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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钓温柔

2020-04-26李子胜

长江文艺 2020年2期
关键词:海军

李子胜

1

第一批大鲈鱼终于在5月15号来到了渤海湾百里滩东埝坝头外的流口。

海军第一个从微信群里得知了这个消息。他看到钓友们在七嘴八舌地议论,说就在流口外不远,有个钓友中了一条十五斤的,其他人钓的都是五六斤以上的,一共出了十多条。他赶忙打开微信,给海力、海彬语音留言,兄弟们,抓紧吧,收拾好钓组,大鲈子、大鲈子终于来喽!这回,咱们买的钓艇可以试试水啦。知道吗,现在大鲈子都卖四十块一斤了,紧着点儿吧。

钓艇是去年冬天哥仨凑了八千块钱,买的不知几手货的船壳子。海军和海力各出两千,海彬四千,等买发动机时,海军海力实在拿不出钱了。海彬说,他恰好小金库里有钱,他又拿出了四万元,买了九成新的雅马哈发动机。海军说,海彬这四万元,算是咱哥仨的,等赚到了第一个四万块钱,就还给海彬,然后这四万就是哥仨平均的股份。海力没意见。海彬说,咱们哥仨还算那么清楚干啥,我眼下也不咋用钱,要是赔了,算我自己的;赚钱了,咱们哥仨均分。

钓艇有三米宽,八米五长,最多可坐十个人,等到了夏天海鱼连竿时,就能搞海钓载客生意,如果鱼情好,估计一个夏秋就能回本,入冬时就看到利润了。

别看是二手货,哥仨可喜欢这条灰头土脸的钓艇了,刚买下后用双排车拉到工区院子里,架在破砖头上,小心翼翼地把艇底附生的疙疙瘩瘩的小牡蛎、藤壶铲掉。有几个热心的工友凑过来想帮忙,海军赶紧拒绝了,他怕他们不精心,把艇底给铲漏了。

初冬,工区附近的大汪子里的养殖虾基本都治净了,海军他们仨就把钓艇开进大汪子,先练习练习驾驶技术,钓艇不怎么驯服,像一匹野马一样左突右冲,每次下来,三人都搞得全身湿漉漉水淋淋。

雅马哈的发动机,被手巧的海军、海彬拆了装,装了卸,一遍又一遍地抹润滑油,抹完用蛇皮袋子紧紧实实地包裹好,塞进宿舍空置的上铺。海彬戏称,这是把发动机供起来了。

阳光好的冬日,海军他们仨干脆举着饭盆坐在艇里吃饭,根本不在乎清凉的寒风迅速吸走饭盒里的香喷喷的热气,好像只有这样,能够出海的日子才会到来得快些。日日夜夜兴奋地盼望着夏天,海军有时候就觉得,他们不是坐在钓艇里,而是坐在了美好的梦里。

拥有了钓艇,意味着他们告别了以往受气的岸钓日子,告别了只能在退潮的滩涂上寻找瘦小的海螺、牡蛎,寥寥无几的毛蚶、花蛤、八带鱼的日子,从此,他们可以在盛夏时节昂头挺胸,大大方方奔向大海深处的海螺岛、小蛤地了。那里,有岸钓永远钓不到的大鲈鱼和大梭鱼。

傍晚的太阳跟咸鸭蛋蛋黄一个颜色时,海军三人把钓艇运到了海边。一边给钓艇充气,一边往钓艇里搬东西。羽绒服、救生衣、钓箱、不锈钢保温瓶,还有面包、火腿,看看气充足了,东西也搬全了,三个人迫不及待地跨进舱里,发动机突突作响,钓艇开足马力奔向著名的海钓圣地——填海造地制造出来的坝头流口。

天气预报说渤海海面上是三四级风,钓艇到了海上,冲起速度,风就强烈多了。钓艇昂头前进,每冲一下都要飞起来一样,大海的肌肤被切割出一道白花花的伤痕,浪花开始往艇舱里拍。虽然都穿着雨衣,三个人的鞋还是湿透了,海水一会儿就洇到了裤脚,脚下立刻冷飕飕的。海彬开始晕船,他举手示意,请求海军放慢速度。海军本来想开往坝头流口附近的外海,他自己也觉得肠胃有点翻腾,就只得向东坝坝头开去。到了坝头,抛下锚,海彬挣扎着想爬下钓艇,钓艇距离海垱的第一块丁字石还有两三米距离,海军见状,挽起裤腿,咬咬牙,跳进冰凉砭骨的海水里,他背对海彬,让海彬趴上他后背。把身体因为干呕一下一下痉挛的海彬背上了丁字石,站稳后,慢慢把海彬放下来。海彬一下地就赶紧蹲下,用手撑住一块更高的丁字石上,哇哇地哕了起来。海军和海力把船上的钓竿、钓箱背下,海军赶紧从钓箱里找了一双干爽的登山鞋,换掉了湿漉漉的鞋子,海力也换了双鞋,他帮海彬也换了一双。海彬哕了几口,喝了点热水,吐了几口嘴里的秽物,很快缓过来了。他说,呸,妈的,昨晚熬夜来着,忘了提前吃粒小鬼子的大白兔了。大白兔是一种钓手们很信服的晕船药,日本制造,很灵。

海水哗啦哗啦涌向由丁字石堆砌的海垱,在涨潮的大海中,视野中坝头几乎要被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水吞没,只露出有两个钓艇大的水泥墩子,在逐渐黑下来的夜色中,令人心生恐惧。伸向远方的海垱缓缓地变得越来越纤细。哥仨定定神,开始挂钓组,支矶竿,每个竿梢处夹个报警铃铛,然后找平坦一点的丁字石坐下,吸着烟,烟头微弱的明灭中,耐心等待大鲈子咬钩时把矶竿竿梢突然拽弯,铃铛响起的激动时刻。

渤海里的鲈鱼,百里滩人也称之为鲈乍、鲈板儿、海鲈鱼、大鲈子、大板子。它们儿童时代被叫做鲈乍、小鲈板鱼,少年时代被称为鲈板儿,等长到三四斤以上,到了青壮年,则被叫大鲈鱼、大鲈子、大板子。外号这么多,就可以看出他们是海钓人的最愛。常有骄傲的海钓人把刚钓上来的一斤以下的梭鱼顺手扔回大海,他们只求鲈板鱼。鲈板鱼,全身有很多锐刺,所以有鲈鱼身上十八把刀的说法。鲈鱼被钓出水面后,就像刺猬遇到天敌一般,齐刷刷竖起全部鱼刺。鲈板鱼这种鼓起全身鱼刺,拼死一搏的现象,被百里滩先民用方言土语记录下来,名曰“乍刺”。乍刺,形容不服气别人,要与别人打架拼命前的桀骜样子。

2

厂子倒闭之前,工友中有人不甘心就这样丢掉端了多年的饭碗,自发组织起来闹了几次。

随大流,海军哥三个陪着闹事的工友们在厂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举了两天标语横幅。海军知道,闹也是白闹,不过该闹时也得闹一闹。闹了半天,八十年历史的万人大厂子还是眼睁睁黄了。厂子黄了怨谁呢,最后几年,厂子年年亏损,开工资完全靠银行贷款,大家就像看到路尽头是悬崖,都没了奔头和指望。那几年,工友们上班最累的活就是洗家里的衣服。下班前,好多人都要用饭盒装点厂里的金属零件,带回家里,积攒多了,卖破烂。海军海力海彬没有拿过厂里的东西,他们觉得为了拿点东西被厂门口警卫查出来,实在丢不起磕碜,他们看着几乎全厂的工友们都变成了白蚁,生生把参天古树一样的老厂蛀空了。

参加了乱哄哄的考试,开始晕头转向地选择转岗。年龄接近两年退休的,可以申请提前内退,每月给一千多块钱的基本生活费。四十五岁以下的,必须听从安排,转岗再就业。工友们有的去了街道,有的当上了交通协警,有的去了盐场滩地。海军海力海彬三个人又都分到了一起,他们新工作单位是距离小城四十多里地的盐场一工区。

一工区靠近大海,四顾都是晒盐池,一片水光,有一条柏油路伸向他们居住的小城,还有一条伸向不远的渔村。

与他们一起分配到一工区的,还有三十多个工友。每天他们要早早坐班车去滩地,那里有食堂,可以解决早饭午饭,下午四点再坐班车返回,到家差不多四点半。工作不累,滩地伙食也不错,就是海风忒粗糙,太阳更热烈。上班第一天,新单位就发了海蓝色的工作服,可脸和手毕竟得暴露着,没十天,三个人的脸都晒成了酱猪肝颜色,双手也跟五香酱鸡爪一个色了。盐场的老工友们早就嘱咐他们,可别小瞧海边的滩地,这里阴天就能把人晒爆皮。没多少天,他们就和原来的老工人一个肤色了,他们的肤色倒是迅速融入了新的工作环境。

就像离家出走的孩子重新回家后需要家长安慰一样,为了照顾他们转岗的情绪,盐场领导给他们安排的工作很轻省,当跑卤工。就是每天到蒸发池取样,用波美度表检测一下卤水的浓度,卤水够度数了,就可以引卤水进结晶池,让海盐慢慢析出来。这个活毫不费力,就是太拴人,三个人整天在滩地里闲逛,顶着无处不在的刺眼阳光,内心里都感到了荒凉和孤独。海军觉得,自己每天下班回家,带回去的除了一身阳光的余热,还有臭烘烘的汗味和盐碱滩的卤味。晚上在排挡拼啤酒的日子戛然而止,原因很简单,兜里太素了。

和老工人们还没混熟,三个人在工区里又形影不离了。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上技校的时候。上技校时,他们仨同时发现彼此的名字都有海字,仨人一下子就亲近起来了。海军姓刘,海力姓张,海彬姓李。到了技校快毕业时,在一个海鲜排挡喝了两箱啤酒后,哥仨儿喷着酒气打着饱嗝拜了把子,结成了盟兄弟。他们的友情在化工厂的二十年中,可以说是越来越深厚了,就连彼此的七大姑八大姨都了如指掌。谁家有红白喜事,那两个人一定不遗余力帮忙,非常靠谱。

当初厂子景气时,每月开双工资,小学老师,医院护士,都争着抢着嫁给化工厂的三班工人。海军的老婆是个小学老师,收入比老师高时,他在家里的地位还不错;后来就完了,老师们总在涨工资,海军却总在降薪;到了厂子不景气的那些年,海军回家,总有一点负罪感,觉得自己这个大男人,实在空有其名。海力的老婆当上护士长后,每天跟随医生的应酬很多,并且乐此不疲,女人家家的,总喝得醉醺醺的半夜回家,海力开始连问都不好意思问,后来连问都懒得问了,爱咋咋地吧。海彬的老婆出国打工去了,已经去了一年了,而海彬对老婆的情况绝口不提,估计也是一肚子怨气。哥仨都成了婚姻学堂里的末等生。

到了滩地,虽然每月的工资多了千把块钱,三个人还是觉得很失落。原来的厂子是不景气,每月工资也就两千七八,可是外快多些啊,家里买点啥,就可以拿着发票找会计报销,车间里好歹找个名目,也能发点奖金。那时,厂领导家开了饭店,车间主任们都要去捧场,工人们有气,就发泄在工作上。有一次,海力酒后找乐,叫了一辆出租车,去了三十里外的一个地方,在那里的宾馆拉了泡屎,回来把打车钱、开房钱都报销了。有个师傅,上班时间往家里得跑四五趟,破书包里装满了焦炭,支援他老婆炸果子的事业。那时,从领导到工人,真是横作啊,都这么作,厂子能不完蛋吗?

海军说,如今每月就这素素净净的三千来块钱,都交给老婆,老婆还没好脸儿呢。老婆买个包包,就得几千块,买了这个“哎呦喂”又想买那个“抠死”,再看自己,买双一百多块钱的李宁牌处理旅游鞋还舍不得呢。老婆撇着嘴说,你有啥场合穿好鞋啊,整天跟盐卤子打交道,人跟腌了几年的咸菜似的,能穿出啥好来,凑合着得了。

他们在一起,開始琢磨咋能挣点外块。在海风把渔村那边集市上堆积如山的海螺壳、牡蛎壳、咸干鱼的混合气味灌满他们鼻孔后,他们才醒悟,为啥不从大海里捞银子呢。

经济地位的日益卑微,让海军在家里学会了忍气吞声,老婆的冷漠他早就习惯了。如今自己裤兜比滩地周边荒地里的野猫野狗的肚子还干净,这才是让他最犯愁的事。为了自由一点,哥仨都申请转岗塑苫工。塑苫工是盐场特殊的工种,晴天时啥事没有,可以不上班,但到了阴天下雨的日子,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在下雨前赶到盐池,随时把结晶池的塑料布苫好,防止雨水把刚晒好的卤水冲淡。下雨后,还要用工具把积攒在塑苫布上的雨水片出去。一般的盐工都不愿意干这个活,有时候半夜就得起来,摸黑往工区赶,太辛苦。雷电交加中户外干活,也危险,滩地里真有雷电劈死人的事发生。哥仨分析,雷雨天无法赶海钓鱼,塑苫工的这个作息时间正好和赶海钓鱼不冲突,他们和领导恳切申请,转成了不用坐班的塑苫工。

3

五月的海边之夜比海军他们想象的要冷很多。而且,海军深刻体会到了深夜中的恐惧,盯着漆黑的海面,耳朵里灌满了层层叠叠的涛声,凝视黑漆漆的大海,总是担心突然从海里爬上来一个传说里巡海夜叉模样的怪兽。白天独自一人在海边钓鱼的时候,只要想到四野的空旷,都会体会到恐怖感如海风海浪一样不停袭来,何况是黑魆魆的深夜呢。

他用头灯扫射,看看海力和海彬,他俩看起来更紧张,海力平时乍乍呼呼的,此时蹲在他旁边很近的地方,不停地吸着烟,看他烟头明灭的频率,几乎比海军心跳频率还快。

海军想吓唬吓唬海力和海彬,他故意谈起了夜钓的恐怖,海军说,他听一个钓友说某次独自一人在海边夜钓,刚摸索着打下两把矶竿,水里就模模糊糊地爬上一个黑乎乎的人形生物。那人形对钓友颤抖着嗓音喊话,喂,兄弟啊,别在这儿打啊,我在水底下呢。那一瞬间,他以为真遇到了“水鬼”,觉得后背发凉、发麻,全身毛发根根竖立,恐惧到了极点。用魂飞魄散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等水鬼爬近,再次开口说话,他才醒悟,这人正在潜水摸海螺呢,他是人不是鬼。说完,海军哈哈大笑,提前用自己的笑声肯定自己讲的段子很好笑,他又补充说,当然,他们这些潜水摸海螺的外地人,也确实被叫作水鬼。

他隐隐地看到海彬的肩膀一哆嗦,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寒冷。等了大概三个小时,竿梢的铃铛始终没有响起来。到了十点多,月亮从云彩里溜了出来,把大片月光播撒在海面上,近处浪花的花朵花瓣,都看得十分清晰了。海军的精神为之一振。就在这时,一把鱼竿的铃铛响起来了,海力手快,一把手抓起鱼竿,开始快速摇渔轮。看竿梢弯曲的程度,鱼应该只有一斤左右,尽管如此,海军海彬都兴奋期待着鱼赶紧出水。等海力把鱼挑上海垱,仨人都吓了一跳,这是什么鱼啊,样子太吓人了,头灯照射下,这条鱼脑袋看着像鳄鱼,身子像癞蛤蟆,尾巴像壁虎。怪鱼在乱蹦,仨人谁也不敢贸然去摘鱼钩,眼看着鱼无论怎么蹦跶也无法挣脱被它吞进喉咙的曲柄钩,无奈,海军戴着手套,硬着头皮把鱼钩取下,看看这条丑鱼,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那二位赶紧喊,快扔了吧,比鬼还瘆人。

天快亮时,他们三个都绝望了,又冷又饿又困,浑身上下哪儿都难受,这时候一把鱼竿突然从竿架上跳了起来,直接向大海的方向箭一样射了出去。

大鲈子!大鲈子!

哥仨几乎同时反应过来了,海力爬起来猫腰去抓竿柄。竿柄距离他的手越来越远,很快消失在海垱上,游动在海面上,缓缓下沉了。海军赶紧提起另外一把矶竿,奋力摇轮,拽上钓组后,赶紧朝着鱼竿消失的方向打了出去。二百克的铅坠砸在海浪上,发出一声闷响,海军赶紧往回收线,一无所获,他又奋力打出钓组。折腾半天,还是一无所获。

钓了一条鬼鱼,损失一把价值好几百的矶竿,第一次夜钓蹲大鲈子失败了。

毫无疑问,矶竿肯定是被大鲈子抢走的,这也是好事啊,大鲈子真的来啦。

这次夜钓后,他们在海钓群里向很多海钓高手请教。高手们闲聊说,蹲大鲈子一靠运气,二还得选好钓点,鲈鱼喜欢钻井平台或者乱石堆或者海底有蛤地的海域。他们仨越听越高兴,这些高手中没人提到坝头岸钓会遭遇大鲈子,这个结论让他们三个又对下次夜钓充满了期待。

4

最初扛着鱼竿赶海捡海螺钓鱼,他们仨没少闹笑话,也没少出险情。

大海落潮后,很多喜欢赶海的鱼鹰子会在大海刚退潮时就到了海滩,随着海潮上来的海螺们,正静静地吸附在海滩上的牡蛎堆上,在外行人眼里,很难找到它们。海军他们不懂得潮汐,第一次辛辛苦苦走了一个小时,到了海边,大海已经满潮,满眼是浑浊海浪和海浪吞吐的白色浪花;第二次赶海,时间对了,还是去晚了,那些容易找到海螺的滩涂,早被人捡过几遍了,没给他们剩下啥好货,仨人捡小海螺时,手都被小海螺吸附的刺蛤划伤了,开始没在意,最后手上沾了海水,才感觉被蜇疼了。海水浸泡的伤口,化脓后才慢慢愈合。

开始他们钓鱼,总当空军,向老钓手们请教才知道,满潮时,鱼情都不好。钓鱼要么钓涨,要么钓落,七分潮是鱼最活跃最爱开口的时机,此时找到鱼群,半个小时就能钓四五十斤,绝对能爆箱。鱼和潮汐的关系,就像交通工具和乘客的关系。大潮汐就是鱼群的大公交。大潮时,随潮汐来的鱼群就多,钓鱼人渔获就可能多。潮汐不好时,大公交车成了小“三蹦子”,没带来多少鱼,所以老钓手不会天天泡在海边,他们只选择大潮。凡是高潮低潮落差不超过两米的日子,绝不去海边浪费时间。

他们仨第一次在东埝钓到鲈板鱼,差点累吐血。停好车,顶着刺眼的大太阳,背着钓具奔向坝头,整整走了一个多小时,去的时候因为憧憬着渔获,还不觉得多累。他们哥仨那天渔运很好,钓了一个涨潮,半个落潮,钓了好多鲈板鱼、梭鱼,钓箱全塞满了,海垱上还散落了很多鱼。收竿返回时,他们先把吃的喝的全装进肚子以减轻负重。每人背着几十斤鱼往外走,走了一会儿,实在太沉了,仨人就咬咬牙狠狠心,把不值钱的梭鱼都扔了。继续走了片刻,还是太重,就停下来用剪刀把鲈板鱼的肚子清理干净了,每人都扔掉了五六斤鱼肠子,好歹也轻松了一点。再次出发。可过了片刻,又累得走不动了,他们再次打起了鱼的主意,一条鲈板鱼也舍不得扔掉,仨人一商量,把鲈板鱼头全拧掉扔了。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扔,终于把三个钓箱的鲈板鱼背到了汽车跟前儿。刚到汽车边上,海力一斜肩膀,滑落钓箱,他顺势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呼哧呼哧出着粗气。这一百多斤没有了鱼头的鲈板鱼并不好卖,无论他们仨怎么向路人解释,大家都将信将疑地躲开了。直到一堆鲈板鱼都散发出了臭味,他们只卖出了一少半,剩下的带回家,撒上海盐,全腌制起来晒鱼干儿了。晒成的鱼干儿依旧臭烘烘的,吃起来像在嚼晒干的屎橛子,最后都扔掉了。

他们终于能够一次次把捡到的海螺卖给饭馆和小商贩,每次都能有二三百元的收入,每次钓鱼也有不少渔获,觉得自己已经是老鱼鹰子了,在有一次海钓时,仨人还是差点丧了命。那次,闻讯西埝出梭鱼了,他们仨赶到西埝。那里早就围满了人,大家焦急地眺望,等着潮水上涨。有性急的,举着鱼竿离开海垱上的丁字石,下到了涨潮后会被淹没的篦子石排上。篦子石排,中间一格格是镂空的,没被水淹没时,踩上去还是很安全的,被海水吞没后,镂空的格子看不到了,很容易踩空,把腿划破,把脚脖子崴伤。

那天,他们看别的钓手都蹚水钓鱼,不断抻上一二斤的大梭鱼,就也蹚下水。脚下先是丁字石的尖角,两脚只能踩在两个尖角上,然后是平铺的篦子石排。潮水只没到脚脖子,还能站稳,注意力全在鱼漂上,脑子里想的就是黑漂,中鱼,中大鱼。钓了一会儿,身上背的钓鱼兜子就沉甸甸地勒脖子了。海军心里很激动,只想着钓更多的鱼。可没过一会儿,不知不觉的,海水没到膝盖了,浪涌就有劲了,海军的脚下开始有点晃悠。那一刻梭鱼爆连,下钩就中鱼,他们仨根本没在意海潮还在上涨,也没注意别的钓鱼人已经上了高处的海垱,好心的钓手喊他们往上走,他们哪里听得进去啊,心中只在期待下一条能中更大的梭鱼,甚至白眼鱼。当海潮淹没了裤裆时,已经站不稳了,身体在海浪撞击推搡中晃晃悠悠。海垱上的钓鱼人开始高声呼喊他们赶紧上岸,他们才发现,回去的路已经很难走了。海水还在涨,仨人脸色煞白,可碍着面子,还得假装满不在乎,继续挥舞鱼竿,直到海潮到了胸口了,鱼竿都挥不出去了,鱼竿已经成了支撑身体的拐杖了。仨人崩溃了,惊恐地互相打量着彼此,都从彼此表情中看到了对死亡的极度惊恐。海军想到了被淹死以后,身体吸饱了海水,塑料娃娃一样,脸朝下漂在海浪上的样子,差点落泪。但是他没忘记鼓励他俩撑下去,除了硬撑,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仨人更恐惧了,他们扔掉了鱼兜子,把紧紧抓在手里的三把鱼竿横在胸前,互相牵扯着来抵抗海浪没完没了的撞击。开始是海彬小声,继而海力大声,他们俩开始呼喊救命。海垱上的钓鱼人只剩下了几个,那里手机没有信号,他们只能用高喊安慰他们仨,他们喊,平潮了,再忍耐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就退潮,退潮就安全啦。我們出去给你们喊人啊,一定要坚持住!

海军看到那几个钓鱼人扛着钓箱钓具,慢慢消失了,听着海力对他们的咒骂,他想到了去年在这个钓位,有三个人在雷电袭来时还在贪恋渔获,最后被一个炸雷劈成一死两伤的事。他听到这个惨剧后,还笑话人家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呢。如今,竟然轮到了自己明天也会被别的钓鱼人这么嘲笑,真是造化弄人啊。

他们三个孤零零泡在海浪里,绝望地等待那临终的一刻到来,远处,几个钓艇悠然自得地漂浮在浪尖上,让他们无比羡慕,海水有点凉,他们的身体开始哆嗦了。

海力哭丧着脸说,大哥,咱们哥仨不该走这条路啊,送送快递,一个月也能挣点零花儿啊,咱这不是玩命吗?!

海彬紧闭双眼,牙齿咬出了声音,不知他是不是因为恐惧不敢看到自己的灭亡,还是在祈祷什么奇迹出现。

救他们的人一直没来,他们仨足足在海水里泡了两个半小时,落潮后,才浑身湿漉漉地互相搀扶着逃到了海垱上。脸色都白如宣纸,身体抖成了刚发动的摩托车。那次生死考验后,他们仨开始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买条钓艇。

5

在夜里蹲守的第三天,天蒙蒙亮时,他们终于钓到了平生的第一条大鲈子。这条七斤半的大鲈子,是海军中的。那一刻,他感觉手里的鱼竿被谁突然要夺走一般,他心脏狂跳,脸颊上热血上涌,本能地直起身子,搂紧鱼竿,竿梢立刻弯曲成了半圆形。鱼线被大鱼拽得忽左忽右,时深时浅,海军也被拽了几个趔趄,鱼的力气大得超过了海军所有的中鱼经验,他憋住呼吸,全身紧绷,才抗住大鱼凶猛的拉拽。矶竿竿柄顶着他的小肚子,左胳膊肘抵住竿身,小腹深深地被鱼竿柄顶凹进去了,像要破腹自杀一般。他和大鱼拔河一样你拉我拽,海彬高喊,海力,拿抄子,大哥,松松渔轮的懈力,小心别让鱼洗鳃、切线!海军赶紧拧了一转渔轮的懈力,懈力松开的瞬间,大力马线被拽跑了十几米。海力拧亮了头灯,海彬赶紧提醒,别开头灯啊,会把别的鲈鱼吓跑了。

海军感到大鱼的力气变小了,他开始在心里默默地反复祈祷,千万别跑了啊,老天爷、观音菩萨、土地爷、各路家仙,阿弥陀佛、阿门阿门,千万保佑啊。漁轮摇把可以摇动了,他赶紧加劲,迅速摇动渔轮。海力海彬眼巴巴盯着他,海力举着抄网,瞄准水面鱼线潜入的位置,一个大鱼花沸腾开来后,大鲈鱼张着大嘴的鱼头浮出了海面。

海力刚要下抄子,海彬连忙喊,抄脑袋,千万别抄尾巴。大鱼似乎觉察到了头顶劈下来的抄网,再次奋力一摆尾巴,又消失不见了。海彬吓了一跳,问海军,跑了吗?见海军手里的鱼竿仍然弯曲着,才放下心。

精疲力竭的大鲈鱼再次被拽上海面,海力奋力一抄,大鱼进了抄网,最后挣扎了几下,被抄网兜住的大鱼有劲也使不上了,它变得服服帖帖了,竖起的背鳍也收敛了。大鱼总算跑不了了,三个人这才松了口气。摘鱼钩时,海力自告奋勇,伸手去抓鱼头,只见他的手刚触碰到鱼鳃,就被火烫了似的,瞬间缩回手。他嘴里吼了一句,可他妈扎死我了。再看双手,手掌上渗出了血珠。后来他们经验丰富了,才知道,大鲈鱼的鳃盖刀一样锋利,就连鱼头附近的鱼鳞,也都跟小刀片一样。

那天夜里,他们的渔运再次爆发,竟然钓到了七条大鲈鱼。目测最小的也有五六斤,最大的那条,八十升的钓箱都装不下了,头尾都在钓箱外面耷拉着,像巨人睡错了床。

天亮时,他们飞速地开着钓艇,任凭船头撞击海浪的飞沫,打湿了全身,他们身披火红朝霞靠岸,心情大好特好。

这七条鱼的处理方案,三个人稍有分歧。海军建议给工区头头送一条,以后钓鱼,时间上有个方便。海力不同意,说咱们辛辛苦苦钓的鱼,凭啥给他白吃。海彬不做声,沉默就是反对海军吧,海军就没再坚持。他们决定,都卖给饭店。跑了四家饭店,人家掰开鱼鳃打量后,对鱼的新鲜程度很满意,但是都不接受四十块钱一斤的价格。他们像商量好了似的,只出三十二元一斤,三十二,包圆儿。海力沉不住气了,就想卖给第四家饭店。海军说,这个价格,少卖四百多啊,咱们最后再换一家问问,不行我去蹲早市。海彬说,蹲早市卖鱼,传出去,咱们今后就没这么随便了,还是再找家饭馆问问吧。

第五家饭店规模大一些,老板看到了这几条鱼,听了报价,说三十五,我包圆了,我原来也海钓,知道海钓不容易,三十五,价格不低了。海军想,行啊,三十五就三十五,他说,老板,这条最小的我们不卖了,你免费给我们炖了行吗?我们哥仨在这喝点。老板很痛快地答应了。一听有大鲈鱼下酒,海力来了精神。海彬只是笑笑,没说什么。过完秤,总共四十五斤,老板把一千五百七十五块钱递过来,海力伸手去接,海军抢先抓过钱,塞给海彬。海力举着手,尴尬地说,我也是想接过来给海彬。海彬接过钱,数出五张塞给海力,又数五张塞给海军,说,第一次卖鱼,咱们都沾沾喜气,你们哥俩兜里也够素的了,我还不知道吗。这五百块钱,谁都不许不要。海力接过钱,憨憨地笑着塞进裤兜。海军叹口气,说还是咱海力兄弟实在,也接了,摆在桌上的塑封餐具旁边。

海军说,今天晴天,工区应该没事,咱们吃完喝完,正好在家睡一觉。一会儿,热腾腾的鱼端上来了,海军抽出两张百元钞票,对服务员说,给我们拿瓶牛栏山,剩下的安排几个菜,今天我请俩兄弟。海彬把那七十五元零钱也拿出来,塞给服务员,说添个硬点的菜。

新鲜的大鲈鱼太鲜美了,仨人都停不下来筷子,鱼肉耐嚼,还没有软刺,吃起来痛快。那天他们敞开了酒量,又要了一瓶白酒,每人两杯后,海力开始话多了。每次喝了两杯白酒后,海力肯定变话痨。他从过去车间里的女工,白话到了现在工区食堂的女厨师,开始,海军、海彬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本来很好的气氛,让多嘴的海力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搅了。他说,你们听说了吗,咱们这儿那些出国打工的人,一下飞机,就男女自由结伴,立马同居在一起,男的负责租房吃饭的费用,女的则负责家务,打工之余伺候男的,俩人就跟老夫老妻似的,多带劲啊。过几年,咱们哥仨不行也出去打工吧。

海军发现,海力的话刚说完,海彬就有点变脸色了,海军咳嗽了一嗓子,他反问海力,海力你又胡说,你又没出过国,你咋知道的?你说的现象也许有,肯定是个别的,没啥普遍性。

谁知,海力喝多以后,爱抬杠的劲头上来了,他提高了嗓门说,大哥,你是不知道,国内这边有几个女的要飞过去了,那边的工头儿早就门清了,他先看照片,漂亮的他先过一水,哪个女的归哪个男的,他都安排好了,我要是撒谎,我就不是人。

海军狠狠地瞪了海力一眼。海彬阴沉着脸,把剩下的半杯白酒一口干了,说我突然想起来,今天还有要紧的事要办,先撤了,你们哥俩慢慢喝。说完晃晃悠悠就走了。

海军喊,三弟,啥着急的事啊,等会咱们一起走。喊了两遍,见海彬头也不回,海军就叹了口气,他踢了海力一脚,你这破嘴啊,你不知道海彬的老婆出国打工去了?你这不是骂三弟是王八吗?!

啊,我操,我哪里知道啊,他从没跟我念叨过,海力挠着脑袋,极度懊悔地说。

好在转天他们去海钓,海彬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样子,让他们感觉意外的是,他们钓到大鲈子的坝头,已经被二十多条钓艇包围了。

他们哪里知道,他们卖给饭馆几条大鲈子的事,早在几个微信群里炸锅了。

6

海军回家时,都是蹑手蹑脚的,不敢弄出大的动静。每次回家,他都有去别人家做客的生疏拘谨感。他知道自己和身为小学语文老师的妻子文化层次的差异,平时很少有语言交流,他们就是都在家,也像梦游人一样,彼此视而不见,各忙各的。他们不吵不闹的,也不亲热。彼此就像两条平行的河流,各自流淌,互不侵扰。

刚读大学的儿子,成了他们平时唯一可以简单交流的话题。无非是,孩子咋样?挺好的。哦,那就好。孩子读大学离开家后,妻子就和他分房睡了,家里更像旅店,他们是不同房间的房客。妻子工作很忙,天不亮就去学校了,回家后忙着在微信群与家长们交流。儿子和妈妈偶尔打微信电话,海军只能隐约地听着,妻子很少把手机递给他,而孩子每次都是与妈妈联系。

海彬曾经和他深谈过对家庭的感受,海军知道,海彬的处境和自己也差不多,也是感觉不到家里的温度。海彬的妻子也是他们一个厂的,看到厂子不死不活的样子,就辞职出国打工了。刚开始,海彬的经济状况果然突然好起来了,海军知道,是他老婆每月给他汇一万多块钱。海彬总让海军陪着,去中国银行把外币兑换为人民币。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海彬再没邀请他陪伴了。海军也没多想,海力酒后的话,倒是让他替海彬的婚姻担心了。的确,他认识的出国打工的人,没超过两年,几乎婚姻都破产了。

工区食堂卖菜的小花,矮墩墩胖乎乎的。她包的包子很好吃,每次在食堂窗口卖饭,小花对海彬总是含情脉脉的,她给海彬舀的那勺菜,每次都是冒尖的,惹得海军海力总拿小花找乐,称小花为花西施。他俩总怂恿海彬买红烧肉或者红烧丸子。但是海彬对小花、红烧肉、红烧丸子都没什么兴趣,小花情意绵绵地多盛给海彬的红烧丸子红烧肉,都便宜了海军海力。

工友们私下说,小花的老公也出国打工去了,走了五年了,说他俩早就协议离婚了。小花也是空床难独守,身子饥渴难耐,一直喜欢对帅哥放电。

食堂的大师傅里,有个帅气的山东小伙子,只要不穿食堂的工作服,他总是穿戴得很整齐,他开一辆白色的迈腾上下班,在工区很扎眼。工区里,除了盐坨是白色的,就是他的车是白色的。他的車任何工友也没坐过,他谁也不让坐。海军听说,他是靠网聊,认识了一个医学女博士。据分析,女博士很有钱,女博士给他买了车,还在距离一个小时车程的高档社区买了套房子,每周末,女博士与他去那里相会,女博士是否婚配,不得而知。爱八卦的工友们,当然要把女博士想象成婚内出轨,包养小白脸,寻求短暂刺激。山东小伙子这点艳遇,成了他看不起工友的资本。有一次,他给海力盛米饭,海力嫌给少了,让他给再添半勺米饭,他不肯,海力高声说,你他妈的蒸的啥米饭啊,跟酱粥似的,我这人胃口好,从不吃软饭。

“从不吃软饭”这五个字,海力故意大嗓门说得一字一停顿。海军赶紧捅海力腰眼,暗示他说话别揭人短处,谁知山东小伙笑了,挑衅地说,海力师傅啊,您老人家晒得跟酱黄瓜似的,想吃软饭,你吃得上吗。一边馋着去!

7

出了末伏,鲈板鱼三四两大了,他们开始张罗载客钓鱼。包船一千,拼船一人二百。第一次载客去钓鲈板鱼,险些出事。

那次出海,海彬说他家里突然有事,没有参与。船钓时,为寻找好的钓位,一天得下二三十次锚,平时他们仨出海,都是心细的海彬当锚长。海彬听说这次出海是海力负责下锚,就在哥仨的微信群里留言,反复叮嘱海力,海里有涌,锚绳下水,立刻绷紧,力量吓人,一定要注意安全。上船第一件事就是规整好所有物品,第二件事就是把锚绳盘好!放锚时必须让大家都坐着!坐着!坐着!免得锚绳把人带下水。起锚时,必须两条腿一前一后找准稳定感后,再开始拉。如果锚到礁石,拉不动,启动船机直角用力“顶”的时候,重心后移下蹲……

海力摇摇头,妈呀,这么多事啊,我哪里记得住啊。

那天上来了六个人。他们一千块钱包船,要求去流口子钓鲈板鱼。海军在船尾控制发动机,海力在船头负责抛锚。钓艇到达流口子时,已经下午一点,涨了五六分潮水,正是鲈板鱼爱开口的时机。海军准备在流口子外找钓点。谁知,那六个人说不去口子外面。海军说行,那就去口子里面钓。六个人说不,就钓口子的流头。海军和海力对对眼神,俩人心里都没底。流头就在坝口中间,坝口外的海水从这里涌进坝口里面,海水受到两个石头坝的阻挡,力量会变得非常大,流大浪急,抛锚很困难。海军说,流头不好下锚啊,那里流太大,太危险了吧。六个人齐刷刷说,咱们离两边的坝头那么近,扑腾几下就上岸了,我们都不怕,你俩怕啥。

海军琢磨,第一次载客出海,图个顺利吧,不和他们呛了。他问六个人,你们船钓过吗?

六个人说,没有,今天是头一次。听说口子出鲈板了,我们就来试试,听说鲈板不是好顶流吗,咱们就在流大的位置钓。船长,你要是不行,我们就退钱,换条船。

海军有点恼,心想,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一会儿你们不晕船才怪呢。他就转舵,把钓艇往激流中开。海浪撞击船头的力度马上加大了,浪花溅起一人多高,船头的人身上都淋上了海水。他们竟然兴奋得嗷嗷叫。到了流头,海军控制好发动机油门,让钓艇静止下来,喊海力下锚。海力脸色惨白,估计是有点害怕了,他抛下铁锚,盯了海面一会儿,说锚落底了,海军就关了马达。谁知,铁锚并没有真落底,发动机一熄火,钓艇一瞬间就被卷入了漩涡里,并在漩涡里迅速打转儿。海军赶紧发动机器,发动几次,竟然没点着火。钓艇眼看旋转得更快了,六个人也不嗷嗷叫了,都紧紧抠住钓艇边缘的帆布抓手。就在此时,锚绳突然绷直,估计铁锚挂到了填海的毛石缝隙上了,锚绳绷直的瞬间,钓艇的船头被锚绳压下了海面,钓艇里瞬间扑进了一大摊海水。眼看钓艇就要潜入海里,海军高喊,海力,赶紧把锚绳砍了。海力低头找到砍刀,一刀把锚绳砍断,钓艇的船头挣脱了锚绳的压制,立刻高高抬起,像一匹烈马高抬前蹄。海军感觉手下一空,发动机竟然挣脱了固定它的卡座,掉进了滚滚激流中。这下,钓艇成了浮萍,在湍急的漩涡里自由自在地旋转起来。

幸亏这时有两个钓鱼人驾着一条十五节的小艇经过,人家二话没说,开过来就把海军他们的钓艇顶住了。小艇发力,把海军的钓艇顶出了旋涡,顶到了缓流的水域,那两个人喊,你们把锚绳拴在地笼的浮漂上吧。

海军海力一起配合,把锚绳拴在了篮球大小的浮漂上,一会儿,锚绳拉直了,钓艇也稳住了。六个人有四个已经趴在艇边,哇哇地呕吐起来。海军暗骂,活该。

海军对小艇上两个好心人千恩万谢,说你们把手机号告诉我,找时间我好好请请哥俩。那两人说,不用,要不我们把你们顶到坝上去吧,你们别钓了,太悬了。

六个人中有两个没呕吐的不乐意了,说不行,我们包船钓鲈板来的,上了坝头,我们不就成岸钓了吗,我们现在就下竿。

海军对帮他们的那两个钓鱼人说,谢谢哥俩了,好心人必有好报,咱们都在这片海上玩,总会碰见的,来日方长。那俩人说,你们差不多了就打救援电话吧,要是真不用我们,我们就去流口外面钓鱼去了。

急着下竿的两个人赶紧挥手说,你们走吧,走吧。

海军和海力本来也带了钓竿,可锚也没了,发动机也掉海里了,损失惨重,哪有心思钓鱼呢。一会儿还不知道咋上岸呢。再看那二位,已经开始中鱼了,呕吐的人见到中鱼,也都来了精神,没心没肺地也钓起了鱼。三个小时后,海军看他们每个人都钓了多半箱鲈板鱼,就开始打救援电话。电话播出后,他傻眼了,根本没信号。他让海力打电话,也没信号。

海军意识到事态严重,就对六个人说,哥几个,我们哥俩的手机都没信号,你们谁的手机有信号,借我用一下。六个人说,着啥急啊,正连竿呢,等会别的钓艇路过,把咱们顶上坝头不就得了。

海军低声对海力说,咱俩今天算碰上一帮生瓜蛋子了,要鱼不要命的主。咱们俩都编条短信,发给海彬,反复发,万一发出去呢。只能让海彬帮忙联系一条渔船吧,五点左右必须把咱们拖走,真要出了人命,咱俩下半辈子就剩还债了。

到了五点多,西面的天空开始扑过来大片的乌云。海上起了风,钓艇又开始剧烈起伏了,晕船的四个人又开始呕吐了。他们提出要上岸,海军冷冷地说,我们一直联系救援船,手机就是没信号,我们也没辙了,听天由命吧。

六个人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掏出手机,他们的手机也没信号。海军长叹一口气,恶狠狠地说,天气预报后半夜有七八级大风,咱们要是找不到救援的,明天等着家人给咱们收尸吧。

六个人面如土色,说你是船长,你赶紧想辙啊,我们可是花了钱的。海军海力不再和他们搭话,只是低头摆弄手机,给海彬反复发短信。

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半个小时后,一艘渔船经过,看到他们拼命挥手,就靠了过来,把他们的钓艇拖进了渔港。

8

机器掉海里了,海军只得找老娘借了两万块钱,买了一个更旧的发动机,海军好歹懂得维修,把旧机器保养一下,还是很好用的。他嘱咐海力,丢发动机的事儿先别告诉海彬。

可是海彬压根就没看到过新买的旧机子,因为从那天开始,海彬总是找借口不出海,这让海军很费解。是不是他对股份的分配逐渐不满了呢?毕竟钓艇主要是他投资的啊。他思来想去,多次邀请海彬出来喝酒,海彬只说没空。他想去海彬家里,和他好好聊聊,海彬说不方便,千万不要来。后来给海彬打手机,他总是关机。

一天晚上,乌云密布,塑苫工们急急忙忙往工区赶,海力开着他买的快报废的面包车,拉着海军,直奔滩地,海彬还是没来。他俩苫盖好了自己负责的两个结晶池,又要帮海彬苫他负责的两个池子。他们到了池子边,结晶池的塑苫布已经打开了。在那里忙活的工友说,你们哥俩都不知道啊,海彬请假了,一时半会儿上不了班了。

转天上午,风雨过去,天气放晴,他俩把汇集在塑苫布上的雨水用铁锨铲出去,又把结晶池的塑苫布卷起来。下班路上,他俩商量着,还是得去海彬家看看。海军说,咱们到家里堵他,不管咋样,得给句痛快话啊,不满意咱们哥俩,也得直说啊,闷葫芦一样,憋死人呢。

到了海彬家,用力敲门时,海军隔着门缝,就闻到了一股清晰的中药味。开门了,海彬头发蓬乱一脸憔悴站在他俩面前,中药味浓烈地从海彬身后扑面而来。

海军挥起拳头砸在海彬肩膀上,三弟,咋回事啊,得病了?得病咋不告诉我们哥俩一声啊。真有你的。说着,推开挡在门口的海彬,站在了客厅中间。海军四下看,发现主卧室的门半掩着,屋内的床上,分明躺了一个人。

海军用手指指卧室,海彬赶紧走过去关好门,小声说,我老婆回来了,病了。

原来,海彬的老婆在国外出了车祸,截瘫了,家里离不开人,海彬把老婆接回家后,一直伺候老婆吃喝拉撒睡。

当年钓艇钓鱼、捡海螺的收入,正好四万多块钱,海军海力谁也没要,都给了海彬。让海彬带着妻子,去更好的医院看病。

海彬说,我不缺钱,保险公司赔了钱了,够用的。海军说,把弟妹的病治好,其他的别管。咱们兄弟,谁有事都不许一个人扛着。

海彬怔怔地听着海军的话,没接话茬,只是低下头一个劲儿揉眼窝。只有他自己知道,悄然涨满了清泪的眼眶,似乎要胀裂。

只要有空,海军和海力都会到海彬家,哪怕陪海彬坐坐,他俩也高兴。海军偷偷和海力说,咱们得向海彬学习,人家才有真男人的胸怀啊。海彬的老婆也从截瘫的悲观绝望中走了出来,开始和他俩打听海钓的事,每次海力都要添油加醋地讲述一番,这个女人努力做出如醉如痴的神情,安静地听海力白话。

9

在后来的海钓日子里,他们先后救起了十几个落水的钓友,海军海力两人,都成了成熟的船长。他们的钓船,口碑越来越好。

第三年开春,单位允许转岗人员办理提前退休,海军哥仨一商量,都办了内退手续。到了秋天,他们又换了一条更安全的新钓艇,还新配备了超声波探鱼器,专门用来寻找茫茫大海下的蛤地,鲈板鱼的鱼群喜欢在蛤地栖息,找到新的蛤地,才不会让花钱钓鱼的客户失望。海力还买了一套手机直播设备,把钓鱼的视频直播给钓友。船钓的事业开始风生水起。

政府有关部门派人找海军他们探讨,能否把载客海钓纳入政府旅游项目中,让海钓更规范安全,政府还希望在适当的时候,策划第一届国际海钓节,邀请世界上的海钓高手来百里滩一試身手,通过海钓,带动亲海旅游业的蓬勃发展。哥仨很高兴,他们表示一定全力配合政府工作。

海彬的妻子,在海彬精心陪护下,已经可以拄着拐杖下地行走了,生活基本可以自理。海彬告诉海军和海力,再等半年,他想带着妻子也体验体验海钓,这不是他的意思,是他妻子主动说出来的心愿。

大海涛声不断,靠海吃海的人们生生不息,享受着大海的富饶。

后来的日子似乎成为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拉长的镜头,在很慢很慢的节奏中缓缓放映。

朝霞中,夕阳里,在海边忙碌的人们不经意间就能看到有三个身影驾驶着新钓艇,劈涛斩浪,一路向前,他们把快乐的笑声一天又一天地播撒在了闪烁着温柔波光的大海里。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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