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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亭》的大团圆与《曾根崎心中》的悲剧

2020-04-08黄梦娴叶霞

戏剧之家 2020年8期
关键词:大团圆牡丹亭悲剧

黄梦娴 叶霞

【摘 要】闻名世界的杰出戏剧文学作品《牡丹亭》与《曾根崎心中》分别出自“中国莎士比亚”的汤显祖和“日本莎士比亚”的近松门左卫门之手。两部作品都描述了恋人经历各种艰辛磨难来追求真挚爱情的故事,但是结局和写作风格却截然不同。前者是恋人终成眷属、比翼双飞的美好结局,后者是恋人殉情的悲烈结局。本文试从作者出身以及所处社会的时代背景出发,分析两者角色创作与思维模式的不同,探究产生“大团圆”与“悲剧”差异的原因。

【关键词】牡丹亭;曾根崎心中;大团圆;悲剧

中图分类号:J805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20)08-0014-02

一、汤显祖与近松门左卫门

汤显祖是中国明代著名戏曲家、文学家,其代表作《牡丹亭》将戏曲史上的南曲推上了巅峰,为国粹文化增添了辉煌一页。他出身于书香门第,精通诗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颇有才识之士。因抨击朝廷腐败遭到贬职,官场上屡次受挫后晚年辞官归里,潜心于戏剧及诗词创作。当时的中国明代官方使用朱熹为代表的理学“朱子学”,主张“存天理灭人欲”,提倡“三纲五常”,极力宣扬理学、礼教,禁锢着人们的思想发展。明末万历时期前后统治极度黑暗、腐败,关内外起义不断。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资本主义萌芽出现,社会也浮现出了一些新的思想,例如反对君主专制的政体、反对迷信和正统思想的束缚,要求个性解放等。汤显祖起初身在社会阶级的上层,十分熟悉封建士大夫的家庭氛围,辞藻华丽的唱词也展现了古人的闲情雅致。但他个人反对上层社会的腐败,作品中也涵盖了企图对抗封建思想文化中的腐朽部分的思想,通过描写情(欲)与理(礼)的冲突,强调了情的客观性与合理性,抨击了封建礼教对人性的束缚。

近松门左卫门是活跃在日本江户元禄时期的戏剧文学作家。他虽出生在没落的武士家庭,但早先喜爱文学欲投身于町人(商人)社会的艺术创作中。当时社会士农工商的等级划分森严,商人阶级亦是处于最低地位。近松在此期间曾迷茫、犹豫、挣扎过,但是仍被底层民众的本真性情所吸引,毅然开始从事净琉璃剧本创作,为平民艺术做出了巨大贡献。当时的日本德川幕府由初期的武断政治转向文治政治,幕府重用儒学的“朱子学派”来巩固封建政治。朱子学所宣扬的“义理”与现实庶民社会中的“人情”产生碰撞,在严苛的封建礼仪制度和巨大的地位、贫富差距下,人们对自由人性的思考涌现出来。近松门左卫门注重描绘町人社会中的最底层庶民的生活纠葛,探索真实人性的存在。町人由于嚴苛的阶级等级划分,不得不用金钱来彰显自身价值,在烟花柳巷寻欢作乐。江户时代町人文学发达,文学的中心自然而然落到了金钱和女人之中。诞生于物欲、金钱横行时代的《曾根崎心中》,其主人公身上的真实人性和本真情感,不仅与封建势力对抗,还与町人阶级的“金钱”相对立。金钱万能的町人社会中真实人性是极为难见的,而这种真实人性往往会招来悲剧。[1]近松门则将人类在悲剧中展现出来的美与人性表现得淋漓尽致。恋人殉情之作《曾根崎心中》将日本人形净琉璃(木偶剧)的艺术表现形式引向了辉煌之路。

二、大团圆与悲剧产生的原因

《牡丹亭》中的杜丽娘为情肝肠寸断,相思成疾,病重逝去,但是她对真挚爱情的追求让她得以死而复生。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即使经历了重重磨难,但在至情之下迎来了大团圆的结局。可谓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与此作品风格截然不同的《曾根崎心中》则宣扬了另一种大相径庭的至情理念。爱情的最高境界并不是长相厮守,而是自愿为爱殉情,这冲击了“爱应该指向生,而不应以死终结[2]”的主流思想。两部作品虽然诞生在不同国度,相距的时间却不过一百年,两国当时的社会背景也有不少相似之处,但对真爱的刻画如此迥异,产生了“大团圆”和“殉情而亡”两种天壤之别的结局。

(一)人物角色的差异性

《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是一位非常正统的“传统”女性。她是一个古代社会模范式的女性人物形象,拥有高贵的出身,精通琴棋书画,是一位美丽动人、才智超群的深闺女子。剧本著名的第十出《惊梦》里“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3]”这段唱词便能看出杜丽娘是一位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姐。只有从养尊处优、封闭式的生活环境接触到外界风花雪月之事并与与爱情产生冲突时,才会因落差而做出如此感叹。正是这样脱离平庸、出类拔萃,既才华横溢又多愁善感的人物形象才被赋予了与封建礼教腐朽思想抗争的使命。《曾根崎心中》的女主人公阿初,她不仅生存于社会最底层的町人阶级之中,且是地位卑贱的妓女。她既没有令人艳羡的身世背景,也没有敢于抗争的气魄,更没有死而复生的能力,只能默默地支持、等待心爱之人的归来。虽然拥有犹如燕子花般楚楚动人的美丽外表,低贱的身份下奈何身不由己。

无论是杜丽娘还是身份悬殊的阿初,在当时社会下都显现出了女子的心余力绌。纵使两位女主人公皆遇到了一生挚爱,并且情真意切,却共同逃脱不了悲恸而亡的命运。生于官宦世家的杜丽娘,在严厉的家教下伤心欲绝而离世;身份卑微的阿初在痛苦磨难与悲惨命运面前只剩下无奈、哀思,最终只能与挚爱共赴黄泉,祈祷来世能获得幸福。女主人公的精神追求并不是导致最终结局产生的主要原因,在男人享有最高权力的社会背景下,男主人公的行为意识才应该是促成结局的重要因素。

《牡丹亭》中柳梦梅的坚定与《曾根崎心中》德兵卫的逃避是致使“大团圆”与“悲剧”的深刻因素。柳梦梅饱读诗书,对时事、社稷都有自己的见解,才华横溢的他自然能金榜题名考上状元,并且他是一个痴情种。黄天骥先生曾指出柳梦梅这一男主人公形象在中国戏剧史上有其特殊的意义:“从张生、汉文帝、蔡伯喈、侯方域、许仙,许多名剧里面的男主角,多半都有或畏葸或迂俗的一面。唯独是柳梦梅,其胆识气度,其坚定意志,其处变不惊的能力,在戏曲作品男主人公的群像中,确是少见的。[4]”柳梦梅的情是现实的,自由、随心而发,他对杜丽娘的情是由始至终、一如既往的坚贞而纯洁的“至情”。[5]他甚至敢为了杜丽娘挖掘坟墓,竭力使杜丽娘复活,对她不离不弃、始终如一。正是拥有这份纯真而又坚定的执念才争取到了与杜丽娘比翼双飞的机会。反观德兵卫,不敢直面封建义理的压迫,在各界的欺压下选择了逃避。本应该遵循养父母意愿的德兵卫在自己最真挚的爱情面前不得不违背孝义,背叛自己的养父。在好友背信弃义的情况下,不但难以实现与妓女阿初的约定甚至背负上了诈骗的罪名。心中因无法报恩、缺失信誉、背离道德准则而产生巨大耻辱感。这份耻辱感导致德兵卫不能调解“义理”与“人情”的激烈冲突,最终只得带着愧疚和痛心带着恋人以死来证明两人真挚的爱情。

(二)对“美”的不同判定

曾有人这样描述中国古典爱情文学:“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金榜题名大团圆。[6]”中国人相对来说更加喜欢和谐完美,在爱情上渴望温情与美满。胡适在《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中也曾说过:“中国文学最缺乏的是悲剧的观点。无论是小说,还是戏剧,总是一个美满的团圆。”虽然牡丹亭的大团圆结局受到了不少批评,为人所诟病,且一如既往的完满结局的确透露出古人的迂腐之气,但是作者的思想感情表现并非单纯地落在结尾之处。《牡丹亭》是在汤显祖厌恶朝廷腐败辞官回乡之后撰写的,回顾整篇作品的内容,我们仍然能找寻到杜丽娘所代表的自由向往与父亲杜宝所代表的封建礼教之间的冲突,而这个激烈的矛盾也确实导致了杜丽娘在极端社会的束缚下死去的“悲剧”。紧接其后,作者赋予女主人公重生的命运,柳梦梅喜中状元成功而归从而得到杜丽娘父亲的认可,两位恋人最终结成良缘、比翼双飞。这个结局处理正是表现了作者对令人窒息的封建秩序能够同追求自由解放的人性达到和谐统一的美好期待。即使一定程度上也表现了汤显祖在激烈的冲突之下选择了情理兼顾、存理遂欲的社会模式,但这不是一种单纯的妥协,是中国特有的民族群体性格,是“以和为贵”的思维理念。“团圆”与“和”便是中国文化传统所追求之美。

日本进入江户时代以前战乱不断,宗教的兴起从精神上将水深火热中的人民拯救了出来。人们开始排斥现世,向往极乐世界。《曾根崎心中》结尾殉情场景的“堪哀,报晓七声钟,已听第六声;剩得一声听竟,便寂灭为乐,了却今生。[7]”中的“寂灭为乐”意指死亡才会带来轻松,是一种完全否定“生”的、渴望极乐净土的佛教思想。除此之外,日本人所追求的美應该是有缺陷的,比起永恒,愈加渴求停留在生命的最美时刻。日本文学作品中较早出现相约自杀这个行为的是《万叶集》,既有两人的恋爱殉情,也有为了清算三角关系的三人寻死约定。不过,真正意义上的恋人殉情文学作品的开端还是应该定义为近松门左卫门的《曾根崎心中》,“心中”一词的出现也来源于近松,由表达武士的“忠”这个汉字的上下部分“心”和“中”拆分而得,意为两者意见达成一致相约自杀,是忠诚的最高表现。[8]任何一个心中事件都存在着现世没有成功的愿望在来世能够得以实现的祈愿。林少华翻译的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一书中提到过“或许再没有比樱花更幸福的花了”。日本崇尚樱花,认为清雅脱俗的樱花是美丽的,美在绽放之际的生机盎然,亦美在凋零之际的毅然决绝,枯萎、凋零并不意味着终结,恰是在生命最美好之时呈现过璀璨绚丽的姿态,结束之时生命的意义才得以再现。因此,死亡也是美的一种体现。

三、结语

不可否认,造成两部作品截然相反的大团圆喜剧与凄哀悲剧的原因深刻地表现在了剧中人物角色的构建上,结局是由主人公的精神意识与行动一步一步诱导致使的。但真正意义上来说,两国自古以来对美的追求意识的差异性、作者自身的生存环境和创作对象影响了作者以及其笔下的人物。相比中国追求人的真善美,渴望团圆、美好、纯真事物的思想观念,日本没有具体的道德强制,相反强调人不顾世俗、一心追求自己内心情感的坚定信念,人性在复杂的社会体系面前表现出的固执、偏执而引起的湮灭是一种凄楚之美。

参考文献:

[1]西乡信纲,永积安名,广末保.日本文学の古典[M].第二版,东京:岩波新书,1996.168-179.

[2]渡边淳一著;林少华译.失乐园[M].青岛:青岛出版社,2017.3-5.

[3]汤显祖.牡丹亭[M].西安:三秦出版社,2016.54.

[4]陈麒如.汤显祖的岭南经历对柳梦梅形象创作的影响[J].名作欣赏,2017,(15):152-154.

[5]张琛.简论《牡丹亭》中的柳梦梅形象[J].长江师范学院学报,2011,27(3):119-121.

[6]汪志彬.如何看待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大团圆结局[J].现代汉语,2006,(1):17.

[7]近松门左卫门著;钱稻孙译.近松门左卫门选集[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40-41.

[8]樋口清之.日本人の知恵の構造[M]东京:讲谈社,1973.206-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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