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在风中断裂

2020-04-16李存刚

草地 2020年2期
关键词:老太婆小儿子病房

李存刚

在李远落看来,2015年是他生命里又一个厄运缠身的年份。

他的第一个厄运缠身的年份是2010年。那一年春天,他的妻子为他生下了白白胖胖的小儿子,却因为产后大出血,甚至连小儿子落地后的第一声啼哭都没听到,便在医院的产床上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因为没有母乳喂养,小儿子一出生便只能吃奶粉,缺乏足够的免疫力,从医院抱回家后就哭闹个不停,然后开始发烧,喂奶粉吐,喂水也吐。李远落只得抱着襁褓中的小儿子再次住进了医院。第一次住了五天便出院回了家,但没出十天,同样的情况就又出现了,李远落不得不第三次抱着小儿子住进医院。如此周而复始,直到第二年春天来临,年满周岁的小儿子才慢慢好起来,不再需要隔三差五地往医院里送。

在李远落的感觉里,那时候他就是一辆定向运营的小客车,不停地在医院和家之间往返。小儿子出生之前,李远落便有一个快五岁的儿子,他早早地就和妻子商量好了再生一个,并且最好是生一个女儿,儿女双全,他们的生活因此将变得更加完满。却怎么也没想到,妻子这次生下的依旧是个儿子;更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妻子生下了儿子,却从此撒手人寰,就留下李远落一个人,守着两个儿子过剩下的日子。

到2015年农历腊月间,李远落将年满三十八周岁。入秋的时候,刚刚度过七十岁生日的老母亲咳喘病发作,老母亲咳喘病已有不下三十年,每年一到秋冬季节就会发作。一开始,老母亲根本就没当回事,以为和往年一样,吃些药,身上穿暖和一些就会慢慢好起来。

李远落也没怎么在意,因为他根本就无暇去注意——自打妻子撒手离世、小儿子的身体好起来以后,他就买了一辆机动三轮车,在县城载客挣钱,老母亲则守在家里,看管两个孩子。李远落每天清早出门的时候,老母亲和孩子都还在熟睡,等他深更半夜回到家时,老母亲和孩子都已进入了梦乡。

冬天的夜总是很漫长,李远落大清早出门时,天还黑着。有一天李远落起了床,洗漱好了正准备出门,就听见老母亲的房里传来轻唤声。老母亲唤着李远落的乳名,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喘。李远落听到了老母亲的轻唤,也注意到了老母亲的咳喘。此前几天深夜回到家,李远落就依稀听到了老母亲零星的咳喘声,但只是那么几下,过后就静寂了。

李远落感觉到这天早上与往常明显地不同,赶紧冲进老母亲的房间,只见老母亲坐在床上像坐上了一艘风浪中飘荡不定的小船,大张着嘴,身体不住地晃动着,面色铁青,双唇发紫。李远落感觉到老母亲这次病的不轻,不由分说拉起老母亲就要往医院里送。老母亲轻轻地摇了摇头,挡开了李远落伸过去要搂起她的手。李远落只得转身去找老母亲的药箱。等李远落拿着药片,端着开水再进到老母亲的房间时,老母亲的咳喘已经停止。老母亲歪倒在床上,身体扭曲,双目微闭,眼角挂着两颗巨大的亮汪汪的泪珠。

李远落“咯噔”一下就呆住了。装满开水的白瓷碗和药片同时从李远落手里滑落,砰的一声,碎了的白色瓷碗、药片和着小儿子撕碎在地来不及打扫的小纸片,在老母亲的房间里散了一地,像谁撒落的白色纸钱。李远落不由得双手抱头,扑通一声跪倒在了老母亲床前……

李远落知道老母亲身体多病,知道老母亲终有一天会离他而去,为此,他曾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为老母亲祈祷,乞求上苍能让老母亲活得长久些……现在,一切都落了空,泡影一样幻灭了。还是在李远落上中学的时候,父亲去井下挖煤,有一天早上出门去了煤矿山,晚上便破例没有回来,等到第二天回来的时候,已变成担架上一副冰凉的躯体……

老母亲在世的时候,李远落可以大清早出门半夜才回家,现在老母亲走了,李远落早上出门之前就必须得先管好两个儿子,晚上也必须得天不黑就回家。但是,在李远落看来,这一切都不算什么,老母亲的离世尽管叫人猝不及防,但也只是必定要来的那一天提前了一些时日到来而已,而管教自己的两个儿子、操持自己的家,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的本分。

让李远落觉得厄运再次降临的事情发生在一天黄昏。那天李远落本来已经决定收车回家,他也已经把车开到了县城城尾,开上了回家的乡村小路。经过路口时,李远落有意减慢了车速,远远地看见路边一个西装革履的青年男子在招手,随即又听到青年男子兴奋的叫喊:“三轮!三轮!”黄昏的乡村小路上就李远落和青年男子两个人,李远落有些迟疑,心头的决定还没有做出,车子已经驶到了青年男子身边,并且条件反射似的踩下了刹车。青年男子是要到城头的一家宾馆里住宿,坐上车子报了地点,青年男子便甩过来一张面值二十的纸币,说不用找了。二十块,那是平常从城头到城尾跑四五趟才能挣到的数目。李远落头皮一硬,就扭动了方向盘。等李远落再次返回到城尾的乡村小路时,天色已经暗了。想着家里的两个儿子,李远落不由得加快了车速。

李远落想到了家里的两个儿子,想到了加快车速尽快往家赶,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大冬天的黄昏会有几个老太婆站在路边低头摆龙门阵,等他发现的时候,快速行驶中的机动三轮车已经靠近她们的身旁,李远落赶紧死死地踩住刹车,并且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谈兴正浓的老太婆们当然听到了忽然想起的刹车声和随之传来的呼喊,纷纷惊恐万分地张开了嘴,有人开始拔开腿准备躲避,有人则笼罩在突然而至的惊恐里不知所措。三轮车后来是在老太婆们身边刹住了,但与此同时,因为反应不及,更因为她们不大可能有更快的反应,穿着臃肿的老太婆们呼啦扭作一团,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

李遠落是在120救护车把老太婆们送进医院,挨个做过详详细细的检查,除了一个老太婆发现腰椎横突骨折,其他人都没什么大问题,又挨个将她们送回了家,并为腰椎横突骨折的老太婆办理了住院手续之后,才回忆起这些细节和场景来的。想起这些细节和场景来的时候,李远落就蹲在病房里一个少有人瞩目的角落,不停地敲打自己的头,心里狠狠地恨自己为什么要贪图那二十块,又为什么要开那么快。

横突骨折的老太婆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得知老太婆受伤的消息,他们先后赶到医院,看了老太婆一眼就又纷纷转身离开了,离开之前,他们不约而同地撂下一句话,他们说:“(我们)也不要求别的什么,你(李远落)就还一个好生生的人给我们就是了。”老太婆七十多岁,让李远落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去世不久的老母亲。自打伤后那一天起,李远落就一直在医院守护着她,李远落心里总觉得那就是在守着自己的老母亲。

李远落好几次拿着老太婆的腰椎片子去问过不同的医生(至少两次问过我),都說老太婆是骨折了,但在众多的骨折里,老太婆的横突骨折是相对轻微的,只要不出其他的问题,卧床休息一些时间就会愈合。因此面对老太婆的儿女们,听到他们不约而同的话语时,李远落心里就有些底气——按照医生的说法,如果一切顺利,他们所要求做到的事情就是指日可待的。因此在照顾老太婆吃喝拉撒时,李远落就更加地显出了细致和耐心,不知道的人,真就以为那是儿子在照顾自己的母亲。

让李远落渐渐觉出窘迫的是钱。出事之前李远落每天或多或少地都有些收入,出事了之后便只有支出了。入院时他为老太婆的住院卡上打了两千块,一周后护士开始催费,他又打了两千块。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的支出李远落没法准确计数,但都与老太婆有关,确切说是与老太婆的家人有关。

老太婆受伤住院后,李远落就知道老太婆有三男两女五个孩子,但老太婆有多少个孙子孙女又有多少个外孙子外孙女,李远落就没法搞清楚了;李远落能够清楚地记起的就是老太婆的儿子或者女儿,他们总是带着老太婆的孙子孙女或者外孙子外孙女,隔三差五地来医院探望。探望是理所应当的,探望过后的饭食也是理所应当的。李远落有几次想借故照看老太婆躲开,从来就对老太婆的吃喝拉撒不闻不问的儿子或者女儿这时候却勇敢地站了出来,主动地暂时承担起了照顾老太婆的重任。李远落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也去了餐馆,直到一群人酒足饭饱之后离开。如此反反复复,到护士第三次催费的时候,李远落便显出了无奈。

李远落向护士提出能不能缓缓。

这是能缓缓的事情吗?这是新到病房探望的老太婆的儿子的抢答。

抢答过后,老太婆的儿子和孙子便不由分说找来了负责处理事故的警察。

见多识广的警察简单问过几句之后就明白了个大概,但警察也只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除此而外便是在临走的时候,对李远落和颜悦色地提出他们作为警察的要求:“你要尽快想办法(找钱),实在不行,卖了家里的房子也要先把病人医好……”尽管警察的话不是李远落印象里居高临下横冲直闯的样子,他还是从言语中觉出了巨大的威慑力。

李远落晚上就失眠了。自从出事以后,李远落天天都失眠,但这次却是一连几天,整夜整夜地未合眼。

2015年冬天的那个清早,李远落照例从医院外的餐馆为老太婆买来了早餐又喂给老太婆吃了,又和往常一样喂老太婆吃过药,然后便步出了病房,一步一步,登向了住院大楼楼顶。住院部三楼楼道旁是一个正在进行病房改建的临时建筑工地,窗口空荡。李远落停下来在几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巡视了一遍,探出头看了看地面又望了望楼顶,侧身捡起地上的一把小钉锤,继续向上登去。

冬日早晨的五楼顶上寒风刺骨,李远落接连打了几个冷战,身体一趔趄,险些就摔倒了。站定之后举目四顾,李远落首先看见了四周齐腰高的围栏,接着便看见住院楼外差不多齐楼高的楠木树树梢,和住院楼四周鳞次栉比的楼宇。

李远落沿着围栏转了一圈,最后在面向家的方向站定,小儿子出生以来的一幕幕无声电影似的闪过他的脑海,良久之后,李远落朝着家的方向,深深地接连鞠下了三个?,然后抬起腿,跨过围栏,如履平地般地迈开了步子。

……扑通……

2015年那个冬日的早晨,那一声闷响传来的时候,我正在查房。我从老太婆所在的病房出来,一个家属紧跟着从病房跑出来在走廊上拉住我,提出无论如何要调换一间病房。我问为什么。那个病人家属于是说到了昨夜,说到了李远落。她不知道李远落的名字,她管他叫那个人。她说,“那个人”这几天天天夜里都不睡觉,昨天夜里尤其让人受不了,“那个人”要不在病房走来走去,眼睛鼓得像灯泡,还东看看西瞧瞧的,吓得她和女儿不敢睡觉,要不就唉声叹气,不住地把病房的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让她们根本就没法睡觉。我说我知道了,下来了解情况后答复她。话音刚落,耳边猛地里就响起扑通一声闷响。

我愣了一下。随即看见一个同事急匆匆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在我耳边低声告诉我:“有个人跳楼了!就在护士站窗外。”同事的话没有说完,我已拔开腿,飞也似的冲到了事发地点。

那时候,血肉模糊的李远落已被送进了抢救室,无声地躺在抢救室的病床上。因为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因为眼前的死者已经面目全非,在场的人,除了知道他是个跳楼者,其余的情况均是一无所知,一片空白。人们开始在他身上搜寻,想要弄清楚他的来历,最起码要知道他姓甚名谁。最后,有人在他单薄的裤兜里找出了一个破损不堪的皮夹子,接着又在皮夹子里面找到了一张身份证、一张银行卡和总计不超过二十元的几张面值不等的皱巴巴的纸币,人们这才把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死者与不久前那起车祸对上号,知道他就是车祸的肇事者,并且知道了他的名字——李远落。

2015年那个冬日的早晨,病房里的人们也都听到了那一声突兀而沉闷的巨响。很快人们就都知道了,那是李远落的身体划过住院楼外挺拔茂盛的楠木树枝叶,而后坠落在地发出的。但是人们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魔力,让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竟然因为一起并不严重的车祸,抛下两个年幼的孩子,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现场显得太过简略,李远落在第一时间被搬离之后就更加一目了然:一大滩渐渐冷却的殷红的血,旁边是一根绿油油的楠木树枝,枝叶下面盖着一把小钉锤。关于楠木树枝,人们看着枝干新鲜的残端,再抬头望一眼身旁挺拔的楠木树干,便都知其来源了。倒是小钉锤的出现有些令人费解,但也很快就搞清楚了来龙去脉:它来源于住院部三楼的临时建筑工地。住院部三楼以上是医院单身宿舍,楼道口的铁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除了住在三楼以上的人上下楼时自己打开,平日里总是紧锁着,小钉锤是李远落用来撬开大铁锁从而得以爬上住院楼楼顶的工具。人们由此推测,2015年那个冬日的早晨,应该不是李远落第一次登上住院部楼顶。他是早就铁了心的。

人们围拢在现场,每个人都在心底里暗暗地寻找一个能让自己信服的解释。人们首先想到并说起的便是不久前那起车祸的伤者,包括正在医院住着的老太婆和已经回家的另外几个,最后,人们理所当然地想到并谈论起李远落,包括他的家庭、他的过去和眼下面临的这起车祸。关于李远落的家庭和过去,很多人并不十分了解,只隐约听说他家有两个孩子,人们谈论的重点于是理所当然地停留在了不久前的那起车祸上。有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更多的人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止不住声声叹息:“哎——可惜了!”

我想人们是在说李远落,也可能是在说那根折断在地的楠木树枝。或许也可以说,三十八岁的李远落就是一根树枝,在2015年冬天,那个早晨的寒风之中,这根树枝,猝然断裂了。

这已然是又一个无法更改的事实。说出它的人脸上挂着悲戚,周围的人们似乎一下被点醒了,说的人话音未落,人群里开始响起抽泣和呜咽,还有几长串猛烈的号哭。不知道的人,就都以为,他们就是李远落的亲人。

猜你喜欢

老太婆小儿子病房
一种病房用24小时尿蛋白培养收集器的说明
段落(2)
动物学校放寒假
狼与老太婆
山鸡舞镜
病房
爷仨钓王八
电视坏了
没收爸爸
拯救世界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