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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城之曦

2020-04-16马寿宇

草地 2020年1期
关键词:花灯团长解放军

马寿宇

那一年我五岁,浑然不知在这一年世道就变了。人五岁时的记忆能有多少?很多事情都是后来父亲每逢国庆给我们摆的。日积月累,它像一本旧书让我们翻了无数遍。

那时父亲马思秋还是个小学教员,因薪水薄不能养家就和母亲商量自己做醋卖。那个租来的前店后坊的小铺子就在中街上。父亲是个幽默风趣之人,为招徕顾客,自己写了一幅对联贴在门上:“浓香引致八方醋客,美誉招来万里酸朋。”

金圆券开始一天天地贬值。父亲上课的薪水已经变成一斗麦子、一斗胡豆、一斗青稞,醋生意也不好做了。国民党兵在老百姓家里搜吃搜喝搜穿的,隔三岔五就要来一次,父亲把面口袋都藏到阁楼的梁上了。兵们还在街上拉民夫去塔坪山西岷顶修工事。

1949年冬的一天晚上,有一個人来见父亲,此人叫刘炯明,民盟雅安成员。他叫父亲到后面醋房里说话。刘炯明带了杨大夫的口信,说成都已经解放,松州解放也快了,希望父亲能组织大家做点迎接解放的事。一是,做些宣传工作,在松职校邓教员处可拿到像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些小册子;二是,动员商会的人不得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更不能给国民党溃军提供物资;三是,了解国民党的布防和兵力情况。刘炯明说完这三点后便从后门出去,消失在了黑夜里。

一天上午,一个穿灰色中山装的人又来到我家的铺子上喊“打醋”。父亲出来一见是马文均,说你打什么醋,怕是有事吧,几时回来的?两人相视一笑。原来马文均从缅甸的远征军回松后,同国职校的毕业生于1947年秋去成都读书了。

成都解放时我们就回来了,马文均说。今天天气好,走,我们到城墙上转一转。

两人上了城墙,邓教员、马世芳已在那里了。这道明洪武年间修筑的城墙,几经战乱,被日本飞机轰炸后,已经残破不堪,弹痕累累。就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他们在南门城墙上商量了筹组松州解放委员会的事:组成人员、第一次开会的时间地点、任务以及分工,都一一确定了。

瓦屋、杉板房挤挨着的街巷笼罩在黑夜中,城墙拖着朦胧的剪影,只有父亲醋房楼上窗户里透出微弱的灯光。松州解放委员会在马思秋醋房的楼上成立了。马文均任主任,沙丹墀、马思秋分别任宣传组组长和副组长,马建良任粮秣组长。

别看解放委员会当初只有十几个人,但都不一般。

先说沙丹墀,他是清真上寺、北寺的掌教阿訇,少数民族语言跟汉语并通,德才兼备,品学兼优,名贯西北。抗战爆发时,他发起成立了松州回民抗日救国会。1941年日机轰炸松州,死伤千余人,他日夜奔忙,救死扶伤,还在鼓楼十字口搭起募捐棚,带头捐款,还把他媳妇的首饰都捐了。

马文均是青年远征军200师戴安澜的部下,在中缅的丛林里与日军激战二十七昼夜,是从野人山爬出来的。

马建良,松州商会会长。在县城及成都灌县都有商号,生意还做到草地牧区。为人豪爽仗义,讲诚信,商号的口碑、声誉极好。但脾气有点大。

此外,还有教育界的邓校长、马世芳等。

县政府坐落在松州东街,一进院里,就会看见两棵大柏树。进院的两面白墙上有四个蓝色的大字:礼义廉耻。

此刻,县政府院里正在烧文件档案,冒着浓烟。县长申云敞开衣服,忙乱地指挥着。三十多人的保安队把守着前后院。

父亲、马文均他们从民教馆的收音台里听到邓锡侯、刘文辉、潘文华在彭县通电起义的消息后,就同解放委员会十多名骨干成员来到县政府,逼着申云出迎接松州解放的告示。申云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不吭声,不时摆着麻杆一样的手表示不从。父亲说,大势所趋,人心所向,希望申县长弃暗投明,以实际行动迎接松州解放。马文均也说,成都解放了,茂县解放了,解放军马上就要到松州了,你不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吗?他们同申云周旋了一个下午后,申云才出了告示。他们立即用电台向北京毛主席、朱总司令发了电报,代表松州各族人民热切盼望解放军速来解放松州。

告示贴出后,人们街谈巷议,也有不了解共产党解放军的,显得惶惶不安。告示贴出后没几天,国民党川陕甘边区绥署突击队司令樊廷璜、国民党中央军田中前师长、四川军阀杨森部、肖传伦师长等就带着其残部共四千多人逃至松州,几千败兵在县城内强占民房,搜刮粮秣。

形势突然紧张起来,解放委员只能秘密活动。一面打听敌人兵力和布防情况,一面和已到茂县的解放军取得联系。

一天擦黑,几个农民摸样的人混在吆牲口和背背子的人中出了城。这几个人正是父亲和马文均他们。他们连夜疾奔茂县。天亮时走到镇江关,打听到开进松州的国民党溃军实际已不足两个师的队伍,他们驻扎在县城及附近乡村,到处搜寻粮食、草鞋等物,正准备向西逃窜。父亲和马文均他们就在镇江关住下来等待消息,并马上派人去茂县把这一确切消息报告给解放军。

1950年2月7日下午,得知解放军一七九师姚小成团的先头部队就要到镇江关了,父亲他们同乡长及老百姓扯起红布,燃放鞭炮在场口迎接。

第一个跟他们见面的解放军代表着实让父亲和马文均吃了一惊,居然是杨大夫!他们紧紧握住他的手,杨大夫说,你们终于不负众望啊,转而面向欢迎群众宣讲共产党的主张,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和民族政策。

杨大夫在讲话,父亲却走了神。他怎么也不能把面前的穿着军装的杨大夫和以前穿长衫提药箱的杨大夫联系起来。穿了军装的杨大夫简直成了另外一个人。

傍晚,姚小成的大部队赶到了,姚团长与他们亲切握手。根据父亲和马文均的报告,姚团长、杨代表立即召集一、三营营长,教导员开会,拟定了攻击松州县城的作战方案:兵分两路,一营由归化进沟,从右翼迂回,经东胜堡占据县城东面的制高点金蓬山、塔坪山;三营随团部由岷江而上,正线向松州南门进发。同时由解放委员会给各寨子的土司带信,通知他们保护好自己的寨子,防止国民党残兵的抢劫破坏,给牟尼沟土司的信中还特意要求他阻击向西逃跑的国民党残军。

1950年2月9日(农历腊月二十三)凌晨,枪炮声大作,解放军向驻扎在松州城内的国民党溃军发起猛烈攻击。一营从金蓬山、塔坪山上冲下来,占领了东门和北门,三营也在南门打响了。

城内的田、樊残部惊慌失措,乱作一团,只顾夺路逃命。首先登上北门城墙的一营突击班用机枪打退了企图从北门逃窜的溃军,一、三营分别从北、东、南门攻进城内,老百姓家家关门闭户,乱窜的溃军有的顽抗被击毙,多数举手投降。

经过两小时战斗终于结束,五星红旗插在了松州城头。

为了彻底消灭逃窜的国民党残部,姚团长命令三营向西追击。樊残部经牟尼沟逃到螺丝岭时,又遭到牟尼沟土司率领的藏族武装的一顿土枪阻击,与同时赶到的三营一起歼灭了这部分残兵。

枪声平息后好一阵,又响起最后一枪,这是一支勃朗宁手枪发出的。樊廷璜铺下毯子,躺在上面,举枪自毙。

县长申云带着保安队逃到漳腊,伙同北窜的残兵继续顽抗,被漳腊的民众围困,待解放军赶到后生擒申云等官兵一百余人。

八百余名俘虏成两行走在青石板街上,他们被押往东门小广场。广场上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俘虏狼狈不堪,有的慌乱中抢来老百姓的衣裳绷在身上,有的抓了回民的白帽扣在头上,有的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国民党军里的大官人们虽然不认识,不过从服装上能区别出来,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耷拉着脑袋的县长申云。

1950年2月9日这一天是松州古城永世不忘的日子。一个划时代的开元,以后的每一天都有了新的意义。

大年初一,雪后天晴。这一天又逢开斋节。清真寺的大殿上宫灯高挂,廊柱间吊着红绸绿缎挽成的绣球。大殿前的台子上摆着一溜长条桌,铺了新床单,摆满了红枣、桂圆、葡萄干等干果,还有一些油炸面食。

条桌后面依次坐着沙阿訇、马建良、马思秋和马文均。这时,几位贵宾笑吟吟地踏上台阶与已入座的人一一握手。最前面的是解放松州的535团团长姚小成,接着是军代表杨大夫。当其中一位首长跟大家握手的时候,都一下惊喜了,原来是领着万名工人罢工的漳腊金夫子吕玉峰。沙丹墀握着他的手说,原来你和杨大夫都是共产党啊,那个刘汉呢?吕玉峰说,牺牲了,转而向大家说,解放了,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姚团长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笑吟吟地给台上的人打招呼。台下的面孔便发生了由紧张到平和的变化。承受了一早晨霜冻的没有光气的脸上显出一点暖色。他们嘴里喘着白气,手抄在袖子里。

阳光先是照到姆那楼的尖顶,而后照到大殿的翘檐,照到彩球、宮灯,迅速洒到台阶以至整个大院。

沙丹墀、马思秋、马建良、杨大夫、吕玉峰和姚团长都融进阳光里;一直盯着桌上的果品面食的眼珠以及破袖烂袄旧白帽也融进倾泻下来的暖融融的光线,从厨房里冒出的抓饭热气和女穆民麻雀似的声音也散在瓦楞的金光里。

沙阿訇站起来,庆典便开始了。姚团长带头鼓掌,于是众人也鼓起掌来,大寺里头一次爆起一片掌声,惊飞了几棵老槐树上的鸦。

沙阿訇看看姚团长,姚团长点点头。

“我不久前就向大家讲过,松州解放之时,就是我松州人民的新生之日。”沙阿訇扫视了一下上千之众。“我们怀着信仰,背着重负,熬着苦难的生活,同其他民族一样,受着压迫,如今,这一切像乌云一样过去了。”他停了停,提高了声调:“我们要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建立起社会主义的和睦大家庭”。

姚团长站起来鼓掌,台下又一片掌声。沙阿訇的眼睛有些潮润,向左右点点头,手往下一按,“现在请姚团长给我们讲话。”

姚团长站了起来,向大家行了个军礼:“今天是松州解放后的第一个回民的开斋节,我向大家表示祝贺!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就没有新松州,就没有我们回民的新生活。现在松州是军管,很快要建立人民政府,希望大家各安生业,发展生产,配合政府肃清敌特,维护治安。”

姚团长说着一口山西话,台下似懂非懂,都尖起耳朵听,很认真地看着这位个头不高,但很精神的解放军长官。姚团长讲话爱挥手,像他指挥部队一样,“我们尊重回民的宗教信仰,尊重回民优良的风俗习惯。我们回民也要尊重其他民族,要在党的民族政策下,团结汉族、藏族和羌族,为建设新松州贡献自己的一份力!”

姚团长看了看左右,笑着说:“过几天还要开群众大会,今天我就不多讲了,你们开斋饭的香气已经钻到我鼻子头来了,祝大家节日快乐!”台上台下响起一片掌声、笑声。

大家的心情都落到开斋饭上了。大家退到边上,空出了院子,就在院子里搭桌子板凳。跟着一盆盆烩菜、一笼笼花卷端上了桌。顿时整个院坝腾起烩菜的香气。烩菜是在煮肉的原汤里烩上熟牛肉片、耳子、黄花、粉条、莲白、蒜苗,这样的烩菜加花卷,对于隆冬季节饥肠辘辘的人们来说,该是怎样的一种美食呀!大家吸吸呼呼地吃着,脸色渐渐红了起来,有了光气,他们用袖子擦着细汗,不时看看和他们一起吃着说笑着的姚团长、杨代表、吕玉峰他们。

人们吃得大半饱了,有了精神,就开始议论起来。说马建良上了两条牛,马思秋、马文均上了两百斤面,广益店上的是黄花、耳子、粉条。有人说樊师长在牟尼沟自杀了,田师长是在东路被抓的,有人说不是,是在弓杠岭……说昨天解放军都出来扫街道、贴标语、给老百姓挑水剁柴,说马建良的院子里住着医疗队,给老百姓看病不收钱呢。

初二,街上所有的铺子都贴上了大红春联,早早地打开铺板,迎来第一缕朝阳。初二是出灯的日子。小晌午时分,北门外顺江的花灯进城了,下尼巴的牛从东门舞了进来,南街的狮子出来了,南门外玉真宫的龙、外城的龙也在咚咚锵的锣鼓声中上街了。街上热闹起来,人们在议论今年的龙出得早,然而真正吸引松州人眼球的是解放军的秧歌队,特别是女解放军扭秧歌、踢花杠的队伍。解放委员会的成员和学校师生也手执小旗跟在后面……

阳光把她的全部温暖洒向这座多灾多难的边城,松州人也在为告别苦难而尽情欢庆。

最精彩的是晚上的舞灯,舞灯中最好看的是花灯。花灯的灯板是一块长凳长宽的木板,两头扎一朵莲花,又叫九莲灯。花心置一灯盏或蜡烛,灯板正中下方楔一木柄,舞灯人执柄起舞。舞灯队人数一般十人到上百人不等。舞灯人的动作和队形变换全由领舞者吹哨指挥,或边舞边唱,或一唱众和,甚是热闹。松州花灯在川西北很有名,因舞灯人多是回民,所以又叫回族花灯。

“花灯出来了!花灯出来了!”人们站在街巷两边欢呼起来。

这是欢庆解放的春节,花灯扎得格外好看,那莲花栩栩如生。灯队走在前面,后面是汉族的高跷、采莲船、龙灯、狮灯,藏族的牛灯……南北大街成了灯的长河,照亮了街上的青石板,照亮了歪歪斜斜挤挨着的街铺,也给这道苍老的城墙镀了一抹金色。

今晚舞花灯的人格外卖力,大冷天的,有的人还光着膀子舞,他们在舞扬眉吐气,舞自己的新生。一时之间光影重重,莲花翻飞,忽聚忽散,歌声起落。

姚团长、杨大夫他们也来了。他们被这热闹的场面所感染。

花灯舞队唱起了不知谁编的歌:

长官姚晓程,解放我松城。古城见天日,百姓得翻身。谣言莫要听,五行各安生。拥护共产党,热爱解放军。

舞着唱着,姚团长、杨大夫他们被围在了莲花中间。领舞人说,“请姚团长给我们的花灯取个名字好不好?”

大家说:“好!”

姚团长说:“老乡们,松州人民今天翻身做主了,不如就叫翻身花灯吧!”

初五,松州城万人空巷,军管会和松州县人民委员会筹备组在城东广场召开三千人大会,沙丹墀、马思秋、马建良、马文均当选为人民代表。父亲第一次在几千人的大会上讲话,他号召各族人民要拥护共产党,拥护解放军,各安生业,使用人民币,以实际行动表达松州人民的真诚心意。

1950年3月,中共松州县委员会、松州县人民政府成立,姚小成任县委书记,杨大夫任县长。沙丹墀相继任城关区副区长、区长、人民政府副县长,马文均任行政科副科长,马建良任工商科副科长兼新商会会长,我的父亲马思秋先后任县文教科长,自治州文化科长……

翻身花灯已渐行渐远,万人空巷的庆祝场面也如历史的浪潮退去。父亲早已离开了我们,值此祖国七十年华诞,我们又记起父亲津津乐道的陈话。

责任编校:石晓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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