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至高无上的九重天深处，浩正无匹的皇极殿内，流云漫卷，清雅的仙香在宽阔的室内浮动，仙尊枢玄盘腿而坐，静自调息。

饶是历经千劫，得证仙位，弭平了无数灾祸，坐守皇极殿上千甲子的天人，终究也避不开五衰的命数。他吐出一口沉沉浊气，五衰之劫至今，已无转圜余地，再过不久，天时一到，他便要归于天地。

漫长的一生走过，作为仙尊，枢玄心境自当圆融通达，毫无挂碍才是。他的目光从皇极殿或精美或堂皇的摆设上平静和缓地掠过，落在旁侧为他护持的女仙身上。

她手持拂尘，青色的道袍纤尘不染，额心一点朱红，脸上永远挂着和煦的笑。门人弟子都喜欢同她相处，他们说泷遥尊者为人宽和温柔，乐于助人，且定力超凡，就算是天塌下来也能泰然处之。这会儿共事多年的自己即将归尘，她还是一副再平常不过的样子。

对上枢玄的目光，她一甩拂尘，微微躬身：“天时将至，泷遥恭祝仙尊化归天地。”

修仙修到他们这份上，都知道一切皆是天命，任谁也逃不开，道友坐化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天地同寿，自当相贺。

枢玄看着她，叹了口气：“泷遥，你不怪我吗？”

泷遥不解道：“这是什么话？仙尊贵生济世，为苍生舍生忘死，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大义，能为仙尊之助，实乃泷遥之幸。仙尊是要泷遥怪什么？”

这回答未出枢玄所料，却不是他想要的。他心知自己想要的答案，早在多年以前，便再也不可能听到了，就像泷遥已经不会再难过，也不会再开心了。

他闭了闭眼，低声道：“也许如你所言吧。但即便苍生当谢我，我还是希望你能恨我。”

泷遥面露讶然，然而天时已至，枢玄合眼，手掐太极法印，仙躯骤然迸散，化作无数细碎光点，散落在宽阔的殿内。泷遥立于枢玄所化的万千光点之中，星星点点的细小光华在她周身飘浮，恍若多年之前的情景重现。

她想起很久以前，尚且年少的她出于贪玩，偷偷乘着浮槎潜入星河深处。那时漫天的星子围绕着她，像一双双眼睛的温柔注视，枢玄站在她身侧，握着她的手。

她道心澄净通明，微微一笑。九重天的浩荡灵风吹进殿内，卷走那些残余光点，将它们吹向无尽天地。泷遥站在空旷的殿内，食指内屈，对着光点的去向俯身行礼，口中诵道：“福生无量。”

一

身穿道袍的少年踩着一把明净长剑，朝着清微宫破空而行，山风吹动他的衣袍，勾勒出少年人清瘦的身形。

他是不世出的天才，道元天尊破例收他为徒，赐道号枢玄。而枢玄也没有辜负师父的期待，甫一入门便崭露头角，入道短短数年便日进千里，如今已能御剑而行。

枢玄踩着剑，一路收获了无数目光。他本不是爱出风头之人，如今这般行事，还是因为师父道元天尊炼了九九八十一年的仙剑，今日正是开炉之时。道元天尊为了炼出这口剑，遍寻无数天材地宝，耗费极大的心血，近几日观其形态，极有可能是柄一出世便有灵识的灵器。这等大事，作为道元天尊亲传弟子的枢玄，怎可不在场。

眼见时辰不多，枢玄不由得心急，内元催动，足下宝剑发出一声剑啸，划破长空，带着他落在清微宫前的平台上。

他还未站稳，便听得炼器炉发出一声嗡鸣。道元天尊双眼一睁，手掌弓作爪状，对着炉子凌空一抓：“天地无量，乾坤无极，开！”

炉盖飞起，夺目的金光霎时爆射而出，一道清越剑鸣响彻天地之间。枢玄眯着眼睛凝神看去，见那耀眼的光芒中隐隐有道长剑的影子，正在不断拉长变化，待得金光散去之后，竟是化作了一名形容娇憨的少女。

道元天尊抚着胡子大笑起来：“果真是剑灵出世！不枉老夫花费的心血！”

前来观礼的仙友纷纷道贺，枢玄伴在师父身边，帮已经无心应酬的道元天尊应付宾客。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他松了口气，回头一看，剑灵却不知道溜去了哪里。

她一点儿也不怕生，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神不知鬼不觉地蹭到了炼器炉旁边，伸出手扒着外壁的花纹往上爬。好家伙，无论是伤到了师父的法宝，还是磕到了金贵的剑灵，那可都是大事，枢玄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冲上去，一把把剑灵捞了下来。

“呀？”

剑灵突然被人凌空抱住，愣了一下，激烈地反抗起来，在半空中手舞足蹈地挣动。枢玄生怕摔着她，也不好放手，两个人折腾了半天，道元天尊终于乐够了，扭过头来，慈眉善目地对剑灵说：“你叫什么名字？”

剑灵的手还掰在枢玄拦腰抱着她的手臂上，听到天尊问话，终于停下来。枢玄松了口气，赶快把她放到地上。她想了一会儿，抬起小脸脆生生道：“我叫泷遥。”

“不错，好名字！”道元天尊眉开眼笑。

就这会儿工夫，她又看上了清微宫前的柱子，“噔噔噔”跑过去绕着柱子打转，看那表情，準又是在琢磨着什么地方好下脚。枢玄头都大了，他甚至怀疑师父是不是老糊涂，泷遥哪里像是剑化的灵，瞧这劲儿，怕不是门口大石狮子化的。

绕了两圈，她找准了地方，嘿嘿一笑，摩拳擦掌地抓着柱上雕的盘龙往上爬。

枢玄紧紧盯住她，随时做好在剑灵失足摔下来时接住她的准备。

道元天尊也望了过去，抚着胡子道：“泷遥乃集天地灵气，承运而生的剑灵。只是没想到这剑灵性情如此顽皮，若不好生教导，怕是要闯祸。”

师父笑眯眯的表情怎么看都不怀好意，枢玄头皮发麻：“等等，师父……”

道元天尊喜笑颜开道：“不如就让老夫做她的师尊，反正破一次例也是破，两次也是破，枢玄，你好好照顾你师妹。”

枢玄还未来得及抗议，便听半空传来一道惊呼，泷遥已经爬到了龙首处。那石雕的蟠龙突然活了，扭头冲她轻柔地喷了口气，泷遥被这口气吹到了半空，也不知道害怕，还在咯咯地笑。

枢玄身体动得比脑子快，一个箭步上前，接住了摔落的小师妹。等他抱着泷遥，扭头看到师父一脸欣慰的表情时，才反应过来，这事儿没得商量了。

二

平心而论，泷遥是个很可爱的师妹。她活泼开朗，十分好动，神思聪慧，模样性情俱佳，最是招长辈喜欢。

自她能解开师父设在清微宫周遭的禁制开始，便隔三岔五溜出去玩。十几年下来，她简直逛遍了九重天的每一个角落，大大小小的祸也闯了不少，累得枢玄总要跟在她身后收拾烂摊子，收拾完还得想方设法地替她瞒过师父。

但道元天尊怎么可能不知道，只不过是宠她，所以只要面上过得去，从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师妹人美嘴甜，最会撒娇，每次求他帮忙解决烂摊子的时候，总是抓着他的袖子，摇一摇，再摇一摇。若是他还板着张脸，泷遥便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细声细气地叫“师兄”。只要她露出那种泫然欲泣的表情，枢玄总会立马妥协，哪怕下一秒泷遥就能收了哭相，露出得逞的笑。他绷着一张脸警告她下次再惹事就不管她了，泷遥乖乖巧巧地点头，尽管她永远会折腾出下一个麻烦，而枢玄心里清楚，只要泷遥委委屈屈地看着他，冲他撒娇，他就总能答应她的所有要求，永远会帮她下一次。

只是师妹好归好，闹腾也是真闹腾。

她在清微宫里折腾，跑到外面折腾，在师父眼皮子底下折腾，师父看不到的时候，她还能折腾，简直是个活力四射的小太阳。

大晚上的，她不睡觉，偷偷钻进他房间，抓着他笑嘻嘻道：“师兄，我带你去个地方。”

枢玄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么晚了，又想去哪里玩？你就不怕被师父发现？”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嘛。师尊什么不知道呀，我都溜出去那么多次了，他不会说我的。”她生拉硬拽地把他扯出房门，一边走还一边警惕地回头打量，生怕他半途落跑。枢玄不自觉地笑，跟着她溜出清微宫。

泷遥用上缩地成寸的术法，一路将他拉到了东海之滨。深蓝的海水一波一波地冲上海滩，旧的印迹被新的洗刷，远处的海面波光粼粼，像一块切割的上好宝石。

枢玄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泷遥：“这就是你不睡觉要看的？”

泷遥踮着脚使劲张望，闻言摆了摆手：“怎么会，我是在等船呢！喏，来了。”

枢玄抬眼望去，只见海面上有一叶扁舟随浪涛起伏，正朝他们缓缓漂来。这船看起来甚是简陋，根本没可能出海，随便一个浪头就足以将它打成木头片。

他犹豫起来，泷遥见他迟疑，忙摇着他的袖子：“师兄，好师兄，你就陪我去吧，不会有事的。”

枢玄被她晃得缴械投降，只得点头。反正以他的能力，就算是踩着根木头也能平安渡海，他总不能让泷遥一个人上船。他是师兄，就算有什么危险，也该是他挡在前面。

泷遥见他同意，欢呼起来：“福生无量天尊，我就知道师兄你最好了！”

她欢欢喜喜地蹦上了船，小舟晃了两晃，海水差点倒灌进去。

“你轻点，小心些！”他下意识扶住泷遥。

泷遥趴在船舷上。大海风平浪静，这小船摇摇晃晃，将他们带去远方，不久船行至天边，竟是不知不觉驶入了天河。枢玄睁大了眼睛，泷遥一直在旁观察他的神色，此时终于得意扬扬地笑了起来，邀功似的说：“怎么样，厉害吧？”

枢玄愕然道：“这船竟然可以在天河中航行？”

泷遥笑嘻嘻道：“这是浮槎，能往来于大海和天河，是帝羲姐姐告诉我的。”

说着，她直起身，冲岸边的方向用力挥手，枢玄跟着看过去，原是帝羲正在河边浣洗月亮。她怀抱着一轮玉似的光，将它轻轻浸在水中，看到他们，也笑着挥了挥手。

枢玄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浮槎渐渐行远，帝羲的身影也模糊不见了。

他们行入了一片星光深处。

以往高悬在头顶的星星现在就围绕在他们身边，像是河面上飞舞的萤火虫，却比萤火虫明亮许多，温暖许多。泷遥难得安静下来，她枕在手臂上，没有看近在咫尺的星星，侧着头凝视枢玄的侧脸。枢玄似有所感，回头同她对视。

帝羲发出一声惊呼，光团从她手中调皮地挣脱出来，落入水中。一轮皎洁的明月跃出水面，洒下温柔的光。

在漫天星光和似水月色的笼罩下，泷遥伸出手，拉住了枢玄的手掌，双掌交握处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她说：“师兄，我好喜欢你啊。”

双颊微红，额间点朱，她比星辰更美。

三

浮槎成了他们之间一个共同的秘密。

修习上有了什么进展、被师父批评了、心情好了、心情差了，都能成为他们不约而同来到东海之滨的借口。浮槎带着他们漂过东海的每一处海面，天河中的每一颗星星，他们都如数家珍。

十几年岁月弹指一挥，道元天尊天人五衰之劫临至，他闭关半年寻求突破，终究仍是失败，无力回天。

坐化前，天尊将枢玄召至殿内，须发尽白的老人神色安然，就像唠家常一样慈和道：“为师即将坐化，成为天道的一部分。在离去前，还有一件事需要安排。徒兒，你对泷遥了解多少？”

枢玄回答：“师妹是师父炼制的灵剑所化，乃天生之灵，无须历劫，修行之路水到渠成。”

道元天尊点头道：“不错，近百年前，为师测算天机，算得日后天地间将有一道大劫。为渡此劫，我遍寻无数奇珍异宝，花费九九八十一载，方炼出一把灵剑，便是泷遥。她是应劫而生的剑灵，我原以为她天性活泼，后来观察才发现，她是有了凡心。”

“凡心？”枢玄一愣。于修道之人而言，凡心虽算不得什么忌讳，但终究与他们所追求的天道有违，常常会对道途造成阻碍，是以做师父的大多不喜徒弟轻易生出私情。只是泷遥竟也动了凡心，对象是何人？

枢玄心下疑窦丛生，又怕道元天尊对泷遥不满，忙道：“师父，师妹的性子您也知道的，大抵只是一时新奇，等再过几十年，这股劲儿过去就好了。”

道元天尊并未动怒，反而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看着他，呵呵笑了起来：“无妨，你不必为她开脱。为师本就一直在思索，泷遥应劫而生，本身与其他灵剑却并未有什么太大的差别，能破灾的究竟是什么呢——直到看到泷遥的眼神，我才想明白。或许这道凡心，才是泷遥最珍贵之物。”

道元天尊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卷轴，伸手一指，卷轴自动飞到枢玄手中：“我本以为此劫在我，一切由为师解决，不料五衰之劫先至。如今看来，天劫或是由你应。”

天尊严肃道：“此乃为师所留的破劫之法，时机未至不得擅启。只要你与泷遥师兄妹齐心，大劫必然可破。为师先走一步，这天下太平，便托付给你了。”

枢玄接过卷轴，俯身行了一个大礼。天尊朗声一笑：“你是我最好的徒儿。枢玄，为师真的很欣慰。”

话音甫落，那高踞在主座上的身影幻化成风，熟悉亲切的气息一瞬将枢玄笼罩，下一瞬呼啸而出，消散在无垠苍穹里。

枢玄握住手中卷轴，向风离去的方向恭恭敬敬地叩拜行礼：“师父放心，徒儿定不负您所托。”

最疼爱她的师尊离去了，泷遥仿佛一夕之间长大，再也不复从前那般跳脱。她不再整日想着偷懒耍滑、溜出去玩，而是踏踏实实地修行起来。枢玄接管了清微宫，每日被杂务缠身，好不容易得了空，亦要抓紧时间修行。一时之间，两人一天到晚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只是偶尔，当修习遇到关隘，或是被俗事烦心之时，他们还是会不约而同来到东海，踏上那只小小的浮槎，漂向一望无际的大海和渺远天河。

泷遥枕在船舷上，抬眼望天，漫天清辉披在她身上。她紧紧地靠着枢玄，抓着他的胳膊。自道元天尊走后，她就一直极度缺乏安全感，生怕哪天他也消失了似的。

浮槎随着水浪微微摇动，泷遥问：“枢玄，你也会死吗？”

枢玄道：“会啊，我们修道之人，谁也避不开天人五衰。”

泷遥没说话，手却拉得更紧了。枢玄笑了起来：“放心吧，那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更何况五衰也没有那么可怕，师父不是死了，而是同天道融合了。你瞧，这天河中的无数星星里，说不定就有一颗是师父的化身，正看着你呢。”

泷遥抬眼看了一会儿，心情依然低落：“不行，我看不开。我还是想要能动会说话的师尊，看不见摸不着的存在，还能叫存在吗？”

枢玄安抚她：“那我们就努力变强，让五衰来得能多晚就多晚。”

枢玄是能让道元天尊都破例收徒的绝世奇才，泷遥是化天地灵气、生而有知的剑灵，修行起来的进度自是非常人所能比。

随着时日渐长，枢玄便是再迟钝，也该看出泷遥眼中的情愫。但他是再标准不过的修道人，整座清微宫的典范，修身自好，公正无私，他眼中众生平等，从未有偏颇。泷遥清楚这点，于是她从来也不说，只黏在枢玄身边，那层窗户纸横在两人中间，谁也不去戳破它。

山中无甲子，道元天尊留下的卷轴被妥善安置在置物架最深处的角落，经年累月，已覆上一层薄灰。枢玄希望它永无开启的一天，然而平静的日子总有尽头，劫数终究是劫数，终有来临的时候。

万魔之地新生的魔头一夜之间吞尽所有的魔族，那股集合而成的浩瀚魔威震天撼地，站在清微宫前，都能看到黑气如浓烟一般弥漫在天际，将南方的天空染成一片暗红，隔得这么远，都感受得到风里传来的暴戾血腥之气。

九重天的所有仙者纷纷出面，结为联盟共抗魔威，可那魔头身上的魔气是吞噬了数万魔物而形成，哪怕对手仅他一魔，亦不可小觑，短短数日，联盟竟是节节败退，伤亡惨重。

枢玄方从战场上下来。如今他和泷遥皆已修为高深，在战场上独当一面。他皱着眉头，回忆着白日的战况，尽管各仙家早已联手，可在那魔头面前依然不堪一击。它在战场上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低等的魔物跟在它后面，看到有人倒下，便一窝蜂冲上去撕咬抢食，场面越是混乱血腥，魔物们越是兴奋暴虐。而仅凭今日直面魔头时感受到的那股威慑力，枢玄便能断定，即便自己和泷遥联手，也绝不是它的对手。

泷遥也受了伤，正在一旁疗复。她手臂上拉了一道三寸长的口子，正汩汩向外渗血。她嫌麻烦，便直接将破损的袖子撕下，裸着一臂洒药。泷遥下手利索，表情鎮静，再不是小时候为了一点伤口大呼小叫的样子，她手中的剑锋饱饮魔血，越发凌厉锃亮。

枢玄走过去，接过她手中的药瓶。泷遥挺直的背脊一下子放松下来，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女道者软成了一摊烂泥，没骨头似的靠在墙上，看着枢玄替自己包扎，嘴角翘起，含着春风。

枢玄处理完伤口，正要走，泷遥一把拉住他，眨眨眼，无赖道：“别走嘛师兄，你再摸摸，再摸一会儿我就不疼了。”

枢玄无情地抽出手，在她额上拍了一记，毫不意外地摸到一手冷汗：“得了吧你，受了伤就赶快去歇着，别在这争分夺秒地耍流氓。”

泷遥吐了吐舌头，拎着剑溜了。

枢玄脸上的笑意在泷遥离开后，渐渐消散。也就这会儿，泷遥还能有精力耍宝了。再过上一段时间，战况更激烈些，他们还有余力玩闹吗？就以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又能撑多久？九重天倾覆，是不是也并非虚想？

也许是时候开启师父留下的卷轴了。

四

九重天联盟听闻道元天尊坐化前曾留下化解劫厄的卷轴，大为震动，隔日便召开会议，一同观览天尊手迹。枢玄拭净卷轴上沾染的灰尘，在众人面前珍而重之地展开。淡黄的绢布一经打开便自动伸展，飞上半空，金色的字迹爆射而出，道元天尊浑厚的声音响彻云霄。

多年不曾再听到恩师熟悉的教诲，枢玄一时之间心情激荡。

“百余年前，吾偶觑天机，测得日后将有一大劫将至，倾尽心力炼制一把灵剑，此剑应劫而生，乃破局之要，出世便有人形，名之‘泷遥。”

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了泷遥，泷遥全心全意盯着卷轴，听得认真专注。

“此剑之异处，在于凡心。与红尘世俗牵连愈大，凡心愈重，剑意愈强。及至大成，足以斩天断地。自吾得此剑，便夜以继日培育其凡尘世俗之心，待他日大劫降至，便可抽其剑意，持其剑骨，一剑斩魔！

“抽魂之方，尽附如下：……”

泷遥脸色骤然惨白，摇晃了一下，后退一步才稳住身形。周遭静得能听见银针落地的声音，泷遥扫过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求救地望向枢玄，她的师兄站在高高的台子上，俯视她的面容模糊不清。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枢玄愣在原地，脑海之中一片混乱。所以道元天尊才破例收泷遥为徒，处处纵容溺爱;所以师父在坐化前才专程同他强调泷遥的凡心;所以师父的意思并不是要他们二人并肩作战，而是要他握着用师妹做的剑，斩妖除魔。

原来他在不知不觉间已做了师父的帮凶，将泷遥一步步逼至此等境地。

他还能说什么呢？稷穹元君已经带着一众仙家，向泷遥稽首行礼，感恩泷遥道友高义，愿舍己而救苍生了;而再远些，枢玄仿佛看到了残酷的战场，丑陋的魔物将尖利手爪刺入同道的胸口，悲痛的哭号和绝望的怒吼成了魔物狂欢的背景乐，满地都是残缺的尸骸……

救一人还是救苍生，要他如何选，还用问吗？

恍惚间，师父慈悲却无情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这天下太平，便托付给你了。”

给他，只有他。师父从来也没有提过泷遥啊。

枢玄短促地笑了一声。

“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师尊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不容易从已经变成一片混乱的会场脱身，一回到清微宫，泷遥便迫不及待地拉住枢玄的袖子。

“就是你听到的意思。”枢玄回答。

泷遥拉着枢玄的手，满心的委屈都化成了眼泪：“不，我不要！凭什么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吗？是我的心啊！师兄，我不要变回一把剑，你帮帮我，师兄最好了，你一定会帮我的，对吧？”

泷遥带着哭腔，拉着他的手，向他撒娇。枢玄望着师妹迷茫的泪眼，第一次没能答应她的要求。

“泷遥，凭我们是打不赢那个魔头的，无谓的伤亡还要继续增添到何时？听我说，这是……必要的牺牲。”

泷遥震惊地看着他，眼中满是失望：“不仅是师尊，连你也是骗我的吗？

“把我带到这个世上，关心我、爱护我、教导我，这些爱全都是假的吗？只是为了让我变成更好用的道具吗？”

枢玄顶着她绝望控诉的目光，艰难道：“师父做得确实不对，可是现下，这是伤亡最小的办法……”

泷遥扯着嘴角，表情似哭似笑：“要把我化作一道剑意，变回剑，我再也感觉不到冷热，看不到色彩，听不到声音，这跟杀了我有什么区别？你们为何能冷血至此，这么快就能做下对别人的判决？”

枢玄想要拉住她，泷遥一把拍开他的手：“我恨你，枢玄，我恨你。”

一个恨字，宛如利剑一般穿透枢玄心口，他张了张口，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泷遥转身离开的背影，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傍晚，一名小道童扑进他的房中，惊慌失措道：“不好，大事不好，泷遥师叔失踪了！”

枢玄放下手中的书册，去泷遥的房中转了一圈，看不出什么异常。他摸了摸桌上的茶壶，尚有余温。

小道童惶急道：“怎么办，莫不是泷遥师叔不愿舍身，背叛九重天，逃……”

“放肆，休得胡言！”枢玄一声断喝，吓得小道童闭紧了嘴巴，他缓下语气，“莫要妄加揣测他人。”

小道童忙点头称是。枢玄走出房间，嘱咐小道童勿将此事传出，便离开了清微宫。

一路行至东海之畔，并没有花多少时间。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过烦心事，也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海天相接之处，遥挂一轮明月，照着岸边一个清瘦的背影。

他知道，她一定会在这里。

泷遥头也没回：“你来了。”

“嗯。”他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这样并肩坐着，静静地看向远方。

直到长夜走尽，东方天色熹微，隐隐泛出一线金光，浮槎也没有来。

天亮了，泷遥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其实我有好多话想说，想大哭一场，躲去没人的地方，想骂你，恨不得杀了你，可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我根本做不到。”

枢玄低声说：“师妹，我不会让你死的，哪怕逆转命元，我也会救你回来。我做得到。你就当作是睡了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瀧遥不置可否地冷笑了一声，恨恨地盯着他：“但我会失去我最宝贵的东西。你记住，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枢玄默然无语。两人静默相对，他当先转身。刚刚踏出一步，泷遥从后面拉住他的手。她的手在抖，声音在抖，整个人都在抖：“你也记好，我爱你，我真的爱过你，千万不要忘了……”

枢玄浑身一震，终究没有回头。

他们回到清微宫，泷遥独自回了房间，她说她不希望由别人动手，尤其是他。

待到日过中天，枢玄敲了敲泷遥房门，等了片刻无人应答，他推开门。

房内唯余一把古朴长剑凌空而立，剑身紫气萦绕，灵秀非常，剑格处镶嵌一点红玉，光华蕴转，红得触目惊心。

五

万魔之首生于魔窟，暴戾恣睢，所过处生灵涂炭，九天诸仙与之决战长紘之野，仙人枢玄执长剑，一剑开天地，万里荡神州。

那惊天动地的一剑过后，魔气一荡而清。枢玄根本顾不上去看结果如何，手中的长剑上紫气消耗殆尽，红玉光芒暗淡，他转身便赶回清微宫，扑进大殿，一把将长剑投入道元天尊的炼器炉中，催动三昧真火，咬破舌尖，一口饱含灵气的心头血喷入炉内。

“天地无极，乾坤无量，”他手掐法诀，作太极阴阳法印，“伏羲八卦，逆命转元！”

他虽无灵宝，但有心血相济，泷遥只是灵识受损，好好温养，必能复原。

熊熊的炉火烧了七天，枢玄盘腿而坐，灵识不断运转。第七天，炉内红光大作，一股无形气浪掀翻炉盖，凌厉长剑上紫气依然未复，但剑格的红玉已经变回嫣红。在他盯视的目光下，长剑金光大作，就和多年前一样在光线中拉长变形，化作一位青衣束发，额点朱砂的女仙。

她拱手作礼，一派温文：“多谢主事以心血相助，赠泷遥此番造化。”

枢玄怔了一下，点头道：“无妨，你回来便好。”

泷遥回来了，但也变得与从前大为不同，她对谁都温和有礼，却又同谁都有着浓浓的距离感。她再也不黏在枢玄的身边烦他了，也不会再同他耍小性子。她的凡心已经化作剑意，永远地溃散在了天地间，她还记得发生过的一切，只是再也回想不起自己当时的心情。她无情，无欲，无爱，无恨，大道无私，是为至圣。

他們依然是最好的伙伴和战友，有着并肩作战的默契，只是无数次枢玄回头，看到泷遥永远如圣像般微笑的侧脸，那双眼睛里好像装下了整个天地，又好像什么也没装。

枢玄站在原地，举目四望，一片空茫。以前有个姑娘最爱拉着他的手撒娇，最后一次时，他没有抓住，从此以后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他曾想，不过是失去了一点感情，不是什么天大的代价，只要人还活着，天下太平，那岂不是再好不过的结果？可他现在就是觉得不对劲，什么都不对劲。举止端庄的泷遥不对劲，待人疏离的泷遥不对劲，对待他和旁人没什么不同的泷遥不对劲。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并非不曾动心。只是那份心动隐藏在平平淡淡的日久经年里，在失去之后才爆发，并随着求不得而轰轰烈烈，一发不可收拾。

失去泷遥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也同样爱她。

只是那个曾等了他很久很久的人，事到如今，她还能回应吗？

泷遥说得对，他们拿走了她的心，她的心已经死去了。她再也不会哭，不会笑了。

人人都说道元天尊慧眼识才，会挑徒弟，更会收徒弟。他的大弟子年纪轻轻便修为高深，修道不过数百载已入主皇极殿，更有望成为最年轻的仙尊。小弟子也不遑多让，与师兄仅在伯仲之间，师兄妹二人相互扶持，兄友妹恭，实乃众仙友之表率。

枢玄得成仙尊的那天晚上，突然失踪。清微宫内遍寻不见人影，小道童急得无法，只好求助泷遥尊者。

尊者安抚了小道童，命他在皇极殿静待，独自出宫。

她手持拂尘，一路缓行，一炷香的工夫便行至海边。枢玄靠着一块礁石，海风吹动他的衣袍。

她走过去，在他旁边站定。

海面平阔，浪潮一刻不息地涌动，枢玄没头没脑地问：“你怪不怪我？”

“什么？”泷遥尊者愣了一下，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仙尊是说当年的斩魔之战？仙尊杀伐决断，是众仙友之表率，我当然没有怨言。”

“你真的这么大度吗？不管怎么说，我罔顾了你当时的意志，哪怕一点点也好，你恨我是应该的，你应该恨我的。”枢玄苦口婆心地说。

泷遥笑了起来，温和道：“出于芸芸众生的一员，仙尊的选择是正确的;出于我本人，我认可您的选择，并为您做出的选择而骄傲。我从没有真正怨怪过您的决定，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是如此。”

枢玄愣了一下，泷遥又道：“爱恨对现在的我来说太复杂了，且毫无意义。仙尊放心，我不会有任何不满。”

她不恨他，意味着也不再爱他。

枢玄从未想过，他竟然会有这般求着谁恨自己的一天。他很努力地尝试过了。哪怕是怨是恨也好，只要泷遥还能对他拥有一丝情感，就总还能有转圜之机，可泷遥竟然说，她从没有真正怪过他。

泷遥怎么可以不怪他，她怎么可以原谅他。她单方面将他的亏欠一笔勾销，对他的决定再不甘愿也全盘接受，她不是最爱耍小脾气的吗，为什么这次这么懂事？多年之后，另一个她将过往如此轻松地述说，她曾经痛苦的挣扎，都像是别人的故事，已经不在她心上了。

很久以前的那个清晨，泷遥在此地拉着他的手，要他记住她的爱，这原是她此生最后一次的任性。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东方既白，金乌初升，枢玄叹道：“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浮槎了。”

泷遥道：“也许正漂泊在天河某处吧。”

终

浩荡灵风挟着枢玄仙尊化作的光尘，一路飞越清微宫，飞越巍峨仙山，飞越九重天阙，飞越烟波浩渺的东海，飞越静静漂远的浮槎。

皇极殿内垂首合眸，轻诵法号的女仙睁开慈悲的双目，掌心扣留下一点灿若流星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