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自我的膨胀与萧军的悲剧

2020-04-07宋剑华

南方文坛 2020年2期
关键词:萧军全集文坛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萧军无疑是一个悲剧性人物。从“延安”到“东北”,他一直都以坚守“鲁迅精神”为己任,用“新英雄主义”去同主流意识形态相抗衡,故有学者便这样认为:“这是萧军的幸运,却也是他不幸的根源。”①因为幼稚而狂妄的萧军,试图争夺文化领域里的“话语权”;所以他的悲剧,归根结底还是一种政治悲剧②。学界对于萧军采取了一边倒的同情态度,理由无非是他在政治面前不肯屈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弱者”形象;“弱者”敢于向“强者”发出自己的不同声音,这种追求真理、向往自由的大无畏精神,毫无疑问是应该给予充分肯定和高度赞扬的。但我个人却并不完全赞同这种说法。

伴随着二十卷本《萧军全集》的出版问世,我们对于萧军的思想也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尤其是那三本百余万言的“日记”,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历史上的真实的萧军:自视甚高且目空一切,唯我独尊又狂妄自大,除了崇拜已故的鲁迅之外,他几乎就是现代中国文化界的当然代表。所以,萧军后来的人生悲剧,并不是什么特定时代的政治悲剧,而是由他人格缺陷所造成的个人悲剧,这是一个不可否认的客观事实。

一、萧军的“自负”与“自我”

萧军在中国现代文坛上,为什么会随心所欲、傲慢自大?表面观之好像是因为《八月的乡村》,以及鲁迅为其所写的那篇“序言”;但实际上却是“在鲁迅去世之后,他自然得到了一笔丰厚的遗产——不是物质财富,而是精神遗产和‘鲁迅大弟子所带来的声誉和地位”③。这的确是个非常重要的关键因素。

从作家素养的角度来看,只读到高等小学七年级,“就被开除了”的萧军,他从事文学创作的先天条件,的确并不是很好④。但这还不是主要原因,沈从文也只有小学文化程度,却并不影响他享誉中国现代文坛,且成为一位文学大师;然而沈从文的文学天赋,则要比萧军高得多,甚至连丁玲和叶紫等人的文学天赋和成就,也“都在萧军之上”⑤。仅以《八月的乡村》和《第三代》而言,既缺乏吸人眼球的故事情节,又缺乏鲜明生动的人物性格,很难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因为在1927年以前,萧军“对于所谓‘新文学是不发生兴趣的”⑥。后来他才从书店里买了两本新文学作品,一本是新月派诗人于赓虞的诗集《晨曦之前》,另一本是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不过“内容是什么还不能全面理解”⑦。我个人所感兴趣的一点则是,萧军既对新文学“不发生兴趣”,又从未参加过“抗联”组织,他为什么会去写《八月的乡村》呢?据有学者考证,《八月的乡村》的创作题材,是萧军从傅天飞那里“听”来的。傅天飞是共产党员和抗联战士,1933年夏季他找到舒群,详细讲述了“磐石游击队”的战斗故事。舒群向萧军、萧红转述了这一故事,萧军听后非常激动。当时的萧军,正处于文学创作的起步期,他渴望能够在文学方面有所建树,却又苦于找不到一个很好的创作起点。故他恳求舒群把傅天飞请来,再次把“磐石游击队”的故事听了一遍,然后便“根据傅天飞的‘腹稿,开始写作《八月的乡村》”⑧。

1934年上半年,《八月的乡村》便完成了初稿,但是这部作品能否被文坛所认同,萧军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把握。于是1934年11月,萧军便带着《八月的乡村》来到上海,希望能够得到鲁迅的大力支持。鲁迅拿到《八月的乡村》以后,断断续续地看了4个月,直到1935年3月25日,他才致信萧军说:“《八月》在下月五日以前,准可看完,只能随手改几个误字,大段的删改,却不能了,因为要下手,必须看两遍,而我实在没有了这功夫。序文当于看完后写一点。”⑨从这封信中我们可以得知,鲁迅对于《八月的乡村》,在艺术技巧方面并不大满意,却又没有时间去帮他“删改”。虽然他在4月2日的信中告诉萧军,“《八月》已看过,序已作好”⑩,但仍旧认为《八月的乡村》,还有许多不尽人意的地方,“尤其是狗的心思之类,怎么能知道呢”11。尽管有鲁迅的作序与推荐,然而《八月的乡村》仍无出版社愿意出版发行,所以萧军只能自己出钱去印刷和售卖。鲁迅对此爱莫能助,他说“《八月的乡村》印出后,内山书店是不能寄售的,因为否则他要吃苦”12。萧军自己对于《八月的乡村》的版本,曾有过两种不同的说法:一是从1935年到1937年,“我自己经手印过七版”13;二是在这两年时间里,“这书已经再版到第五版”共发行了八千册14。我个人于这个“数字”深表怀疑,就连日本人开办的“内山书店”都不能出售,难道这八千册书是由萧军自己摆摊卖掉的?况且萧军连《八月的乡村》的版本次数都记不清楚,那么“八千册”说也未必就真实可靠。

《八月的乡村》问世以后,社会上对它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的。鲁迅在《八月的乡村·序》中,首先从思想内容方面,将其定位是一本“好书”,因为“作者的心血和失去的天空,土地,受难的人民,以至失去的茂草,高粱,蝈蝈,蚊子,搅成一团,鲜红的在读者眼前展开,显示着中国的一份和全部,现在和未来,死路与活路”。其次在艺术技巧方面,他也含蓄地指出《八月的乡村》“有些近乎短篇的连续,结构和描写人物的手段,也不能比法捷耶夫的《毁灭》”。鲁迅欣赏这部作品的主要原因,并不是《八月的乡村》写得有多么好,而是序言结尾处所说的那句评语,即“一方面是庄严的工作,另一方面却是荒淫与无耻!”15毫无疑问,鲁迅是从爱护与提携一个青年作家的角度出发,充分肯定萧军不仅写出了黑土地上人民的苦难遭遇,同时也生动地表现了他们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故称这是一项令人敬佩的“庄严的工作”。由于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坛的崇高地位,那么他这篇短短的序言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影响到了人们对于《八月的乡村》的总体评价。比如左翼评论家乔木当时就认为:“《八月的乡村》的伟大成功,我想是在带给了中国文坛一个全新的场面。新的题材,新的人物,新的背景——使读者抛弃了各种和平的美丽的幻想,进一步认识出自由的必需的代价,认识出为自由而战的战士们的英雄精神。”16但批评的意见也不绝于耳,比如1937年初《大公报》文学评奖时,朱自清就曾对提名作品《八月的乡村》不屑一顾,他说“读完《八月的乡村》,无甚新鲜材料”,且不贊同其入围17。而“狄克”那篇《我们要执行自我批判》的评论文章,更是在文坛上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狄克”认为:“《八月的乡村》整个地说,他是一首史诗,可是里面有些还不真实,像人民革命军进攻了一个乡村以后的情况就不够真实,有人这样对我说:‘田军不该早早地从东北回来,就是由于他感觉到田军还需要长时间的学习,如果再丰富了自己以后,这部作品当更好。技巧上,内容上,都有许多问题在,为什么没有人指出呢?”18

孤立地去看“狄克”的这篇文章,其实就是一篇十分正常的文学批评,它主张文学创作应来自生活又高于生活,这正是现实主义创作论的核心观点。不幸有两个重要的因素,使“狄克”成为众矢之的:其一,是鲁迅迅速地做出了反击,他认为“狄克”不仅是在全面“抹杀《八月的乡村》”,并“在还有‘我们和‘他们的文坛上,一味自责以显其‘正确或公平,那其实是在向‘他们献媚或替‘他们缴械”19。从文章的用词来看,鲁迅与“狄克”似乎结怨很深,显然是把他视为周扬一伙来加以嘲諷的;其二,是长期以来,学界一直都把“狄克”视为是“张春桥”,而《我们要执行自我批判》一文,就是他早期思想反动的一个铁证。其实,“狄克”的笔名始见于1930年,而张春桥却出生于1917年;如果他就是“狄克”的话,岂不是从十三岁就已经活跃在上海文坛了吗?20就算“狄克”是“张春桥”,《我们要执行自我批判》也并非是“抹杀《八月的乡村》”,既承认“他是一首史诗”又指出它的不足之处,总体而言仍不失其客观公正性。在《我们要执行自我批判》之前,张春桥还以“水晶”为笔名,专门写过一篇《八月的乡村》,文章开头竟然用的是鲁迅“序言”中的结束语:“《八月的乡村》告诉我们的有些人在过着荒淫与无耻的糜烂生活,另一方面却正在做着庄严的工作。”21由此可见,“水晶”对于《八月的乡村》的基本看法,显然也是受到了鲁迅“序言”的深刻影响,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政治上的险恶用心。《八月的乡村》在艺术上的缺陷,不仅为学界人所共知,萧军本人也心知肚明。比如,他在“日记”中记载,欧阳山在延安就曾对萧军说,《八月的乡村》只是他文学创作的很好开始,“他一般感到我写人物的性格不突出”,而萧军则心悦诚服地承认,“他对于艺术是老实的”。就连萧军的妻子王德芬,也觉得《八月的乡村》“作为艺术品来看,觉得零碎”22。我个人十分赞同一位外国学者的看法:“《八月的乡村》里讲述着一支游击队的流浪,行动被书写时既没有可见的开始,也没有胜利或败北的结局。——萧军使用的基本叙述手段是破碎的、矛盾的形象展示,这弥漫于小说的整体氛围中。”因此,故事情节缺乏完整的逻辑性。23

《八月的乡村》之争,既增强了萧军从事文学创作的坚定信念,又造就了一个现代文坛的神话人物。原因非常简单,萧军对于自己的文学才能,一直都缺乏自信和底气。就拿《八月的乡村》来说吧,故事题材不是他自己的,成书后又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虽然有文坛巨匠鲁迅为之写序,他仍不敢确信读者会持何种态度。然而,鲁迅对于“狄克”的反击和驳斥,使萧军立刻便悟到了这样一个道理:鲁迅既是在为《八月的乡村》说话,又是在维护自己的文坛尊严,这就使得鲁迅和萧军之间,无形之中形成了一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同盟关系。所以,我对萧军同张春桥、马吉蜂的“打架”事件,也就有了与众不同的全新理解。萧军曾说张春桥、马吉蜂“在他们的小报上污蔑鲁迅先生,讽刺我。我找到了他们的地址,约他们夜间在徐家汇相见,打了一架,我把马吉蜂揍了一通,他们就不再骂我了”24。萧军这段话,同样是明里在维护鲁迅的尊严,暗里却是在维护自己的名誉,他把新仇旧恨一块发泄,无疑就是在向社会宣誓:骂鲁迅就是骂萧军,而骂萧军也就是骂鲁迅。从此以后,萧军便自觉地把自己,同鲁迅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萧军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当然知道由于自己“讲故事”的能力不足,使《八月的乡村》因缺乏深刻的艺术感染力,很难成为一部优秀的经典作品。但他又不能去承认这种缺陷的客观存在,否则既对不起鲁迅扶持他的一片热心,同时也无法在名家荟萃的文坛立足;所以,他对《八月的乡村》这部“好书”的先天缺陷,做了这样一种自圆其说的变通解释:一篇作品的好坏,首先并不在它艺术层面上的“故事性”,而是在于它与时代之间的紧密关系,“‘还没有一个作家的作品,能够这样密切地和现实配合像冲锋号那般的关系——我评价着《八月的乡村》。——仅是这一点已不是任何人所能有的了”25。从这一认知角度出发,他不再怀疑自己的文学天赋,也不再听取任何人的批评意见,而是坚持认为“我走的文学的路是正确的,《八月的乡村》也确实是一个非凡的意义伟大的东西”26。撇开艺术上的评判标准,去突出《八月的乡村》的时代价值,无疑令萧军从内心忐忑的“自卑”,走向了盲目乐观的“自负”。比如他说“我自己估量自己:无论在生活经验上,文化艺术修养上,文学禀赋才能上,写作经验上,所得的成绩上,身体条件上——当然比起中国同时代的‘作家们那全是要优越”27。因此他坚信“《八月的乡村》给中国文坛和时代开了一个新起点”,同时也大大提升了中国文坛的艺术水准,从而“使鲁迅先生见得后继者的欢喜”。他甚至还大言不惭地向世人宣称,是“《八月的乡村》引激了‘七七抗战”28。萧军思想的这种转变,既是他狂妄心态的真实表现,同时也是他无法克服的悲剧祸根;我说萧军的悲剧,主要还是一种人格悲剧,根本原因就在于此。

二、萧军的“傲慢”与“狂妄”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先生因病在上海去世,这对于初登文坛的萧军来说,无疑是一个精神上的巨大打击。因为他刚刚得到了鲁迅的提携和帮助,文学创作上还不够成熟,一旦失去了鲁迅这个“保护伞”,今后也只能是依靠自己的努力,去决定他在文坛上的生存地位了。然而,萧军自己也十分清楚,仅凭一部艺术上不完美的《八月的乡村》,很难使他在文坛上长久立足。虽然他还写过其他一些作品,诸如《羊》《江上》等中短篇小说,可是根本就没有什么社会反响。尤其是他准备超越《八月的乡村》的长篇小说《第三代》(前三部),仍未改变《八月的乡村》所存在的老毛病:情节松散没有一条清晰的故事主线,角色众多却又缺乏一个掌控全局的灵魂人物,就连萧军本人也觉得,这部作品“自己读起来,依然是不愉快,将来时间如许可,还预备把它重写一番”29。可惜的是,自从“七七事变”以后,萧军几乎再也没有写出什么像样的文学作品。尽管萧军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向众人发誓,“我要在世界上做最好的作家!”30然而,即便是他最不满意的那部《第三代》,也是一直拖到1951年才最终收尾。由此我们不难看出,萧军的创作生涯是十分短暂的,《八月的乡村》既是他文学的起点和高峰,同时也是他创作的终结和句号(1948年以后所写的小说《五月的矿山》和话剧《幸福之家》,无疑都是失败之作)。

萧军想要以他所理解的“鲁迅精神”,去影响和改变毛泽东以及共产党人的文化信念,无论是从过去还是现在来看,都会令人感到他思想的“幼稚”和“荒唐”。众所周知,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和中国古典文学修养,都远在萧军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人之上,但毛泽东却从不与他计较。他对萧军所采取的怀柔和包容态度,其实正是共产党人尊重知识、礼贤下士,与党外人士肝胆相照的一个缩影。毛泽东的领导艺术是极其高明的,他在同萧军的聊天过程中,早就暗示过他,应该尽快适应延安地区的民主集中制,他说“我在党内受过十一次处分,但是我什么也不说,我不向任何人说我的意见,因为这违背了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必须要能经得起这些锻炼”。他似乎也从毛泽东的谈话中,隐约感觉到了“他大概对于我的自负和跋扈也有着不满,觉得我锋芒太露,因为他还不懂得我”76。由于萧军过于狂妄与傲慢,他并没有在意毛泽东的善意忠告,相反在王实味的问题上,竟忘乎所以地同毛泽东及共产党人唱对台戏,结果延安整风运动开始以后,毛泽东再也没有与萧军交往。尽管萧军仍不断地写信想见毛泽东,并焦急地等待着毛泽东能够约见他,但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毛泽东根本就不理会他77。于是萧军一气之下,表示要同毛泽东彻底“断交”。毛泽东为何不愿再见萧军呢?他心中当然自有答案:“萧军既然不顾大局,应开始对他抱冷淡态度,使其感到孤立,或有悔悟的希望。”78直到1945年11月9日,萧军要去东北工作之前,毛泽东觉得萧军应该自我反省得差不多了,才约他做了一次礼节性的告别。萧军说“我们似乎全在有意避免一种东西——过去那些不愉快的历史”79。

第二个具体事例,是他在王实味问题上的强势表现。萧军与王实味原本并不认识,而且还明确地表示“这人底‘质地我不喜欢,浮狂而还自私,名士气太重”。可是为什么在延安整风运动当中,却又同王实味扯上了瓜葛呢?学界基本上都根据萧军自己的一面之词,认为他看不惯王实味被众人围攻,所以才会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结果最终导致了引火烧身。但这种说法与《萧军日记》不太相符。早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之前,毛泽东曾专门写信给萧军,希望他帮忙收集一些延安文艺界的“材料”,以供他撰写《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时作为参考。萧军错误地以为毛泽东的主观意图,是要整顿延安文艺界的宗派主义和小团体主义,于是他把对周扬、丁玲、艾青等人的强烈不满,都向毛泽东作了汇报。未曾想毛泽东的主要矛头,却指向了王实味的“反党言论”,这多少都有点出乎他的意料。故在1942年5月25日的座谈会上,他看到“仇人”们都在全力攻击王实味时,便立刻起身替王实味辩护。天真幼稚的萧军,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然而6月3日,周扬专门在鲁迅艺术学院找他谈了一次话,明确要求他能够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去看待王实味的问题。可是由于他与周之间的成见颇深,这次政治上的暗示性警告,不但没有起到正面的疏导作用,反倒激发起了萧军的逆反心理。6月4日他再次替王实味说话,认为“王实味绝不是一个‘托派,他们这次是用的政治上的‘苦肉计,为了消灭他文章上的党内党外的影响,所谓‘一俊遮百丑的办法”。结果受到了与会者的一致攻击。对于萧军的不合作态度,共产党人一直都表现得非常克制,比如10月20日陈云找萧军谈话,告诉他“王实味是托派,不过还在党内养着他”。陈云还解释说共产党人对萧军的批评,可能会伤及他个人的“面子”,希望他不要去介意,但萧军却强调“它不是个人‘面子问题,而是党与群众关系问题,党与他的朋友关系问题——也是我对共产党底观点和态度重新决定底问题”80。由于萧军明显是在威胁共产党人,所以才导致了双方矛盾的迅速激化。

有趣的是,萧军对于王实味的许多观点都不赞同,比如王实味对他说看不惯毛泽东和共产党高层人物的特殊待遇,认为这不符合共产主义的分配原则时,萧军则以其所见所闻当面驳斥了王实味的荒谬说法:“据我所知,(毛泽东)他们底生活并不比我们好过多少,那是朴素的,简单的。因为我和他们有过交往,也偶尔吃过饭。”81与此同时,他对王实味的顽抗态度,也表示了强烈地不满,他甚至预感到“如果將来战势紧张,王实味仍顽固不化,他们也许杀了他祭旗”82。其实,萧军并不是不理解共产党人批判王实味言论的政治意义,甚至连他自己都认为,“内部进行自我批评,外部宣传自己功绩,现在的共产党的政策是对了”。只不过他执拗地认为,在王实味的问题上,“共产党方面对我这些事处理得失当。我很慨叹他们内部缺乏深刻、卓识、远见的人!”83远在桂林的胡风,也发现萧军的思想非常危险,一味地同共产党人相对抗,对他的将来会非常不利,于是专门写信批评他说:“老弟虽立意甚诚,但表于外者往往给人以相反之印象,此点务宜慎之。——斤斤于细故如村妇然,实为大损。”84只可惜,傲慢狂妄惯了的萧军,此时根本就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了,以至于后来到了东北地区,公然要同共产党人争夺意识形态的“领导权”85,最终成为一个自不量力的悲剧性人物。

第三个具体事例,是萧军“下乡务农”的赌气行为。有学者说自从“王实味事件”以后,萧军丢掉了“国家干部”的身份,被下放到延安农村去当了农民86,这种说法毫无根据。“王实味事件”发生以后,萧军在工作、学习、生活各方面都没有受到影响,政府不仅没有取消他以前的所有待遇,相反他每个月还额外领取“鲁迅研究会及文艺月会津贴100元”87,并且《第三代》每月在延安《文艺月报》发表一万字都有稿费,再加上政府还给他配备了一个“小鬼”照看孩子,应该说生活过得是相当安逸。既然萧军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他为什么又突然想要去当“农民”了呢?那是因为“王实味事件”发生以后,被冷落了的萧军心里窝火、脾气暴躁,有一次他看到招待所的指导员在打骂一个小战士,便立刻火冒三丈把那位指导员狠狠地揍了一顿,结果被边区法庭判了六个月徒刑(缓期两年执行)88。从此以后萧军的情绪变得越来越糟,并萌生了以下乡务农去对抗共产党人的幼稚想法:“如果共产党过度限制我或压抑我,我即提出去开荒种田,男耕女织也可糊口,就不要他们的供给了。”真正促使他决心离开延安去乡下,则是源于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据《萧军日记》1943年10月29日记载,招待所改变了每天送饭上山的做法,要求山上窑洞中的文人们自己下山去吃饭。萧军以夫人王德芬身体不好为由,仍然坚持要招待所送饭上山,结果被招待所“蔡主任”训斥了一通,认为萧军是在大搞特权思想。萧军一气之下连续给王鹤寿写了两封信,表示自己“实在不想再住机关,吃公家粮食”了89,并坚决要求到乡下去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王鹤寿没有回复他,于是他又给林伯渠写信,终于得到边区政府的最后批准。

1943年11月8日,萧军举家搬到离延安十几里外的王家沟,乡政府给了他“小米五斗(小斗三十斤。一千三百元)”补助粮款。然而,大手大脚惯了的萧军一家,很快就把小米挥霍一空,政府补助的钱款,一次赶集便差不多全用光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到处借粮借钱,以维持接下来的日常生活。到了12月中旬,他感到实在有点支撑不下去了,于是便向乡政府借下一年度的食用粮,结果不但遭到了拒绝,还受到了乡干部的冷嘲热讽,“为什么延安那些文化人还能生存,而你却不能存在!”气得他发牢骚说,“我感到外国再倒霉,作家的命运也要比最好的中国作家的命运强”90。无奈之下,他只好再给林伯渠写信求救,并委婉地表示“如果现在党和政府方面有需要我回去工作的必要,或为了任何原因愿意我回去,我是并不固执的,是可以回去的”91。萧军的夫人王德芬曾说,当年是毛泽东派胡乔木到王家沟,去劝说萧军回延安的92,这与《萧军日记》明显不符。正是因为萧军主动写信要求回城,并向顺路来看他的胡乔木“谈了我回延安的目的——准备入党——他们当然是被一种不相信的感情惊异着”93。然而回到延安以后,他再也不提“入党”一事,可见“入党”只是萧军想回延安的一个借口。

读罢《萧军日记》,我突然想到了鲁迅的《狂人日记》,别看萧军对“鲁迅精神”学得不怎么样,可他那种无所顾忌的“战斗”精神,却多少都有点像鲁迅笔下的“狂人”:“狂人”执拗要去颠覆不可颠覆的文化传统,而萧军则狂妄地要去改变不可改变的共产党人。两者唯一的不同之处则是“狂人”不久便幡然醒悟,不再“发狂”而是“赴某地后补”了;而萧军却始终都在天马行空、我行我素,大有不闹个天翻地覆绝不罢手的倔强劲头。直到晚年他才有所反省:“我青年时期,只知自己,不知有人,于人于事拙于处理方式方法,树敌颇多,伤人太重,因此招到任何攻击和打击,绝无怨尤之情,正所谓:‘种瓜得瓜,种蒺藜得蒺藜是也。”明白是明白了,可是有点太晚了。94

【注释】

①6786钱理群:《批判萧军——1948年8月》,《文艺争鸣》1997年第11期。

②③李新宇:《鲁迅的遗产宇与萧军的命运》,《关东学刊》2017年第1期。

④⑥萧军:《我的文学生涯简述》(代前言),《萧军全集》第1卷,华夏出版社,2008,以下引文均出自该版本,第3、16页。

⑤秋石:《关于萧军第一次抵达延安的一些情况》,《鲁迅研究月刊》2014年第12期。

⑦1424见《萧军全集》第9卷“前言”,华夏出版社,2008,第11、236、276页。

⑧董兴泉:《舒群与萧军》,《社会科学辑刊》1981年第2期。

⑨⑩1112《鲁迅致萧军》,见《鲁迅全集》第1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421、431、439、460页。

13萧军:《〈八月的乡村〉新版前记》,《萧军全集》第12卷,华夏出版社,2008,第60页。

1519见《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297、534页。

16乔木:《八月的乡村》,1936年2月25日《时事新报·每周文学》第23期第2章第4版。

17《朱自清日记》1937年1月22日,见《朱自清全集》第9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第451页。

18狄克:《我们要执行自我批判》,见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现代文学研究室编《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现代卷46——“两个口号”论争资料选编(上)》,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第70-71页。

20史漪:《关于笔名狄克的考证》,《书城》2012年第10期。

21水晶:《八月的乡村》,见1936年2月10日《书报展望》第1卷第4期。

22313233404145597576808388《萧军全集》第18卷,华夏出版社,2008,第560、607、314、233、217、546、563、568-569、274、672、679、361、394、404、413、592、597、664、614、623、816、566、537、808、632、668、752、756、711-712、793、777、815页。

23[德]鲁道夫·瓦格纳:《萧军的小说〈八月的乡村〉和“普罗文学”传统》,《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2014年第2期。

252627283036404243444647485051545762657172737481《萧军日记》1942年12月3日,《萧军全集》第18卷,华夏出版社,2008,第801、234、532、526、631、723、274、302-303、13、318、490、360、634、297、335、537、216、771、603、292、508、567、508、803页。

29萧 军:《第三代·后记》,见《萧军全集》第3卷,华夏出版社,2008,第424页。

343570《萧军全集》第11卷,华夏出版社,2008,第424-425、489-490、497页。

37394952555658606369777982848789909193《蕭军全集》第19卷,华夏出版社,2008,第23、25、364、103、330-331、139、525、748、543、196、74、230、714、169、158-159、27、305、335、76、248、303、330页。

38《毛泽东关于〈甲申三百年祭〉致郭沫若函》,《新文化史料》1994年第4期。

536885《萧军全集》第20卷,华夏出版社,2008,第445页。

61鲁 迅:《〈呐喊〉自序》,见《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439页。

64鲁 迅:《导师》,见《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58页。

66《两地书》,见《鲁迅全集》第1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496页。

78金玉良:《罗烽和白朗的坎坎坷坷》,《中国作家》2007年第6期。

92王德芬:《萧军在延安》,《新文学史料》1987年第4期。

94《萧军致胡乔木》1982年2月16日,《萧军全集》第16卷,华夏出版社,2008,第161页。

(宋剑华,暨南大学文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新文学伦理叙事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8AZW021)

猜你喜欢

萧军全集文坛
当先锋不再先锋
哭正中老
“对话”小伙伴老舍
《南方文坛》2018年度优秀论文奖揭晓
《延安日记》里的萧军与毛泽东
文人萧军是决斗高手?
明星开心笑果全集等
会告密的闹钟
韩寒们与传统文坛为何势不两立?
促进数学思维训练的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