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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地衣

2020-04-16陈家麦

草地 2020年2期

陈家麦

城郊结合部依然留存着城市化进程中没有消失的农村气息,正在被缩小的稻田,無以成林的树木,几畦菜地,河浜池塘,以及赖以生息的鸟鱼蛙虫,人们目力尚能所及的远景,感受到季风阵阵掠过发际的动感……

如果说一座城是属地的躯体,那么四面城郊则是穿在身上色彩相对丰富的衣裳。

上世纪90年代前,黄岩城郊向北向东是成片成片的稻田和橘园。永宁江对岸2009年因建造火车站——台州站,将这一带的版图重新构画,列为高铁新区。

“时间是沙漏”。我寻找那些遗漏下来的“沙粒”——时间的物证,或许原本是这座城市外衣上的几粒纽扣,一截开裂的线缝,一条手帕,一段仍穿在一起短短的针线。

羊年前夕,我骑了一辆小刀牌电瓶车,游历六个村庄,分别是埭东、埭西、王林施、王林、下庄、下洋顾。

一早,我最先来到东城开发区,这里是埭西村和埭东村的地界。一条快要竣工的站西大道几乎从埭东村中间穿过,路长约七百五十米、宽五十米,双向六车道,建成后成为贯通南北的重要交通枢纽。因为开发区工厂多,汇聚了许多外来务工者。埭东、埭西两村共同的中心街澄江路有江西、四川、重庆、陕西、甘肃、河南等人开的餐馆,四处都能听到南腔北调,人们自由迁徙,能生存发展则留下来。在计划经济年代,农村户口很难在城里生存下来,因为只有居民才有粮油、肉、燃料等配给。

在与澄江路交汇的绿汀路,向北,我看到一间临街平顶屋,这一带有一片出租房。这间平顶屋上立有十只“锅盖”——这是人们对卫星电视广播接收器的戏称。这些“锅盖”有些是被废弃的,还有的给保留下来了。那是民工打工回家后的娱乐生活之一,这么多的“锅盖”如屋顶上长出了一簇硕大的蘑菇。这是新旧交替岁月留下的一个物证。他们为什么要选“锅盖”,不装有线机顶盒,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再向北,就有一座横跨永宁江两岸的新桥了。这座桥改变了人们生活。我记得上世纪80年代初,我到江东北是坐渡船的,水质混浊是由于潮汐。1997年遭受台风“云娜”之灾后,次年离此数里地的江口筑起防洪拦水大坝——永宁江闸,使闸内上中游的水质变得清澈,但因此没了潮起潮落的景致。此刻,我伫立在江堤上,看到相隔排立的高耸入云的水泥电线杆;还有只有铁架没有喷绘写真的光秃秃广告牌,看上去像似一具庞大的骨架。沿着车辙深勒叠加存有积水反光的黑泥路,不远处是另一座跨江新桥,已初露雄姿,也就是前面提到的站西大道的通江之桥,与东面的另一架火车桥横向并列。在永宁江的东北面,几乎每隔百米就架起一座现代大桥,成为江中新地标。

这天,桥边江堤上停了一辆流动售货车,车厢内装满了一袋袋的土豆,商贩正向堤下出租屋的民工兜售,商贩自带了台秤,将交易后的一大袋土豆抬向民工的棚屋。这些操外地口音的商贩以这样的“游击战”,上门式的服务,既让物资快速流通,又给消费者带来了便利。这当儿生意完后,商贩驱车疾驶江北,一路上跟着喇叭震天价响的吆喝声“土豆土豆……”,回荡在两岸。

新区将建设成为一个环境优美、配套完善,以山水宜居、客运枢纽、商务办公、休闲购物为一体的城市新核心。

过了跨江大桥,出现两条相交的岔路,一条继续向北。从地图上看,是绿汀路延伸段。也就是说,此路从江南岸的埭西村过江北通往王林洋村;另一条路,贴着江岸向东北方向。这两条岔路都能拐向台州火车站。

我行进在东北线上,将要穿过王林施村再依次到王林村、下庄村、下洋顾村。

羊年临近,大多人家谢年——有如鲁迅笔下的祝福。已是严冬,最冻人的是手。

田野空旷,广阔而翠绿的景象,土地似乎大多已被征购或列入规划等待开发中,这绿的部分就是一畦畦菜地。如果在农耕年代,这时节也到了农闲。很快我进入各村后见到三五成群打牌人,这是农民娱乐方式之一。

正当我启动电瓶车时,我看见桥边一位大伯肩荷了锄头,前头挂了一只黄色小袋,可能里面装有干粮、饮用水,后面挂了一只竹箩,可能是到田间干点锄草割菜之类的轻松活。

这一片区的城市化步伐在提速,农民将告别农业生活。农民的概念正在改变,在本市另一个县级行政区已率先推行全民居民户口了。

前方王林施村舍隐现。临水一侧一座土桥,铺了一块块铁板,周边有锈迹,桥仅宽两米余,两车无法交会。有意思的是这座桥限高2.1米,横着一根标杆,刷着密密麻麻的“2.1”小字。通常公路上限高是四米。这座土桥恐怕是史上限高最低的桥吧?这样的桥只能通过小型车,说明桥身所承受的重量非常有限。车过铁桥时发出“咣当”的晃动声。边上也有并不茂密的橘林,见到挂有“柑橘研究所”字样的招牌。我不禁起了疑问:如果此处橘地也被征光了,这研究所是否接着搬迁?

不少地名以当地的始迁祖或主要人口的姓为名,我将要走访的四个村亦然,比如下洋顾村大多人姓顾。

后来,我从网上发现,据澄江商场的王某说,王林村清代时原作黄林(经查清同治光绪县境总图亦写作黄林),其所以改为王林,约在王恕的祖辈从临海百家王迁入后,村中王姓族人增多,在吴家方言区,王、黄同音。始改黄为王,以此称王林村。

那么,我即将进入的王林施村的村民是否除了王、林两姓外,还有施姓呢?这个想法很快随着我进入村庄“腹地”得以印证。

这块腹地或者叫小广场,约有四五亩地大,位于村舍之间的中心地带,向北的村道从村舍边上经过。这里挂有村委员和村邮之类的牌子,坐或站着年纪不一的村民。当中一位老伯告诉我“是的,村里姓施的人较多”,另一位妇女向我透露一个信息:“我家的地也卖了,七八万块一亩”。

在这块小广场上,聚集了三拨村民。一拨人在与村道擦边的平屋前晒太阳闲聊,神情悠闲;站在中间的三五人,边上是烧炉之类的设备,似乎闲置着,一位中年妇女向一位村干部模样的男子或许是长者诉说着,不时传来哭声,那位男子像在劝解她,在做细心的调解工作,而且她情绪似乎起伏着。

小广场中心另一位置的修鞋师傅身边停了一辆三卡,似乎是流动服务,或者出于方便,用车搬运行头。这时,一位满头白发的大婶拿了一条沙发布垫让修鞋师傅用踏鞋机给修补一下,马上有人围拢上来看热闹。修鞋师傅承接了活,从他的神情中看出,这活是“小菜一碟”。这是我在王林施村见到的唯一的手工业者。

对于王林施村来说,另一个重要地标就是偌大的池塘了。塘离小广场几十米,村道从塘西侧而过。塘呈橄榄形,南北两头长七十米左右,东西两头最长三十余米,面积相当于一个晒谷场。有意思的是塘沿四边各有一米多长的缺口,水因清澈塘边隐现一级级石板砌的埠头,坡度低缓自上而下铺向水底,人们可站立在水位不一的石板上洗洗刷刷。这样的水塘在没有自来水的农耕年代,对于当地人来说是最大的水源,其次是井水和用水缸储存的天落水。即便到了今天,水塘仍为村民的生活发挥“余热”,不时有人来水埠头,漾起层层涟漪。塘中无游鸭,可见村民对水塘之珍爱。

进入村庄尾部,一处也许对村民来说并不显眼的地标:兀立的台门。这台门明显的年代特征是1949年不久,门头上还留有一个鲜艳的大五角星。这台门是兀自独立的,无墙无屋无依靠,离台门一箭之遥的民居是两栋三层半高的水泥楼。我将一古诗稍改一字:年华如梦,此处已非旧时景。

我了解到,有些典型大寨屋已作为重要文物了,比如同属于台州的温岭市三池窟大寨屋已被列为浙江省文保单位了。

为什么那时下洋顾村还要兴建大寨屋呢?

王林村是这一片区陆路之枢纽,北通火车站,东往下庄村、下洋顾村。这四村唯有王林有菜场,可见兼有向周边村庄辐射之功能。场地不大,人气倒旺,有一小溜在临菜场村道一侧摆地摊。这菜场向东的马路边,我在此碰到赶集的两个商贩,一个是开了轿车过来售羊毛衫的年轻女子,长得俊俏,另一位是年纪大点的妇女,两人是搭档。轿车就是摊档,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毛衣,这是近年来新兴的一种流动销售方式;旁边是一对中年夫妻,做烤糖芝麻糖小本生意,这两口子笑脸可掬,“掌柜”正把大铁锅里煮沸并黏稠起来的麦芽糖汁倒入木方盘中,两人搭手挤压,“掌柜”用菜刀切出一块块烤糖。“掌柜”带有临海口音,说是专门来这儿做生意。黄岩城北过数里地就是黄土岭,过了岭就属于另一县级单位临海地界。我曾在北城马路边见到卖临海涌泉橘子的临海人商贩,这说明两地之间经济早已互通了。

离菜场不远处,门牌“王林村9号”为一座小型的旧式别院。我碰到台门里两位老夫妻,老妻正帮老夫提拉链,是羽绒衣下摆拉链不大灵光了。少年夫妻老来伴,儿女不在身边唯有老两口相濡以沫。从我走访的六村来看,城郊“空巢现象”并不明显。可见城郊一带的人几乎无需到外地谋生,不比乡镇,尤其是山区,这在位于江南富庶之地的台州也存在。

这座旧式院落位于村道旁,坐北朝南,东面是台门和灰砖墙,上下各开三扇窗,另有一小门。台门是拱券形,门头有三格斑驳的灰雕。走进台门内,里面是天井,小院可谓是“自成一统”。虽然台门右侧堆了不足半米高的矮墙,堆的是瓦片和卵石,这样的“墙”明显是原墙倒塌之后的权宜之计,恐怕只能挡一下在陆地上行走迟缓的鸭子或没长羽翼的雏鸡。

因这对老夫妻对我这个“不速之客”有隔膜感,我也不想惊动老人生活。虽然我对于这小筑仍好奇,比如它的历史……我拍了几张照后就告辞了。

过王林村后,先经下庄村的白石道头,是自然村,与中心村位置有点疏离,中间一条公路是临海与台州中心区的椒江相通的,正路段有座涵桥,桥上方是小山岭,岭上建了平安宫。宫正门对着山脚下马路边,临江,门前有支塔,两扇半掩半开的木门,贴有门神像,里面搭了一个戏台,四角翘檐。

这座归于道教的平安宫保留了旧宫,包括木石结构的老戏台,又向岭上延伸出新宫,大殿以及棚柱结构的新戏台。坡上一间房子挂有“办公室”木牌,坐了两位老伯,其中一位叫牟跃华,一问六十八岁了,他出示的打印的《平安宫记》,两页文字资料中记载着“平安宫始建于五代后唐长兴二年(931年),至今已有一千多年历史……”

“现在平安宫的堂主叫王阿兴……”牟先生说。

我一人折回旧宫,登入老戏台两边的二楼厢房,双脚踏在木地板上传来吱呀呀响。四壁积了些灰土,说明此处鲜有人迹了。到了转角正间,光线半明半暗,我发现一尊半身的毛泽东白瓷像,立在一米多高的金黄色木台上,两边写有“大海航行靠舵手”之类红标语,中间画有红太阳和松树,这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造神运动的物证。对于多媒体时代的今人来说,有恍若隔世之感。这尊像与此宫有什么联系?此像为何能保存至今?留下未解之谜。

从平安宫出来,我这才绕向北面进入下庄村的中心。村东临路一侧有口砌了一人高的池塘。后来我感到“凡有村处必有塘”,进一步证实了早年池塘对农村的重要性,如今有不少池塘给砌了比小孩身体还高的粉墙,恐怕是为了避免儿童落水事故的发生。

村道中又分出一米宽的水泥小径,有如巷中的弄堂。我向北而去,很快看到螺洋庙边上一处“长相”奇特的旧式楼。楼南高北低,大多两层楼高,南墙高有三层。西墙分隔三扇小门,应当说至少用三间屋来组成此楼。这栋奇楼青藤经年缠绕,在缺水的隆冬时节照常碧绿如茵。楼南面,看上去像一幅抽象人物画,顶上青藤卷曲,有如头发,下面是两窗拱窗,有如一对人眼。上部的青藤正结出青果。一位村民说,这结出的果子等变黄变熟后,其籽是用来做石莲糊的。

我想了解楼史,跟楼边上门牌是“下庄村172号”的牟姓大伯攀谈起来。他说村里牟姓居多,其次是陈姓等。我问:“牟姓从茅畲乡迁来的吧?那里可是牟氏发源地哦。”我还说,牟姓始迁祖牟俸是从四川到臺州的一位大官,他连忙称“是的是的,牟姓族谱上也是这么说的。”

牟大伯说这楼风水特好,很快我问了其他几位村民也是这么夸赞的。我当时感到有点诡异。一经了解,才知原来这楼的后人个个在事业上发达。最早的楼主叫牟永达,所以这独立的奇楼应当叫牟氏故居。牟永达当时的成分相当于小地主,居地主富农之后。牟永达有四个儿子,有在海外的,有在省城当名医的,总之各有成就,一来无需来分这祖上家产,二来这成了其家族好运好风水的象征物,一致认为应保留这份祖产。

下洋顾村隔江对岸是江口街道的属地,也就是说此村是北城街道最东一村了。

下洋顾村早年就成为农村先进集体典型之一,村支书顾世林几乎在台州地区无人不知。此地当时以盛产优橘闻名。这里是咸水和淡水交汇之地,因为潮汐,当地人将这样的地貌称为“咸淡冲”,能产优橘,此外这一带还产用来编织席子、草帽之类的蔺草。这样的经济作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也是农村的一项重要副业。

午后,我来到这个人口以顾姓命名的村庄,村里有统一住宅区,横立着一幢幢大寨屋,纵向有四五排,中间部分翻建成三四层高的水泥楼,每幢楼间都有出入的小路,后面是北面的入口处,而在早年南面也是一个入口,因为可以从江口坐渡轮到北岸,然后穿过江堤上的芦苇丛和杂草,进入随风摇曳的墨绿色橘林之间泥泞小路。记得1980年春,读高中的我随一位管姓同学到下洋顾他家做客。他哥哥新婚不久,这个管姓同学家里翻建了未加内部装修的水泥楼房,算是富裕人家的了,那时人们住的几乎是一二层砖木房。

时隔三十多年,我再度来访,见到是一排排坐北朝南整齐划一的大寨屋。

村里出了个大名人顾世林,他当上六至八届全国人大代表,先后被评为省劳模、全国劳动模范。

这天也纯属巧合,当我在大寨屋之间“寻寻觅觅”,又回到第一排大寨屋前的中间,一辆货车停在那儿,正在装运橘子。我正在想,农村经济多元后,橘子不再成为历史上橘乡黄岩的一项支柱产业,所以下洋顾村还有多家工厂开设于此。一位中年人热心地指了指说,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这位就叫顾世林。我顿时兴奋起来,并向轮椅上的老人招呼:“顾老,你好,你可是风云人物哦!”

顾老神情闲淡,微笑着,说自己马上七十九岁了。我了解到,有些典型大寨屋已作为重要文物了,比如同属于台州的温岭市三池窟大寨屋已被列为浙江省文保单位了。

为什么到了八十年代,下洋顾村还要兴建大寨屋呢?

最后,我与这位大名鼎鼎的农村人物顾世林热情道别。

这位老人坐在底楼廊下门前,沐浴在金黄色阳光中……

在城北,我不仅找到了与城市内部有着隐蔽的联系,还有游走在城市边缘的芸芸众生,未消亡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