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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

2020-04-27张运涛

湖南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妹夫志远外甥

张运涛

妹妹一开始没看到他,他旁边没有车,也没有成堆的人。他就站在商店门前的遮阳伞下,背包卸在地上。广州还是很热。

你一个人?妹妹又朝四周看了一下,好像还有人藏在某个地方。

嗯,他掂起背包,朝肩上挎。一个人。

妹妹想帮他拿包,出差?

看看你们。他把包甩到自己肩上,没让妹妹拿。本来想说看看你的,觉得面对面太矫情,临时又改成了复数。

妹夫也出来了,可能是妹妹出来时通知了他。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妹夫比妹妹热情,也可能因为生分——很奇怪,越是生分越要表现出亲热的样子——硬是从他肩上抢下那个包。很难找的,这么偏的地方。

有名字总能找得到,他笑,暗暗得意于自己的聪明。

大舅好!门还没开,里面就有一个女生问好。应该是外甥媳妇。

外甥前年结的婚,他脱不开身,好像正忙禁烧督导工作。外甥很优秀,大学毕业后与同学一起在深圳创业。这个外甥媳妇,妹妹他们起初是不同意的,说是江西的,远不说,又不知根知底。外甥向他求救,他打电话批评了他们。找个河南的你们就知根知底了?小孩儿的事儿,他们觉得好就中了,又不是跟你们过……

房子不大,八十多平,去掉公摊面积,两室和一厅都显狭小。外甥媳妇给他倒水,他连忙站起来接住,还是我自己来吧。外甥媳妇肚子大了,行动不便。

预产期下月十九号,妹妹说。

他打开手机日历,在那个日期上做了个备注。

坐高铁来的?妹夫问。也得一上午吧?

我坐的是卧铺,他说。高铁得五个小时。

坐火车?摇一天一夜你受得了?不等他回答,妹夫又问,怎么样?好像他从没坐过火车似的。

唉呀,吵吵嚷嚷的,半夜都没睡着。他喝了口水,走的时候忘记带茶叶了,白开水一点儿味道都没有。有个小孩儿一直哭一直哭,谁也哄不好。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老做乱七八糟的梦,梦到要当数学老师,你说难不难?

你大舅数学不好,高考考了四十七分。妹妹给外甥媳妇介绍。

起来上厕所,看到日出——记不清多少年没看过日出了。真美啊,太阳就在小树林后面,先是红红的一块,露个头。像个通了电的皮球,一蹦一蹦的,就出来了……

火车晃的吧?外甥媳妇猜。

嗯,应该是。火车绕过一排高高低低的小房子——可能是一个小村子,太阳就蹦了出来……他突然停下来,他的话是不是太多了?虽然都是妹夫问出来的。妹妹结婚到现在,他也没跟他们说过这么多话吧?

我得走了,妹夫看着表,很歉疚不能再听他说了。

妹妹替他解释,他现在在一个老板家里做厨师,每顿十几个人的饭。我闲着没事儿,也在那儿帮厨。

妹妹是来南方比较早的那批人。那时候妹夫刚转业,在战友开的酒店里当大厨,妹妹也被带过来,端盘子。后来战友移民加拿大,酒店转手,妹夫不得不找了一家小酒店。人家跳槽都是越跳越好,他没多少文化,又缺少學习理念,每次跳槽都像跳水,小饭店,大排档,后来只能做工厂的小饭堂。还好,那些家常菜无需变化,他才算一直没有失业。但无论如何,日子总比在王畈好。

你过来有事?外甥媳妇回了自己的房间,妹妹趁机问。

没事。感觉语气有点不耐烦,又赶紧找补,志远怎么样?

你都见了,还不是老样子?妹妹给他续了杯水。老板是潮汕人,待人不错,我们也都在那儿吃。

哦,省了好多啊。

老板很有钱的,他是拆迁户。拆迁户你知道不?妹妹像是突然想起来一个有趣的话题。

怎么不知道?这几年到处都是拆迁户的新闻,暴力抗拆,拆迁暴富……广东一个村拆迁,一下子造就了十几个亿元户。

老板钱多得用不完。每个儿子五百平米的房子,一辆车。女儿则一套房子,外加一辆车。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人家的钱再多是人家的,他想参观参观这所房子。

老板七个儿子,三个女儿……

他怎么这么多孩子?

人家三个老婆啊!就是一个老婆,这边也都是好几个孩子,很少有独生子女。

他没有惊讶。他不是孤陋寡闻的人,虽然没亲眼见过,但两三个老婆的人他倒是听说过不少。

在这儿吃饭不?

他尴尬地笑了笑,简单点儿。妹妹之所以这样问,怪他,他来广州二十次总该有吧?没在他们这儿吃过一次饭,甚至都没有时间过来看一眼,最多打一通电话。有一次离这儿倒是近,但要见的人一大堆,只好让妹妹他们过去,把人家送的一些土特产拿走。

妹妹去敲外甥媳妇的门,我下去一趟,你陪陪你大舅。

他知道妹妹是下去买菜,没拦她。

沙发上面是照片墙,大部分都是外甥的照片,从小到大。他站起来仔细看。

这张一点也不像您,外甥媳妇指着他和妹妹、妹夫的那张合影说。

是不像,照片中他端着脸。那应该是母亲不在的第二年,清明节,他算了算,差不多六年半了。

妈妈说她从手机里翻出来洗的,外甥媳妇说。一有人来,她就会指着您介绍,说这是她兄弟,亲兄弟,在家里当局长。正局长。妈妈说,您是我们家的骄傲。

她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不知道家里的局长会是什么样,他心想,所以才会在他面前这么无拘无束。

妹妹和妹夫一起回来了。

菜很快准备好,一个烧鸡,凉拌牛肉,红烧排骨,西红柿炒鸡蛋,面炕豇豆,还有一个刀拍黄瓜。

妹夫问,不喝点酒?

好啊,他在酒桌旁很少这么爽快过。

妹妹慌忙去找酒。在他们面前,他好像一滴酒都没喝过,虽然他们知道他在外面免不了。

没有好酒,妹妹拿出一瓶广东本地酒。

这酒怎么能喝啊,妹夫要出去买。

他拉住他,怎么不能喝?自己人,是个意思不就行了。

妹夫只好坐下。打开酒,先给他倒一杯,自己再满上。

我记得,七十多一瓶呢,妹妹一旁说。

他知道妹妹的意思,七十多,不便宜啊。这让他想起那次陪县长出差,办公室还有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跟着他们。办完事回去,县长心情愉悦,说想喝点红酒。那大学生也机灵,说车上都备着哩,白酒红酒都有。县长喝一口,又吐了出来。什么酒啊,这么难喝?大学生也是妹妹这种表情,怯怯的,又有点不服气。县长,一百多一瓶啊。一听这话,他嘴里的酒也喷了出来……

小口抿了半杯,确实不怎么样。南方酒度数低,像是没有勾兑好,水是水酒是酒的。

妹妹给他搛菜。你大舅最喜欢这道菜,西红柿炒鸡蛋,鸡蛋要直接淋到西红柿上,掺在一起炒。

还有面炕豇豆,他接过来。有一年豇豆便宜,跟扔了差不多,父亲也不费力弄出去卖了,家里顿顿吃豇豆。母亲变着法子做,他最喜欢吃面炕的。妹妹哪里知道,这些他早就不喜欢了,他现在喜欢的是龙虾,是鲍鱼,是妹妹听都没听过的海鲜。

早知道,叫上天兵他们了,妹夫说。

他知道妹夫的意思,没想到他会在这儿吃饭。他主动和妹夫碰杯,不急,反正都要去的。来,敬你一个。

不敢不敢,我敬你,大哥。

几杯酒下肚,妹夫的话多了起来。大哥,妈不在的时候你做主兄妹三人每人摊一份,没把我刘志远看成外人。来,我再敬大哥一杯!

妹夫说的是母亲的丧事。本来是兄弟俩分摊费用——王畈那儿女儿是没有养老义务的,但妹夫主动要求算他们一份。算就算吧,他明白妹夫的意思,摊了费用就不是外人了。他劝弟弟,我们花了钱是不假,但妈最后的日子还不是你姐一直守着?

咱们仨,看样子还是天兵最能喝。他想把话题岔开。

他呀,不行。像是证明自己比他能喝,妹夫说着又喝了一杯。

八月十五我们两家一起过的。妹妹说,你外甥也放假回来了,他们那边五个——王旭住校,没回来,娜娜回来了,带着她男朋友……

男朋友?她不是刚考上大学吗?

是啊,听说高中就在谈。加上我们这边五个,一共十个人,屋里挤得满满的。我跟小黑做的饭,十二个菜,两个汤,吃得精光。你外甥喝多了……

小黑是弟弟的老婆,长得黑,也姓黑,家里人就叫她小黑。

娜娜男朋友没喝多?妹夫替儿子分辩,两个人都醉了好不好?

他笑了,妹夫不喝酒时话很少。两个大人都没喝?

都没喝,妹妹说。天兵要开车,志远血糖高。小黑倒是喝了,但有准女婿在,没敢放开。

他找到酒瓶盖,拧上。你血糖高,不能再喝了。

没事,你才来几次?妹夫旋即意识到自己话里有问题,急忙修正。我是说,你来得少……

大舅是第一次来吧?以后多过来玩嘛。外甥媳妇说,我妈说你第一次来我们家,我都不相信。

他觉得脸上发热,好在正在喝酒,看不出是因为酒还是惭愧。

妹夫不知道从哪儿又拿出半瓶,给他倒满。

没事儿吧?妹妹试探着问他。能喝就再喝一点儿。

我多喝一点儿,他说,志远少喝点儿。

凭什么我少喝?妹夫不同意。

他喝多了,妹妹给他们续水。

谁说我喝多了?今天大哥在咱这儿,我高兴。你说是不是,大哥?

嗯,我也高兴。

妹夫喝完,顾自给自己倒上。大哥,我得跟你告一状,天兵不厚道……

刘志远!妹妹声音高了八度。

让他说吧,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说?

就是嘛!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说?要说也不算什么,几万块钱利息。他让我给他弄了十万块钱,说是一年三万块钱的利息。用了两年,一分利息没给,还说我们买房时他们也帮过忙,一分利息都没要……

是这样,妹妹抢过来。关键是那钱不是我们的,是志远哥的。三四年前,天兵说有一桩生意,稳赚不赔,急需钱,让我们帮他弄,利息三分。开始我们没当回事,你也知道,我们还得供房,你外甥又要结婚,哪有闲钱?后来他三天两头打电话过来,催我们。志远的哥听到了,把自己的出租车卖了——他在老家县城开出租,听说生意不怎么好。做什么生意能有三分的利啊?志远的哥想着这种关系,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后来天兵说没挣到钱,利息一分也不开……

没挣到钱他怎么又买了一辆车?妹夫在桌上顿了一下酒杯。

他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们,自己闷着头又喝了一杯,像是自罚。

现在我们夹在中间,左右不是,妹妹说。

他知不知道那钱是志远的哥的?

知道啊,妹妹说,给他的时候就跟他说了。

他不信,妹夫补充,老以为是我们想要那个利息。

没打借条?

打了,志远给他哥打的——天兵也给我们打了。天兵就是不信,说借条还不好弄?

手机响,他接通。好,嗯,我知道。都是半截话。

嫂子打的?妹妹问。

嗯,他不想多说。九点多了,结束吧。

你住哪兒?妹妹问。

住哪儿?他看看沙发,我睡沙发。你想让我住酒店?

妹夫的酒像是突然醒了,我去给你定个酒店。

去哪儿定?这个时候,定不上的。我喜欢住家里,酒店冷冷清清的。

家里没酒店条件好,妹夫说。

就住家里吧,又不是外人。妹妹做了主,脸上是意外的表情,还有高兴。哥睡我们那屋,我跟你外甥媳妇睡,晚上也好照应她。志远睡沙发。

那不行,我睡沙发。

你是客,怎么能睡沙发?妹夫给他找来拖鞋,告诉他冲凉时哪边是热水哪边是冷水。

洗完澡,正准备睡下,妹妹敲门。没喝多吧?她提了一瓶热水进来,放在床头边上。

没有,他说,这点酒。

走到门口,妹妹又转回身。哥,你犯错误了?

没有啊。

那……

没事,你放心,就是想来你们这儿看看了。来晚了,别见怪……

哥说哪儿了,妹妹打断他。没有就好。早点睡吧,折腾一天了。

睡不着。老婆打电话其实是问他们的反应。他说还没说呢,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工作的事儿好说,但身体怎么说?妹妹很敏感,他没儿错误,但辞了职,不久前。因为胰腺癌,晚期。他们查了很多资料,决定保守治疗,不再做手术。病情也没跟外人实说,怕人家来探望,麻烦不说,自己压力也大。小毛病,需要静养,跟国外留学的儿子也是这么说的。工作交接后的第一天,他的电话明显少了,心里格外轻松,同时也有点失落。熬了两天,那种空落落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当即决定来广州。父母都不在了,他想去看看弟弟妹妹。老婆要陪他,他没让。老婆得请假,再说了,他也说不定得几天。上了火车他又有点后悔,这算什么,想从弟弟妹妹身上找点儿亲情?还是告别?

本来想趁着喝酒说说自己的病的,谁知道妹夫又扯出利息的事。也不能怪妹夫,他想,主要是他说要在这儿吃住时他们的反应提醒了他。这么多年来,他在干吗?来广州这么多次,竟然没有来看过他们一眼,哪怕陪他们吃顿饭都没有,凭什么你需要亲情时就来找人家?最亏欠的是这个妹妹,她为他们家付出最多。他上学的时候,家里正需要一个劳力,妹妹就辍学了。王畈是菜园,家家都要有赶集卖菜的人。妹妹那时候刚刚读到五年级,尽管是她自己不喜欢读书,但繁重的农活压在一个还没成年的女孩儿身上,任谁都会于心不忍。

弟弟来接他,他有车。

弟弟还没变,穿着件花色的丝绸质地上衣,敞着怀。非要他姐也跟过去,反正车上有空。妹妹想去又有些犹豫,眼睛看向妹夫。妹夫说,去吧,你那点活儿我替你一块儿做了。咱哥难得来,你们好好聊聊。

走到火车站附近,导航让左拐,可高架上怎么朝左拐?弟弟使劲捶了下方向盘,日你妈,左拐拐哪儿?又不是飞机,想让我飞啊?

你老开车还用导航?

哪来过这一片啊。

他这个弟弟,不像他和妹妹那么敏感,平日大大咧咧的。娶个老婆也是,直来直去,话不经脑子。三兄妹倒是有个共同点,话都不多,好像随时等着人家发话。对一般人来说,话少都能加分,既给人留下沉稳的印象,又让人难辨深浅。官员就更不用说了,无形中平添威严之势。但对弟弟来说,却是减分,他虎背熊腰,又一身江湖装扮,不说话就更显痞,这也是他不讨人喜欢的原因之一。

下了高架就是高速路口,车挨着车,没有岔道,只能随着车流上另一条高速。弟弟又开始骂导航,骂旁边的车子,典型的车怒族。

在这儿开车是不是很难?

难?你还没见更难的!弟弟愤愤地说。我刚过来那阵,一个哥们儿的车被劫了,好在没折磨他,只把他捆了扔在半山坡上。还有个哥们儿,上个月出车祸了,一家三口都在车上……

天兵也不容易,妹妹说。

谁容易?弟弟更上劲,谁都不容易。路上最憋屈的就是我们这些开车的,不说交警,地上走路的都能捉你的鳖。小剐小蹭更是家常便饭,车开出来你就得做好这方面的思想准备。开车的多少没有前列腺炎的?没憋过尿的司机就不能叫司机。

他开始为弟弟担心。以前他总以为弟弟最小,没吃过什么苦,赶上好日子了,不知道珍惜。现在看看,他没吃过过去吃不饱穿不暖的苦不假,但他做的什么工作啊,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到了,弟弟停下车。

他看着导航,你不在花都吗?

那是哪一年的事了?弟弟下车,关好车门。

搬这边三四年了,妹妹介绍说。

怎么没听你说?他埋怨弟弟。

我在广州搬过十几次家,每次都告诉你?

他的埋怨其实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好在弟弟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说了有什么用,还能过来看看?

搬来搬去不还是广州?只要手机号不变——手机号变了肯定通知你。对了,你有我手机号不?

有啊,他夸张地向弟弟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弟弟的手机号他肯定有,但那个电话他几乎从没打过,偶尔通次话,也是他给他打。

弟弟没有纠缠这个问题,他指着头顶,看,飞机,看到上面的红字没?别看我们没坐过飞机,可我们见的多。

这里离机场很近?

应该很近,地铁几站路吧。

他来过这个地方,前年年初——弟弟应该搬到这儿了。县委书记的岳父做手术,医院就在白云机场附近。他和几个局长、乡镇书记摸过来,晚上还在这里住了一宿。他没敢讲这事,讲出来怕弟弟难过,一是他不知道弟弟搬到这边来了,二是他来看县委书记的岳父而没来看自己的弟弟。他还记得当时县委书记的老婆从病房床头柜里抓了一把钱出来,让他们去吃晚饭。他们没接——没敢接。

他指着路边的树,问是什么树。弟弟说不知道,妹妹说,这边到处都是。他以前来也见过,很奇怪,根都长在外面,有的甚至从树枝上垂下来,扎到地下。初见时有点不习惯,差一点吐出来,像是突然看到一个人的内脏。

弟弟的房子很難找,从主路上曲曲折折拐进一个小巷,才到。二手房,三房一厅,比妹妹的稍大些。里面跟外面倒是相称,都显年代。墙上画了很多简笔画,太阳,草,向日葵,妈妈牵着孩子……弟弟说,以前的房主留下的,他们急着搬家,也没顾上刷。门后面紧贴着墙有辆自行车,很笨重,比过去的加重自行车还笨,后座加宽过,像个凳子,上面蒙着厚厚的软垫子,垫子上还有一摞马报——应该是没来得及收好的。他以前骂过弟弟,买马是赌博,非法的。后座上面以前应该有把伞,支架还在。

这东西还有用?他以为是他们捡回来的,骑着多累啊。

小黑说,以前晚上没活时,天兵用它载客。

他脑子里马上现出弟弟费力地骑着这辆人力自行车在马路上招揽生意的画面。他没再吭声,极力抑制着心里涌上的酸楚。

弟弟招呼他喝茶。客厅正中间摆了一套新茶具,烧水壶却是旧的,壶嘴摔变形了。弟弟明显是第一次用这种茶具,不熟练。座椅也不配套,几个红塑料凳子。

刚买的吧?妹妹问。

哪啊,弟弟不承认,用几个月了。

什么几个月了,妹妹执拗地说,上个月来还没见。

小黑从厨房里钻出来接话,可不是,上午才买回来。天兵让我去买信阳毛尖,我心想,光买茶叶也不中啊,还没有茶具,就一块买了。

好好做你的饭!弟弟恼羞成怒,像是揭发了他的什么丑事。

他喝了一小口。不对,没有毛尖的清香,壶里的汤也不浑,茶叶没有那种正常的翠绿或嫩绿。假毛尖,小黑受骗了。他又喝了一口,确实是假的。但他没吭声,比昨天的白开水强多了。正对着他的墙上有幅十字绣,也像是新挂上的,但没挂正,一头明显下斜。画上有竹子,有喜鹊,有花,还有五个黑色大字,家和万事兴。他一直不喜欢十字绣,觉得它们艳俗,低级,但现在仔细一看,倒也顺眼。

娜娜接耀耀回来了。耀耀八岁,弟弟的第三个孩子。叫大伯,耀耀。

孩子怯怯地叫了声大伯。他赶紧翻开包,拿了一台平板电脑给他——一家一台,他带了两台。

男朋友呢?他问娜娜。娜娜是他们王家第一个女孩子,他格外偏爱她。她现在用的苹果手机就是他寄过来的——他也没花钱,人家送的。

家宴,他是外人,娜娜说。

叫他过来吧,弟弟也说,让你大伯给把把关。

没在家,跟老师去珠海了。

错不了,他说,娜娜的眼光,我相信。

我就喜欢听大伯说话。

你爸要是当过局长,小黑正好端菜过来,说话肯定你也爱听。

当过局长?他心一紧,他们知道我辞职了?

耀耀抱着平板又跑过来,爬到他腿上。大伯,我想你。

想我的平板吧,他逗他。

娜娜也笑,看,一个平板就把你买走了。

他夸他,我们王家终于出来个能说的了!

妹妹也夸,人来疯,嘴又甜,将来肯定能成大事。

娜娜过来拉他,大伯累了,让大伯歇歇。

不累不累,他虚张声势地用胳膊环住他,像怕谁抢走了似的。

大伯,你认识甘姗姗不?

不认识,甘姗姗是谁啊?他看着他,装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快点告诉我,是谁?

甘姗姗老给我带好吃的,下了课就给我讲她的玩具,她妈做的饭,还有她爸手机里的游戏……

哦,你同学啊。

路上已经给我讲一路了,娜娜说。不过耀耀学习还好,期末考试数学一百,语文九十九。

嗯,好样的,将来能上名牌大学。他用腿晃晃他。

我考上大学,像大伯,耀耀转过身面对着他,极认真地说,当大官。

娜娜笑,你当大官了,甘姗姗怎么办?

甘姗姗说,她当大官的老婆,专管大官。

一屋子人都笑。

开饭啰,小黑喊。

菜做得不太好看,黑乎乎的,但鸡、鱼、猪肉、牛肉,都有。还有老鸭汤。

放多了酱油吧?他笑,炒菜你们可没有志远专业啊。

那是,开车他还没有我们专业呢。小黑倒一点也不受打击。

酒拿出来,小黑不让弟弟喝,说她替他,他血压高。

他知道小黑能喝酒,但小黑喝不喝也就算了,弟弟应该喝。我都这样了不也照喝?弟兄在一起,喝不了几次了。这么说时机还不到,他只说喝点吧,都别喝多了。

小黑还是不给弟弟杯子,医生说他不能喝酒了,烟也得慢慢戒。

你个婆娘还不是你了!王天兵重新找了个杯子,喝一点能死啊?

你明天不出车了?小黑不怕弟弟。

让我爸喝点吧,娜娜从中解围,不是大伯来了吗?

小黑悻悻的,没再坚持。我们这一大家人,都指望着他呢。他不出车,我们喝西北风啊?

我一个月不出车,饿着你个婆娘了?弟弟骂她。

我们喝,天兵随意,他说,别误了明天出车——先得把生活搞好。

哥別见怪,小黑说,不是不让他陪你,他那血压,你不知道,有一次在车里晕倒了,不是正好车上有个医生,他就那个了……

别说丧气话,弟弟打断她。

第一个,干了。他举起杯,挨个碰,弟弟、妹妹、小黑,还有娜娜、耀耀的水杯。

弟弟跟着又给各人满上。

小黑不等人家招呼,先喝了第二杯。我这会儿可还没喝多,先说个正事。姐也在这,我这可不是背后翻旧账啊。哥,你来广州为什么不先来我们家?我可是有意见。

没想到小黑这么直接。弟弟装着正在吃菜,没有拦小黑,说明这是他们两口子的共识。你姐那不是近些吗?他急中生智。

远近又不走路,总得讲点规矩吧。

小黑,你那什么规矩啊?妹妹反驳,不就早一会儿晚一会儿的事吗?

王天路王天兵可是亲兄弟!弟弟终于站出来了。

王天路王天兰不是亲兄妹?妹妹以牙还牙。

你嫁出去了,不算我们王家的人了,小黑早有准备。

我认罚一杯!他端起酒,一饮而尽。

小黑紧抓着自己的理,我死了得埋在你们王家的祖坟里,姐,你就不能,你姓王不假,早不算王家的人了。

妹妹又想到一个理由,我比你们大啊,我咋是你姐呢?

听着他们姐弟闹着,他心里其实挺高兴的。天兵,你们现在几辆车?

两辆。弟弟说,一辆宇通一辆金杯,宇通是大厂,上千人哩。金杯是个小厂,百十人。早晚跑两趟,接送员工。这辆小车自己用,有活儿也跑,没活儿代步。

活儿多不?他问。

也没怎么闲过。

不错,你们搞得都不错,他说,算是在广州扎下根了。

不错什么啊,弟弟说,我们搞了一二十年,还不如娜娜小舅炒一套房子。人家去年在天河那儿买了一套房子,你猜今年挣了多少?还不到一年吧,涨了一百多万!有钱人永远是有钱人。

娜娜小舅不搞车了?他知道小黑那个堂弟拢了十几个亲戚成立了一个车队,搞了个汽车租赁公司,配件公司,汽修厂,没想到还炒房子。

搞啊,弟弟说。人家钱多,闲着也是闲着,买房子多赚啊。

人家发财也没落下我们啊,小黑也说,要不是靠着他,我们哪能有今天?

我在报纸上看过他,妹妹证明。

还上过电视呢,小黑很骄傲。市长还给他发了奖,请他吃饭……

妈,是区长,娜娜纠正道,副区长。

区长不就是咱那儿的市长?小黑转向他,问。

是的,这里的区相当于咱们那儿的市。他知道小黑喜欢朝大里说。

还真得亏了娜娜小舅,弟弟说,我们来广州的时候,一分钱也没有。娜娜小舅让我们回去贷款买辆车,他给我们找活,保证我们两年把车赚回来。她个婆娘不敢,十几万啊,万一赔了怎么办?人家说,姐,赔了算我的好不好?

他心生惭愧,他还不如弟弟那个不亲的内弟呢,他为他们做过什么?

好了,苦日子都过去了,妹妹像是看到了他的心思,帮他岔开话题。

苦日子都经过,他叹了口气,附和道。你姐骑车驮一车菜赶集时,还不到十三岁,车座得放到最低,身子还像趴在车把上。晴天还好,一下雨就得有人帮着推车子——土路,下雨就是泥,车子被泥塞住泥瓦,走不动。到柏油路上差不多有三公里吧?我上学的时候,谁帮你推啊?

我呀,弟弟抢功。

你也在上学好不好?妹妹撇了撇嘴。不上学你也推不动啊,你才多大,那时候。

他又主动喝了一杯,谁也没攀。心想,这一杯,算是敬妹妹吧。往事不堪回首。他因此对贫穷憎恨之极,包括没有限度的体力劳动。这些也都是他后来考上大学的直接动力。

天兵也难,他总结说,你们俩都比我难。本来在外面打拼就不容易,又开车,职业病不说,还冒着生命危险。广州这地方,车挤车,一辆接一辆,我是开不了,看着都害怕。

弟弟脸有点红了,端起酒杯挨个和他、和妹妹碰。

大伯,你看微信不?娜娜问。

看啊。

那你为什么不发?也不点赞。

小黑说,你大伯哪有那闲心?

是不是领导都不发朋友圈?娜娜追着。

不是啊。做个倾听者,看客,不好吗?这是心里话。以前都是他讲,人家听。倾听,也是一种沟通——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与周围人的沟通。

不好,娜娜不买账,互联网时代,迷人之处就是互动。

娜娜,你今年结婚不?妹妹心细,不时上来给他解围。

姑,你的红包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我们都准备好了。他替妹妹说,也趁机表态。

娜娜看着他,大伯别光说不做。

放心吧,哪回你大伯短了咱们?小黑安慰娜娜。你姥爷不在,你姥住院,有你弟弟,包括你爸住院那次,你大伯哪回都让人捎了礼过来……

他哪回都没来!娜娜说,我不要大伯的红包,我只要他来参加我的婚礼。

不知道小黑是向着他还是故意出他的洋相,他觉得尴尬极了。偷偷观察了一下桌上的人,大家不是装着在搛菜,就是正端着酒杯准备喝酒。

妹妹又救了他。志远发微信说,他过来了,正在路上。

弟弟赶紧让去拿碗筷,妹妹拦住,他吃过饭了。

吃过饭不耽误喝酒啊。

座位腾出来,面前的酒也满上。弟弟突然说,姐,对不住你们姐啊。

妹妹低下头,但他还是看到了她的眼泪。

小黑这婆娘,就是不高兴你让你婆弟来要钱。咱们家的事,怎么能轮到一个外人过来?我们可是从你手里借的钱。

怪我。妹妹哽咽着,其实,真不是我们让他来的。

好了好了,他在桌上顿了顿酒杯,说开就好了。姐弟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

娜娜给姑姑递了纸巾过去。我妈说了,利息我们认,缓几年,这几年刚买了房子。

妹妹擦干眼泪,有你们这句话就好。回头我跟志远的哥再说说,都是自己人,利息不能这么高。

弟弟说,说好的三分,不会少的。

就你死犟,妹妹说,借的时候我就说,三分太高。

怎么不跟我说?他插嘴问。

谁敢跟你说?小黑笑,一说你就怪人家。

怪什么?正经事。

怪我瞎折腾,弟弟说。

弟弟没有买车前,还跟人合伙开过工厂,生产机械设备。厂子赔了三万多块钱,垮了,又雇人卖红酒。红酒做了半年多,他听说后,问他总共卖了多少酒,还有多少存货,弟弟一概不知。他怪他,你这也叫做生意?不赔才怪呢。果然,年终盘点,赔了几万块钱。他在电话里骂他,你以为你聪明?在王畈还差不多,在广州差得远!你也就懂点汽车知识,老老实实玩你的车吧,别做发财梦了。他看人还是挺准的,弟弟现在不就是靠车养家吗?

妹夫到了。

弟弟嚷着得罚酒,来晚了。

他说,天兵陪你姐夫喝一杯。想想似有不妥,兀自端起酒杯,我也陪一杯吧。

哥,你这次來有事吧?放下酒杯,妹夫没头没脑问了一句,像是一路上都在想这个事。

一桌人都静下来,看他。

没事啊,就是来看看你们。

都传你出事了,妹夫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说是经济问题……

我也听说了,弟弟小声附和。

听话音,还都不知道他的病。放心,没事,局长是我自己主动辞的。你们不知道政府的规矩,我要是有经济问题,根本不可能跑到这儿来。

大伯,娜娜问,局长你是不是当够了?

差不多吧。他当了十三年局长,要说够,早够了。

哥,我们不懂你的事,你想辞职就辞职,最好别出什么事。小黑说,我们这儿你只管住,谁都不会知道。要知道,你是我们大哥,王天兵的哥!

嗯,他点点头,低声说。他也知道她说的事是指坐牢或者枪毙,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解释。

下点儿面条吧?他提议,喝了酒,吃点儿面条好。

那一会儿,他有短暂的抽离,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应酬中。墙上的假名画,服务员的职业微笑,客人之间彬彬有礼的问候,无节制的相互吹捧,礼貌客气的让菜,聚餐结束后例行的总结与无休止的告别……

想到告别,他又回现实。十字绣,摔扁的壶嘴,马报(人总得怀有希望吧),他想,这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啊。

面条上来了,一人一碗。他用筷子敲了敲碗,我讲件事吧。

众人都放下碗筷,住了声,包括耀耀。

今天咱们兄妹三家都在这儿,我想说件事。不对,是几件。一,要团结。有什么事不要放在心上,什么事能大过我们几十年的感情?二呢,要多走动,像现在。在一起,热气腾腾的,相互……

相互了解,他正找词,娜娜接上来。

他想说的其实是相互争吵,彼此折磨,怕他们不明白,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先检讨,第二点我过去做得不够——也不是不够,是根本就没做。

还有三呢,大伯。耀耀受了姐姐的鼓励,也接了一句。

一屋人都笑。

他心想,还真有三,但这个三还没确定。昨天他就在考虑,弟弟妹妹都在广州,他也想搬到广州来,但得等到老婆退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到那时候。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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