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娜

1

相识20年的老友，夜间给我打来电话：她63岁的母亲，患上了癌症，发现时已是晚期，医生估计最多撑不过半年。

让人更难过的，不仅是这个悲伤的消息，还有她随后讲的这些往事：

她和我一样，出生在豫中平原的落后乡村，世代为农，父辈贫困。她父亲打光棍到30多岁才成家，她母亲当年被人贩子从四川骗到中原，几次试图逃跑都被乡邻捉回来，后来生下两个女儿，40多岁才和四川老家取得联系。

她说，长久以来，母亲都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对象：因为四川方言口音太重，不会说河南话，被乡邻们嘲笑为蛮子;因为娘家远离，没人能帮衬，常遭父亲殴打辱骂;因为生下俩女儿，没能续香火，遭到家族长辈的嫌弃……

“小时候，不懂事，我竟也觉得有她这样的妈很丢人。别人都和妈很亲，但我和她并不亲，她总是沉默寡言，很少和我们沟通，连抱怨都没有，更不要说哪里不舒服给我们说。”

结婚生子后，老友才渐渐体谅母亲的不易，把她接到身边来照顾。但因为这样那样的矛盾，她时常还是忍不住指责母亲。直到有一天，她发现一个秘密：母亲经常偷偷一个人去药店买药。

她翻看母亲买回的药，发现是胃药和止疼片。她带母亲去医院，才知母亲胃部不适好多年，直到这大半年，后胸和腹部疼痛得难以忍受，才偷偷吃药——那是扩散的癌细胞对其他脏器发起的不断攻击。

“我习惯了她像影子一样的沉默，我对她关心的还是太少了，我不是合格的女儿，竟然不知道她病了这么久。”说着说着，老友忍不住哭了，“这些日子，我总在想，老天让她患上这么重的病，就是为了惩罚这些年我对她的忽略吧。”

那個家庭地位低下的家人，那个从来不被珍重的亲人，正在偷偷生病。

这是老友关于母亲的忏悔，也是下面这位读者向我的倾诉。

2

小雪节那天，有位女读者来办公室找我，聊起她的姐姐。

她们家三个孩子，姐姐是老大。因为父亲去世得早，学习成绩很好的姐姐，主动辍学，出来做事，供养妹妹和弟弟读书。

姐姐用青春和血汗挣的钱，供养妹妹读完大学，还帮弟弟买房成家。因为太顾家，一直到30多岁，姐姐才嫁给邻乡一个男人。

母亲去世后，好吃懒做的弟弟，吃喝嫖赌，惹下祸端，动不动就张口向姐姐要钱。加之姐姐一直无法生育，让她和姐夫关系非常糟糕。

这些年，姐姐有过哪些苦，受过哪些罪，经历哪些委屈，她自己也很少说。但这并不代表那些藏起来的眼泪和疼痛，就不存在。五年前的一天，姐姐被查出患上了凶险的乳腺癌。

姐姐患病手术后，姐夫很快和她离了婚。身为妹妹的这位读者，就把姐姐接到自己生活的城市来照顾。

“我和先生工作忙，就让我姐照顾两个孩子，每个月给她工资。她对孩子们很有耐心，愿花很长很长的时间陪他们做这做那。孩子们的爱和依赖，可能治愈了姐姐，她手术至今5年，病情得到控制，身体逐渐恢复，人也开朗了许多。”

这位女读者说，是姐姐的故事让她明白：亲人之间，没有谁的付出是理所当然。

那个长久以来总是压抑自己去照顾别人的家人，那个总是牺牲自己去成全弟妹的姐姐，那个看起来要强自立从不生病的铁人，很可能早就偷偷生了病，不过是一直苦苦在支撑。

她的这番感悟，让我想起自己的父母。

3

自我记事起，我那又黑又高的父亲就身体强壮，力大无比，食量惊人，沉默寡言，不停忙碌。与他不同的，是我体弱多病、总在吃药、面黄肌瘦的母亲。

我很小时，母亲就是大病小病不断。常年身体不好，导致她的脾气有些暴躁，动不动对父亲发火，时不时就对我们怒吼。

但不管母亲说什么做什么，父亲都是一副默默承受的样子：不反击，不指责，不辩解。

这让我们兄妹形成一种错觉，觉得母亲身体不好，需要更多照顾，父亲身体强壮，无需怎么担心。

事情并非如此。一直生活在药罐子里的母亲，这些年身体并没有大碍。倒是不吭不响的父亲，突然住进医院，被查出直肠肿瘤。

据医生说，那个直径6厘米的高级别腺瘤，至少已经在父亲体内生长10年乃至更长的时间。父亲住院的日子里，我才知道，他多年前肠道就不舒服，但一直强忍着，没有告诉我们。

同样的状况，还发生在我婆婆身上。我不善言谈的婆婆，一直是家族里和人群中最容易被忽视的那个人：沉默寡言，任劳任怨，不好是非，责己自持。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我和先生结婚的头6年内连续做了两次大手术：一次开刀摘除了子宫，一次开胸取出胸腔纵膈瘤。

正是这样的亲身经历，让我明白：那个总被忽视的家人，其实正在偷偷生病。

他们以默默承受的方式，接受家人的忽视和怠慢、抱怨和冲突，并以悄悄患病的形式，表达着自己的委屈和眼泪，借此唤醒身边的亲人：

看见我，走近我，陪陪我，善待我，好好爱我。

4

那个总被忽视的亲人，正在偷偷生病。这是现实中被很多人忽略的事情。

美国哈佛大学的一项研究证明：

长寿的秘诀，是良好人际关系带来的温暖和爱意。这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家庭关系。

那些得到家人足够多关注和照顾、陪伴和温暖的人，更容易乐观向上，坚韧平和，健康长寿。

而那些长期被忽略被轻视的人，因总是处于压抑情绪和糟糕状态里，免疫功能会降低，抵抗能力会退化，患病几率会大大增加。

因为，疾病的秘密，有一部分来自过度劳累的身体，更大一部分来自没有释放的情绪郁结而成的顽疾。

一个健康的家庭，一个合格的家人，是照顾好自己身体和情绪的同时，看见亲人的感受和状态，给他们接纳和慰藉，陪伴和爱意。

千万不要等到病患无法治愈，家人突然离去，经济陷入困境，亲情从此难觅，我们才恍然大悟：

凡是爱无法治愈的，药物也无能为力。

摘自《情感读本·道德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