回来了,没结婚的人才逐渐放行。韩昌和钉道工刘庆喜、铲煤工杨吉宽都请假回去了,夏平和支柱工王润珍照常相跟着买了一大堆零食,跑到桃花沟村人们家中串门子、搞对象去了,宿舍里一下子空荡起来,只剩下王平和丰镇队的李密。王平捧着一本厚厚的小说看,李密在另一边研究一盘残棋。

李密的心思非常缜密,特别喜欢下象棋。刚来时,王平见李密常和人们蹲在院外下象棋,有时下得连饭也顾不上去食堂吃,托人买几个馒头,抓在手里边吃边继续下。在一个宿舍住着,王平有时也免不了手痒痒,和李密摆开了棋盘,也就是十几步,王平就失去了招架之功。看到这样的对手,李密轻蔑地让了他半盘棋,取掉自己一半的车马炮对垒,王平依然赢不了。此后,李密嫌他臭棋篓子,宁可闲下无事枕着两只胳膊躺着,也不找他浪费时间了。王平仔细观察和李密下棋的人,两排窑洞里住的工人没有对手,就胡重旺还能偶尔能和他打个平局。服务公司有个井下技术大拿,自称打遍马矿无对手,听说了李密的名头,专门来矿上找李密对弈,让人把李密叫到矿院技术科办公室。李密在王平他们的簇拥下,自信满满地来到办公室,像古时的两员大将阵前交锋一样,既无寒喧,也无废话,摆开棋盘开始了厮杀。王平他们站在李密身后,只看李密排兵布阵、运筹帷幄;而技术员的身后,站了一大群摇旗呐喊的矿院人,这个出谋划策,那个指手划脚,吵吵嚷嚷,恨不得一下子将这个井下铲煤的无名小卒置于死地……

三盘棋杀完,三比零,李密完胜。技术员满面通红,依然不服,嘴里嚷嚷着,再杀两盘,再杀两盘!李密也不拒绝,重又摆开棋子。后两盘杀得更加艰难,技术员举起棋子需要考虑很久才敢落子,不断地掏出手绢擦抹脸上渗出的细汗;李密也更加聚精会神。最后一盘,双方成了胶着状态,谁也赢不了谁,围观的人这才出声,平局!平局!技术员站起来收拾棋子,心服口服地说,改日再战,改日再战!回宿舍的路上,王平问李密,最后一盘按说也能胜吧?李密说,总得给人留点儿面子吧!随后又感叹着说,下棋就好比人生,给自己和别人留一条退路,他日好相见!

至此,王平对这个蒙古人的后裔更加刮目相看。细细再一聊,李密说曾经在他们县文化馆举办的象棋大赛中,得过冠军。

天阴下雨或冬天外边寒风呼啸冰雪覆盖时,王平他们这个窑洞就成了最为聚集人气的俱乐部。多数人来找李密下棋,还有一些人来找王平给家里写信或来向王平借书。不过,这种热闹的气氛得等韩昌回了家或上了班。韩昌是个爱干净爱清静的人,看到一群人在炕上乱哄哄地下棋,他会像赶苍蝇般把人们轰走,让李密拿着棋去他们的窑洞下,自己上了一个班疲困得要命,还想睡觉呢!

为了王平能调到打眼组,韩昌没少花心思琢磨吕佃富的需求,用色诱打通吕佃富困难比较大,那么就考虑老吕的第二大爱好——酒。老吕几乎每天不离酒,到了嗜酒如命的地步。虽然矿上明令禁止酒后入井,但从没有人进行过认真的监督。对于老吕来说,这道禁令更是形同虚设。矿上除了柴经理能管得了老吕,别的领导都没老吕的资格老。而柴经理大部分时间都不在矿上。

韩昌考虑来筹划去和王平说等你公休时咱们请请人家老吕吧!王平连忙表态说,应该!应该!不说咱还想让人家给调换工种,就是能把咱介绍到这儿,已经感激不尽了。你尽管安排吧!

没过几天,王平休息。韩昌此前已经和老吕打过了招呼,老吕当下也非常痛快地答应了。可事不凑巧,这天正好老吕有事下了山,王平眼巴巴地瞅了一天老吕宿舍的门,终于在晚饭时刻瞅见了坐了一辆盘煤车的老吕,忙跑回宿舍告诉韩昌。

韩昌说,那你先到饭店占位置,点菜,我去请这尊菩萨。

宿舍里还有李密和钉道工刘庆喜,王平和他们说了下饭店吃饭的事,两个人雀跃而起,随了王平来四狗子饭店。

刘庆喜是吕佃富的妻侄儿,看个头连十八岁都不够,但已经是有三年工龄的老钉道工了。下了井,别人都是俩人一组抬道轨,刘庆喜因为个子小,力气少,只能扛道木,挎装道钉的工具袋。因为是吕队长的亲戚,人们都让着三分。

王平住进这个宿舍后,和宿舍的几个人相处比较融洽。偶尔下饭馆改善生活,都会互相邀上。

四狗子本是桃花沟村人,脑子比较活泛。改革开放以后,村人们只认准了开煤窑、下煤窑挣钱这一条门路,而四狗子却独辟蹊径开饭店,在村东头自己的院子旁边又搭出几间小房子,购置了一些炊事用具便开张了,他既没学过厨师,也没在大食堂做过饭,全靠现学现卖,倒也能做出一定的滋味。开了饭店就得有烟酒,他又自己制作了放货物的木头架子,捎带着还卖一些日杂用品。

因为进货得到黄土坡市场,运输比较困难,东西的价格就比黄土坡市场高出许多。村里的人们基本不到他这儿来买货,他们宁愿多走七八里山路,去黄土坡市场,一次性购买一大堆,也不想照顾这个见钱眼开、六亲不认的“四阿鼠”。矿工们就很少计较这些小事了,多掏几毛钱图个方便,有时半夜出了井,没烟抽了,想喝酒了,敲开四狗子的门就能立即享受。因此,四狗子的这个小饭店就相当于矿工的另一处食堂,只是得多掏钱。

四狗子听说王平要请吕佃富,忙将他们里间的卧室清理了一番,在地上摆了一张大桌子,边收拾碗筷边问,喝点儿啥酒?王平征询另外俩人的意见,刘庆喜抢过话头说,今天王平难得请一回客,先上两瓶杜康。四狗子饭店也就数杜康贵了,每瓶五元二,下了黄土坡市场,一般是四块六。王平朝酒柜里打量了一番,剩下的酒也就是两三块、一两块一瓶的价格。李密白了一眼刘庆喜说,打土豪呢!王平说,请队长呢,就杜康吧!菜也得拣四哥拿手的上几个!

刚点好酒菜,韩昌引着吕佃富进来了。酒过三巡,王平站起来,又恭恭敬敬地给吕佃富倒满,刚要单独敬一个,四狗子拿着个空杯子进来了,自己拿起酒瓶倒满,非要和老吕干一杯。等四狗子抹抹嘴出去了,韩昌刚要张嘴老话重提,吕佃富可能是润开了嗓子的缘故,话匣子再也收不住了,大声感慨自己小时候如何吃不饱、穿不暖的贫困恓惶。正说着,王润珍一撩门帘进来了。他下班回了宿舍,见隔壁宿舍没一个人,直接像条狗一样嗅到这里。王平只好又给他搬了一把凳子,让坐下喝酒。王润珍也不客气,边坐边瞅了瞅桌子上的几个菜,撇了撇嘴说,咦,请队长吃饭,咋不点几个硬菜,这咋能交待得了?没等别人搭话,就大声二气地呼喝,四嫂子,四嫂子,你把上次给我做的红烧鲤鱼再烧上一条。

四狗子女人应声走进来,说,昨儿个四狗子没去黄土坡市场,上次抓回的鱼早吃了,所以呀,今天您们就克服一下吧!

王润珍喊道,四哥不是新买了辆摩托吗?让他骑上快去快回,肯定用不了半个时辰。王润珍是个有头没脑子的人,不怎么爱琢磨事儿,就是喜欢喝酒,瞎起哄,每天活得倒也兴头。

吕佃富开口说,算了算了,有啥吃啥吧!他这种饭店,打死也端不上个山珍海味来!

正好四狗子的小儿子放学回来了,一听这话,忙扔下书包说,妈,我骑摩托买去吧!

你蛋大个孩子不好好做作业,尽琢磨着去瞎害!我还不知道个你,又想害你老子的摩托车了吧?

听到声音的四狗子从窄小的厨房探出头,将钥匙扔给儿子说,去吧去吧,要捞就到王三水产捞,让他给捞上五條。回头又劝女人说,让他锻炼去吧,这小子,眼看不是个念书的料,不早早培养做生意,以后怕给你惹下祸呢!

韩昌的目的是想在酒桌上探探老吕的口风,顺便帮王平说说情,让老吕给考虑一下调换工种的事,但看见这种乌烟瘴气的场面,也只好附和着众人的劝酒声,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心想,以后再找机会吧,弄不好让这几个酒鬼把话传出去,事没办成,连他的脸面也没了,就也随波逐流地敬了吕佃富一杯酒。后来,又进来几个酒鬼,在外面已经喝多了,听见老吕在里边,就端着杯子进来,胡搅蛮缠地和人们碰杯。王平本来酒量有限,这样的喝法,早已眼花缭乱了。老吕也喝多了,拦挡着不让人们给倒酒了。王润珍劝说,吕队长海量!斤数八两,喝不成肾亏。劝醉了别人,这小子假装出去撒尿,一溜烟地跑到桃花沟村乔寡妇家找她女儿谈对象去了。

桃花沟的桃花果然名不虚传。

这段时间,王平每天下了班,除了睡觉外,余下的时间就会邀上一两个谈得来的人,去附近的山沟沟转悠着看桃花。即使邀不到伴,他独自一人也要去看他的世外桃源。

只要到了野外,走向这些大自然的美景,他心中的失落和自卑,就会被冲淡,就会被暂时抛开。只见满坡满沟的野桃花这儿一簇,那儿一簇,有的长在崖头上,有的吊在半坡上,开放得姹紫嫣红,娇艳欲滴,可惜开在了这样的荒郊野外,无人赞赏,无人呵护,任凭风吹雨打。

这一天,王平又独自去沟里,几日没去,春已老去,桃花落了一地。王平是个感性的人,每天混迹于一群在现实利益面前你争我斗、尔虞我诈的人中,不由得也随波逐流起来,抱着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混世态度,尽力把分配给自己的任务干好,每月能多挣些工资也就成了他实现自我价值的最大追求,至于未来如何,命运也不是光凭个人能够完全把握的。但他内心依然有一种隐隐的渴求,自己终归要脱离这样的生活,努力争取一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人生……

这个春天,有好几个工友因为挣了钱,说成了媳妇,下了井眉脸也像桃花盛开似的舒展,有说有笑,干起活来格外卖力。

吕佃富的妻侄儿刘庆喜竟然也说成了媳妇,喜事马上就要办。他把本宿舍的几个人全部邀约上去坐席,韩昌因为和刘庆喜一个村的,頭一天就回去了,杨吉宽、李密没请下假,让王平把礼钱捎上了。王平、夏平和王润珍每人骑了一辆自行车正准备出发,后勤卖饭票的吕三女气喘吁吁地追到王平宿舍,说她也要回去坐席,想让王平用自行车带着去。

吕三女是吕佃富本家侄女,父亲下世早,母亲很早就带着她改嫁到了马矿,她也便成了职工子女。她去年冬天才来桃花沟工作,人们以为是吕佃富帮的忙,她撇撇嘴,说,才不是呢!说是她继父的一个亲戚给帮的忙。她的主要工作就顶后勤的一个出纳,食堂收下的饭票再经由她的手卖给工人们。

吕三女虽然貌不惊人、个子不高、身体也比较单薄,却长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用工人们的话说,那叫娇小玲珑、撩人凤眼。就有人反驳,咱这光棍成群的地方,看见老母猪的双眼皮也爱得不行。果然,吕三女来了不到三个月,就不能安分守己地在办公室里坐稳了,不是回马矿她大哥家,就是和桃花沟村的一个后生搞恋爱,俩人经常相跟着去马矿的电影院看电影。

不过,吕三女的恋爱速度像一阵黄土高坡上的大风,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当这个后生把吕三女带回家时,家人一看吕三女那个子和身板,母亲就吊起脸子,没给个好脸色看,甚至连饭也没给吃。吕三女别看个子小,心思却细腻得很,一看男朋友家人这种态度,便也不积极进攻了,转身又去追矿上的一个保安去了。

有一次,王平去吕三女的办公室兼卧室换饭票,吕三女听王平说话的口音不同于丰镇和商都人,便肯定地说,你是本地人!王平说,也不算本地人,只不过老家离这儿只有五六十里。吕三女高兴地说,那咱们还是老乡呢。王平这才知道,吕三女是吕佃富的本家侄女。

王平掏出五十块钱让吕三女给兑换饭票,吕三女拉开抽屉,里边是一摞又一摞捆扎整齐的饭票,这让王平有些敬畏,也有些恐惧。心想,这样一个小女孩,独自一人在办公室,万一被人盯上了……他忙好心地叮嘱吕三女,以后可千万不要在人前露出这么多饭票来……吕三女“哼”了一声,嗤之以鼻地说,谁敢来偷尽管来,矿上雇了几个保安也不是吃干饭的……听她这样说,王平无话可说了,赶快告辞出来,心里却有一种不舒畅的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

这次,吕三女也要回去参加婚礼,并且专门来找王平带她回去。王润珍开玩笑地说,怎么,哥就不能带你回去?王平的车子上是不是涂了蜜?吕三女回敬说,我看王平是个好人,老实厚道;哪像你,奸头滑脑,怕你半路把我给卖了……王润珍一听这话,似乎很伤自尊,回头喊上夏平,说,咱先走!随后俩人气呼呼地一跨腿,各人骑上一辆借来的自行车,一溜烟地前头先走了。

今天是个好天气,路边的几丛桃树像几个顽皮的孩子,窥视着这个迷蒙的世界和骑车走过的这一对儿男女。他们先一溜烟地扎下黄土坡,再从黄土坡沟里出来骑上了公路。黄土坡一条沟的景物依然如故,一律的褐黑色,房屋是灰黑的,树木是黄黑的,呼啸而过的拉煤车是铁黑的,走过的每一个男人都是亮黑的,就连偶然遇到的一两个姑娘,也是黑环大眼睛。

一路上,跨在后衣架上的吕三女说说笑笑,心情好像很舒畅,王平喘气都不均匀,嗯嗯啊啊地应答着。遇到上坡时,得王平停下车才肯下来;再骑时,因为蹦不上去,得她先坐上去王平才能上。

终于来到刘庆喜村,王平推着自行车,吕三女跟在后面,走过街上的时候,人们全都好奇地上下打量着。来到刘庆喜门外,见王润珍、夏平和几个年轻人坐在树荫凉下边抽烟边说说笑笑。王润珍看见王平才来,酸溜溜地说,哟,这对俊男靓女咋才赶来?我们肚里的油炸糕早消化了,再迟一步连正席都误了。刘庆喜听到说话声迎出来,笑着对王平说,你是咋搞的?看看你脸上的花道道,快进来洗把脸。

中午坐席时,吕三女也不去找她的亲戚们,干脆和王平他们一伙男的挤挤挨挨坐到了一桌,被王润珍、夏平以及村里的几个年轻人灌了几杯酒,说话就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把一张桌子的气氛调节得异常活跃,引得别的桌上的人们一个劲儿地往这桌瞅。

幸好吕三女喝多了,又被亲戚们劝说着住下了,返回的路上,王平感到身轻如燕,一路飞奔。

王润珍追上王平,先笑话了一番刘庆喜那新媳妇满脸的秋皮钉。王平说,配咱庆喜同志也足可以了。王润珍又色眯眯地对王平说,你小子要走桃花运了!

王平正色道,别瞎说,吕三女是什么人?咱是什么人?

王润珍神秘兮兮地说,旁观者清,吕三女看上了你小子,一中午吃饭喝酒,那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你看个没完,你得抓紧把这个小东西搞了,以后还愁没个好前途?

王平苦笑着摇摇头说,这种女子咱能养活得起?眼睛可在脑瓜顶上呢!况且,人家现在不是和保安搞着吗?

王润珍说,女人嘛,得靠男人们调教呢,一要功夫二要钱,三要抹下灰逼脸……

王平说,这么一说,你早把乔寡妇的女儿办了?

王润珍恬不知耻地说,那还不是小菜一碟?我将来的户口可要往桃花沟落呀!要是吕三女对我有意思,我立马就能拿下,况且这女子有老吕罩着,服务公司填个合同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王平不屑地说,你快拉倒吧,靠女人改变命运,你的命运最终也不由你作主……

一个月后,刘庆喜度完蜜月又来了矿上。

吕三女为了感谢王平带她回去坐席,专门请王平和李庆喜到四狗子饭店吃了一顿饭。俩人将吕三女送回矿上后,刘庆喜眉开眼笑地对王平说,我表妹看上了你,愿意和你处对象。王平说,这事你可不敢瞎说,人家吕三女正和保安搞对象着呢,让保安知道了,我不得挨打?况且她和桃花沟那个后生我听说还藕断丝连,我可高攀不起人家。

刘庆喜急了,说我妹妹那意思,你和她要是能成的话,工作不成问题,马矿每年都要从农村招一批轮换工,你只要花很少的钱,她说就能凭关系弄到指标。

王平说,那还不是个下井铲煤工?有啥前途?

刘庆喜说,那就不一样了。当了轮换工,待遇基本就和正式工一样了,况且人家那大矿是啥工作环境?井下大巷比咱住的窑房都干净漂亮结实,职工住着公寓楼,洗的是熱水澡,吃的也是供应粮。

面对如此的诱惑,王平不由陷入了一阵烦恼和焦躁之中,回首这几年走过的道路,再回首艰辛的读书时光,他用自己不多的人生经历,对残酷的现实一次又一次地产生一种深深的质疑。

王平对吕三女赤裸露骨的交易真的是无言以对,蓦然间觉得,不管多么聪明的女人,愚蠢起来的时候,确实出乎你的意料。

王平又回了一趟老家,父亲依然像一头老黄牛一样,沉默寡言地耕作着自己的几十亩土地,收成不好也不坏;母亲唠叨着一些家庭琐事,对几个孩子的婚姻大事愁肠百结。王平上街走了一圈儿,村里的年轻人几乎都已外出,找不到一个儿时的玩伴,原本想回来好好休息几天,调整一下心态,却不得不帮父母每日在地里灰头土脸地收拾庄稼,野外的萧瑟和空旷更使人感到无限的惆怅和落寞。现在看来,如果让他扔下煤窑的营生,再回到农村种地,他根本没法忍受下去。

已经是深秋了,到处是飘零的垃圾和尘土,几块铅灰色的云层在西边的天空飘荡着,一会儿便遮到了桃花沟的上空。

大地是有层次的,秋天也是有层次的,只有思想,只有窑黑子们的心魂是混沌的。

王平躺在破旧的窑洞里,秋风幽灵般地拍打着窑洞的破门窗,几粒飞雪像恶作剧的预言,为窑洞抹上几笔沧桑;窑洞却像个沉默的老人,以一种深邃的目光,看着他一天天消沉下去。

看了好几页书,他竟然忘记了看过的内容,心神难以安定。他只好收拾起书,从箱子里拿出小广灵姜绪春断断续续给他写来的几封信。

小广灵自从在黄土坡煤矿被绞车咬下一条胳膊回了老家后,用矿上给的抚恤金买了一群羊,每天的营生就是把羊赶到山坡上,然后躺在蓝天白云下,回忆他们在一起的美好生活。要么告诉王平他现在生活得无忧无虑,非常幸福,情愿这辈子就这样陪着他的一群羊地老天荒;要么告诉王平说他现在非常苦恼,感到非常寂寞,过去的时光像梦一样他快要窝在老家的山沟中疯掉了……总之,上一封信和下一封信矛盾重重,像是两个人的来信,简直不可理喻。小广灵在信中,从来也没向王平问起过伍梅香的近况,但王平却能感觉到小广灵内心的不甘和留恋。

王平曾向人打问过伍梅香的近况,知道根底的一个人向他透露,伍梅香的第二次婚姻并不如意,虽然找了个马矿长期工,但比她大七八岁,而且脾气暴躁,嗜酒如命,每次喝醉酒,对她和孩子非打即骂,酒醒后又痛哭流涕,乞求梅香的谅解。他让梅香给生儿子,果然生下个儿子,但这也没有改善梅香的处境,依然生活在一片阴影中。听到这些消息,连王平都感到有一种痛楚袭上心头,替梅香的命运担忧,替小广灵错过的一段好姻缘惋惜。那么好的家庭,那么好的女孩子,因为父母的纵容和自己的任性,结果过得连个普通的女孩子都不如,这也许就是人的命运!

对于伍梅香的遭遇,王平几次想写信告诉小广灵,但又怕触动他那根敏感的神经,徒增伤感和痛苦。

王平试着和吕三女交往了一段时间,觉得两个人始终没有相同的观点。吕三女看见王平痴迷书本的样子,总是不屑一顾,让他有那闲工夫还不如琢磨怎么去挣钱。王平觉得她整天尽考虑吃喝打扮的事,实在无聊。几次交往过后,俩人始终难以找到共同的话题,原来的一点儿好感渐渐地熄灭。吕三女是个不甘寂寞的女子,物质上得不到满足,心理上得不到呼应,转头又去找别的男孩子们寻找爱的施舍去了。住窑洞的工人们传言,吕三女嫌王平是个铲煤的窑黑子,家又在农村,弟兄又多,人家一脚把他踹了。王平听到这话,也不生气,更加卖力地上班。他觉得,阳光下的黑暗更加让人感到阴冷,每天到了黑暗的井下,反倒会忘掉尘世间的一些烦恼和污浊,沉重的体力消耗可能是麻醉一个大脑活跃者的最好药物。

现在,王平和矿上的人们已经混得很熟了,和本班本队的窑黑子们也少了许多隔阂和摩擦。因为煤层低、顶板好,又是低瓦斯矿井,桃花沟矿倒是风平浪静,很少发生伤亡事故。虽然产量不是很高,但矿上的头头脑脑们倒是非常省心。吕佃富应名是生产队长,每天班前会上把任务往下一分配,就去喝自己的小酒,找自己的快乐去了。

就在这时,矿上的结构发生了一次大的改变。服务公司又在别处开了一座新窑,需要补充力量,桃花沟矿原来的三个掘进队,工人有一半是马矿过来的合同工,作为主力队伍,被全部抽过去了。这样,桃花沟矿就得重新组建掘进队。吕佃富的回采二队被改编成三个掘进队,正好把空下的萝卜坑补齐了,他也又升了一格,成为掘进队大队长。商都队的采煤一队一分为二,扩充为两个回采队。

王平宿舍里的几个人都有了新的变动,王平、杨吉宽、李密都被提拔成了班长,韩昌和夏平被提拔成了跟班队长,刘庆喜当了检修工。

当然,变动的还有其他人,王润珍到场上绞车房开了大绞车,左三和被免了班长职务,成了一名普通的工人。

经过新一轮的洗牌,桃花沟矿从场上到井下,走了一批熟面孔,又进来一批新面孔。井下的工作一时难以进入正常轨道,基本处于零乱状态。公司专门从矿上培训科请来几名培训老师,每天班前会上,进行一个小时的安全培训,要求每個人做笔记,答题,弄得一些大老粗不断地抓耳挠腮,一股劲儿地往王平身边凑,掏出纸烟让王平抽。

一个多月时间不知不觉就混了过去。为了激发工人们的劳动积极性,矿上出台了一系列的奖惩办法。用吕佃富的话说,这叫肥肉加膘,瘦肉剔骨,我可不管你是公侯王爷还是嘎拉达少爷,每个人的工资奖金必须严格同本队、本班组的进度挂钩,拿不下进度你就喝西北风去哇,只能看别人吃肉喝酒……并要求各个班组拿出各自的工作方案,开展比学赶帮超活动。

王平边下井干活边琢磨加快进度的事。他和跟班队长韩昌说了自己打算组织人承包一条巷道的想法。韩昌说这得请示队长。出了井,俩人相跟着来到吕佃富的办公室,说明了意思。吕佃富听了,眼睛笑得又眯成了一条席篾棍宽的细缝,亲切地给王平递了一支烟说,好,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气魄,凡是打巷道需要的材料工具,大队全力支持,先尽着你们包巷的使用……

王平要承包一条巷道的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有摇头的,也有点头的。几个平时和他合得来的工人都来向他打探承包巷道的具体情况,王平只是笑眯眯地叮嘱他们,到时候少不了你们几个,怎么个核算法、承包法、分配法,队里也正在向公司请示。

过了一天,王平和韩昌被叫到吕佃富办公室,在座的有他们队新从马矿调来的队长和马矿长。他们已经对王平提出的承包办法进行了详细研究,并制订好了核算办法,按矿方给大队结算资金的三分之二给他们结算,小队还需抽部分管理费用,余下的由他们本班组分配……

王平刚出矿院,杨吉宽追出来,说愿意和王平一起承包巷道,王平正需要像杨吉宽这样的人,说那正好,你领四个人,我领四个人,分成两个班,轮流作业,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是最优化的组合。俩人边谈人选,边向宿舍走,还没走回去,报名人已经够了,等再有人找他和杨吉宽时,已经晚了。

其实,打掘进巷道和回采采煤是一样的程序,只不过掘进巷道要求严格,高必须两米,宽必须五米,巷道不能拐弯,只准直线前进。掘进巷也是打眼工先打眼放炮,支柱工跟进支护,装车工自己往进铺设道轨,用小绞车来回运送空车和重车……现在,承包者一班只有五个人,三个人打眼放炮,另两个人负责支护和运送空车,然后再齐心协力,将煤渣运走,进行下一茬重复的工序……这就要求五个人都得是多面手,既能打眼放炮支护,又能操作小绞车,铺轨、钉道、扑下身子当铲煤工。因为是个新生事物,矿上也非常关注和重视,每天队长和跟班队长都亲自督阵,忙不过来时也要下手。看着手下工人们玩命地往前掘进,一天一个新变化,他们不断督促通风队的人往下运风带,往里接风,督促机电队的人快点移动绞车,督促大队尽快往回领新电钻和钻头……

王平这个班要是放三茬炮,巷道往里掘四米多,下个班的杨吉宽班绝不示弱,立即能放四茬炮,能前进五米多。两组人马你追我赶,到了点,另一个班的人下来了,上个班的人依然舍不得离开工作面。十二个小时的井下工作时间,再加上四个小时走路吃饭洗漱的时间,剩下的八个小时只能抓紧睡觉休息。人们每天忙得昏天黑地,谁都舍不得误一个班。没人请假,生怕请了假被别人顶下去。下了井个个都像小牛犊子欢蹦乱跳,双眼睁得像铜铃。王平每天都要给人们算一笔小账,按大队的分配方案,除了队里的提留,他们每一个班都能挣以前两三个班才能挣到的工资。

听说王平他们承包巷道的效果不错,矿领导也非常关注,隔不了一个星期,吕佃富就会陪着矿领导或公司来的检查组来一趟他们的巷道。看到巷道打得又平又直,符合规范,检查组的人也不住点头,临走指出一两处瑕疵,王平他们赶快用洋镐修理鼓出的几处煤帮。队领导们遇到这样的队伍,真是感到又省心又省力,说下个月别的队组也得采用承包的方法,看看人家,两个班的人像一架上好发条的机器,不用别人吩咐,轰隆隆地快速向前运行。

班前会上,吕佃富把桌子拍得咚咚响,狠批还在一窝蜂吃大锅饭的几个队组太落后,扬言再完不成任务就是抠住眼皮照镜子——自找难看,到时候想哭也让你们找不着坟头儿!临了,还不忘表扬一番王平班组创造的业绩,创造的新的管理办法,并要求会写几个数字的核算员给写出经验总结,向公司进行汇报,进行大力宣传……

终于干满了一个月,承包巷道的工人们都躺在各自的宿舍里,昏天黑地地大睡。王平和杨吉宽陪着公司来的三个技术员以及队矿领导下井测巷道的进度,验收质量。下井后,一个戴眼镜的胖子几次暗示他们俩人巷子打得不规范,得扣分……杨吉宽听出了弦外之音,捅捅王平,悄悄地说,这几个家伙想吃喝咱们哩!是不是得打点一下?王平不太相信这事,说,要打点也是队长们的事,咱能挣几个钱?黑水汗流地辛苦了一个月,钱还没拿到手,拿啥贿赂他?

中午出了井,吕佃富和矿上的几个头头早已等在办公室,公司的一辆小车也停在院中。王平和杨吉宽正想向吕佃富汇报一下情况,他忙挥挥手,让他俩先回宿舍好好休息,他们和矿领导要陪技术员到黄土坡吃饭……

王平和杨吉宽忐忑不安地到食堂简单吃了点儿饭,然后回到宿舍赶紧补觉。杨吉宽早已打起了呼噜,王平却一直难以合眼,他的内心隐隐有种不安,自己是不是又犯了一回傻,让吕佃富和矿上当枪使了?又一想,不可能的,明码标价,按进度算账,挣下了还怕他们不承认?想啊想,直想得头脑昏昏沉沉,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感觉到头顶上又淌下了淅淅沥沥的淋头水,和汗水混在一起,和黑水混在一起,身上没有一处干的地方……

又等了两天,公司的核算结果下来了,尽管和之前的期盼有很大出入,但总算没有领着弟兄们白干,除了队里扣除的管理费,矿上也有材料费,公司还有提留,还被扣了烧坏的打眼电钻钱,他们的工资依然创下了全矿的最高纪录,每人能领到三百多块钱。

月初又开始了。跟着王平包巷道的几个人有的推说家中有事,有的说实在支撑不住了,想跟着大队伍悠着干,顺便歇缓歇缓……王平和杨吉宽也在犹豫着、徘徊着,不知该如何再去下手,再去和吕佃富谈判,因为他们心里清楚,按上个月的实际进度和队里给定的核算办法,每个人要挣到五百元以上才合理。

韩昌急匆匆地回到宿舍,兴奋地对两个人说,老吕在四狗子飯店喝酒,让我叫你们俩也过去呢!

王平和杨吉宽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地说,这是好事,吕队长请客,必须得去。

王平不知怎么脑子里一下子联想到项羽的鸿门宴,转而又苦笑了,他吕队长能给你设个啥套路?自己一个下井的受苦人,无非是鼓动你继续承包巷道呗!转念一想,也许吕佃富对这次的分配方案有些愧疚,要对他们细说细说,解释一番,且听他能说出什么。

其实,吕佃富压根儿也没有对底下人存在什么愧疚之意。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实用主义者,凡事没有对与不对,只有行与不行。他请两个人喝酒的目的很快就明朗化了,表扬了他们吃苦耐劳的精神,希望他俩继续发扬,带头承包巷道,并承诺一定会向公司争取资金,争取每米进尺再往上提一些价格,并解释了需要上下打点的难处。他还拍了下胸脯说,干得好了明年会提拔他们当个跟班队长,将来连队长也得从他们中间聘用。

王平和杨吉宽分头向几个承包巷道的弟兄们做工作,只说通了一两个人。

通过王平他们的实践经验,从队长,大队长到矿长,人们都感觉到了承包下去的优点,重新出台了一套承包方案,三个掘进队全部实行班长承包制,如果哪个班长不能胜任工作,要么被免职,要么自己主动辞职。按三八制作业,每个班只需五个人,每个队只需十五个人,正符合公司提倡的满负荷工作法。掘进队原来就人浮于事,干杂活的人多,这一下,从工作面又得剔退下十多个人就没有了去处。各个队的工人们都怕被剔退下来丢了饭碗,都拼命地巴结班长们,想收进承包行列。吕佃富曾经在酒桌上承诺过王平和杨吉宽,只要他们俩人继续挑起承包巷道的大梁,全队的人任他们挑选。这项制度一出台,王平把心目中早已考虑好的人选名单向队里报上去了,而杨吉宽却迟迟没有定下人选,嘴馋和优柔寡断害苦了杨吉宽,他每天沉醉于自己小小的权力之中,上顿酒没喝完,下顿酒又被人约好了去四狗子饭店吃饭,请吃饭的人远远多于一条巷道要求的人数,最后,除了被没有选入的工人们骂了个狗血喷头不说,还吸纳进了几个平时出工不出力、凭耍嘴皮子功夫挣钱的捣蛋鬼,甚至把左三和也吸收进去了。

所有掘进班组全部实行承包责任制,组建起各自的承包队伍后,这个月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大队长吕佃富专门召开了一次动员大会,口沫横飞地讲演了一番,要求各个班组争分夺秒,继续用骑着城墙日骆驼的精神,把损失的时间和进度夺回来,争取在全公司树一面旗帜,选一批典型,立一批标杆……左三和在底下悄悄地骂,一夜日死仨讨吃——还让不让穷人喘气了。吕佃富正讲得性起,见下面有人交头接耳,不由提高了八度嗓音说,咱们当中有些工人干活不行,说寡话一个顶十个,本来这次准备解除一批落后人的合同,无奈越是这样的人,越不知从哪里搬了些门窗,有的找经理给说情,有的找矿长给说情,有的找别的队长说情,甚至有人找了四狗子女人来向我说情,简直像死了老婆哭妈哩——一到了关键时刻就瞎抓。工人们听到吕佃富说有人找四狗子女人给说情,全都心领神会地捂嘴偷笑,会场一时有些混乱。吕佃富使劲咳嗽了几声,继续讲,我这人的脾气大家也清楚,惹翻了可是高老庄的亲家——六亲不认,有些不想干活光想拿大工资的人,你也不要狗撩门帘,光凭那张尖嘴,你们得向人家王平和杨吉宽两位班长看齐,赤脚板追朝廷——忠心耿耿地干好本职工作。

每天昏天黑地地下井拼命干活,闲事杂事一律不想,只一门心思地关心本班人的进度,时间过得风快,转眼又到了月底。王平每天都要把进度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尽管迟开工一个星期,进度依然快赶上了上个月。杨吉宽领了几个捣蛋鬼可就惨了,每天出了井龇牙咧嘴地和王平倒苦水,他们班的进度竟然和上个月还差着一多半。

这天下了夜班,王平正在宿舍里蒙头大睡,突然觉得有人不断地摇晃他,睡梦中以为顶板在晃动,心想是不是要落顶呀,得赶紧叫人往外撤,刚“啊”了一声,便猛然惊醒,迷迷糊糊中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影笑眯眯地在眼前晃动。

他猛然清醒过来,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起,大喊了一声,哎呀,你咋来了?

小广灵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我咋就不能来?边说边将一支点好的烟塞进了王平的嘴里。

王平没了睡意,飞快地穿好衣服,问小广灵,现在几点了?小广灵说,已经十二点多了!王平抱怨道,你是不是早就来了,咋不早叫醒我?走,咱到四狗子饭店吃饭去!

边吃饭喝酒边互相细说了分别两年多的各自经历。小广灵告诉王平,自从回老家后,每天麻烦得不行,不知该干点儿啥好,他当村长的叔伯哥让他给村里放羊。放着放着,觉得放别人的羊还不如放自己的舒畅,就用抚恤金买回百十只羊,自己成了羊倌。唉,你是不知道,做啥有做啥的心恤,俺养了一群羊还没挣到钱,草料钱又花去了许多,俺也不想出名,你说上头不知咋就知道了,先是俺们县报社来了两个记者,采访了俺,还给俺和羊照了相,把俺一下子吹上了天,说俺是农村致富的带头人,说俺是身残志坚的好青年,说俺是创新创业的农村典范……俺专门杀了一只羊把他们俩人好好地招待了一番。报纸和照片登出去没几天,俺们镇里的领导来了,俺放羊不在,俺哥派人追到野外,让俺给杀两只羊招待镇领导。过了没几天,县畜牧局的人也来了,教俺给羊打防疫针,俺哥又让俺给宰了两只羊。后来,县领导也隔三岔五地来视察俺的羊群,一个副县长还把俺村作为下乡蹲点的地方……好处倒是也有,因为领导们的车子开不进村里,县里交通局拨出专款给修了路,铺了沥青,把俺们村人高兴得成天嘴咧得像颗花椒,因为人们种的核桃、红枣、花椒等土特产再也不愁往出卖了,用不着人们往外运,一到秋天,就有各种贩子们开着农用车、三轮车上门收购,有的车上还拉着白面、大米、日常用品,拿土特产换,拿粮食换……你看,俺养了一群羊,是不是带动了俺们周围好几个村子的人发家致富?

王平惊讶地看着小广灵,不住地感叹着,唉呀,原来你回去后干了这么大的事业,不简单!不简单!

小广灵喝了一口酒,皱着眉头说,弄是弄好了,给别人弄好了,我到年底一点数,自己的一群羊算上当年下的羔子,就剩下六十多只了!

王平问,都让人买走了?

小广灵气愤地说,买?都让当官的吃了!

王平惊讶地问,吃了?莫非都去白吃?没人掏钱?

小广灵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也不白吃,有的领导当场掏钱要买,被村干部和镇干部拦住了,说,我们这么大的村子和乡镇,难道杀一只羊招待下乡的领导,还让领导破费不成?然后让会计把账记在村子的账上,有时记在了镇的账上……

王平长舒了一口气说,说明没有白吃你的,你还有个要账处!

不提要账不要紧,提起要账,小广灵更加生气了,挥舞着右臂的空袖管骂,他娘的,村集体的东西早就分到了个人头上,早成了个空架子,拿什么给结账?去镇里要,不是找不见镇长,就是说会计不在,我又没时间去跑,牛年马月能要上?要了几次,我也心灰意冷了,就还想来煤矿找点儿营生干,挣几个算几个,图个利爽。正好今年正月我姨和姨夫一家子回去看我娘,我娘气愤地说了我这二年回村养羊的情况,我姨夫当下也挺生气,说快把剩下的羊交给你哥去打理吧,我现在调到了服务公司管行政,你也干不了别的,就去服务公司开的饭店管管后勤吧!

这么说,你已经在服务公司又上了班?王平问。

已经来了一个多月了,早想上来找你,一直抽不出时间,今天早上正好公司有辆车给你们食堂送白面,我就坐着来了。小广灵说。

王平这几天上夜班,吃完饭,也不想立即回去睡觉,俩人从饭店出来后,王平领着小广灵去桃花沟村外的几条山沟转了转,桃花早已凋谢,只有一簇簇绿油油的桃树混杂在一群灌木丛中。小广灵说,这也没个啥好看头,哪像俺们老家那山那溝,绿汪汪的树木和花草铺天盖地,等咱消闲了,专门领你回去看看……

十一

工人们终于又盼到了开支的日子。

王平班组的进度超额完成了矿上制订的任务,工人们暂时停下了巷道的掘进,等待着公司的技术科来人盘量进尺,检查巷道的质量。他们又有几天的暂时休息时间。

王平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搭了一辆拉煤的顺车,去马矿服务公司看望小广灵。问了几个人,很容易地就在服务公司饭店后面的一个办公室找到了老朋友。

小广灵高兴地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正好俺姨过生日,俺姨夫和孩子们也要回去,你不如也跟俺去吃顿饭吧!

王平想了想说,我陪你在街上转一圈儿就回,你们一家人庆祝,我去不太合适吧!

小广灵诚恳地再次相邀道:不妨事,俺姨你也认识,每次见了俺,还要问起你的工作,俺姨夫也是个和善的人,说起来,和你还是一个县的老乡哩!

王平经不住小广灵的劝说,点点头说,那好吧,咱去串个门。不过,可得买点儿礼品呢,不能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去给你姨祝寿吧?

小广灵豪爽地说,那是肯定的,不过,也不用你破费,俺早就给订好了一个大蛋糕,再买些水果就行了!

王平摇摇头说,你是你的,我是我的,你说,我买点儿啥合适?

小广灵知道王平的性格,就沉吟了半晌说,人家鸡鸭鱼啥都不缺,我看你就给俺姨夫提上两瓶酒咋样?

王平点点头说,好,就买酒,白酒红酒都买一点儿!

俩人买好东西,绕过马矿高大的选煤楼,来到西面坡上一排家属区,停在一户人家门前。小广灵把手里提的蛋糕交给王平,举手拍了拍门。王平心里似乎有种别样的预感,一颗心怦怦地不住跳动,仿佛这家人的每一个成员都和自己有着一种千丝万缕的联系似的。

这时,从屋里跑出一个姑娘,将两扇木门拉开,不由两眼紧盯住王平。

王平也惊呆了,嘴张了张,惊讶得发不出声。

还是姑娘先打破了尴尬,脸红了红,大方地说,你是,你是王平吧!

王平的脸已红到了脖根,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呆若木鸡地点点头,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是你……你家?

周媛媛轻轻地“嗯”了一声,随后大方地接过王平手中的蛋糕,热情地让两个人赶快进家。她那浅浅的微笑,很美,没有一点儿做作,一张在桃花沟灯房工作时的黝黑的脸此时却显得格外白净,像一棵种在菜园子里充分享受阳光和雨露的小白菜,质朴可爱。王平每次上下井路过灯房交灯领灯时,都是匆匆忙忙的,但他却永远记住了三号窗口那个质朴、善良、美丽的姑娘。后来他包巷道的那两个月,每天路过三号窗口时,却一直再没有看到那个让他牵挂和喜欢的小姑娘,出了井听人们闲聊时说三号窗口的周媛媛调回服务公司上班去了,王平一下子有种失魂落魄的感觉,更有种无边的失落和惆怅。虽然有些人还拿他和周媛媛开玩笑,但巨大的地位落差,让他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他只在心里默默地祝福这个小妹妹有份好的工作,有个好的家庭……此后,他再下井领灯时,刻意地避开三号窗口,刻意地不去思念那个笑时露出半排洁白、整齐牙齿的小妹妹。这让他更加常常想起那个可爱的小精灵给他刻意挑选亮灯的情景。她笑时嘴角会微微上扬,带动着眼睛似乎也在笑;嘴巴张合也恰到好处,像极了桃花沟盛开的一朵桃花,既不张扬,也不显粗俗,又像夏天里盛开的一朵栀子花,无须修饰,给人一种清新、素雅的美感和宁静愉悦的沉静感。难怪当初王平看到她的第一眼时,感到特别面熟和亲切呢,后来又想到了小广灵的姨姨许会计,她果然长得和她母亲很相似呢!

小广灵的姨夫个子不太高,做起营生来却非常麻利。他一直在厨房里忙碌,将饭菜整好后端上桌,首先热情地把王平和小广灵安顿着坐下,又招呼夫人、儿子、儿媳、女儿一齐坐下,将王平带来的红酒打开一瓶,转身又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茅台,大声宣布,男人们都喝白的,女人们都喝红的……尽管王平是个井下铲煤工,小广灵缺了一只胳膊,但这家人却没有一个端着架子小瞧他们的意思,脸上都放着纯朴、善良、随和的光芒,话语里透着真诚、热情、礼貌的谦让。

酒桌上,男人们的话题自然离不开各自的工作和事业。周姨夫得知这个后生就是公司简报上宣传过的桃花沟矿掘进队第一个提出承包巷道的王平时,更加高兴起来,不由得对眼前这个长相端正、说话文雅、纯朴实在的后生一顿夸赞。

一瓶酒转眼见了底,周姨夫热情不减,似乎找到了喝酒谈话的知音,又让儿子打开一瓶。聊着聊着,聊到了王平的家庭,周姨夫问了王平的村名,又问王平的父亲,又问王平的姥爷娘舅家,听完,感慨地说,说起来,我和你母亲还是没出五服的姨兄妹哩,只可惜你亲生父亲下世得早,你母亲拉扯你们几个孩子可不容易,哪儿也去不了;亲戚们长年也不走动,路上迎头撞上打一架也弄不清楚。

说起桃花沟煤窑的状况,周姨夫也不隐讳,似乎酒精催开了话匣子,他说,桃花沟煤田处在侏罗纪煤边缘,也采不了几年,煤层又薄,不好干呀!他问王平有啥打算?王平说了说现在农村的现状,村里几乎没有年轻人种地,自己也只好走一时看一时,桃花沟实在不行了,就到别的小煤窑再想办法……

周姨夫点点头说,这也不是个长久的出路呀。这几年,各个大矿都在招收轮换工,只是最后都还得被打发,可能有干得好的能给转成正式合同工,就看以后是什么政策了。凭你的文化和才干,说不定当个轮换工,也许会有些前途。

王平不由充满希望和憧憬地问,那怎样才能进来呢?

周姨夫说,矿上每年向各县劳动局下指标,你要是县里有人的话,不妨回去找找。

王平皱着眉头说,不瞒您说,我家亲戚里压根儿就没有一个当官儿的,不可能找到这样的门路。

周姨夫想了想,说,事在人为,也不是没有办法,我的一个战友听说在咱们县当了煤管局局长,只是多年了,我们各忙各的,几乎就没有联系过……

小广灵的姨姨听到丈夫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忙插嘴说,那你给你这个战友打声招呼,看看能不能帮一下忙?

坐在沙发上听他们聊天的周媛媛也插话说,就是,您有这么个当官的战友,我们咋不知道?你也可以给戰友写封信呀,让王平拿着去碰碰运气!

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王平和周姨夫聊得非常投缘,酒也喝得很有兴致。王平看看时间不早了,赶紧礼貌地站起来,说着感谢的话。一家人热情地挽留着他,让他吃了晚饭再回去。王平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也知道客不走主不安的道理,执意告辞要走。周媛媛惦记着爸爸的承诺,忙递过信纸和笔,让爸给战友写信。

口袋里揣着也许能改变他命运的信,王平像心里揣着一团烈火,告辞了在他看来是他终身贵人的一家人,又把小广灵送到饭店。

迎着微微拂面的轻凉西北风和一轮悬在西天上的暖阳,王平迈着轻快的步伐,心中满怀憧憬地向桃花沟走来。

李日宏:本名李日红,笔名塞北雪,男,1966年出生,山西省左云县人。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文学月报》《山西作家》等刊物,已发表作品百余万字,出版有小说集《追踪太阳》。系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左云县作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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