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辛睿发自西班牙马德里

2020年4月3日，西班牙巴塞罗那医院的医务人员在转运新冠肺炎患者。新华社❘图

★“衡量一个社会的道德水平，就要看它如何对待最弱势的人群，文明社会不应该出现丛林法则。”阿黛拉·科蒂纳等多名西班牙学者公开批评“选择性救治”。

一些辩护者却反驳说，新冠疫情带来比战争更惨烈的死亡，应该坚持战时“最大存活原则”。

2020年4月13日，西班牙政府宣布各地可根据疫情“有限复工”。这一天，马德里街头出现大批匆匆走过的路人。

“我们都渴望重新回到街上……但是，我们距离战胜新冠病毒还很遥远。”在电视讲话中，西班牙首相佩德罗·桑切斯（Pedro San-chez）呼吁公众继续保持社交隔离。

疫情依然严峻。截至北京时间4月15日12时，西班牙累计确诊病例174061例，比上一日增加3045例，累计死亡18455例。这意味着，这个总人口4673万的南欧国家，大约每270人有一人确诊，疫情高峰时每分钟有一人死亡。

“强拔长者呼吸器”

首都马德里是“一级疫区”。一家名为“冰宫”（Palacio de Hie-lo）的溜冰场，已被市政府征用为临时殡仪馆。大约每隔15分钟，就有一辆灵车从“冰宫”驶向郊外的墓地。

“每天，这里都像3·11恐怖袭击在重演。”40岁的布兰卡（Blanca）是马德里一家医院的外科医生。2004年3月11日，马德里四列旅客列车遭遇连环炸弹袭击，导致192人死亡、1500多人受伤。

她记得，马德里展览中心（Ife-ma）是3·11恐怖袭击时的临时殡仪馆。如今，这里又被改造成“方舱医院”，当地人称“战地医院”，配备有5500张床位。

西班牙的医疗体系已接近崩溃。2020年3月21日，西班牙重症急救医学与冠心病学会(Semicyuc)等多家医疗协会发布《新冠肺炎救治道德指南》。

“指南”将新冠病毒感染者分为四个优先等级：“需要监测和加强治疗的不稳定患者”“需要立即监测和治疗的患者”“康复可能性较小的患者”和“基本无希望的患者”。

“我们不得不像法官一样做出判断，让谁活下去、让谁去死。”布兰卡对笔者说，危急时刻，医生被建议可放弃第三或第四等级的感染者。

尽管“指南”强调“年龄不应当成为医疗资源分配策略中唯一的因素”。但是，65岁以上的感染者通常不会被优先送往重症监护病房，人工呼吸机也会优先供给更年轻的患者。

“死亡的过程太痛苦了，只好给他们注射镇定剂，让他们在睡梦中死去，这是医护人员唯一能做到的。”在社交媒体上，一名马德里医生对于“强拔年长者的呼吸机”深感内疚。

“选择性救治”，也推高了西班牙老年人群体的死亡率。据该国卫生部的统计，至少33%的确诊病例超过65岁，死亡病例的平均年龄则为75岁。

“衡量一个社会的道德水平，就要看它如何对待最弱势的人群，文明社会不应该出现丛林法则。”阿黛拉·科蒂纳（Adela Cortina）、哈维尔·戈姆（Javier Gomá）等多名西班牙学者提出批评。

一些辩护者则认为，新冠疫情带来比战争更惨烈的死亡，应该坚持战时“最大存活原则”。布兰卡说，除了呼吸机和重症监护病房的选择之外，医生还要做出另一个判断：哪些感染者可以优先入院？

2020年3月16日，一名老妇人坐在马德里一家医院的门前恸哭，她出现疑似新冠肺炎症状却被医院拒收。几天前，她的丈夫直到病重才被医院收治，但为时已晚。

按照“指南”的建议，一般轻症患者需遵从家庭医生的电话指导，留在家中自行服药治疗。一项针对1063名家庭医生的抽样调查显示，大约100万名疑似病人在居家治疗。尽管这减轻了医院的负担，却加剧了新冠病毒的家庭传播。

每三个死亡病例中有一个来自养老院

“老年人要暂时远离儿童。”2020年3月12日，西班牙卫生部紧急事务管理中心主任费尔南多·西蒙（Fernando Simón）呼吁。

三代或四世同堂是西班牙普遍的家庭结构。据法新社2018年的调查显示，大约25%的西班牙（外）祖父母与在职子女生活在一起，他们还要承担照顾孙子孙女的任务，这种家庭结构加剧了病毒传播风险。

“西班牙有着庞大的老龄人口，很容易染病，偏偏养老院又缺乏足够的医疗资源。”西班牙社会学研究者约瑟·耶南德兹(Jose Hernan-dez)注意到。

世界卫生组织（WHO）数据显示，西班牙2018年的人均寿命为83.1岁，65岁及以上老人占总人口的18.5%，奥伦塞省则高达30%。当前，西班牙大约有5400家养老院，多数为私人资本运营，生活着37万名老人，至少四分之一的养老院发现疫情，每三个死亡病例中就有一个来自养老院。

2020年3月中旬，75岁的曼努埃尔·佩雷斯(Manuel Pérez)在养老院感染病毒死亡。苦寻六天，家人才在“冰宫”的临时停尸房里找到老人的遗体。

“新冠病毒杀人，真正杀死人的却是这个体系！”马德里小镇加的斯（Cadiz）的镇长拉斐尔·阿奎莱拉(Rafael Aguilera)批评说，新冠疫情正成为观察西班牙社会平等的“照妖镜”。

2020年3月23日，西班牙军方救援人员在马德里一家养老院发现多个死亡病例，工作人员则不知所踪。当天新闻发布会上，国防部长玛格丽塔·罗布雷斯（Margarita Robles）呼吁严惩责任人，“我们发现一些老年人被遗弃，死在床上，活着的老人则与遗体相处数日。”

高昂的养老费用却换来遗忘和抛弃。西班牙《世界报》透露，养老院的每月平均收费为1955欧元，一些私立养老院可高达3400欧元。

西班牙的医疗和养老制度存在着明显地区差异，也被批评存在“潜在不平等现象”。近日，一直谋求“公投独立”的加泰罗尼亚（Catalu-nya）政府发布报告：贫民窟的疫情传染率是富裕社区的6至7倍，死亡率也偏高。

“从事较低社会阶层的劳工，如公共场所的保洁人员，难以得到口罩等防护物资，接触人群又很多，导致感染病毒的几率较高。”一名巴塞罗那医生对英国《卫报》分析。

对于医疗资源地区和阶层不平等的指责，西班牙首相桑切斯说，“现在，这个国家的很多家庭，都正遭遇病毒的威胁。我的家人也不比其他家庭更重要。”

首相的家庭也遭遇新冠病毒。3月14日，他的夫人确诊感染。一周后，他的母亲、岳父也确诊染疫，他们都在马德里铁门大学医院接受入院治疗。

西班牙已有数十名政要名流确诊，包括副首相卡门·卡尔沃（Car-men Calvo）、社会平等部部长伊莱娜·蒙特罗(IreneMontero)等。3月26日，西班牙王室成员玛丽亚公主也因新冠肺炎去世，享年86岁。

“盲目自大酿悲剧”？

“我们拥有全球最好的医疗系统，一切可防可控。”《今早西班牙新闻》模仿政府官员的口吻批评说，正是“西班牙政府的盲目自大酿成悲剧”。

2017年和2018年，西班牙的医疗效率分别位列欧洲第一名和第三名。2020年初，世卫组织的“最佳医疗保健”排名中，西班牙位居全球第七名。美国彭博新闻社公布的“2019年全球最健康国家”评比中，西班牙则取代意大利，被评为“全球最健康的国家”。

西班牙实行“国家卫生体系”，全民性、公共性与福利性是其三大特点。2018年8月，西班牙发布“关于恢复全民免费医疗体系的皇家法令”，不论本国公民还是取得合法居留权的外国人，甚至没有合法身份的移民，均享受免费医疗服务。

大约96％的“国家卫生体系”资金来自国家财政，其余为民众缴纳的社会保险资金。近年来，医疗支出一直高居国民生产总值的10%左右。

西班牙的经济每况愈下。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西班牙又深陷欧洲债务危机，失业率长期在8%以上，免费医疗成为国民经济“甜蜜的负担”。

“老龄人口越来越多，缴纳税款和社会保障金的人数比例缩小，医疗费用增多，政府财政负担加重。”早在2007年5月，时任马德里卫生局信息处负责人米格尔（Miguel）就注意到，“看病需要越来越长的等待，急需住院和手术的病人也要等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

西班牙人引以为傲的医疗优势正在削弱。新冠疫情暴发前夕，八千多万人口的德国有2.8万个重症床位，四千多万人口的西班牙只有4400个重症床位，远低于欧盟每万人504.3个重症床位的平均值。

新冠疫情还暴露了西班牙医疗体系的另一大缺陷，口罩、防护服、呼吸机等医疗物资对外依存度高。2020年3月初，马德里N95口罩的单价从平常5欧元飙升到300欧元（约合人民币2300元），目前已回落到100欧元左右，仍然有价无市。

天价口罩让一些不法分子铤而走险。2月25日，一名马拉加市的医生盗取了300个医用高等级防护口罩。4月6日，一名加利西亚自治区商人被捕，他被指控在2月初盗取医疗仓库内的200万副口罩以及大量防护手套，并悄悄销售到葡萄牙等国。

“不能再依赖他国，我们都要依靠自己”

“中央政府的支援仅仅是口头承诺。”马德里大区主席伊莎贝尔·迪亚斯·阿尤索(Isabel Díaz Ayuso)公开指责中央政府“统一指挥不力”“物资储备不足”。

2009年春天，H1N1甲型流感暴发时，西班牙政府储备了大量口罩、疫苗和药品等医疗物资，被批评为“反应过度”“资源浪费”，导致西班牙政府的防疫储备一直畏手畏脚。

如今，医疗物资紧缺又让西班牙政府内外交困。在外部，西班牙的外汇储备不足以参与“口罩战争”，无力与美国、德国、法国等发达经济体展开竞争。

“未来几天、几星期，不能再依赖他国，我们都要依靠自己，我们要努力实现自给自足。”2020年3月29日，西班牙财政部长玛丽亚·杰苏斯·蒙特罗（María Jesús Mon-tero）呼吁国民“自力更生”。

当前，西班牙只有两家呼吸机制造企业，最大的一家企业已大幅提高产能，成功地将每周10台的产量增至每天100台，依旧杯水车薪。

4月14日，西班牙卫生部公布，26672名医护人员确诊感染新冠病毒，缺乏防护装备是感染的主因。一封公开信中，西班牙护理委员会愤怒地把矛头指向西班牙政府，“无助的产物，无能的产物”。

西班牙数百名警察也感染新冠病毒，包括西班牙警察局执行副局长。3月31日，西班牙警察工会联盟也发出“医疗物资求援”的信息。但是，一名法官以“企图在国家紧急状态下将医疗用品政治化”的名义拒绝，要求优先保障一线医护人员。

3月18日的记者会上，西班牙卫生部长哈维尔·马里恩（Javier Marion），谈及医护人员的付出和困境时也忍不住哭了。

不少医护人员痊愈后，又投入抗疫工作。西班牙卫生部还紧急招募5万多名应届医学毕业生和退休医生。3月19日，38岁的西班牙网红“de Rosa”也重返医护岗位。

“可怜的西班牙在哭泣……”在一段网络视频中，de Rosa分享了她的重返经历。五天后，她出现咳嗽、头痛、发烧等新冠肺炎症状，并不慎传染了儿子，“我对不起Romeo。”

疫情何以蔓延至此？

“西班牙的确诊人数和死亡人数占总人口比例全球最高，桑切斯团队要对此负责。”4月8日，一项“网络示威”活动上线。次日，点击量超过40万。

一些民众质疑，西班牙并非疫情的首轮暴发国，应该有足够的时间阻止疫情，何以蔓延至此？

当地时间1月31日夜晚，一名德国籍男子在西班牙戈梅拉岛（LA GOMERA）确诊感染新冠病毒。不过，首个感染病例距离马德里两千多公里，并未引起当局的重视。

2月9日，同样远离首都马德里的加列那群岛确诊第二名感染者。西班牙卫生部紧急事务管理中心主任费尔南多·西蒙认为，“只会出现少数病例”“不会很严重”。

初期，包括西班牙在内的多国政府都无视疫情的危害。2月中旬，西班牙政府体育部门还组织了2500多名足球迷，奔赴意大利观看欧冠杯赛事。当时，意大利已确诊一百多个新冠病例。

2月26日，一名从意大利归来的女子在马德里确诊后，疫情开始冲击西班牙本土。3月2日，西班牙确诊了83个新病例的当天，仍有五万多人走上街头庆祝“法雅节”，游行、跳舞、喝酒欢庆。

西班牙民众对领先的医疗卫生体系也颇有信心，尽管这个国家曾经历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Spanish Influenza），导致全球5亿人感染，死亡人数估计在1700万至1亿之间。百年前的大流行还推动了口罩的全球普及，但是，多数西班牙民众没有戴口罩的习惯。

六天后，西班牙新增确诊病例达到233例，全国性的妇女节大游行如期举行，多名阁员参加。西班牙媒体猜测，首相夫人等可能在当天的庆祝活动时“中招”。

“疫情暴发已不受控制。”直到2020年3月13日，新增确诊病例飙升2138例，西班牙卫生部紧急事务管理中心主任费尔南多·西蒙宣布“情况危急”。两周后，西蒙本人也不幸“中招”，病毒检测结果显示阳性。

“准备、开始、饱和、崩溃、控制”，3月18日，西班牙卫生部门公布了应对新冠病毒大流行的五步紧急应对方案，主要依据美国疾病控制　与预防中心(CDC)　的　Flu-Surge2.0系统。这被西班牙舆论批评为“鸡肋计划”。

“我们选择了错误的老师。事实证明，美国的疫情应对更糟糕。”马德里一家医院的外科医生布兰卡说。

截至美国东部时间4月14日18时，美国累计新冠肺炎确诊602989例，死亡25575例，仍未实施严格的隔离政策。对于西班牙政府推行的“禁足令”，多数民众愿意配合。但是，3月15日至4月7日，西班牙执法部门还是开出了四十多万张罚单，每天平均有1.74万人次违反“禁足令”，累计3479人被捕。

“禁足令”最大的负外部性是伤害经济和就业。2020年3月，西班牙失业率已飙升至9.31%，高达30.23万人失业。4月13日，西班牙政府要求多数企业开始复工，餐厅、影院等场所继续关闭。

复工可能加剧疫情的传播。至今，新冠疫情仍以每天三千多例的速度增长。但是，晚一天复工复产，经济可能早一天崩溃。

4月14日，笔者在马德里一处地铁口发现，当地政府工作人员开始向上班的市民分发口罩，西班牙已暂时度过了“口罩荒”。

西班牙人依旧乐观。2020年4月12日，马德里的“方舱医院”中，医护人员与患者一起跳起西班牙独有的“集体舞”；一段88岁老人缝制口罩的视频，在社交媒体上点击量已逾千万。

“我们的日子还会变好，就像往日一样。”这位老人佝偻地坐在缝纫机前，右手颤巍巍握着一把剪刀，要将缝制的口罩捐献给一线医护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