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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时光悄悄溜走

2020-04-27迟子建

风流一代·经典文摘 2020年4期
关键词:手推车啄木鸟菜园

迟子建

十年以前,我家还有一个美丽的庭院。庭院是长方形的,庭院中种花,也种树。树只种了一棵,是山丁子树,种在窗前,树根周围用红砖围了起来。那树春季时开出一串串白色的小花,夏季时结着一树青绿的果子,而秋季时果子成熟为红色,满树的红果子就像正月十五的灯笼似的红彤彤醉醺醺地在风中摇来晃去。花种的可就多了,墙角、障子边到处种满了扫帚梅、爬山虎、步步高、金盏菊等等。那庭院的西南角还悬着一个鸡架,也是长条形的,鸡白天时被撒到外面,一到夜间便把它们圈了起来,到喂食的时候它们就将头伸出来,鸡槽上横着许多毛茸茸的脑袋,一顿一顿的,看起来充满了无穷的生气。清晨时雄鸡喔喔,正午时母鸡下完蛋则“咯咯咯”地叫唤,所以我常常不知道是公鸡好呢,还是母鸡好。公鸡的冠子红彤彤的,走起路来昂首阔步,而母鸡则很温情,它在下蛋的时候安安静静地趴在窝里,不管外面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在诱惑它,它都毫不动摇,所以我又常常对产蛋的母鸡生出几分敬意。

十年以前我家的房屋是真正的房屋,因为它和土地紧紧相连。十年以前的房屋宽敞而明亮,房子有三大间,父母合住一间,我和姐姐合住一间,弟弟住一间。厨房里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这条走廊连接着三个房间。整座房子一共开着五个窗口,所以屋子里阳光充足。待到夜晚,若外面有好看的月亮的时候,便可以将窗帘拉开,那么躺在炕上就可以顺着窗子看到外面的月亮,月光会泻到窗台上,炕面上,泻到我充满遐想的脸庞上。好的月光总是又白又亮的。

春天来到的时候燕子也来了,墙上挂着的农具就该拿下来除除锈,准备春耕了。我家有三片菜园,一片自留地。有两片菜园围绕着房子,一前一后,前菜园较大,后菜园较小一些。前菜园大都种菠菜、生菜、香菜、包米、西红柿、辣椒,而后菜园主要栽着几行葱和十几垄爬蔓的豆角。另外一片菜园离家有七八百米的路程,不算远。它位于一片松树林中,主要种豌豆、大头菜和秋白菜。我喜欢来这片菜园,因为在它附近常常可以找到高粱果,我喜欢吃高粱果。而且,在这片菜地附近的草地上还可以捉到蚂蚱和身背长刀的“三叫驴”。除了这三片菜园外,我家还有一片广大的自留地,它离家很遠,远到什么程度呢?骑着自行车一路下坡地驰去也要用十几分钟,若是步行,就得用半个小时了。不过我从来没有在半小时之内走完那一段路程,因为我总是走走停停,遇到水泡子边有人坐在塔头墩上钓鱼,我便要凑上去看看钓上鱼来了没有。要是钓上来了则要看看是什么鱼,柳根鱼,鲫鱼,还是老头鱼。有时还去问人家: “拿回去炸鱼酱吗?”我最喜欢吃鱼酱。我的骚扰总是令钓鱼人不快,因为我常常不小心将人家的蚯蚓罐踢翻,或者在鱼将要咬钩的时候,大声说:“快收竿呀,鱼打水漂了!”结果鱼听到我的报警后从水面上一掠而过,钓鱼人用看叛徒那样的眼光看着我。那么就识趣点离开水泡子接着朝前走吧,结果我又发现草甸子上那紫得透亮的马莲花了。我便跑去采,采了这棵又看见了下一棵,就朝下一棵跑去,于是就被花牵制得跑来跑去,往往在采得手拿不住的时候回头一看,天哪,我被花引到岔路上了!于是再朝原路往回返,而等到赶到自留地时,往往一个小时就消磨完了。

十年以前我家居住的地方那空气是真正的空气,那天空也是真正的天空。离家不过五分钟的路程,就可以走到山上。山永远都是美的。春季时满山满坡都盛开着达紫香花,远远望去红红的一片,比朝霞还要绚丽。夏季时森林中的植物就长高了,都柿、牙各达、马林果、羊奶子、水葡萄等野果子就相继成熟了。我喜欢到森林里去采它们,采完以后就坐在森林的草地上享用。那时候阳光透过婆娑的枝叶投射到我身上,我的脸颊赤红赤红的,仿佛阳光偷来了世界最好的胭脂,全部涂在我的脸上了。当然,也不总有这样怡然自得的时候,有一次,便是一屁股坐在了马蜂窝上,这下可不得了了,倾巢而出的马蜂嗡嗡地围着我,不管我跑得多么快,它们还是把我当作侵略者紧紧追踪,并且予以有力的还击:我的脸上、胳膊上、腿上红斑点点,而屁股那里,则密麻麻地像出了麻疹似的。那一次我是一路哭着逃回家的,从此再在林地上坐的时候可就不那么随心所欲了,总要看看周围有没有“敌情”,有时坐上去还心有余悸。秋天来到的时候,蘑菇就长出来了,那时候我就会随父亲到山上去捡蘑菇。秋季的森林多情极了,树叶有红的,有金黄的,也有青绿的。那黄的叶子大多数落了下来,而红的则脆弱地悬在枝条上,青绿的还存有一线生机,但看上去却是经受不住秋风的袭击而略呈倦意。我喜欢那些毛茸茸、水灵灵的蘑菇密密地生长在腐殖质丰富的林地上,那些蘑菇就是森林的星星。

就说冬天吧,家乡的冬天实在太漫长了,漫长得让我觉得时间是不流动的。雪花一场又一场地铺天盖地袭来,远山苍茫,近山也苍茫。森林中的积雪深过膝盖,那时候我们就进山拉烧柴。有时用爬犁,有时用手推车,当然用手推车的时候多。阳光照耀着雪道,雪道上亮晶晶的,晃得人双目生疼。我跟随着父亲在林子中穿梭着,他截好了木头,我负责将它们抬到有路的地方。常常是还没有走到有路的地方我就停住了脚步,因为我发现吃樟子松树缝中僵虫的啄木鸟了,而那啄木鸟却没有发现我。我就想:我要有啄木鸟那么漂亮该有多好。然而啄木鸟还是飞走了。我又想:自己还不如一只僵虫能拴住啄木鸟的心呢,那么再接着朝前走吧。我又发现了雪地上怪异的兽迹了,心想:这是狍子印还是狼印呢?若是狼的脚印,这可怎么好呢?那么就与狼背道而驰吧。我朝与兽迹相反的地方走去,往往就走岔了路,那时候父亲召唤我的声音听起来就遥远得不能再遥远了。那时,手推车顶上常常放着一根大桦树枝,遇到大下坡的时候,就将树枝放下来,用棕绳拴在手推车后面,我坐在树枝上,树叶刮起的雪粉喷得满脸都是,我和树枝就像一片云似的轻盈地飘动着,我便会大声呼喊着: “真自由啊!”

十年后的我离开了故乡,十年后的母亲守着我们在回忆中度着她的寂寞时光。我还记得前年的夏季,我暑假期满,乘车南下时,正赶上阴雨的日子,母亲穿着雨衣推着自行车去车站送我。那时已是黄昏,我不停地央求她:“妈你回去吧,路上到处是行人。…‘我送送你还不行吗?就送到车站门口。”“不行,我不愿意让你送,你还是回去吧。”“我回去也是一个人待着,你就让我溜达溜达吧。”我望着雨中的母亲,忽然觉得时光是如此可怕,时光把父亲带到了一个永远无法再回来的地方,时光将母亲孤零零地抛到了岸边。那一刻我就想:生活永远不会圆满的。但是,曾拥有过圆满,有过,不就足够了吗?

当我将要放下笔来的时候我想,待我白发苍苍,回首往事时,我的回忆是否仍然是这样美好呢?但愿那时我会平静地站在西窗前,望着落日轻轻吟唱我年轻时就写下的一首歌:

当我年轻的时候,

我曾有过好时光。

那森林中的野草可曾记得,

我曾抚过你脸上的露珠。

啊,

当我抚弄你脸上露珠的时候,

好时光已悄悄溜走。

(刘雯摘自中信出版社《也是冬天,也是春天》,采采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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