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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岸河岸 短篇小说

2020-04-20宁经榕

旗帜文摘 2020年1期
关键词:领班刀疤柿子

宁经榕

那天,闰生梦到自己变成一条鱼,挣扎着要跳上河岸,试了很多次都是直直往上戳,又直直往下坠。终于憋了股大劲,弹成一条弧线坠落到河岸上。刚落下不久,他就觉得不妙,鱼鳞贴在烫热的鹅卵石上,滋滋作响,白刺的日光从他身体里烤出一股腥臭味。他憋一股劲试图返回河里,奋力一跃,一张网死死罩住他。

醒来时发现午后阳光斜进窗子,阿尔斯楞把厨房捞鱼的网兜套在他头上,用蹩脚的普通话对他说,宰鱼了。拿开网兜,闰生走到那个黑楠木做的案板旁,一条肥长的青鱼躺在上面,硕大的眼睛在瞪他。客人点定那条鱼后,阿尔斯楞用一柄铁锤锤碎鱼的脑袋,这本不是他该做的。鱼庄经理办公室墙上明确写着:水台的职责包括撈鱼,杀鱼,清理内脏等工作。可闰生一直不敢敲下那么一锤,阿尔斯楞教了不下十次,把鱼按在案板上,让他不要怕,就像敲碎木头一样,一锤完事。看着鱼在案板上挣扎,闰生好几次举高铁锤,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阿尔斯楞是蒙古人,五十多了,是这里的厨房长。他长着一张干枯的脸,上面沟壑纵横,像整日呆在大西北被风沙刮出来般。性子也跟他脸一样糙,常在厨房里大吼大叫,刀疤若是出了错,免不了一顿臭骂。然而他不记仇,骂过后又拍拍人家肩膀说,不计较,小事。闰生被骂过一回,那是他刚来的第一个星期,阿尔斯楞拎着铁锤教他宰鱼,费尽口水讲了半天,他还是不敢下手。阿尔斯楞着了火,狠骂他一顿。一整天,闰生愣案板旁边,动也不动。阿尔斯楞倒不知如何是好,不敢骂,也不会哄,在周边团团转。那天半夜,阿尔斯楞感觉到有水滴在脸上,他以为是下雨,床靠着窗,风大时会飘些雨点进来。他把手伸出窗外,没碰到雨,倒听到了上铺的抽泣声。上铺睡的是闰生。好几天,阿尔斯楞都不敢正眼看他,目光一碰到立马挪开。大约过了一个星期,阿尔斯楞才重新去教他宰鱼。之后,再也没骂过他。

阿尔斯楞第一次见闰生是在鱼庄后面的江边。那天早晨,阿尔斯楞跑出江边抽烟。他烟瘾大,每隔一段时间就从厨房溜出来抽。来往的货轮在游荡,在一艘载矿的船边,荡起了一窝水花。起先阿尔斯楞没在意,这种水花一天荡起太多了,船上扔的东西,水里的鱼上跳,都会泛开一窝水花。等他吐的一口白烟悠悠散尽,就看到一颗黑色的小脑袋浮在江上。他从鱼庄下到河岸,那颗小脑袋已经上岸了,连着一截细长的脖子,脖子后面接着瘦弱的身子。阿尔斯楞走近,说,娃子,一大早,不要游水。他扭头过来,看着阿尔斯楞一眼,又扭头过去了。阿尔斯楞又问了几句,他还是不说话。抽了完一根烟,阿尔斯楞就回鱼庄去了。那天是周末,客人多,阿尔斯楞抽完第二根烟回去一头扎进厨房,出来已是中午,江边见不到那娃子的身影了,那块石头上还余留着两瓣浅浅的屁股印。

夜里,阿尔斯楞收拾完了厨房就靠在江岸的栏杆上抽烟。他总是很晚才回宿舍去。宿舍那帮年轻人下晚班回去就打牌,他不喜欢打牌,也太老了,跟他们玩不到一块。阿尔斯楞从兜里掏出一瓶酒,那是客人餐桌上喝剩的,他每天都能拿到一两瓶,放到厨房的一个角落里,到晚上再拿出来喝。通常,喝得头微微晕的时候他才回去。那是个夏夜,白月弯在天空中,江边风很大,脚底下到处是青蛙和草虫的叫声。阿尔斯楞喝完了两半瓶二锅头,头有点晕了,就去关厨房门回宿舍。走进厨房门,他恍惚看见一条黑影闪进厨房角落里,他以为眼花,没理会,就照常关上门。走了一段路,听到厨房里传出打门的声音,阿尔斯楞心一惊,到路边捎上条棍子摸了过去。门外没人,门却在响, 阿尔斯楞打开门,就看到那条黑影闪进角落里。他打开灯,在案板旁的旮旯里拎出了白天看到的那娃子,他的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阿尔斯楞用棍子抵住他脖子,掰开他手,一团白面包掉下来。闰生往阿尔斯楞手臂咬了一口,阿尔斯楞吃痛,手松开,他便往外跑了。阿尔斯楞追出门口,月色幽幽,已不见闰生的踪影。

阿尔斯楞回到宿舍,那帮年轻人还在打牌,他举着手臂在灯下看,手上一排浅浅的月牙形印子,充着血,他用清水冲洗下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晨,阿尔斯楞又在江岸上看到闰生,他面对着江象是在想什么,阿尔斯楞一下捏住他手臂,说,小毛贼!闰生吓了一跳,回过神了又想咬,阿尔斯楞这回有了防备,一只大手掌罩住他的脸,让他咬不到任何东西。阿尔斯楞说,属狗的嘛,见人就咬。闰生拱着阿尔斯楞的手掌一通乱啃,虽没咬到,阿尔斯楞提着他,手臂也吃力。就说,别咬了,我放你下来。说完手一松,闰生落下,脚刚落地一溜烟就不见人影了。

阿尔斯楞想不明白,这娃子怎么就粘上他了呢。中午的时候,鱼庄员工都去吃午饭了,阿尔斯楞抓了几个馒头就出去。从内蒙古到这座南方小城三十多年,他还是喜欢面食。年轻时胃口还好,年纪一上来,吃得越来越少,最近每顿吃两个馒头就撑了。到江岸又见那闰生玩水,阿尔斯楞走下去,闰生发现了他,抓起衣服就跑。阿尔斯楞扯着沙哑的嗓子喊,别跑,不打你。闰生不见后,他坐到那块石头上啃起了馒头,故意嚼得吧唧响。啃了一会,闰生的脑袋从江岸的芦苇丛中探出来,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盯着阿尔斯楞手里的馒头。阿尔斯楞把一个馒头捏在手里托起来,对从芦苇丛探出的一截脑袋说,想吃,就过来拿。闰生脑袋猛地缩了回去,又慢慢探出来,瞧了一会试着慢慢走过去,抓住馒头就扭头跑。跑到芦苇丛里,把馒头整个儿往嘴里塞,腮帮鼓得像只皮球。吞得太快,卡了一团在喉咙里,什么都顾不上跑到河边去喝水。喝了就愣在那打嗝。阿尔斯楞问他,干啥子不回家?闰生光打嗝,没理他。他接着说,你家是哪里哦?你爸妈肯定在找你。连续问了一堆话,闰生一个字也没应,打完嗝就捡石头去扔水漂。阿尔斯楞说,不说话,我走了。闰生还是不理。他转身往回走,走了几步,回头就看见闰生跟在后面。阿尔斯楞说,莫跟我,回家找你爸妈。一路走回鱼庄,闰生一路跟着。阿尔斯楞进厨房,他进厨房。阿尔斯楞出来抽烟,他就跟在屁股后面看他抽烟。

阿尔斯楞不想闰生跟着他,赶了几次,都没赶跑。他在地上捡了条棍子就要打闰生,闰生跑开了,阿尔斯楞一回头,又见他远远跟着。阿尔斯楞提着棍子追上去真要打他。闰生一溜烟跑江边去,蹿进芦苇丛里,阿尔斯楞腿脚不好,追到岸边就见不到人了,只见江风徐徐,芦苇在风中摇摆。

用了半天的时间,阿尔斯楞到周边打听这娃子到底是谁家的,他满怀信心,这里隔壁就两个村子,住着不到百户人家,当初鱼庄老板就是冲着这里幽静,近江,又能观江景,才定的位置。挨家挨户问完后,已经是黄昏了,他并没有找到丢孩子的人家。阿尔斯楞决定去派出所报案,派出所离鱼庄七八公里,他踩着一辆老凤凰,在路上踽踽而行。踩到一个陡坡,气喘得厉害,他立起单车叉腰在路边休息。路边也有一丛芒草,西落的太阳从芒草的那边穿过芒草,铺在他脸上,他哈着大气,视线随着光线挪动,他看到底下那条河在黄昏的光芒中安静的流淌时,想法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阿尔斯楞让老曾给闰生安排个住的地方,老曾倒爽快,说,老楞,你既然出声,那就不难,只是他不能干活,我们不收童工。阿尔斯楞说,晓得。一张一米五的床,换了个两层的铁架床,阿尔斯楞睡下面,闰生睡上面。宿舍人一问,他就说孙子,说以后就一边上班一边带孙子。

闰生回想住下不久的日子,那时阿尔斯楞在厨房忙活,他蹲在玻璃水缸前看各种各样的鱼在缸里游,看不过瘾就伸手进去摸。阿尔斯楞是不给他伸手进鱼缸的,说这样鱼就活不长了。他一听到鱼要活不长了,之后再也没伸过手进去。只是把手贴在玻璃上,鱼往哪游,手就往哪摆。厨房里就三个人,除了阿尔斯楞,还有一个厨子刀疤,一个洗碗的阿姨。厨子刀疤总是闷在那口锅旁,他脸上有一道细长的疤,旁边残留着两排拆线的印,时常裹着的一层猪油,像一条掉在油缸里的蜈蚣。只有他和刀疤在的时候,刀疤会用勺子勺出一块肉给闰生吃,闰生觉得好吃,一天能吃个七八块。似乎吃了四年还是五年,闰生十三岁的夏天,他不经意间看到刀疤在菜快要出锅的时候往锅里吐了一口痰,他以为看错,往后又刻意躲起来偷偷观察,发现每一道菜快要出锅时,刀疤都会吐一口痰进去,这口痰吐得隐蔽,若不是一直盯着他看,绝不能发觉。闰生蹲到江边,用手指抠喉咙,抠到后面胃酸都吐出來了,他还继续抠,他要把这些年吃刀疤的肉全部吐出来。到底吃了多少,他不知道,他来这里之前,四年级的数学老师没教会他数一百以上的数字。来这里之后,也没人教他。阿尔斯楞只教他认鱼,捉鱼,宰鱼。鱼庄老板老曾说他准备满十六岁了,鱼庄还差个专业的水台,让他去做。他问阿尔斯楞,水台是什么,阿尔斯楞说,就是杀鱼的。他说他不想做这个,阿尔斯楞说,那你想做哪个?他摇摇头,说不知道。阿尔斯楞说,不知道就先做着吧,这活也简单,把鱼捞出来杀死,清理干净就行了。他只好点了点头。

十六岁的那天中午,阳光从厨房的窗户照下来,他突然很困,就躺到椅子里眯了一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醒来就看到阿尔斯楞把绿色网兜套在他头上了。他究竟没敢下锤,阿尔斯楞把鱼敲死后,他才拿刀去刮鱼的鳞片。他已经很熟练了,一片片白色的鳞片在阳光下往下掉落,等到再没有鳞片掉下来,他咬紧牙,用刀把鱼腹切开。

无论寒暑,下午四点至六点间,阿尔斯楞带他去江里游泳。两人沿着江岸往上游。他问过阿尔斯楞,为什么下到水深点的地方游。阿尔斯楞说,这样安全,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从船上跳下来游到岸上,我跟你说,你那狗刨式能游过来算是老天开眼了。阿尔斯楞教他蛙泳,蝶泳,仰泳。他学会后就跟阿尔斯楞两人比赛谁游得快,他从没游过阿尔斯楞。有时候,他想起了父亲周末带他去红水河钓鱼的那段时光。父亲大手握着钓竿,钓竿长长垂到河里。父亲在水泥厂上班,常年接触水泥,手上面裹着一层水泥粉,洗不掉了。河很窄,水很急,父亲钓完鱼后就会带他去水浅的湾子游泳,父亲嘱咐他,一个人的时候,千万别下水游泳。闰生爬上岸,望着远处的阿尔斯楞,只看到一团水花在飞溅,突然恍惚起来,以为这里是红水河,父亲还在水里游泳。他想大喊一声父亲,话到喉咙就变成了阿尔斯楞。阿尔斯楞已经爬上了岸,他和他隔了很远的距离,听到声音回过头来看他。他看不清阿尔斯楞的脸,在他身后不远处是一座巨大的桥,桥墩像两条锋利的爪子,死死掐住河的喉咙。

阿尔斯楞还教他调包酒的法子。客人走后,通常剩余一些白酒,他把那些白酒收集起来,倒到一个酒瓶里,倒满后,等到下次客人再点那种酒的时候,开那瓶收集的酒给他。这法子需要一个服务员配合,包厢里通常有个柜台,服务员就在柜台开酒的时候调包。闰生说,他不要学。阿尔斯楞,我只是说给你听,要不要学在于你。阿尔斯楞也不常调包,只碰到那些年代久远的酒时,忍不住调一两瓶收藏起来。夜里阿尔斯楞在江边围栏上喝酒,闰生去帮那些服务员收碗碟,扛露天场的桌椅。服务员都是女的,她们开闰生的玩笑,有两个年龄大些的,讲着讲着就讲起了黄段子,闰生听了,脸红扑扑的。有时他站在二楼的围栏上,看她们在昏黄的灯光下扭着臀,身体里似乎冒了团火,疯狂烧起来了,闰生赶紧别过目光,不敢看她们。

闰生发现有个姑娘总不爱说话,她总是耷拉着脑袋穿梭在桌子和客人之间,客人叫她拿东西她也不应答,扭头就去拿。领班骂她时,她脑袋快垂到地上了,不敢看领班一眼。翌日客人叫她,她倒是应了,那声音跟蚊子差不多。闰生那天帮收桌子的时候叫了她一声,他知道她叫柿子,所有人都叫她柿子。柿子看了他一眼,细细应了一声。晚上闰生躺在床上翻来滚去不能入睡,那个细细的声音像钉在他脑壳里般,怎么都驱赶不去。有客人来,服务员便到厨房端菜,一进门,闰生目光就往门口拐去,看看是不是柿子。服务员走后他就盯着刀疤看,刀疤一动手,说明服务员快来了。

晴朗的夜晚,床头泻进一片银色的月光,闰生躺着不动,眼睛瞪得老大。阿尔斯楞已经熟睡了,在打着响鼾。闰生轻手轻脚爬下床,拖上鞋子就出门去了。宿舍门口是一条马路,路灯摇摇曳曳像睡着了般。他穿过马路,站到对面的一栋宿舍楼底,那是鱼庄所有女员工的宿舍楼。闰生瞧着走廊上那些在风中飘荡的衣服,走廊灯光孱弱,他看不清衣服的颜色和形状,每一条都像柿子的,每一条又都不像。一阵风从夜的深处吹来,他闻到了一股柠檬沐浴露的香味,他往风中嗅了嗅鼻子,分不清这味道是从哪层楼飘来的。闰生站到半夜,露水渐渐重才回去。

有一阵子,刀疤感冒了,煮一阵东西就咳几口浓痰。阿尔斯楞说让他休息几天,一个感冒的厨师,做出来的菜也是感冒的。刀疤说先干完今天吧,反正都来了。中午时分,柿子给客人叫去了,客人指着一盘清蒸石斑鱼说,你看看这是什么。柿子看到石斑鱼旁边的几片姜中间,夹着一堆浓白的泡沫。柿子脚有点抖,她说,我不知道。客人叫来领班,领班说,这是鱼泡,经常有。客人站起来,说,你自己来尝尝。领班僵在那里,她不敢尝,她知道这东西不是鱼泡,从来没有这么恶心的鱼泡。客人说,你赶紧给我处理,处理不好我就发网上,看以后谁还来。领班说,那换一盘吧,或者这条鱼给你们免单。客人让她叫老曾来。老曾来了,说对不住,这顿我请了吧。说完叫领班把那条鱼菜端下去。客人说,这就算了?老曾说,都是做生意的,互相谅解谅解。客人不满,站起来,走了。

老曾在二楼回廊和领班说话时,闰生正立在厨房门口,他听不清他们的讲话,只见领班不断的点头。老曾走后,柿子就来了,领班站了老曾原先的位置,柿子站到领班的位置。领班嘴唇一直在张合,像一条鱼,柿子猛地摇头,领班走出柿子就愣在那不动了。闰生看着,心像被剜了一块,他想走到柿子面前,跟她说话,说点什么都行,可他究竟没敢走上去。

夜里,老曾叫阿尔斯楞和领班到茶室喝茶,老曾坐一边,阿尔斯楞和领班坐一边。老曾给他们倒了一杯铁观音茶,再给自己倒上,说,喝茶。阿尔斯楞端起杯子灌了半杯,领班放在茶杯上的手一直抖,没敢端起来。老曾说,我最近想组织大伙去玩几天,你们有什么好的地方推荐。阿尔斯楞把杯子的茶喝光,说,没所谓,你们年轻人定。老曾给他倒上,头扭过领班那,说,你呢?领班突然绷直腰,说,我,我哪里都行。领班一直等老曾开口提今天那件事情,她已经想了几种应答的方法。可老曾光扯闲话,扯到半夜,丝毫还没有停的意思。直至老曾说时间不早了,先到这里了,她仍然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阿尔斯楞倒是清楚,老曾越是不提,这事就越严重,所有人都知道,假如这件事捅到网上,就不是小事。阿尔斯楞在这里几十年了,他知道老曾的性子。

回去后,阿尔斯楞没去睡,上到楼顶去抽烟。他在想那口痰,从鱼宰后到上到餐桌上,经过三个人的手,闰生,刀疤和柿子,闰生是不可能的,柿子看起来也不可能,最有可能就是刀疤,刀疤每天都绷着个脸,象是天下人都欠他钱一样。可他想,到底怎样去调查呢,假如查出来他来个打死不认怎么办。他越想越觉得不好处理。最近一段时间,他总觉力不从心,时常干了一会活,头就晕得厉害。白天他在厨房里瞎转悠,什么都不想做,有时出去江边抽烟半天都不回来。闰生让他帮杀鱼,他哦一声应了,说等会啊。过了一会,他竟把这事给忘了。闰生叫刀疤帮忙,刀疤把铁锤举得很高,一锤下去,鱼脑浆四溅。一直抽到凌晨,四处一片寂静,阿尔斯楞才回到屋里。躺下来半天,没睡着,外面已经听到鸡的啼叫了,那是附近村子里养的鸡。他突然发现上床今晚没声响,闰生平常不会睡得那么死。他起来,踮脚看,上床空荡荡的,哪里有闰生的影子。

闰生又跑到了马路对面宿舍下,他发现宿舍楼里有人讲梦话,伸长耳朵去听,听不清楚是讲什么。他在宿舍后面一棵桂花树下坐下来,月光白净,树影斑驳。起风的时候,闰生闻到一阵花香,他循着那花香的来源走过去。在不远处有个废弃的广场,很多菱形的灯柱子整齐的排列着,大多已爬满了藤蔓,有几盏还是亮着的。花香很浓了,就在这废弃的广场附近,闰生像一条狗一样,嗅着空中飘来的花香,每次都感觉源头就快到了,然而却什么也没发现。闰生猜是风的缘故,风把花香给吹乱了。他就随便找了坛子坐下来,等着风停下再去找。等了好久,风还是没停,闰生有些困,头磕在大腿上睡着了。醒来时他感觉很冷,在这座城市,他很久没有觉得这般冷了。这里北回归线以南,出去不远就到海,一年到头也就冬天有那么几天冷。他想起有一年冬天,红水河岸的草都结冰了,父亲在河边生一堆火,跟他说,你在这烤火,我去钓鱼烤给你吃。父亲似乎没钓到鱼,又好像钓到了,他想不起来了。以前他觉得,好多东西都不会忘记,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好多东西都忘了。他回过神来,风已经停了,却没再闻到花香。他站起来,看了看他坐的地方,那是一个矩形的坛子,里面堆着泥巴,象是还没来得及种东西就被废弃了。

闰生回到房间,阿尔斯楞坐在床上,头靠着窗沿睡着了。他把他弄躺下来,盖上夏凉被,就上床睡去了。

阿尔斯楞发现他不能集中精神去做事情,白天捞鱼捞到一半,想到那块痰,看着刀疤炒菜,想着那么一大块痰如果从他嘴里吐出来是什么样子。夜里他躺在床上,听着公鸡一遍一遍的打鸣。那天他出去抽一根烟很久都没见回来,闰生回去找他,见他面对着江,倚在江边的栏杆上。闰生叫他,他吓了一跳。闰生说,我以为你出来抽烟。他说,抽了,刚抽完。闰生说,那怎么不回去呢。阿尔斯楞又摸摸裤兜,只摸出了个打火机,想起来烟刚才已经抽完了。他倚着栏杆,闰生站在旁边,江岸吹来阵阵凉风。阿尔斯楞突然问,你今天几岁了。闰生扭过头看他,说,你去年不是说我满十六岁了?阿尔斯楞说,那只是为了你能上厨房来干活。闰生说,那我几岁了?他说,我也不知道,你想想看,你来这里的时候是几岁了。闰生摇摇头说,我不知道。阿尔斯楞说,能确定的是,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闰生看着他,不知道他今天怎么这么奇怪。阿尔斯楞说,我恐怕要回老家一段时间。闰生问,怎么突然要回去?他说,老了,总要歇歇,才有力气。闰生继续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阿尔斯楞说,也许半个月,也许一个月,总之,要不了多久。闰生不敢看他,他心里沉甸甸的,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阿尔斯楞辞行时,闰生送他到火车站。他不想阿尔斯楞走,但他又明白,他又不能不让他走。

一个月后,闰生站在案板旁,左手按住一条大河鱼,右手举起了那把大锤,一束米黄色的阳光射在案板上,他感到左手微微发烫,一咬牙,大锤砰一声就抡下来了。晚上,他满脑子都是那条鱼的眼睛,它那么大,那么圆,分明是在向他求饶。他不敢闭上眼睛,怕那条鱼会游进他的梦里。他在床上翻滚着,房间里空荡荡的,窗外面风在打着呼哨。闰生爬下床走出外面,月半圆了,明晃晃挂在天上。闰生看了一眼,觉得有点像鱼的眼睛,就不敢再看。他垂着脑袋到处晃荡,一会又来到那个废弃的广场旁边。他发现旁边躺着一些被拔掉的树,看起来谁要在广场旁边那片还没硬化的土地上种东西。他沿着拔掉的树走了一圈,随手拾起了几棵,他不识得这些树,到坛子旁边坐下来,就把树丢在旁边。他坐着等风来,他想风来的时候再闻一下那些花香,等了半宿,一絲风都没有。他有些丧气,踢了脚下那些树一脚,就想回去。走了几步就停住了,他想起那条死去的鱼,又看到地上那些树,在月光下黑幽幽冒着死亡气息。他到旁边废弃的脚手架上捡了一根铁管,踩到坛里凿起来,泥不算硬,凿一会就挖了好几个坑。他把那几棵树立起来,埋到坑里。又找了一个装水泥浆的破桶,到附近菜地旁那条水沟里打了水,浇到坛子里。做完一切,他感到心安了些,回去竟睡了一个没有梦的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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