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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何曾是两乡

2020-04-26李彤

蒲松龄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结局女鬼聊斋志异

摘要:《聊斋志异》描写了大量的女鬼形象,这些爱憎分明、形象鲜明的女鬼在故事的叙事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本文认为,尽管这些的女鬼境遇不同、经历各异,但在蒲松龄的笔下,这些角色最终的归宿往往是某种形式的“退出”。本文通过对《聊斋志异》爱情故事中各类女鬼退出情节进行总结和归纳,探讨蒲松龄内在的文人心态和自我意识,进而探求《聊斋志异》的思想意蕴。

关键词:聊斋志异;结局;爱情;女鬼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现存的《聊斋志异》近五百篇故事中,各种各样的女鬼形象深入人心。在蒲松龄营构的聊斋世界中,阴阳两界被打通,女鬼可以与人类一同生存,她们得以进入人间,和属意的恋人一起,演绎一场场动人的爱情故事。

然而,尽管身份不同、形象各异,这些女鬼与凡人之间,普遍存在着显著的差异——她们往往拥有一个自由奔放、不受拘束的魂灵。在充满道德约束和世俗规范的人类社会中,《聊斋志异》中的花狐女鬼以双重性格出现在故事之中——一方面拥有其本身的天性,另一方面,则是其以人的形态存在时,自然而然地呈现出了一份“人性”。

整理《聊斋志异》中所有关于“人鬼恋”的故事篇章,我们可以发现,如果这些女鬼所幻化的女性形象与人间男子的爱情可以走到最后,故事即将完结之时,她们往往会以不同的形式进行退出——从凡人的生活环境中退出,或从自己的特殊身份中退出。在此基础上,才最终迎来了这个故事完美的结局。

中国文学中的爱情,往往是充满人间性和现实性的,一切形式的爱情,都指向人性。在《聊斋志异》中,女鬼大都是幻化成人的形象,才能够与人世的男子经历恩怨情仇的复杂感情。在这些或缠绵悱恻或轰轰烈烈的恋爱最后,可爱的女鬼们有时从爱情中怅然分手,不舍离去;或者在历经坎坷之后最终相爱相守,从自己的本体的“女鬼”生活和身份中退出。究其缘由,则蕴含了作者本身清醒的自我意识与寄托的梦幻追求之间的矛盾,对理想的寄寓和对现实的叹息。

一、聊斋爱情故事的结局考察

《聊斋志异》中的爱情故事,在书中大概占四分之一的篇目,包括了各式各样的爱情模式。在爱情这个永恒的文学主题下,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塑造了一座具有超前性的爱情百花园。

一般认为,这些爱情故事中最为突出的,是人和花狐女鬼之间的感情纠葛。在《聊斋志异》中,女鬼形似人间女子,她们或娇艳如花、或慧黠机智、或温婉娴淑,人和女鬼相恋,往往因为有着共同的爱好。蒲松龄认为,爱情应该建立在情感、性格、爱好一致的基础上,不能建立在钱财的多寡、外貌的美丑以及权势的高低等基础之上。在他笔下,鬼怪似乎比人类更具有真挚的情感和奉献的精神。

聊斋故事中的人鬼相恋,往往在曲折坎坷的经历中体现着人鬼间的某种和谐相处。读者在被真挚的爱情打动的同时,又期盼着故事的主角能有美满的结局。作者蒲松龄或许同样感念于此,在此类的某些故事中,让人与鬼怪能最终厮守。但在另一部分爱情故事中,由于现实的阻挠或者理念的差异,相爱的双方天人永隔。但无论是喜剧收场还是悲剧收场,故事中的女鬼都经历了一定程度的退出。或是以“永诀”的形式退出这场爱情故事,或是转变(退出)女鬼身份,以人的形态在人间终成眷属。基于此,对《聊斋志异》中的女鬼篇章全部进行梳理,可以总结为以下几种情形:

(一)团圆结局中女鬼“本体”身份的退出

此种类型中,故事中的女鬼往往通过还魂、转世等各种方式成人,与恋人终成眷属。但也有极少数篇目,女鬼以鬼的身份与恋人终成眷属,但在此类篇目中,女鬼仍然存在某种意义上的对本体身份的退出,这一点将在下文中谈到。

在蒲松龄的笔下,恋爱中的女鬼经历过坎坷和分离后,能以种种形式复活或者投胎成为人形。成人后,便能以人的身份与恋人名正言顺地长相厮守。在《聊斋志异》形形色色的爱情故事中,此类结局无疑是女鬼们最佳的归宿。如《鲁公女》中最终转世投胎的鲁公女、《莲香》中借尸还魂的李氏、《连琐》中凭借杨生的精血成功复生的连琐、《伍秋月》里的伍秋月等。比较典型的如《小谢》,故事中的陶望三在别人府中结识两名美貌的女鬼,又在长时间的相处中与小谢和秋容产生了爱情,经历了一番坎坷之后,最终在道士的帮助下,找到了两具刚刚去世的少女身体还魂,三人才得以最终长相厮守。故事的最后评说道:“绝世佳人,求一而难之,何遽得两哉!”一个书生与两个还魂后女鬼最终喜获团圆,象征了一种爱的和谐。但值得注意的是,人鬼殊途的现实难以回避,在聊斋爱情故事中,女鬼仅凭借本体形象往往是无法与恋人“修成正果”的,她们或还魂、或复活、或重新投胎,通过退出自己的“本体”而获得了人世的幸福。

在女鬼复生化成人形的情节模式下,女鬼实现了对自己本来身份的退出,不再以鬼的形象和身份存在,而是真正成为了人,融入到了人类社会的关系与秩序中,名正言顺地与恋人厮守。

此外,少部分喜剧收场的故事,如《聂小倩》《巧娘》《湘裙》等篇,女鬼并没有化成人形,仍以女鬼的身份形式相伴恋人,嫁为人妻、甚至生儿育女。但是在这样的篇目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出女鬼自出场到最终结局中发生的变化。如《聂小倩》中,尽管没有真正还阳为人,但以孤魂野鬼形态出场的聂小倩还是经历了一个由鬼而到“人”的变化过程。文章借助细节写聂小倩“人性”激活和“鬼性”消失:其一,聂小倩从刚来时不食人间烟火,到能喝點稀粥,跟常人吃饭无异;其二,聂小倩从惧怕燕生剑袋到主动把剑袋挂到卧室,跟惧怕剑袋的恶鬼彻底划清了界限。女鬼聂小倩人性日渐增加,鬼性日渐湮没,终于脱胎换骨,直至最后见到她的人“疑为仙”,数年后“举一男”。

总结以上故事的情节,我们可以发现,在这些最终获得圆满结局的爱情故事中,这些让人印象深刻的女鬼仍然经历了某种形式上的退出:即在身份上从女鬼的状态退出,在意识上则逐渐抛弃或改变了自己身上原有的天然气质,而慢慢转变成人间规则所认可的、宜室宜家的良家女性形象。

(二)悲剧结局中女鬼的最终退出

民间故事里的幽冥情缘,主要来自于中国古代哲学“阴阳相生相克”的观念。而“在中国人那里,巩固地确立了这样一种信仰、学说、公理,即似乎死人的鬼魂与活人保持着最密切的接触,其密切的程度差不多就跟活人彼此的接触一样” [1]296。然而,“人鬼殊途”的状态暗含着许多现实的困境,聊斋故事中男女之间门第、身份的迥异,人生的漂泊如萍、聚散无端,机缘巧合下的阴差阳错,往往导致相恋相知的男女最终无奈永诀。

《聊斋志异》讲述了大量的爱情故事,其中一部分以悲剧形式收场,相爱双方有缘无分,情缘到底无疾而终。较有代表性的故事包括《公孙九娘》《宦娘》《吕无病》等。这部分爱情悲剧中,既有求不得之悲,又有伤别离之悲,往往在故事结束的时候,女鬼与爱人怅然分手,最终退出了人间的生活。

《宦娘》一篇中,温如春与宦娘原本两情相悦,但身为女鬼的宦娘无法与心上人长厢厮守,于是忍痛割爱,为温如春与葛家小姐良工安排了美满姻缘,独自怅然离去;《林四娘》中,四娘最终得以投生人世间,无法再以鬼的身份与陈公相伴,“高唱梨园歌代哭,请君独听亦潸然”的临别绝笔,宣告了这段深爱的终结;《公孙九娘》故事中,由于莱阳生忘记问公孙九娘墓葬的标志,使九娘无法回乡入土为安而被九娘记恨,见面后九娘“举袖自障”“若不相识”,莱阳生追去后,竟然“烟然灭矣”。九娘身世之悲惨凄苦令人深深同情,而这段人鬼遇合后的仓促别离也同样令人叹惋。

“人鬼终有别”,在聊斋世界中这也似乎成為了一道无形的枷锁,让相爱的双方往往无法以原本身份收获圆满的结局。《吕无病》中,无病与主人公孙麒感情甚笃,但却始终坚持不肯成为正妻,只愿以妾的身份陪伴。后来当孙麒后娶的妒妇王氏盛气凌人苦苦相逼时,无病终于不堪其苦,保护前妻所生之子远逃,并最终倒地而灭。《辛十四娘》在奔走中痛感尘俗世界的厌烦苦恼,于是“为君蓄良偶,可从此别”。相爱双方的深情未能改变悲剧的结局,使故事更带有伤感意味。这些人鬼之间的情感纠葛“既是按照现实生活的逻辑向前发展的,又是按照鬼狐的逻辑(即幻想逻辑)发展的” [2]54。但在作者笔下,即便是幻想逻辑,也同样折射着历史人生的某种真实,体现了此类爱情故事可预见的悲剧性。

很大程度上,作者对女鬼退出这一情节做了诗意化的处理。在对爱情和人生幸福作美好憧憬的同时,他否定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却又让真挚的爱情在消逝之际获得了更强大的生命力。小翠为化解元丰他日之思,而预先变化成钟氏之貌,最终含笑焚烧了自己的小像,让元丰无物以寄哀思,从而能尽快走出别离的伤感,不必沉湎于追思之中;《辛十四娘》中的十四娘为了让冯生彻底忘掉自己,竟愿意舍弃自己的美貌,变得“黯黑如村妪”。尽管方式各异,情节不同,但故事中的女鬼对恋人的一往情深和细致体贴大致是相同的。

除此之外,作者在《聊斋志异》所讲述的人鬼相恋的故事中,也对这些可爱的女鬼抱以热忱的同情之心,他不吝于给予真爱的双方以幸福,也让那些负心薄情之辈下场凄楚。孙子楚对阿宝的一片痴情,最终换来了与阿宝的姻缘,同时也收获了事业、爱情的美满(《阿宝》);而始乱终弃、背叛诺言的南三复,则被女鬼成功复仇,最终判处了死刑(《窦氏》);未完成对公孙九娘迁葬承诺的莱阳生终其一生也无缘再见九娘(《公孙九娘》);错字连篇、虚有其表的嘉平公子也终于令温姬失望,失去了他的爱情(《嘉平公子》)。在作者笔下,尽管人鬼殊途,但深情重诺的相恋仍然足以嘉许,薄情负义之辈则往往“不配”拥有女鬼的爱情。这样的结局设置,也一定程度上彰显了小说的主题,让相知相守的爱情显得更为可贵。

二、女鬼退出情节设置的文本原因探究

《聊斋志异》中女鬼退出情节的设定有其自身的合理性。从文本中考察其原因,可以分为以下三类:

(一)人物性格的影响

《聂小倩》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聂小倩在恶鬼的驱使下靠色相害人,书生宁采臣铁骨铮铮,不受美色和金钱的诱惑,打动了聂小倩,小倩向宁采臣讲述自己的不幸并求他相救。宁采臣将她的尸骸带回家里埋葬,此后,“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 [3]50的女鬼小倩被当成妹妹相待。小倩改恶向善,并渐食人间烟火,宁采臣丧妻后娶聂小倩为妻并生育子女。聂小倩能获得幸福生活主要得益于她积极主动的性格。

而在《公孙九娘》中,由于莱阳生忘记询问九娘坟墓的标志,面对千坟累累的乱葬岗,他找不到九娘的坟墓,无法完成九娘迁葬的嘱托。九娘和她的母亲曾受到于七一案的牵连,公孙夫人受尽折磨而死,九娘也因不堪困苦而自杀。生前的伤痕太深了,以至于她的性格变得十分敏感,也特别容易受到伤害,故而与莱阳生就这样永远分离了。

(二)人物所处环境的影响

心理学观点认为,外界条件会影响主体的发展,个体的生存发展可能因为所处的小环境(特定时间的身份、所遇之人等因素)的影响,而导致截然不同的结局。

《鬼妻》一篇中,鬼妻生前和丈夫聂鹏云十分恩爱,死后鬼魂时常来人间和丈夫相会。亲戚朋友怕聂生不能传宗接代,劝他续了弦。鬼妻得知后十分生气,不仅破坏聂鹏云的新婚之夜而且每夜过来打骂他。聂鹏云引以为患,请高人用桃木钉了妻子墓地的四角来镇压她。而同样是鬼妻,《章阿端》中戚生的妻子则幸运得多,她多次得到女鬼章阿端的帮助,更重要的是,戚生对鬼妻始终情深义重,并不像聂生那样有了新妇,便忘了旧情。

《水莽草》中的寇三娘,应该是《聊斋志异》中相当幸运的一个女鬼。随着故事的展开,寇三娘的身份不断变化,从开始时一个害人的女鬼,到人间孝顺的媳妇,再到最终变成神仙,这种转变可以说是跨越性的。在正直的祝生耳濡目染之下,寇三娘的思想渐渐发生变化,所以她才会毅然拒绝母亲带她回高门大户的娘家的要求,甘心留在家徒四壁的祝家服侍婆婆。最后因为祝生对人世间有大功,她也就随之成为了神仙,彻底摆脱了“女鬼”的身份。

(三)小说的主题影响

小说情节的发展是为主题服务的。在《聊斋志异》爱情故事的结局上,这一点体现得较为突出。

《宦娘》的结局留给读者一些美丽的遗憾。宦娘对温如春倾心相交,但是人鬼有别,她就想法设法给他撮合佳偶,安排了一段美好的姻缘。她的背影是多么的寂寞,但是又是那么的满足——真挚爱情的伟大就在于其中蕴含的牺牲精神。《小谢》一篇中,陶生最初在荒宅中与秋容和小谢建立了非常纯粹的师生和兄妹的关系。可是,当陶生被冤枉身陷囹圄时,秋容和小谢不顾艰辛为他奔走,陶生也在她们的帮助下得救。她们的行为感动了道士,道士各给了她们一道符,但是只有一个复生的机会。小谢因为慌张忘记了吞符,后来经过了秋容和陶生的苦苦相求,道士破例让小谢复生,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小谢》的结局,与其说是主人公得享“齐人之福”,不如说是一种人道情感的体现——秋容和小谢在漫长的时间里相依为命,建立了深厚的姐妹之情;她们和陶生共同经历苦难,产生了超越生死的感情。因此,小谢的复生其实是由一种深刻的、历尽磨难的生死之情所决定的。

三、退出情节设置中的作者心态探究

《聊斋志异》中大量的爱情故事,给作者展现自身的审美意趣和文人心态提供了充足的空间。于蒲松龄而言,对知己的渴求、现实中清醒的自我意识、对“白日梦”的幻想和憧憬构成了他内心潜在的冲突。在他的创作之中,这内心冲突也自然而然地流于笔端,体现在了每个故事的情节之中。

(一)“士不遇”与红尘知己的渴慕

《聊斋志异》中,作者描绘了大量的恋情。这其中的“情”不仅是郎才女貌引起的一见钟情或者两情相悦,更重要的是,這样的“情”建立在情感、性格、爱好一致的基础上,强调对性格、品德等内在因素相互了解基础上的“相知”。在《聊斋志异》人鬼恋情模式的故事中,《吕无病》《小谢》《伍秋月》等篇目,都描述了青年男女从初遇到相知相爱,经历一波三折最后迎来美好结局的过程。

结合作者自身的经历,我们可以发现,《聊斋志异》中的人鬼恋情更类似一种知己之情、感慕之情。而这种知己之情,也很大程度上投射了作者“士不遇”的心酸。“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本是每个传统文人的梦想,但才高志大的蒲松龄却在科场上蹉跎半生,“遍游沧海,知己还无;屡问青天,回书未有” [4]1222。这样一颗充满伤痛的心,自然需要在《聊斋志异》的创作中得到补偿。因此,自我认知与现实境遇的尖锐冲突让蒲松龄急于被认可,求知己而不得的现实让他在笔下发出内心的呼喊,仕途中不被认可无法实现的自我价值,让他只能把这种渴慕寄托在书中,企图用花狐妖鬼的温情,来安慰人世间无处安放的心灵。

于是,聊斋爱情故事中妩媚温婉的女鬼就此登场,但也许蒲松龄又悲哀地意识到,人间的知己终难寻觅,笔下的爱人不过是自己营造出的一场幻梦,于是在《公孙九娘》《章阿端》等篇目中,相爱的双方最终无法避免别离相失的悲剧。而至于那些获得圆满结局的爱情故事,也许就是蒲松龄哀伤的文人心态中留下的一点美好幻想:有情人终成眷属,也让作者聊以自慰。

(二)“白日梦”与现实自我的矛盾

在人鬼恋怅然分手之后,《聊斋志异》中的故事便重新回到了现实的轨迹中。这样的悲剧结局,其实不仅仅是艺术创作多样性的结果,也是蒲松龄清醒的自我意识与“白日梦”之间矛盾的体现。这样的矛盾在《画壁》一篇中得到了凸显——幻由心生,当白日香艳的梦悠悠醒转,才发现美好温情的艳遇只是窘迫书生内心的一种幻想,这样的结局也是作者对凄凉现实境遇的一种哀叹。

作为接受过封建传统教育的文人,蒲松龄笔下的人鬼殊途是他道德意识作用下的一个结果。“对于传统封建礼教而言,婚外的、以追求情欲为核心的‘艳遇显然是一种出轨行为。那些自荐枕席的女主人公大约也只能算是所谓的‘淫奔之女。” [5]这或许也是作者在自我意识的道德警视之下,对“书生”(幻想中的自己)逾矩行为的调整,在满足自身幻想的同时,也适应了传统道德的要求。

与此同时,即使是那些女鬼与恋人最终结为夫妻的篇目,故事中一开始自荐枕席的女鬼主人公也会慢慢地发生变化,从充满野性气质的风流形象,逐渐变化为宜室宜家的贤妻良母,她们身上那种妩媚的动人的特质,也将会平缓自然地转变为端庄、正面的特征。这也是前文中提到的,女鬼在另一种形式上的退出。

四、女鬼情节设置的继承和创新

女鬼故事在中国小说史中由来已久,“人类学家一再指出:死亡并非生命的结束,它仅仅意味着生命形式的改变” [6]273。以灵魂状态存在的个体总是和人世间发生着密切的互动,这一点在魏晋的志怪小说、《太平广记》及《聊斋志异》中都有体现。

自古以来的文学创作中,鬼怪的形象往往伴随着一种阴森恐怖的氛围,他们到阳间的目的大多是要为祸人间。在《太平广记》的《郑奇》《杨淮》《李赤》等篇目中,不管是男人率先挑逗还是受到女鬼勾引乃至逼迫,只要这些男性人物和女鬼发生了实质性的关系,那么最终遭受女鬼索命或突然暴毙,就会成为他们逃不开的结局。

《聊斋志异》的《画皮》《庙鬼》等篇中也有这种恐怖的女鬼,她们面目丑恶、心怀不轨、故意为害世人。但是在全书之中,这类鬼故事所占的比例不多,篇幅较短,也与蒲松龄一贯的写作风格并不完全相符。从这些故事的创作动机而论,应是作者将收集而来的民间故事进行加工,并非完全地独立创作。例如《画皮》一篇,就有诸多学者考证其源头,认为早在西晋时竺法护所翻译的《修行道地经》中就有原型,而在后来的六朝志怪、唐传奇中都有相关内容的呈现。由此可以推断,聊斋世界中大部分凶神恶煞的害人女鬼,并非蒲松龄的本意,而蒲松龄所创造的女鬼,实现了对此前女鬼形象的超越和创新。

《聊斋志异》中,“人鬼恋”故事情节的创新主要体现在以下内容:

首先,传统的冥婚模式被复活模式取代。冥婚指死者的父母、亲戚为生前未婚的死者寻找配偶、举办婚礼,使死者在阴间能够过上夫妻生活。“从大量的研究资料看,冥婚是一种中国社会上层和下层普遍盛行的风俗。这种风俗的盛行,是当时衍生出无穷无尽的人鬼恋故事的原因” [6]276。在《聊斋志异》出现前的“人鬼恋”情节中,这样的恋爱大多是以冥婚的模式出现,其情节的发展往往是人间男性到阴间同女鬼交欢。但《聊斋志异》中的此类故事,大多是阴间女鬼来到人间陪伴和安慰落魄书生,且传统的冥婚模式被复活模式所取代。

此外,誉鬼思想的出现是《聊斋志异》对此前鬼怪志异的一个重要创新。《聊斋志异》的爱情故事一扫过去冰冷压抑、鬼魅阴凉的特质,转而华丽生动、诗意盎然。女鬼在蒲松龄的笔下成为了一个个美丽的存在,她们中有容貌艳丽的美鬼,聂小倩“仿佛艳绝”“反不疑其鬼,疑为仙”,林四娘“艳绝、长袖宫装”;有心地善良的善鬼,如《章阿端》中帮助戚生夫妻团聚的章阿端,《吕无病》中几次解救孙麒儿子于危难之中的吕无病,《小谢》中為救陶生奔走的小谢和秋容;有真挚待人的情鬼,如《伍秋月》中力助王鼎的伍秋月、《晚霞》中为爱甘愿毁容的晚霞......更令人惊喜的是,这些美丽的灵魂尤为青睐有才华的、正直的落魄书生。容貌美丽的女鬼已然脱去阴森的外衣,成为了美好女子的化身。

《聊斋志异》的爱情故事中,多元化的结局也是其突出的亮点,不同女鬼结局呈现出不同的艺术情调:林四娘索笔留诗,长歌当哭,飘忽而去;公孙九娘独行墟墓,对莱阳生视而不见,烟然而灭;吕无病千辛万苦找到孙麒,仅说一句话即倒地而亡……《鲁公女》《莲香》《梅女》中的主角,同样是轮回为人、嫁人为妻,却演绎出了三种不同的情节。鲁公女的人鬼恋是相约十五年后再续前缘,十五年后张生返老还童,有情人隔世成为夫妻;梅女悬梁自尽之日已投胎,封云亭携带梅女香魂去展家,唤醒梅女人魂合一;莲香脱去狐皮转世为人,十四年后终被唤醒。在蒲松龄笔下,这些女鬼往往能够以绚丽而多元的方式迎来结局,为《聊斋志异》中的爱情增添了多彩而鲜亮的底色。

蒲松龄用迷离的幻笔为我们描画了一个奇幻的艺术世界。女鬼故事的不同结局,是蒲松龄以自己的人生欲望与经验为出发点,将一个落魄者的白日梦以及梦醒之后的惆怅悲哀描摹出来。除了作家自身的影子外,还有那个时代的失意文人的精神慰藉与哀伤。

参考文献:

[1][法]列维·布留尔.原始思维[M].丁由,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

[2]张稔穰.聊斋志异艺术研究[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5.

[3]蒲松龄.聊斋志异[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4.

[4]蒲松龄.上健川汪邑侯启[M]//蒲松龄全集(第二册).盛伟,辑校.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

[5]金生奎.意淫与哀伤:“艳遇型”模式的表达功能及文化心理背景——《聊斋志异》人与异类

遇合故事叙事模式[J].江淮论坛,2003,(1).

[6]吴光正.中国古代小说的原型与母题[M].北京: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

A Study of the Female Ghost's Exit Plot in the Love Story of Liao Zhai Zhi Yi

LI Tong

(Shandong University,School of Literature,Jinan 250100,China)

Abstract: There are a large number of female ghosts in Liao Zhai Zhi Yi. These impressive female characters play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various stories. Although these female ghosts in Liao Zhai Zhi Yi have different situations and different experiences,in Pu Songling's writings,their ending is always some kind of“exit”. This article summarizes the plot of various female ghosts exiting in the love story of Liao Zhai Zhi Yi,exploring the author's inner mentality and self-awareness. In order to show the ideological connotation of Liao Zhai Zhi Yi.

Key word: Liao Zhai Zhi Yi;ending;love story;female ghost

(责任编辑:朱  峰)

收稿日期:2019-01-21

作者简介:李彤(1997- ),男,山东莱芜人。山东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和网络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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