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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丛子》作者与成书考论 (下)

2020-05-06毕庶春

关键词:安国孔子

毕庶春

(辽东学院 师范学院,辽宁 丹东 118003)

五、孔鲋、孔腾、孔藂、孔臧与《孔丛子》的编撰

《孔丛子》前二十一篇中,三种类型行文风格的并存,源自孔鲋等四人的先后接续。在接续中,他们各自有何业绩?现分别加以考察。

先谈孔鲋。《孔丛子》前二十一篇,草创于孔鲋。当其去世前,应已粗具规模。那么,孔鲋卒于何时?孔鲋的生平事迹,见之于《诘墨第十八》至《答问第二十一》诸篇,不过,其中并未明言孔鲋何时去世。虽然如此,但孔鲋之没,仍可以就其高足叔孙通的行藏窥见。《答问第二十一》篇末载孔鲋临终所言:“吾谓叔孙通处浊世而清其身,学儒术而知权变,是今师也。宗于有道,必有令图,归必事焉”,嘱其弟子襄回归鲁地,敬事其徒叔孙通。与之相关,《独治第十九》中,子鱼曾劝其徒叔孙通出仕,“叔孙通遂辞去,以法仕秦。”对于叔孙通,《史记》之《礼书》《留侯世家》《儒林列传》和《太史公自序》等均有记述,而《刘敬叔孙通列传》记载最为详细。本传云:“叔孙通者,薛人也。秦时以文学征,待诏博士。”《索隐》曰:“薛,县名,属鲁国。”“秦时以文学征”,这与《独治》所云“以法仕秦”相契合。本传又云“陈胜起山东”事发之后,叔孙通“乃亡去,之薛,薛已降楚矣。及项梁之薛,叔孙通从之”。由此可知,叔孙通逃归乡里鲁国薛县,事在“二世元年七月”(《陈涉世家》)之后。《答问》云“归必事焉”,诚如冢田虎云,“而今观于此章,则知及乎二世之乱,(叔孙通)盖又退处于鲁,而后降汉也与?”(《答问》注引)简言之,本传所载与《独治》《答问》前后衔接,彼此契合,可信。

叔孙通“之薛”在何时?《汉书·陈胜项籍传》本于《史记·项羽本纪》,但却在“广陵人召平”之上多出“秦二年”三字,项梁兵败,死于定陶诸事,俱系于其下。综合上述可知,叔孙通“之薛”,在秦二世元年七月之后至二世二年之间。如此,则孔鲋之卒,当在秦二世元年至二年,即公元前209年至公元前208年之内。

总之,在公元前208年前后,《孔丛子》前二十一篇已由孔鲋草创完成。

孔鲋草创的前二十一篇,是否曾经问世?倘若已问世,大约在何时?

《文选》一书注引《孔丛子》凡五十二处。诸如,卷五十一《过秦论》“陶朱猗顿之富”注引《孔丛子·陈士义第十五》、卷四十五东方朔《答客难》注引《孔丛子·居卫第七》,同卷,扬子云《解嘲》注引《孔丛子·独治第十九》等。

其中,最引人关注的是,卷三十九《上书谏吴王》李善注引《孔丛子·嘉言第一》之第六章“齐东郭亥欲攻田氏”,而《校释》所引诸家注释,如钱熙祚、冢田虎等也异口同声云“《汉书·枚乘传》亦用此文”。今将其二者对照如下:

《嘉言》载子贡语:“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悬之于无极之高,下垂之于不测之深,旁人皆哀其绝,而造之者不知其危,子之谓乎!马方骇,鼓而惊之;系方绝,重而填之。马奔车覆,六辔不禁;系绝于高,坠入于深,其危必矣。”

《枚乘传》:“夫以一缕之任系千钧之重,上悬无极之高,下垂不测之渊,虽甚愚之人犹知哀其将绝也。马方骇鼓而惊之,系方绝又重镇之;系绝于天不可复结,队入深渊难以复出。”

对比之下,《枚乘传》所引枚乘之文,沿用之迹,显而易见。枚乘之文,题为《上书谏吴王》,著于吴楚七国之乱前夕。《汉书·枚乘传》云:“吴王之初怨望谋为逆也,乘奏书谏曰”,云云。又,《汉书·景帝纪》载吴楚七国举兵反叛一事在景帝三年春。如此,则枚乘著《上书谏吴王》,也当在景帝三年春,即公元前154年春之前。

又,《孔丛子·论书第二》之第六章“子夏读《书》”,《韩诗外传》卷二第二十九章加以援用,许维遹《集释》曾引《论书》作校读[1]72,二者皆称孔子为“夫子”,大同小异。然而,第二十九章尾部忽然接以孔子与颜渊问答,令人费解,似乎是错简所致。

“韩婴,燕人也,孝文时为博士,景帝时至常山太傅。婴推诗人之意而作《内、外传》数万言”,“武帝时,婴尝与董仲舒论于上前”(《汉书·儒林传》)。韩婴历仕三朝,但依《儒林传》所言,《韩诗外传》当著于文、景时期,而《孔丛子·论书》也当在此期间行世。

总之,景帝三年是《孔丛子》前二十一篇初露端倪之时。

关于《小尔雅》,《四库全书总目》卷九十一《孔丛子》云:“其中第十一篇,即世所传《小尔雅》,注疏家往往引之,然皆在晋、宋以后,惟《公羊传》《疏》所引贾逵之说,谓‘俗儒以六两为鋝’,正出此书。然谓之‘俗儒’,则非《汉·艺文志》之《小尔雅》矣。”《总目》以为《小尔雅》非孔鲋所作。

贾逵之说见《尚书正义·吕刑》“其罚百锾”。释文云:“贾逵说:‘俗儒以鋝重六两。《周官》‘剑重九鋝’,俗儒近是。’”贾逵所谓“俗儒”,当暗指《小尔雅》作者孔鲋。

《总目》之说似乎不妥。其实,早在东汉人贾逵之前,西汉时,已有《小尔雅》的用例。《文选》卷八《上林赋》“所以禁淫也”郭璞注曰:“《小雅》曰:‘淫,过也。’”又,卷三十四《七发》“血脉淫濯”李善注曰:“《尔雅》曰:‘淫,过也。’”今《孔丛子校释·小尔雅》注【二六】引葛其仁校语曰:“《文选·七发》注引《尔雅》:‘淫,过也。’案:《尔雅》无此文,今据改。”其实,早在贾逵之前,当西汉景、武之际,《小尔雅》业已随《孔丛子》一书,或者仅以单篇形式行世。

孔鲋的《小尔雅》,当作于秦、汉之际。其时,经传盛行,《尔雅》示范于前,《史籀》《苍颉》《爰历》《博学》《凡将》等小学之作兴盛于后。学者们认为,《小尔雅》录自“运用历史故事的形式解说经典,依附于经典而行”[2]455的《孔丛子》。出于孔氏家族,而又身为博士官的孔鲋,依附经典为学术潮流推波助澜,编著有《小尔雅》,其说可信。这与《汉书·艺文志》著录有《小尔雅》,互为表里。

总之,孔鲋既是《孔丛子》前二十一篇的草创者,也是《小尔雅》的作者。

综括上述,枚乘所用《嘉言第一》,韩婴所用《论书第二》,贾谊《过秦论》、东方朔《答客难》所用之《陈士义第十五》《居卫第七》,再加之以枚、马赋作对《小尔雅》的援用,而《小尔雅》又本应为第二十一篇。凡此种种投影,均显示出,孔鲋所草创的前二十一篇似乎已全书面世。其面世的时间,聚焦于景帝三年,即公元前154年之前。而早在五十余年前,即公元前209年至公元前208年之际,孔鲋业已草创前二十一篇。

虽然《孔丛子》不见《汉书·艺文志》著录,但却未必不曾面世。景帝三年之前,《孔丛子》当以书册,至少以单篇形式行世。

其次,谈子襄孔腾。《答问》第五章显示,子襄为孔鲋临终时亲闻亲历者,此章当为子襄孔腾所撰。此章杂用“博士”“先君”“吾”之称,有似于第三类型。触类引伸,书中第三类型之作当出自子襄手笔,子襄当为前二十一篇的增补者。

《家语·后序》及《连丛子上·叙书》云,腾字子襄,其父为子顺,其兄为子鱼名鲋,其弟为子文名祔。“子襄以好经书博学,畏秦法峻急,乃壁藏其《家语》、《孝经》、《尚书》及《论语》于夫子之旧堂壁中”(《家语·后序》)。“鲋弟子襄,年五十七。尝为孝惠皇帝博士,迁为长沙太守”(《史记·孔子世家》)。

总之,子襄谙熟经籍,又与孔鲋为手足,其亲闻亲历,所知所能,足以增补孔鲋之作。

最后,谈孔臧。《孔丛子》草创于孔鲋,但却以其子侄孔藂之名为书题,署为《孔藂子》,而宋咸又以为孔臧参与其事(《校释·附录二·孔丛子注序》)。如此,则孔藂、孔臧父子当染指于《孔丛子》,因为“古书之命名,多后人所追题,不皆出于作者之手”[3]210。

孔臧当为《孔丛子》前二十一篇的最后编定者。今本《孔丛子》前二十一篇的编定成书,诸如篇章的编次组联、《小尔雅》位次的前移以及子以父名为书题等事项,当均出自孔臧之手。其编定时间,试探讨如下:

《校释·叙书》云:“孝武皇帝难违其意,遂拜为太常典礼,赐如三公。在官数年,著书十篇而卒。”文中,所谓“在官”,当指孔臧任太常之职。孔臧何时为太常?《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于“蓼夷侯孔聚(藂)”之下云:“孝文九年,侯臧嗣,四十五年,元朔三年,坐为太常衣冠道桥坏不得度,免。”《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汉书·百官公卿表下》也均有相同记载。《叙书》所谓“数年”,意为不满十年。倘若自免太常之官算起,则元朔三年至元狩六年,即公元前126至公元前117年,恰为十年。在此十年间,子臧卒。

总之,今本《孔丛子》前二十一篇,当在子臧去世前,即武帝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之前编纂成书,书题为《孔丛子》。

倘若就章节而言,《孔丛子》前二十一篇,除开《小尔雅》不计之外,凡二十篇,共173章,其中,属于第一类型者64章,占百分之四十弱;属于第二类型者90章,占百分之五十强;属于第三类型者19章,占百分之十。倘若就篇幅大小而言,则第一加之以第三类型之作要略胜于第二类型。倘若就章节与篇幅的综合而言,二者大致平分秋色,势均力敌。

依据上述,则孔臧编定《孔丛子》前二十一篇,并以父名为书题,良有以也。

六、陈梦家先生“东晋成书”与“四点刺谬”说有误

陈梦家先生有《孔丛子》“东晋成书”与“四点刺谬”之说,至今在学术界仍被学者们所沿用。

“关于《孔丛子》的成书年代,陈梦家就《连丛子》中的一些内容,考证《孔丛子》的最后成书当在东晋时期”(《校释·前言》)。陈梦家先生“东晋成书”说见之于其所著《尚书通论》之《尚书专论·古文尚书作者考下篇》[4]122-130,又见《校释·附录三》[5]599-604。

陈先生以四点“刺谬之处”为据,在力驳“《叙书》述孔臧事,所以后世以《连丛子》为孔臧所作”之论后,随即指出“《叙书》所述是东晋孔愉的事。今据《孔愉传》把《叙书》复原如下”。综括陈先生所述,其“东晋成书”说,以《叙书》所述“孔臧事”实则为“东晋孔愉的事”为根基,以“四大刺谬”为根基,进而推定《孔丛子》全书纂成于东晋。

关于“四大刺谬”说,陈先生有详述,现谨录原文如下:

“但细审此篇(《叙书》)确经后人窜改,其迹如下:

(1)据《汉书·孔光传》汉元帝时封孔霸为褒成君关内侯,奉夫子祀,王莽时改君为侯。《成帝纪》绥和元年封‘孔吉为殷绍嘉侯,三月进爵为公’。又《后(笔者案:后字衍)汉书·王莽传》中‘殷后宋公孔弘运转次移,更封为章昭侯,位为恪。然(笔者案:原文无然字)宣尼公后褒成子孔钧已前定矣(笔者案:矣,原文作焉)’。孔钧即孔均,霸曾孙,嗣褒成侯,原名莽,见《孔光传》《王莽传》上。以上封殷后和奉夫子祀官都在汉武帝后。

(2)据《史记·孔子世家》曰‘安国为今皇帝(武帝)博士,至临淮太守,蚤卒’。《汉书·儒林传》曰:‘安国为谏大夫’。都无为侍中的记载。

(3)安国与臧虽同时,是否兄弟辈不得而知。

(4)《与从弟书》‘旧章潜于壁室,正于纷扰之际’,武帝时如何谓之纷扰?

上述四点看出《叙书》与孔臧时代有刺谬之处,进而怀疑《叙书》本身有伪造的可能。”

陈先生的“四大刺谬”说是支撑其“东晋成书”说的平台。对于陈先生所述“四点刺谬”之处,现谨依其序逐一加以探讨。

“刺谬”(1),宋咸《孔丛子注序》及《后序》言孔臧续作《连丛子》之说,不可信。陈先生所言甚是,《校释·连丛子上》所引冢田虎的三个注释与之相合。《叙书》中,有“孝武皇帝”之称,又言及孔臧之“卒”,已显示出《叙书》及《连丛子》非孔臧所作。

“刺谬”(2),诚如陈先生所言,安国为侍中之事,难以在史籍中查证,但不当轻易否定,理由如下:

首先,由子臧所著《与从弟书》得知,孔安国“以今雠古,以隶篆推科斗”,整理百篇古文《尚书》时,仍任侍中。此时,安国既为侍中“供亵事”,“掌御唾壶”,又忙于“以经学为业”,“受诏,缀集古义”。《叙书》中,载子臧曾有辞迁御史大夫之请,既然如此,安国何以不能有辞侍中而专注于整理壁中书之请?况且,这又与《家语·后序》所云,安国“年四十为谏议大夫,迁侍中、博士”,“由博士为临淮太守”的任职经历恰相吻合。

其次,《家语·后序》云,子国“由博士为临淮太守,在官六年”。“在官六年”,为时较久,故见载于《史记·孔子世家》,而任侍中似乎为时短暂,易被忽略。

再次,史籍未载,但却见之于他书者已有事例。例如,《隋书·经籍志》卷四于“后汉京兆尹《延笃集》一卷”下小字注曰:“又有《司农卿皇甫规集》五卷”。皇甫规任司农卿,不见之于史书。然而,学者们并不因此而疑伪。清周寿昌《后汉书注补正》卷七云,“《考证》引唐张怀瓘《书断》云:‘扶风马夫人,大司农皇甫规之妻也。’”曾朴《补后汉书艺文志并考》卷八:“案:张澍辑《皇甫司农集》”[6]256。学者们并未因史籍未载皇甫规任大司农而疑伪,也未因疑伪而捐弃“《司农卿皇甫规集》五卷”。以史书见载与否来定真伪,易濒于武断。

最后,孔氏家族之作,屡称安国为侍中:《家语·后序》云,“(子国)年四十为谏议大夫,迁侍中、博士”,与之相应,《叙书》有“侍中安国”之称,《与子琳书》有“侍中子国”之语,《与从弟书》有“臧报侍中”之言,四文皆称安国为侍中。不仅如此,《后序》且指明任侍中之职是在任谏议大夫和博士之间,而《与子琳书》更详述任侍中所职,“不供亵事,独得掌御唾壶”。安国亲属言之凿凿,似非向壁所虚造。

综合上述,以史籍未载而否定安国任侍中之事,似乎不妥。

“刺谬”(3),下文将详作考辨。

“刺谬”(4),所谓“纷扰”之质疑,所谓“武帝时如何谓之纷扰”之困惑,这些似乎都出于误读。倘若将其置于原文之中,上下贯通,细绎文义,则不难冰释。

《校释·与从弟书》:“臧报侍中:相知忿俗儒淫辞冒义,有意欲校乱反正,由来久矣。然雅达博通,不世而出;流学守株,比肩皆是。众口非非,正将焉立?每独念至此,夙夜反侧;诚惧仁弟道未信于世,而以独知为愆也。人之所欲,天必从之。旧章潜于壁室,正于纷扰之际,歘尔而见,俗儒结舌”。

子臧所谓“旧章”,指壁中书。所谓“纷扰”,即“俗儒淫辞冒义”,“流学守株,比肩皆是。众口非非”,“繁说远本,杂以妖妄,难可以教”(《叙书》),“俗儒群讴(原作驱,今从亚庶先生校),狗吠雷同,不得其仿佛”(《与从弟书》)的“纷扰”。“纷扰”,使子臧有“夙夜反侧”之忧,有“正将焉立”,“恶能明圣道之真乎”之叹,“有意欲校乱反正,由来久矣”。

总之,“武帝时如何谓之纷扰”?子臧所谓“纷扰”,乃指“俗儒”“乱正”“众口非非”“狗吠雷同”“杂以妖妄”的乱象;“纷扰”,乃指武帝时期经学领域而非社会政治领域的混乱。“纷扰”,不能误解为社会的纷争、动荡,更不能误解为兵戎战乱,这就是《与从弟书》中所限定的“纷扰”之义。

至于《与从弟书》中“何图古文,乃自百篇耶”一语,也非妄言。今《走近清华简》中写道:“清华简中的《尚书》一类文献中,还有一些从来不为后人所知,如收入第一册整理报告的《尹至》和《保训》即属于这一类型”[7]76。当然,作伪的《尚书》篇章也确实存在。

陈先生认为“《叙书》与《与从弟书》所述并东晋会稽孔安国、孔汪兄弟事”[4]128。于是,陈先生“据《孔愉传》把《叙书》复原”[4]127。

在“复原”中,陈先生说,“惟有两点似乎不合。《叙书》臧嗣爵则是汪嗣愉爵,而《孔愉传》闇嗣爵,这恐怕一个嗣余不亭侯,一个嗣奉圣亭侯。闇子靖为奉圣亭侯,可证。《与从弟书》,作书者与受书人是从兄弟,而《晋书·孔愉传》汪与安国是愉之子,而《续晋阳秋》则以安国为孔愉第六子”[4]128。

简言之,陈先生所谓“两点似乎不合”:一是《叙书》言长子嗣爵,而《晋书·孔愉传》与之龃龉不合;二是《与从弟书》称安国为“从弟”,而《晋书·孔愉传》与之龃龉不合。

陈先生“两点似乎不合”之弊,加之“四点刺谬”之误,使“东晋成书”说根基不固,难以成立。虽然史籍未载西汉孔安国为侍中之事,而同名的东晋孔安国,又恰巧做过侍中;虽然西汉孝武帝,又与东晋孝武帝同称之为“武帝”,但是,巧合毕竟不能证明《叙书》所言为伪。以《晋书·孔愉传》“复原”《叙书》,方凿圆枘,难成其事。

况且,史实也并不支持陈先生“东晋成书”说。亚庶先生说:“《孔丛子》最早见于曹魏时期皇甫谧所撰《帝王世纪》中之引述”(《校释·前言》)。《帝王世纪》原文如下:

“《帝王世纪》曰:太甲反位,又不怨故,更尊伊尹曰‘保衡’,即《春秋传》所谓‘伊尹放太甲,卒为明王是也。’太甲修政,殷道中兴,号曰‘太宗’。《孔藂》所谓‘忧思三年,追悔前愆,起而即政,谓之明王者也。’”(《太平御览》卷八十三)

查今本《孔丛子·论书第二》云:“太甲即位,不明居丧之礼,而干冢宰之政,伊尹放之于桐,忧思三年,追悔前愆,起而复位,谓之明王。”

《帝王世纪》不仅引述之文与今《论书》篇相契合,而且明指书名作《孔藂》,而不是《孔丛》,这应是原书风貌的真实写照。

《晋书·皇甫谧传》云:“时魏郡召上计掾,举孝廉;景元初,相国辟,皆不行”,“其后(晋)武帝频下诏敦逼不已,谧上疏”,“太康三年卒,时年六十八”。据此,则魏、晋之际,皇甫谧已为社会贤达。其卒年,尚早于东晋三十余年。

《帝王世纪》的引述,枚、马赋作以及《韩诗外传》的章节表明,《孔丛子》一书早在西汉景帝时,至迟在曹魏之际便已行世,因而陈先生“东晋成书”之说,实期期不敢苟同。

七、孔安国与孔子臧为从兄弟,《与从弟书》所言可信

孔安国与孔子臧为从兄弟一事是否可信,即“刺谬”(3)是否成立?现探讨如下:

孔氏世系,诸书多有记载。《家语·后序》《史记·孔子世家》(以下简称《孔子世家》)、《汉书·孔光传》(以下简称《孔光传》)、《后汉书·儒林传·孔僖传》(以下简称《孔僖传》)、《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五下》(以下简称《宰相世系表五下》)、《宋史·儒林传一·孔宜传》(以下简称《孔宜传》)、《圣门人物志·孔子世家》(以下简称《圣门人物志》),至少以上七种典籍有所记载。

上列诸典籍所述世系还可证之以《孔丛子》。《孔丛子》中,有整篇纯记一人之事者,诸如第一至第四篇,第十三至第十七篇;也有杂记祖孙、父子之事者,诸如《记问第五》杂记孔子与子思之问答,《杂训第六》《居卫第七》杂记子思、子上之问对。倘若将其衔接起来,则《孔丛子》所载孔氏世系不仅相承有序,而且与《家语》及史籍所记述,大致契合,只是缺少伯鱼孔鲤、子家孔求、子真孔箕之事。

综合上述,现依《家语·后序》将孔鲋之前八世名字归结如下:

仲尼孔丘

——伯鱼孔鲤

——子思孔伋

——子上孔白(白,《孔光传》作帛)

——子家孔永(名傲,后名永。《孔子世家》《孔光传》《宰相世系表五下》《孔宜传》《圣门人物志》等永,均作求,当从)

——子高孔穿

——子顺孔武(名微,后名斌。《孔光传》名顺。《宰相世系表五下》名斌,一名胤,字子慎。《孔宜传》《圣门人物志》均名谦,字子慎。《校释·陈士义》宋咸注曰:“孔武后名斌,字子顺,乃子高之子。”)

《叙书》所谓“始有三子焉”,“三子”谓谁?“三子”之父又谓谁?《校释》引冢田虎注“三子”曰:“子顺相魏,后致仕,遂寝于家。生三子:子鱼名鲋,及子襄名腾,及子交名祔也”[5]457。由《家语·后序》得知:“子高生武,字子顺,名微,后名斌,为魏文王相,年五十七而卒。子武生子鱼名鲋,及子襄名腾,子文名祔。子鱼后名甲。”两相对比,知冢田虎注出于《后序》,不过,冢注有误,将“子文”误作“子交”。

又,《连丛子》下载弘农太守皇甫威明(规)问仲渊语中有“三父”之称,而仲渊答语中又有“伯祖”“季祖”及“伯之子孙”“季之子孙”之称,冢田虎注曰:“三父,盖子鱼、子襄、子文也”[5]487。又注曰:“伯,子鱼。季,子文”[5]487。又,《宰相世系表五下》云:“穿生斌,字子慎(即子顺),一名胤,魏文侯相文信君。三子:鲋、腾、树”。伯,子鱼孔鲋,即《叙书》所谓“长子”;季,子文孔祔,即《叙书》所谓“小子”;子襄孔腾,即《叙书》所谓“中子”,而仲渊为子襄之后。《连丛子》下所谓“三父”,实即子顺之“三子”,鲋、腾和祔。 综括上述,“始有三子焉”,谓子顺孔武所生三子。

《后序》曾述及“三子”及其子嗣:

“子鱼,后名甲。子襄以好经书博学,畏秦法峻急,乃壁藏其《家语》、《孝经》、《尚书》及《论语》于夫子之旧堂壁中。子鱼为陈王涉博士、太师,卒陈下。生元路,一字元生,名育,后名随。子文生最,字子产。子产后从高祖,以左司马将军从韩信破楚于垓下,以功封蓼侯,年五十三而卒,谥曰夷侯。长子灭嗣,官至太常。次子襄字子士后名让,为孝惠皇帝博士,迁长沙王太傅,年五十七而卒。生季中名员,年五十七而卒,生武及子国”,“子国由博士为临淮太守”。

上述所引《后序》之文,至少有三点须特别关注:

其一,“长子灭嗣”四字中,“灭”误,因诸典籍皆作“臧”。诸如《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汉书·高惠高后功臣表》等均作嗣爵者乃孔藂长子臧。《史记志疑》卷十一云:“附案:《家语》‘臧’作‘滅’,疑是传刻之误”[8]527。当据以订正。

其二,“次子襄字子士”以下至引文之末,当为错简,以致误将孔鲋之弟子襄降格为孔鲋之侄。《孔子世家》也言及子襄及其子嗣,为与《后序》做比较,现将原文转录如下:

“子慎(子顺)生鲋,年五十七,为陈王涉博士,死于陈下。鲋弟子襄,年五十七。尝为孝惠皇帝博士,迁为长沙太守。长九尺六寸。子襄生忠,年五十七。忠生武,武生延年及安国。安国为今皇帝博士,至临淮太守,蚤卒。安国生卬,卬生驩。”

《史记会注考证》引钱大昕曰:“惠帝时长沙为王国,不得有太守,《汉书》云‘太傅’是也。”又云,“枫山、三条本云‘《正义》守作傅’。”又,《史记志疑》卷二十五梁玉绳云:“案:《后序》子襄生季中,名员。《唐表》忠字子贞。考夫子兄之子名忠,不应子襄之子同名,当作‘中’为是,《书序·疏》引《史》作‘中’也。‘季’字衍,而‘员’乃讹文。又《史》失书字子贞”[8]1142。

《世家》与《后序》相比较,则自“次子襄字子士”以下,事、文颇有同异,而同于《世家》者有三种典籍:《孔光传》《宰相世系表五下》《圣门人物志》所述均同于《世家》,三种典籍皆以子襄为孔鲋之弟,而异于以子襄为子产次子的《后序》。简言之,《后序》有误,当系错简所致。

其三,有关孔安国的世次,《后序》与《世家》之说相对峙。《世家》云“子襄生忠,年五十七。忠生武,武生延年及安国”,然而,《后序》却云“(子襄)生季中名员,年五十七而卒,生武及子国(安国)”。《汉书补注·孔光传》于“襄生忠,忠生武及安国,武生延年”下《补注》引齐召南曰:“《史记》云:‘武生延年及安国’,世次不同,必有一误。”

《世家》与《后序》,二说并峙。在七种典籍中,《孔宜传》同于《世家》之说。《孔光传》《宰相世系表五下》《圣门人物志》则同于《后序》之说。《孔僖传》与此无涉。

《世家》与《后序》的根本歧异在于“安国”与“武”的世次。此世次,事关子臧与安国是否为从兄弟,即陈先生“刺谬”(3)能否成立的关键所在。

先考察《后序》“(季中)生武及子国(安国)”一说。宋咸曰:“孔子八世孙鲋,字子鱼”[5]534。孔胤植曰:“汉太傅孔丛子,圣祖九世孙也”[5]517。

典籍中,未载孔丛子,即孔藂作太傅之事,仅记载有子鱼在秦末作陈涉太师,子襄在汉初惠帝时作长沙王太傅事。所谓“圣祖九世孙”,不是孔藂,而应是孔鲋。孔胤植言“汉太傅”,有误,言孔藂为“九世孙”,亦误。宋咸注亦误。孔鲋实为孔子“九世孙”。

《孔光传》云:“孔光,字子夏,孔子十四世之孙也”。又云:“襄生忠,忠生武及安国,武生延年。延年生霸,字次儒。霸生光焉。”依照所述,自孔子至孔光,恰为十四世,如此,则孔光为“孔子十四世之孙也”之说,准确无误。《经典释文序录疏证》吴承仕先生于“鲁国孔霸”下注曰:“字次孺,孔子十三世孙,为博士”[9]57。“霸生光焉”,父为十三世,其子孔光为十四世孙,而孔鲋为九世孙的记载,皆恰恰与《后序》所列世次契合。

不过,也有不契合之处。《后序》云:“孔安国字子国,孔子十二世孙也。”然依《后序》所列世次,安国实为十一世孙。今作“十二”,而实应为“十一”,令人疑惑。查古籍中,“一”“二”之间,往往易致讹误。《淮南子集释·天文》在“阴阳刑德有七舍”句下,云:“十二月德居室三十日”。《集释》引王念孙云:“‘十二月’当为‘十一月’。”又引黄桢云:“十二月当作十一月。”再引钱塘《补》曰:“‘十一月’或作‘二’误。”[10]212

查《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解经序》邢昺《疏》曰:“《史记·世家》:安国,孔子十一世孙,为武帝博士”。《圣门人物志》卷七《先儒》:“孔子,名安国,字子国,孔子十一代孙”。《古今同姓名大辞典》“孔安国”下,云:“一,汉人,孔子十一世孙,尝师申公受《诗》”[11]8。邢昺为北宋太平兴国年间的学者,大概邢昺所见的《后序》原本便作“十一”而非“十二”。如此,则孔安国为孔子十一世孙之说,便与《后序》所列世次相契合。

《后序》之说,不仅与诸典籍相合,而且,还颇得古代学者的认同。《史记志疑》卷二十五梁玉绳云:“案:《孔光传》忠生武及安国,武生延年。《后序》季中生武及子国。《唐表》忠二子,武、安国。武生延年。则《史》以安国为武子,误也”[8]1124。

基于上述,依据《后序》之说,子顺“三子”之世次可以归结如下:

“长子”子鱼孔鲋——元路孔?——?

“中子”子襄孔腾——季中孔员——武、子国(孔安国)

“小子”子文孔祔——子产孔藂——子臧

如此,则武、子国(孔安国)与子臧三人,确为从兄弟。

再考察《世家》“武生延年及安国”之说。依此说,则子臧与安国之间,不是从兄弟,而是叔侄,世次不合。《后序》与《孔子世家》的二说并峙,仅在于“武”“安国”和“延年”五字的误置,当系传抄所致。“刺谬”(3)之所述,或许恰好迷误于《世家》之说。

总之,武、子国和子臧确为从兄弟之说的认定,令人对“刺谬”(3)之说不敢苟同。

此外,颇值得关注的是,《后序》中,始终称孔安国之字“子国”。与之相同,子臧所作《与子琳书》也有“侍中子国”之称,而《与从弟书》则一再称安国为“仁弟”。反之,《孔子世家》《孔光传》诸典籍,皆直称“孔安国”,或“安国”。一称“子国”,一称“安国”,称谓之别,可见作者之异。既然《与子琳书》为安国从兄子臧所作,触类引申,则《后序》当为安国后裔,或许为其成帝之际的子孙,诸如孔衍等人所作。总之,《与子琳书》《与从弟书》及《后序》所言,虽然《后序》的文字有讹误,但所述可信。

八、《连丛子》的撰写与编纂者为孔季彦,孔扶有所增补

《连丛子》上、下篇成书于何时?其撰写与编定者为谁?

大约在晋末宋初,当南朝刘宋元嘉九年(公元432年),范晔“乃删众家《后汉书》为一家之作”(《宋书·范晔传》)之前,《连丛子》便已行世。

稍微留心,便可发现,今《后汉书·儒林传·孔僖传》的文字,其绝大部分竟与《连丛子》下相同。现分类比较如下:

第一类,《连丛子》下详述其事,《孔僖传》却极力简括,或以寥寥数字简述其事,或摘句编织成文,书史者与亲历亲闻者详略迥别。例如:

(1)《连丛子》下:“子和自陈曰:‘臣草莽所蔽,才非干时,行非绝伦,托备先圣遗嗣,世名学家。陛下谬加拔擢,征臣兰台令史。会值车驾东巡,先礼圣师,猥以余福,惠及臣宗,诚非碎首所能报谢。’诏曰:‘治何经?’对曰:‘为《诗》、《书》,颇涉《礼》、《传》。’”

《孔僖传》:“僖因自陈谢。”

(2)《连丛子》下:“诏曰:‘今日之会,宁于卿宗有光荣乎?’对曰:‘非所敢当也。臣闻明王圣主,莫不尊师而贵道。今陛下尊臣祖之灵,贵臣祖之道,亲屈万乘,辱临弊里,此乃陛下所以崇圣也。若夫顾其遗嗣,得与群臣同受厘福,此乃陛下爱屋及乌,惠下之道,所以崇德作圣,臣宗弗与于光荣,非所敢承。’天子叹曰:‘非圣者子孙,恶有斯言?’”

《孔僖传》:“帝曰:‘今日之会,宁于卿宗有光荣乎?’对曰:‘臣闻明王圣主,莫不尊师贵道。今陛下亲屈万乘,辱临敝里,此乃崇礼先师,增煇圣德。至于光荣,非所敢承。’帝大笑曰:‘非圣者子孙,焉有斯言乎!’”

第二类,《连丛子》下叙事详细而有情,《孔僖传》却极力简括,或摘取原文,改变称谓,或简略其事,书史者与亲历亲闻者情愫迥别。例如:

(1)《连丛子》下篇首云:“元和二年三月,孝章皇帝东巡狩,还过鲁,幸阙里,以太牢祠圣师,作六代之乐。”

《孔僖传》云:“元和二年春,帝东巡狩,还过鲁,幸阙里,以太牢祠孔子及七十二弟子,作六代之乐”。

(2)《连丛子》下:“天子升庙,西面。群臣在庭,北面,皆再拜。天子进爵而后坐,乃召诸孔丈夫年二十以上者六十三人,临赐酒饭。”

《孔僖传》:“大会孔氏男子二十以上者六十三人,命儒者讲《论语》。”

(3)《连丛子》下:“二子长曰长彦,年十有二;次曰季彦,年十岁。父之友西洛人姚进先有道,征不就,养志于家,长彦、季彦常受教焉。既除丧,则苦身劳力,以自衣食。家有先人遗书,兄弟相勉。讽诵不倦。于时蒲阪令汝南许君然造其宅,劝使归鲁,奉车二乘。辞曰:‘载柩而返,则违父命。舍墓而去,则心所不忍。’君然曰:‘以孙就祖,于理为得,愿子无疑。’答曰:‘若以死有知也,祖犹邻宗族,父独留此,不以剧乎?吾其定矣。’遂还其车。”

《孔僖传》:“二子长彦、季彦,并十余岁。蒲阪令许君然劝令反鲁。对曰:‘今载柩而归,则违父令;舍墓而去,心所不忍。’遂留华阴。”

第三类,同是一事,《连丛子》下所述与史籍相合,而《孔僖传》却违误史籍,失之纰谬,书史者与亲历亲闻者正讹迥别。例如:

《连丛子》下:“永初二年,季彦如京师,省宗人仲渊。是年夏,河南四县雨雹如棬杯,大者如斗,杀禽畜雉兔,折树木,秋苗尽。天子责躬省过,并令幽隐有道术之士,各得假变事亟陈厥故。季彦与仲渊说道其意状曰:‘此阴乘阳也。贵臣擅权,母后党盛,多致此异,然乃汉家大忌。’时下邳长孙子逸止仲渊第,闻是言也,心善之,因见上,说焉。上召季彦,季彦见于德阳殿,陈其事,如与仲渊言也”,“帝默然,左右皆不善其言”。又,“(季彦)年四十有九,于延光三年十一月丁丑卒。”

《孔僖传》:“延光元年,河西大雨雹,大者如斗。安帝诏有道术之士极陈变眚,乃召季彦见于德阳殿,帝亲问其故。对曰:‘此皆阴乘阳之征也。今贵臣擅权,母后党盛,陛下宜修圣德,虑此二者。’帝默然,左右皆恶之。举孝廉,不就。三年,年四十七,卒于家。”

今查《后汉书·安帝纪》所载,永初二年六月、延光元年夏四月,均有雨雹之事。永初二年,“六月,京师及郡国四十大水,大风,雨雹。秋七月戊辰,诏曰:‘朕以不德’,‘有道术明习灾异阴阳之度琁机之数者,各使指变以闻。’”又,延光元年,“夏四月癸未,京师郡国二十一雨雹”。

两相比较,唯有永初二年与《连丛子》下、《孔僖传》和《安帝纪》三者所述相吻合:

(1)延光元年雹灾后,不见安帝有戊辰之诏。况且,“四月”与“秋七月”及“秋苗尽”不相衔接。而永初二年六月雹灾,“秋七月戊辰”有诏,时序正相承接。

(2)《连丛子》下云“天子责躬省过,并令幽隐有道术之士,各得假变事亟陈厥故”, 《孔僖传》云“安帝诏有道术之士极陈变眚”,《安帝纪》载,“诏曰:‘朕以不德’,‘有道术明习灾异阴阳之度琁机之数者,各使指变以闻。’”《连丛子》下、《孔僖传》和《安帝纪》,三者契合如一,而事在永初二年,不在延光元年。

(3)永初二年之灾大于延光元年。《安帝纪》注引《东观记》曰:“雹大如芋魁、鸡子,风拔树发屋。”今本《东观汉记校注》卷三亦载此事[12]100。这与《连丛子》下所云“雨雹如棬杯,大者如斗,杀禽畜雉兔,折树木,秋苗尽”完全一致。而《孔僖传》“大者如斗”四字竟然与《连丛子》下全同,可见前者取自后者。

《孔僖传》改“永初二年”为“延光元年”,之所以致误,大概是缘于《连丛子》下“(季彦)年四十有九,延光三年十一月丁丑卒”数语而误。《孔僖传》大概是先改“延光三年”为“三年”二字,随之又改“永初二年”为“延光元年”,以便呼应“三年”之说。此外,《孔僖传》“年四十七,卒于家”一语中,“七”,似误,当从《连丛子》下作“九”。此“七”“九”之误,有似于《居卫》第十章之末句。

综括上述,在两书三种类型的对比中,同中见异,《孔僖传》既有违于史籍的讹谬,又处处字省事略,极力简括。所以如此,源于对《连丛子》下的袭用。这一袭用表明,《连丛子》的编定问世,至迟当在范晔撰作《后汉书》之前,即宋元嘉初年之前,而不会在其后。

不过,这一袭用,也可借以对《连丛子》纠谬正讹。例如:

《连丛子上·叙世》云:“子元生子建,与崔义幼相善、长相亲也。义仕王莽,为建新大尹,数以世利劝子建仕。子建答曰:‘吾有布衣之心,子有衮冕之志。各从所好,不亦善乎!’”

《孔僖传》云:“曾祖父子建,少游长安,与崔篆友善。及篆仕王莽为建新大尹,尝劝子建仕。对曰:‘吾有布衣之心,子有衮冕之志。各从所好,不亦善乎!’”又云:“僖与崔篆孙骃复相友善,同游太学,习《春秋》。”

同述一事,稍加比勘,则《孔僖传》之“崔篆”与《叙世》中之“崔义”有别。《后汉书》卷五十二、《东观汉记校注》卷十七均有《崔篆传》。清钱大昕《二十二史考异》卷十二还对崔篆及其本传有所评论。如此,则《叙世》“崔义”之“义”字,当从《孔僖传》改“义”为“篆”,“義”“篆”形近而讹。又,《孔僖传》中“僖与崔篆孙骃复相友善”一语,可以印证《连丛子》下“崔骃学于太学而粮乏”,季彦为其请邓卫尉一事的可信。

除如上述,在《连丛子》中,另有两处却很清楚地显露出该书编写的时间。

第一处,《叙书》云:“(孔臧)先时尝为赋二十四篇,四篇别不在集,似其幼时之作也。”孔臧之作著录于《汉书·艺文志》的有两类:一为儒家类,一为诗赋类。其《诗赋略》著录有“太常蓼侯孔臧赋二十篇”,而清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拾补·诗赋略》称之为“汉太常孔臧集二卷”[13]90。 所谓“四篇别不在集”,即《连丛子》上所载《谏格虎赋》《杨柳赋》《鸮赋》和《蓼虫赋》四赋。所谓“四篇别不在集”之说,与“孔臧集二卷”“孔臧赋二十篇”之载,适相吻合。《叙书》所言与《诗赋略》的著录完全契合表明,《叙书》作者当已读过《汉书·艺文志》。那么,《汉书》何时公之于世?“时《汉书》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后汉书·列女传·扶风曹世叔妻》)。陆侃如先生定此事在汉殇帝延平元年,即公元106年[6]133。

总之,《叙书》之作,当在“《汉书》始出”之后,即殇帝延平元年之后。

第二处,《连丛子》下载弘农太守皇甫威明问仲渊曰:“今观《连丛》所记,信如所闻”。查《后汉书·皇甫张段列传》,云:“皇甫规字威明,安定朝那人也。”又云:“迁规弘农太守,封寿成亭侯,邑二百户,让封不受。再转为护羌校尉。熹平三年,以疾召还,未至,卒于谷城,年七十一。”规之所以左迁,因“永康元年,征为尚书。其夏日食,诏公卿举贤良方正,下问得失”,而规“对奏,不省”(《后汉书·皇甫规传》)。永康,为东汉桓帝刘志年号,永康元年为公元167年。陆侃如先生《中古文学系年》说:“据《桓帝纪》,日蚀在五月三十日。迁弘农当在今夏对策后”[6]240,于是定皇甫规“再转为护羌校尉”在灵帝刘宏建宁三年,公元170年。因此,皇甫规对仲渊所言,“今观《连丛》所记,信如所闻”[6]248,应在永康元年至建宁三年,即公元167至170年之间。简言之,皇甫规“迁弘农太守”在前,“再转为护羌校尉”在后。

总之,《连丛子》上、下篇面世的时间,至迟当在皇甫规“再转为护羌校尉”(170年)之前数年间。

综上所述,《连丛子》上、下篇由撰写至成书面世,当在东汉殇帝延平元年至灵帝建宁三年,即106—170年之间。

既如上述,那么,《连丛子》的撰写者为谁?其编定者又为谁?其实,二者皆隐身于书中。《连丛子》中“二《叙》”,即《叙书》与《叙世》,均总摄下文,至关重要。《叙世》凡四章。在第一章中,至少有三处应予特别关注:

(1)“子丰生子和”。子和为谁?宋咸注曰:“史作孔僖,字仲和”[5]471。《后汉书》有《孔僖传》。孔僖,为子丰之子,为长彦、季彦之父。

(2)“始有三子焉”“臧子琳”。此二语表明,孔僖及长彦、季彦父子为三子中“小子之后”,是孔藂、孔臧嫡传。《叙书》之后,紧承以子臧四赋及其《与从弟书》《与子琳书》,作者意在以己所独有,补世传之缺,扬先祖之文德。作者自当是子臧之子孙。

(3)在第一章详述子建二事、子丰一事后,随之在其后三章中,又各述子丰一事,前后凡述子丰四事,而《叙世》全篇仅有此四章。何以如此?因子丰是长彦、季彦之祖,而子建是其高祖。礼赞先祖,记其嘉言懿行,荣耀后嗣,作者自当是子建、子丰之子孙。

综括上述,汇聚为一点,即作者为“小子之后”,为子臧、子建、子丰嫡传子孙,与“中子之后”的“宗人仲渊”有别。《叙书》在分叙“三子”之后,便置“长子”“中子之后”于不顾,而径直详述子臧所著及其支脉,良有以也。

依据《叙世》与《连丛子》下第一章所言,其世次可归结如下:

“小子”子文——子臧——琳——兄黄、弟茂——子国——子卬——仲驩——子立——子元——子建——子仁——子丰——子和孔僖——长子长彦、次子季彦

不过,此表中存有以下疑点:

《孔子世家》云:安国——卬——驩

《叙世》云:茂——(子国——子卬——仲驩)

《孔子世家》与《叙世》二者均言及“安国”“子国”以及“卬”“驩”,但“卬”“驩”或出于安国,或出于子臧,而且同名,二者彼此矛盾,必有一误。

尽管如此,但《叙书》所述世次表仍是解读《连丛子》篇章组联的钥匙。

书中,以世次为纲的编联格局也圈定该书作者为子臧苗裔。

《连丛子》篇章的编联层次分明而紧凑。它先列《叙书》于前,以便为详列子臧四赋及《与从弟书》《与子琳书》“道夫先路”,继之以《叙世》,记述子建、子丰轶事。其后,又紧承以《连丛子》下,记述孔僖、季彦父子之事的。

简言之,《连丛子》上自子臧,下至子和,瓜瓞绵绵,一脉相承,详近略远,虽分犹连,其世次与篇章编联的次序融合为一。

《连丛子》以世次为纲的篇章组联,使许多疑问雾解冰释。例如,《连丛子》上的最末一篇为《左氏传义诂序》。此《序》文中,既言及子异孔奇与其兄君鱼孔奋之事,又叙及“宗人子通痛其不遂”,为孔奇整理遗著之事。对于此《序》作者的认定,学者颇为分歧,一说是子丰作序,冢田虎注曰:“此子丰之所序”,又曰:“独有此子丰之《序》存焉”[5]474-475;一说是孔子通作序,清人惠栋曰:“孔子通《左氏传义诂训序》”(《后汉书集解·孔奋传》引),云云。此序之后原有附记,亚庶先生在校语中写道:“原本‘子丰善于经学’一段在《左氏传义诂序》之后,今移于此(《叙世》),文乃一贯”[5]474。

亚庶先生所言甚是。不过,倘若就“原本‘子丰善于经学’一段在《左氏传义诂序》之后”的位置而言,此附记其实是在褒美《序》作者,称颂其谙熟经学,厚积薄发而作此序。此《序》及附记,与其前篇末章记子丰之事紧密衔接。简言之,附记与《序》的组联暗示,此《序》作者为“子丰”,而“宗人子通”只是遗著整理者而已。冢田虎之说,似乎即得自此附记。附记及以世次为纲的篇章连缀将《序》的作者指向“子丰”。

此《序》与上列子臧之作,均为作者所独有。作者借此显示,子臧子孙,得天独厚。

《连丛子》以世次为纲组联篇章的格局圈定该书作者为子臧嫡传子孙。此其一。

其二,《连丛子》下篇,特别值得关注,该篇的记述将全书的作者聚焦于孔季彦。

《孔丛子》一书可视为两部书的综合。其前二十一篇与《连丛子》上、下篇可各视为一相对独立之书。《连丛子》与前二十一篇有紧密承续之迹。篇题《连丛子》之“连”,《庄子·秋水》“五帝之所连,三王之所争”,崔譔注云:“连,续也。”《连丛子》三字显示,《孔丛子》成书在前,《连丛子》接续在后,前后接续之迹可察。前二十一篇与《连丛子》上、下,二者皆记述孔门人事,但前者言春秋至西汉之事,后者则承续之,言西汉至东汉之事。《连丛子》上罗列西汉子臧赋作与书信,有承续、补阙之意。

在接续中,萧规曹随,《连丛子》踵武前二十一篇。前二十一篇以世次为纲组联篇章,记载上自孔子,下至孔鲋之事。《连丛子》见贤思齐,也以世次为纲组联篇章,二者如出一辙。追摩之中,《连丛子》有以下显著而引人注目之处:

第一,借助问答,彰显自我。例如,《连丛子》下“皇甫威明问仲渊”一章,追摩《孔丛子·诘墨》“曹明问子鱼”一章,二者记述形式与用意相同,皆借问答以揭橥所著之书。

第二,书末附骥,缀以己事。例如,前二十一篇,其书末四篇,即自《诘墨第十八》至《答问第二十一》,皆述子鱼一己之事。见贤思齐,《连丛子》也是如此。书末,即《连丛子》下凡十一章,但却以九章的篇幅叙述季彦而非长彦,更非“宗人仲渊”一己之事。

《连丛子》上、下篇的编写者以世次为纲组联篇章,远绍“小子”子文血脉,罗列先祖子臧之作,近述曾祖子丰、祖父子建以及生父子和嘉言懿行,又于书末附以季彦之事。其编纂之缜密,记述之翔实,情愫之虔敬,非熟知先辈掌故,非耳濡目染、亲闻亲历者不能胜任。仅仅是“中子之后”而非“小子之后”的“宗人仲渊”,难当此任。再者,书题《孔丛子》与《连丛子》,二者皆有“丛子”二字,而孔氏后人也称“孔丛(藂)”为“丛子”,例如,孔胤植云:“余考丛子著述”,“公之后世述丛子逮(逮,从《校释》)圣祖不作之训”[5]518等。“心有灵犀一点通”,《连丛子》三字显示,撰写者不仅要承续先祖“丛(藂)子”血脉,而且要接续先祖“丛(藂)子”箕裘,光大文德。凡此种种,不约而同地聚焦于“孔丛(藂)子”嫡传子孙。

特别值得关注的是,将一己之事附记于书末,这恰好与古籍的惯常体例相吻合。而在书末附缀己事者正是作者本人。《孔丛子》前二十一篇中的孔鲋,《连丛子》上、下篇中的孔季彦,他们既是附缀己事者,又是作者。

总而言之,《连丛子》上、下篇的撰写者是“孔丛(藂)子”嫡孙孔季彦。而《连丛子》书题命名的蕴义、编联的主旨、与之互为表里、相辅相成的缜密编次,似非“小子之后”的子孙所为,因此孔季彦同时也应是《连丛子》上、下篇的编纂者。在孔季彦去世之前,《连丛子》一书的撰写、编纂,当大致已经完成。

不过,仔细阅读,也确实可以察见后人增补的文字。例如,《连丛子》下第一章记元和二年之事时有“孝章皇帝”之称,及至第十一章记永初二年之事时,却改称为“上”,为“帝”。

称谓之所以前后不一,在于被记述的帝王并非同一人。元和,为东汉章帝年号,二年,为公元85年;永初,为安帝年号,二年,为108年。一为章帝,一为安帝,二者相去二十余年。延光三年(124年),季彦逝时,章帝已薨,而安帝尚在位。由“孝章皇帝”之称可见,此章当著于公元88年之后,即章帝薨后。第十一章有“因见上”“上召季彦”和“帝默然”之语,可见此章当著于公元108年之后,而安帝仍在位之际。

然而,第十一章自“季彦为人谦退爱厚”至“丁丑卒”,当为仲渊所增补。再如,《连丛子》下记述“弘农太守皇甫威明问仲渊”的第六章,也当为仲渊所增补。其第九章记述杨太尉之事。杨太尉,即杨震,于延光二年(123年)代刘恺为太尉,次年卒(《后汉书·杨震传》)。此时,季彦尚在世。而皇甫规大约于永康元年(167年)64岁时始为弘农太守(《后汉书·皇甫规传》)[6]240-241。此时,季彦已逝大约四十余年,《连丛子》也已行世。因此,第六章当为仲渊所增补插入。而除开第六章之外,其余四章当仍为季彦所作。当然,仲渊增补修定的当不止于此。

仲渊,即孔扶。“永初二年,季彦如京师,省宗人仲渊”(《连丛子下》)。《后汉书·顺帝纪》云,阳嘉二年,“六月辛未,太常鲁国孔扶为司空。”阳嘉三年,“十一月壬寅,司徒刘崎、司空孔扶免。”李贤注曰:“扶字仲渊。”《集解》云:“惠栋曰:扶为孔子十九世孙,见《阙里祖庭记》。”孔扶为季彦族人,是中子子襄之后,二人有来往,近水楼台,易得季彦之书。黄怀信先生认为“《连丛子下》的作者就是仲渊”之说,不敢苟同,但黄先生说,仲渊是“今七卷二十三篇本《孔丛子》的最后编定者”[14]之说,则较为可取。仲渊仅仅有所增补,但并未对《孔丛子》前二十一篇编次加以改动,《连丛子》各篇章编联次序,未见更动之迹,《小尔雅》的位次依旧,并未附于《连丛子》下之后,即移至《孔丛子》全书之末。

总之,仲渊孔扶对《连丛子》上、下有所增补,并将其附于《孔丛子》前二十一篇之后,从而,形成今本《孔丛子》一书。

结 语

述往事,思懿亲,其题材,或得自亲闻亲历,或得自典籍。就典籍而言,《孔丛子》多取资于《家语》和《子思子》。《孔丛子》前五篇,记述孔子之事,其中,合于《家语》者,便有二十余处。诸如《嘉言第一》共有七章,其第一章,便与《家语》之《观周第十一》《困誓第二十二》《辩乐解第三十五》的文字相契合。自《杂训第六》至《抗志第十》记述子思之事,其文字颇多合于《子思子》者。依《四库全书》本《子思子》而言,其前三篇,被《孔丛子》所援引者不多,而其后,便屡见援用。例如,《无忧第四》,凡十一章,被援引者竟有八章。《胡母豹第五》,凡十二章,被援引者六章。《丧服第六》,凡十章,被援引者四章。《鲁繆公第七》,凡十一章,被援引者多达十章。《任贤第八》,凡十一章,竟全被援引。《过齐第九》,凡十九章,被援引者十三章。自《子思子·无忧第四》至《过齐第九》,凡七十四章,被《孔丛子》所援引者有五十二章,占百分之七十。

总之,就《孔丛子》的援引而言,《家语》《子思子》在秦、汉之际,业已行世。《家语》《子思子》和《孔丛子》,此孔氏家族三书,虽文字颇有讹误,但所述可信,相互发明印证,颇可取资。

综观《孔丛子》一书,全书凡二十三篇,实则一分为二:《孔丛子》与《连丛子》。书题显示,《孔丛子》面世在前,《连丛子》接续于后。《孔丛子》前二十一篇当为孔鲋所草创,孔腾不仅在文字上有所增补,而且增设《记义》一篇。嗣后,孔藂、孔臧父子在文字上多有增补,并增设《论书》《刑论》和《巡守》三篇,又子以父名为书题。在西汉景帝年间,《孔丛子》的前二十一篇,或许以全书,或许以单篇形式面世。《连丛子》上、下篇的撰写和编纂,书题《连丛子》的命名,当均出自孔季彦。在季彦卒年,即延光三年(124年)之前,当大致已完成。其后,“中子之后”“宗人仲渊”孔扶又有所增补,并将《连丛子》附缀于《孔丛子》二十一篇之末,合为一体。合二而一的今本《孔丛子》,在延光三年至建宁三年(170年),即东汉安帝至灵帝的四十六年间已行世,不会延迟至东晋始成书。

总而言之,《孔丛子》一书是子顺“三子”及其嫡传子孙接续而成。自秦末以至东汉季叶,大约历时三百余年,始编撰成为合二而一的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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