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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事可乐

2020-04-20吴问西

当代小说 2020年4期
关键词:瑜伽男友教练

吴问西

四月,马路上两行樟树源源汩汩冒出香气。

在四月没到来之前,她回忆这股气味,试了很多香,最后发现最接近的是这支爱马仕大地,喷头一压,细密的水雾毛绒绒笼过来,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很接近了,但依然隔了一层。

就像男友不喜欢戴套,他说总觉得隔了一层。不喜欢隔了一层的结果就是她的子宮壁刮了好几层。最后医生冷冷地说,再刮下去就别想生了。

然而现在她又躺在了手术台上,一个人。男友没陪她来,她也习惯了。一回生,两回熟,更何况她已经三回四回了,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见在任何领域,经验丰富都不是坏事。经验告诉她,只要咬牙把医生的鄙夷连同下体的疼痛忍过去,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说起来好笑,在妇产科,同样是身上取出来一块肉,有些人是喜事,有些人便是晦气的事。有些肉是多余的,取出来就得扔;有些肉取出来,全家当个宝,取出来还要往大了长。可见,人生来不平等这话没错——连没生下来的都不平等。

瑜伽馆离医院不远,刚结束瑜伽课的她随身带了一只蓝色瑜伽球,在挤挤挨挨的医院里非常触目。她想起电视剧里死囚绑赴刑场总是赶上大晴天,而那天看热闹的人总是特别多。今天来妇产科的人也特别多,不过眼下这群人也说不上谁看谁的热闹。来这里的女人大多青黄着脸,偶有目光相接,眼里洒出一点不动声色的漠然,这漠然里大概还有一点同病相怜。在妇产科你很难看到红润的气色,来这里的女人绝大多数都憔悴堪怜,人一憔悴,就乱了章法,头发虚拢,衣服也乱穿。偶有几个洋气的,却是煞白着一张脸,再大的墨镜和再厚的粉底,也遮不住浑身上下透出的忧煎。人一旦进了医院,不过是一堆任人宰割的肉。

半年前她迷上高温瑜伽,迷上后就天天去。她这人有个毛病,一样东西只要她认为是好的,就会越看越好。这股呆劲儿用在某些领域是好的,但过犹不及,过头与不够都一样糟糕。她双臂溜上男友的脖颈,要他发誓永不变心,男友转了话题,说“你真是不疯魔不成活”。

太浓烈的爱和恨其实是一样的。大概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无毒的,是毒是药全看用量。

所谓的“高温瑜伽”是在40℃左右的室温下,完成26个固定的瑜伽体式。男友说数字永远是有害的,他讥讽为什么一定要做足26个动作?做10个行不行?做20个行不行?想做几个就做几个行不行?为什么一定要26个?她从来没觉得26有什么问题,既然规定要做26个动作,那就该做26个动作,不多一个,也不少一个,从来都是如此,男友反问她:从来如此,便对吗?她想起了程蝶衣的话:“说好了是一辈子,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叫一辈子。”

每次高温瑜伽之后,她都觉得自己像一把淬炼过的瓦雷利亚钢剑。缺水的咽喉像烧红的剑嗞嗞冒气,她仰头咕咚咕咚灌下一瓶百事可乐,她大口吞咽着,犹如吞咽着自己,百事可乐充实着她,填补着她,让她能够相信自己依然具备沉甸甸的感受力。

现在她的膀胱也沉甸甸的,这也让她感到充实,她甚至觉得排在女厕门口的长队还可以再长一些,这样她就不得不继续憋着尿。

百事可乐是个好东西,喝不完还可以冲马桶,马桶中的污垢不溶于水但溶于百事可乐。这是她无意中发现的,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行走的马桶,她需要很多很多的百事可乐才能被冲刷干净。

对百事可乐隐秘的喜爱让她喜欢上了Lana Del Rey的《Cola》。当时这首歌的发行引起了不小的争议,而争议来源于歌曲的重口味歌词。但她很喜欢,她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Lana说这是她苏格兰男友的原话,她只是照实转述。真实,没什么不好。

而绝大部分人,为了逃避真实,愿意找各种借口。因为看到一个人真实的样子,虽然会令人感到亲切,但那种亲切的感觉并不好,就像看到自己爸爸抱头痛哭一样,所以我们的生活需要借口,尤其是一个人低落的时候更需要一种外部的力量——他愿意相信的力量,他可以仰仗的借口。

她越想越觉得有意思:好比你听到其它想法你就觉得不贴心,但真正适合你的,你一下就会往心里去。人们总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借口,不同的人找到不同的借口,最终成为不同的人,走向不同的命运。这就好像孩子饿了要吃奶,其实他不知道自己具体要吃什么,但你给他奶,他一下子就知道对头,就是要这个东西;你给他水,他喝了马上就知道不对。其实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不对,直觉就告诉他这不是他要吃的。

她觉得她的借口就是男友,男友就是她要喝的那一口奶。许多人为她不值,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虽然悲剧性,也没有什么不对。况且她觉得这悲剧里有一种诗意的美学,她甚至沉湎其中无法自拔,这种沉湎里有的是宗教般的痴狂和宗教般的牺牲精神,狂热、执着,并且越来越沉着、持久。与其说她迷恋男友,迷恋爱情,还不如说她迷恋献祭的快感,迷恋其中浓烈的悲伤。在这一类自我牺牲里,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哀感顽艳的旦角,是垓下之围自刎于楚帐的虞姬,奈若何奈若何的咏叹里成就一段传奇。

在男友之前,有个少年爱她多年。少年不喜欢现代通讯,他坚持给她寄手写信。他的信写得朴素极了,完全没有虚张声势的抒情。

他写道:“曾认为人的成长只是变得世故、物质,但今天才知道,所谓柔软的心如果仅仅是柔软的话,那是远远不够的,我们总会受到挫折与冷落,也会陷入争端与孤独。在这世上,遍地都是生活艰难的人。有时候觉得自己乘桴浮于海,不知道要漂往哪里……我想得有些乱,再写也有些勉强了。”

随信附上了生日贺卡,卡片上缀着几行字:“秋日里有很多传奇,你是最美的一个,来得像首诗,常驻于我的世界。”

接到这样的信,她免不了心有所动。他像是召唤她一起在深海里划一叶扁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但她没有给他回过信,因为她怕自己难以响应他的号召,因为那过于美好。

她诧异,少年喜欢她什么?从来没有谁喜欢过她,她当然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喜欢她的,但她终于没有问,问了就是节外生枝,也许是因为有些地方他们相近,但她不喜欢像她的人,尤其是男人。

和男友则像是注定了的,她游泳,中途忽然抽筋,男友从水里把她托上岸,不但救了她,还帮她按摩小腿,他用力匀称,手势熟练,很快就令她从惊悸中缓过神来,现在想想,淹在水里或淹在他怀里,都是毙命,殊途同归罢了。

他们拥有过节日般的往昔,两人沉浸在彼此的身体里,男友在暗夜里不断释放雄性的烟花,然后在她体内积累灰燼。女人总是要把命拼上去的。她打下那么多孩子,男友给她的孩子,以后不会再有了,那么现在男友就是她的孩子。

有人说,在活体解剖的时候狗一边忍着痛,一边还舔着手术者的手。只要这个人的心不是石头做的,那么他生命中余下的时光都将带着悔恨。在手术的时候,她不知道子宫里脆弱的胎儿在破碎之前是否也曾试图舔舐冰冷的手术器械。

即使他一次又一次背叛自己当初许下的誓言,即使他一次又一次投入崭新的狂热。但只要他痛苦地告饶,示好,极尽缱绻之能事,她屡屡被打断被阻遏的孕激素就会汹涌而至,她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了,她没有理由不疼爱自己唯一的孩子,更没有理由不原谅自己唯一的孩子,她在宽恕里体会到一种母性的伟大与坚韧,仿佛这是她的命,她生来的使命,有人能对自己的使命说不吗?如果有什么需要她终生奉献,那就是对男友的宽恕。

他们租了一爿小屋。男友说房子是租来的,但日子不是租来的,让她拣墙纸,她第一次生活在可以自制的世界里,狂喜得心脏绷不住。父母在她幼小时离异,印象里的家是一地破碎的热水瓶内胆渣子,她极少回望童年那个家,她怕那滋味。生活里有的是不可避免的破碎,就像前前后后在她子宫里被捣碎了的胎儿,她只不过那么想了想,心头就像被无数个墓碑压住。在一片断壁颓垣里她看到恼羞成怒的母亲捞起一只热水瓶砸向父亲,爆裂的开水反而烫伤了她自己。

她拣了墨绿色的墙纸,男友嫌这个颜色暗淡,但她很喜欢,整个房间被墨绿色罩住,很清凉,像《借东西的小人阿莉埃蒂》里隐蔽的小屋。

男友说以后会给她一个完完全全属于他们的小屋,但不知道为什么,“以后”异常渺茫,像一座大山,怎么也翻不过去。

瑜伽教练高鼻深目,白净肉感,穿上瑜伽服曲线毕露,胸口两只乳房似乎一直提着,在人跟前晃,要很努力才能让自己的眼睛盯在她脸上,而不往下溜。她的神情体态很像斯嘉丽约翰逊,有一种凛然的勇气和怒放的自我,这让她看起来威风极了。

上课了,瑜伽教练调好气息,旁若无人,像一尊正襟危坐的佛。她提醒大家要注意在呼气与吸气间自我觉察。所有学员都被这种莫名的肃穆感染,很快静了下来,只听见极细微的梵乐在头顶滑过来滑过去。她突然觉得自己像是《画壁》里的朱孝廉,看着壁画上的散花天女,飘飘荡荡就来到了画里,她看着落地镜中的瑜伽教练,突然就感到自惭形秽。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美,也不觉得谁美——除了王祖贤。王祖贤很美,因为她眉目间有勃勃的英气,而我们身边很多女人确实是一副不折不扣的女人样子。现在这个瑜伽教练似乎和王祖贤一样美。

瑜伽学员个个红口白牙,红口白牙有一个基本功能,那就是嚼舌头,和王祖贤一样美的瑜伽教练自然首当其冲。她们互相打探:“教练真有很多男朋友?”她不参与讨论,只有自己生活贫乏的人才喜欢刺探别人的私事。

“不,她不过是要人喜欢她。”

学员们顿时失去了八卦的兴趣。

男友只跟她去过几次瑜伽馆,盯着瑜伽教练的眼睛就放着光,喜欢一个人,瞒都瞒不住,自然会流露出来。每次他都全神贯注地做完全套动作,再也没有质疑26个动作的合理性,仿佛完成26个动作是天经地义的。有一次他殷勤提议,邀请瑜伽教练来家里吃饭。人们总是对喜欢的人不说我喜欢你,而说你在干嘛;对想见的人不说我想你,却说要不要一起吃个饭。男男女女的事在吃饭时最容易拉高、推进、落实。和王祖贤一样美的瑜伽教练欣然赴约。

几个冷菜先上了桌,白瓷盘里盛着。瑜伽教练带来一束秸梗,花叶扶疏,她插在一只广口玻璃瓶里,看上去清新可爱。

“还缺一只椅子。”男友说。

她到卧室去找,看到一只榉木凳,待她气喘吁吁搬到桌边,矮矮胖胖的榉木凳和两只高脚凳一比,立马显出了蠢相。她抬头瞥见男友不可置信的脸。

“你真是个废物!”

瑜伽教练低头整理秸梗的花叶,她只好也像她一样装没听见,仍旧微笑着,再把榉木凳往回搬。再回来看到他俩一人一凳乐不可支地倒着红酒。

她下厨炒菜,怕菜凉了,炒好一盘端一盘,等她终于把备的菜都炒完了,桌上已是杯盘狼藉。

宾主尽欢,男友奋不顾身地跃入他引以为傲的幽默之中,瑜伽教练被逗得前仰后合,连招呼女主人不必再烧的假意客套都忘了。

又或者,根本在他们眼里,她不是什么女主人,她只不过是个得体的老妈子。

现在得体的老妈子在刷盘子,从厨房的玻璃门望出去,他俩站在阳台上,对立着笑谈,瑜伽教练抬手整理了一下男友的领口,他顺势捏了捏她的手。

看到那占有性的小动作,她震了一震,像夏夜许多小虫子嗡嗡飞绕,叮她,咬她,痒死了,只是担心破皮,不能抓,非常熬人。水龙头的水哗哗淌着,盘子被冲得很干净。

她想起《庄子》中的一则故事,是说喝醉的人从车上坠落,即使车行速度很快也不会摔死,那是因为喝醉后骨节虽与一般人没两样,但摔落时的松弛状态消弭了大量冲撞力道。既然一个人喝醉了摔下去没那么疼,那要是一个人麻醉于世界呢?

此刻她只想麻醉,或者让一切延宕。她像是身在一个没有余地的失败之中,或者是被判了终身监禁的囚犯,思想像个秤砣一样推不动。

男友忽然笑起来,问他怎么,他说瑜伽教练真可爱,又引瑜伽教练的话,像新做了父母的人转述小孩的妙语。

她知道可爱是最高级的形容词。如果只认为对方漂亮,一旦看到对方的缺点,幻想就会破灭。但如果认为对方可爱,无论对方做什么都会觉得好可爱,这种可爱会让人五体投地,全面服从。

她把纯一氧化碳缓缓注入蓝色瑜伽球中,辗转费了很大气力才托人买到,一丝一毫都不能浪费。她边忙活边问男友:“你爱上瑜伽教练了是吧?”

仿佛说的是不相干人的事。

他顿了顿,反问她:“你怎么会这么想?”

用疑问句来回答疑问句,那就是说对了。

她望着男友,望了又望,一生一世,全心全意,她爱他,可以肯定,就像自己必死一样肯定。他是有缺点,但爱一个人,如果不爱他的缺点,又怎么能算真正的爱?他可以走神,可以发呆,可以出门旅行,怎样都可以——只要他会回来。

她说:“你答应过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男友笑了笑,带着轻蔑的神气:“‘永远在一起这种话实在非常可笑,就像你爱喝的百事可乐一样可笑,百事不会可乐,两个人也很难永远在一起。我喜欢你,我来了;我不喜欢你了,我就得走了。这有什么问题吗?我这样说你可能觉得残忍,但总好过将就,将就是将错就错,将错就错是最不可饶恕的一种错。”

看来,任何人答应的事都不能算数,只有自己能做主的事才算数。

“可是我爱你,我比任何人都要爱你。”她盯着瑜伽球低声说。

“你所谓的‘爱,其实是自欺欺人的幻觉,你懦弱地蜷缩在这个幻觉之中,其实你跟我一样清楚,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你只不过想在我的歉疚里吮吸到宽恕的快感而已。更可恶的是,你那自以为是的爱无非是在我的缺点中寻找满足。可能以前我们互相满足吧,但现在你满足不了我了,我也不打算继续满足你了。”

他不要她了,他要和瑜伽教练走了,突然从这段关系中滑脱,一向自诩为母亲的她突然被定义为孤儿,她既不能接受现实,也难以面对未来。但她明白有件什么事结束了,不是她自己作的决定,不过知道完了,一条很长的路走到了尽头。

她看到巴黎圣母院被烧掉了,朋友圈许多人疯了一样转发,个个表现出比烧了自家后院还难受一万倍的情绪。她倒是很平静——看来一切都在燃烧,什么都不会留下。

她帮着打包行李,像往常一样,好像他只是出个差,过几天还会回来。他的衬衫领带袜子一样一样经过她的手,她心里异常平静。

男友把手提电脑递过来,吩咐她放进行李箱。这下行李箱就有点太满了,箱子盖下来的时候压不住,拉链拉了好几次,行李箱像一头倔牛似的奔突,好不容易把它撂倒了。

男友拖过胖大的行李箱,走到门口,似乎出于对她帮忙收拾的回应,他站住了,礼貌地说了声:“对不起,谢谢你。”

她明白的,他说的对不起,不过是航站楼广播里那种“我们很抱歉地通知您,您的航班已取消”;谢谢你则是小店里三块钱一瓶的饮料盖子里的“谢谢惠顾”。

不过说什么都不重要了。她抓过车钥匙,在手中扬了扬,语气松快地说:“我一会儿要去上瑜伽课,顺路,送你过去吧。”

男友狐疑地望着她——女人有时候冷静起来,简直是没有人性的。而且真会演戏,恐怕每一个女人都是一个女戏子。

她在他的惊诧中镇定自若地拖过瑜伽球和他一起出门。

蓝色瑜伽球现在躺在后座,尽管不看它,那蓝色也浸潤到眼底,直往上泛。她从容地拔掉瑜伽球的气栓,饱满的蓝色开始一点一点干瘪,像一朵花的枯萎,不可避免的颓丧。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最正确不过的错误。《Cola》在车内单曲循环,Lana这个全宇宙最优雅的荡妇慵懒地唱道:

We made it out to the other side

我们亲热到世界的尽头

Come on baby,lets ride

来吧宝贝,我们上路

We can escape to the great sunshine

我们能逃走,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

We made it out to the other side

我们亲热到世界的尽头

We made it out to the other side

我们亲热到世界的尽头

……

下雨了,炸雷不断,好像要把天地劈碎,一个一个狰狞的闪把车里照亮,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蓝色瑜伽球完全瘪了,一氧化碳漫天漫地,两人的意识渐渐模糊,车子继续向前,驶向世界的尽头,那里浩浩荡荡一无所有——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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