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夜，县城的街灯一如既往守候着第二早的曙光，那将又是一个白昼，暄闹吵杂又将再次充斥县城的角角落落，而此刻，沉默不语的街灯依然点亮城市的宁静和安详。街灯汇聚的橘黄色图案构成县城的轮廓，不规则的长方形，线条简单清晰，清一色冷峻的直线条，没有一丝弧一点圆，最长的直线，维护着县城轮廓的秩序，统领着长长短短的街巷，那是县城的主街道。轮廓之外的漆黑似一潭寂静的水，波澜不起涟漪不泛，混浊地向四周弥漫，那是广阔的乡村，即便在黑夜里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有一腔诉不尽的乡愁，也指不清说不明家的方向。最长的那条直线，从东向西似是挣脱束缚无尽延伸，橘黄色的长方形显得不协调，若是依着南北线条的短，画个四四方方，那要将最长的直线拎起来对折，主街道的中点在哪？原先的县城人都知道，那是一块有三层楼高的巨幅宣传牌，是一整幅画，画了个天平，一头是洋楼别墅、成摞的钞票和漂亮的美女，另一头是戴着博士帽的学生，学生这头低低沉下，洋楼别墅钞票美女那头高高翘起，这曾是县城的一景，如今，宣传牌早已拆了，有人却说，那天平还在，还是斜的。洋楼别墅钞票美女那头向东延伸，已跨过了高速引线，前面的麦地，保不准，明年就铺了柏油路，再前面的油菜地怕是也见不着了，戴博士帽学生的这头虽也向西延伸，但又短又慢，一头沉一头轻，极不对称。县城的中心已偏了东，愈往东，愈显热闹，愈往西，愈是僻静。

街道最西头犹是人稀，一栋商品楼在夜色中孤零寂廖，楼房的外壁上攀着密密麻麻的线，像蛛网扯裂，无头无尾，杂乱无序，几户人家还亮着灯，灯下说着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楼是县城最早盖的商品楼，半边楼，结构陈旧，外表已不堪，是人的话，已过了半百，有了暮气。住了三十六户人家，有老县城人，在城东已给儿女买了新房，不惯同住，仍住这里；有置了新房不愿显山露水低调行事的公务人员；还有几户是从农村来的，情形一样，都是陪娃在城里上学。

也有最早的住户，房空着，偶尔来下，都有些秘密。秘密是唇上刚冒出须的刚子发现的，一个男人先上了楼，再是一个女人，刚子家就在那个单元，总共四层，哪家哪户，门清！他起初不在意，在楼下玩累了，上楼时，昏暗中和那对男女差点撞着，几乎撞进那女的怀里，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和嬌嗔的低骂，使刚子心跳得眩晕，浑身发颤，腿发软。他脑子里快速挨家排查，最终锁定顶楼的西户，这男人是老住户。他像是挑衅刚子和所有知道他偷情的人，隔三差五，领着女人来，且变着花样，刚子见过的就有三个，胖的、瘦的、高的，他觉得都好看，看见他们下楼，刚子故意凑上去，憋足劲闻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那味道使刚子在夜里不能入眠无限期望。这不是秘密了，傍晚大人们在楼下聊天，感兴趣的话题总是那些女人们，刚子在旁边偷听，有人说，那男人和老婆正闹离婚呢，有的不屑说，那些个女人没有一个长得好看的，刚子想和他们争辩，他觉得她们好看。

从农村来的时日不长，秉性没丢，倒生了些小市民气，没了田间畔头的争执，却多了些城里过日子的烦恼。老楼房要紧的是水，上下水管道都已老化，下水，四楼最好，不管不顾的；一楼稍好，只顾上；二楼、三楼，夹在中间受气，上下得罪人。二楼斌娃一家正吃午饭，厕所蹲坑咕咚咕咚溢出污物，漫出厕所，客厅、房子流得全是，一楼娟娟妈敲门，张口不客气，埋怨淹了她家，斌娃妈寻上三楼，还未开口，见刚子爷正端着簸箕往蹲坑里倒，簸箕里有葱叶、蒜皮、刷碗的丝瓜瓤，斌娃妈没好脸：“怪啥堵住了，你把这坑当你农村的茅坑哩！”刚子爷见不得斌娃妈的妖气，不以为然：“这么大的窟窿有啥冲不下去的，堵就堵了，我捅！”按楼道贴的管道疏通的号码打了电话，刚子爷生闷气：“捅个窟窿就要五十元，还牛哄哄地说，业务多，只能到明天。”楼上人都知道刚子爷有力气，到底有多大，他没说，只是当众说过，年轻时干活要吃一笼馍。他上到楼顶，找着下水管道的顶口，看了形势，谋了法子，到近处废品收购站寻了尺长一头带环的柱形铁物件，再找下麻绳，回到楼顶，将绳一头系在铁物件上，顺着下水管道顶口嗑郎郎放下，像是碰到堵的地方了，他来来回回把绳提上来，又直直放下，额头冒了汗，他爱这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农村，年轻时自己当过生产队长，那时他带领社员们干活从没感到累，啥活都是冲在前干在先，再苦再累心是热的，他在苦中累中找到自己的价值，自儿子儿媳去南方打工，自己老俩口住到县城陪孙子念书，活了大半辈子倒不受人待见了，刚来那年夏天特别热，他嫌屋里闷得憋屈，夜里索性就睡在楼前的马路道沿上，第二早又贪凉起的晚，此后，楼上的人就对他议论纷纷，有说他怪的，有说他脏的。此刻，他觉得还得加把劲，他甚至想喊在农村干活时喊的号子，他加大力气，将铁物件提起又重重砸下，突觉绳下一松，下水管道唿咙一声，终于通了，他立直身高兴地擦了把汗，听到楼下人声嚷嚷，且声音越来越大，他凑到边弯腰伸出头向下看，楼下的人也看见了他，一下炸开了锅，围了十几个女的，娟娟妈在当中冲上跳着骂，刚子爷不明就里，但知道肯定与自己有关，与捅管道有关，他隐隐听到娟娟妈骂把她家的下水管道捅烂了，娟娟妈是个厉害角色，刚子爷对她是又敬又怕，去年她家上水漏水，她二、三、四楼齐齐挨家打招呼，说是每家摊钱换上水管道，刚子爷想不通“你家的管道，为啥要大家摊钱，”不愿出钱。娟娟妈没理他，叫水工在她家管道安了阀门，关了水，整个单元三天没水，二楼的斌娃和四楼的建建寻上门，对刚子爷说，你一家不交，大家都没有水吃。刚子爷觉得斌娃和建建应该和自己站在一起，是她娟娟妈关的水，是她家的管道坏了没有水，倒像是自己的错，就撑着不交。社区的刘主任亲自上门，刚子爷还是认死理，刘主任说：“虽是娟娟家的管道坏了，但那不是娟娟一家的管道，是这个单元的管道”，娟娟妈让大家摊钱，合乎情理，如果是你家的管道坏了，也是一样的。刚子爷觉得刘主任说的有理，自己在村里当队长时也处理邻里矛盾，不偏不向，占住理才能服人，想通，他才觉得娟娟妈没有做的不对的，便打发老伴到娟娟家交了钱。他硬着头皮下了楼，娟娟妈拽着他的衣领进了门，他一看确实是捅了烂子，满地的屎尿，恶臭熏鼻，刚子爷确实有力气，他用铁物件把下水管道的U形管道捅烂了，娟娟妈怒气冲冲地说：“你说咋办呀！”刚子爷自知理亏没有退路只得说：“我捅下的烂子，我全部负责，我负责把管道换了”，娟娟妈说：“还有这满屋的屎尿咋办！”刚子爷无奈地说：“我收拾”，娟娟妈虽是生气，见刚子爷认了卯，就白了眼，转身和门前那些瞧热闹的女人们说道去了，刚子爷一遍一遍清扫着污物，他像受了奇耻大辱，真想找个老鼠洞钻进去，前前后后，买管道请师傅连工带料，总共花了三百多块，刚子爷一病不起，睡了三天，天刚泛白逃一样搭车回了农村老家。

出了县城往北，才能感受到关中平原一马平川的宽广平阔，这块土地孕育着希望和收获，沐浴着乡土的气息，刚子爷的心情豁然开朗，他的心早就回到他的北耕村了，乔山脚下一片郁郁葱葱便是北耕村，半山腰的花椒树、柿子树硕果累累，村口的大槐树绿荫蔽日，刚子爷没有直接回家，他来到半山腰的三分地，这三分地畔头埋着他的父母，这里是他的根，只有在这块土地上他才能感受到真正的自己，几乎是扑在地下，他掬了一捧土，深吸了口气使劲地嗅，这土地的味道太熟悉了，他不由自己张大嘴狠狠吞了一口，痛快地大口咀嚼，泥土充盈口腔，热泪满眶，他兽一样低声呜咽。

眼泪潮了天，下起雨，刚子爷往回走，见村里几人在箍墓，便问：“谁老了？”答：“谋子他大昨黑死了！”刚子爷径直到了谋子家，厦房设了灵堂，帮忙的相奉已入了事，搭棚的搭棚、择菜的择菜、烧水的烧水，几个议事的见了刚子爷，打了招呼，叫坐下，总管德成说：“天可下哩，秋里天最怕下成连绵子雨，这天不保险，明个埋人是麻达呢。”谋子听了，赶紧递烟：“还要靠各位哩，我让大家吃好，席弄哈八凉八热四个吃馍菜。”德成说：“你就是弄上十凉十热也要有人吃下，当下村里年青人都打工去了，剩下我这些半老壳子，雨大了，抬棺咋弄哩吗！”，旁边七嘴八舌的“就是的，村里现在没年青人，过个事都熬煎哩”；“只要明天不下，就是你娃的福”……话毕，饭菜已上席，刚子爷刚吃了豆芽菜，雨就哗哗地一阵大过一阵，相奉也跟着乱，德成又是安排给坟里搭棚，给箍墓的送饭，又是让人采办雨衣雨鞋。雨下了一夜，刚子爷起了几回看院里出水的水眼，想起砸烂下水管道淹了娟娟家，娟娟妈生气的样子，心释然了，也不忌恨了。天麻亮，雨没小倒更精神，雨大的免了繁琐礼数，谋子摔了火盆，德成喊：“起灵！”稍年轻的抬的棺材大头，刚子爷和上了岁数的抬小头，不甚远，出了村口，上了坡，就是坟地。起先顺，上坡耍了麻达，一夜雨下得路松软湿滑，棺材抬到这愣是上不去，刚子爷脚下滑得鼓不上劲，肩上越来越重，脚下越来越沉，雨弥的眼睁不开，棺材摇摇晃晃快要倒，前头的打了个踉跄喊：“哎呀，我耐不住了！”，杠就要从他肩上脱下，棺材猛地一坠，众人肩上似有千斤压下，几个喊：“我也耐不住了”，谋子跑到坡头，跪在泥里水里，捣蒜样磕头，挣破嗓子哭着喊：“爷、叔，你们就是我的恩人，我求你们了，爷、叔！爷———叔———”，刚子爷和众人喊起号子，鼓了死劲硬是抬上了坡，总算埋了谋子大，从坟里回来，都淋成落汤鸡，喝酒去寒，刚子爷多饮了几杯，昏昏沉沉，做了梦，梦看自己死时也下雨，老天爷一盆一盆往下泼，还是上那坡呢，棺材翻了，躺在里面的他惊得端端地坐了起来。

第二早，刚子爷开了院门，在巷道转悠，见迎面走来一女子，是保善的女子。村里人都叫她“地下夫人”，说是保善托人在西安给女子找了保姆的差事，主家的男主人看上女子姿色，三迷五惑的，女子从了，两人上了床，女主人知情后，把女子脸抓得稀烂，头发揪下一撮一撮的，同一个小区当保姆庆娃的女子人没回来信传回来，村里人就给女子起了“地下夫人”。女子从此受了刺激，忧惧无常，时醒时疯，她对刚子爷说：“叔，你在县里住的，给我在县里寻个事么”，刚子爷看了看女子叹了口气：“哎，好娃哩，城里有啥好吗！”几个上学的小娃路过，起哄唱：把脸抠抠、尻子拧拧；把脸抠抠、尻子拧拧，一个个的拉了长音依次喊———地———下———夫———人，刚子爷又气又好笑地骂：“碎崽娃子，给谁学的，避！”

呆了两天，舍不下老伴和孙子，刚子爷又回到县城，前脚进门后脚娃他舅引着两孙子也进了门，老伴出去买菜割肉，两人喝茶吃烟，说着地里的墒情和村里的琐碎事，刚子爷听那两孙子在隔壁屋闹，起身在门口看见那俩已上了床，大的上了床头的箱柜，抱着白糖罐罐，抓了一把塞在嘴里，撒得满床都是，小的在被子上蹦的跳，一跳一倒，嘿嘿笑，还说：“给我吃些”，大的说：“回去给你拿哈”，小的说：“爷骂哩”，大的接着说：“不骂，出门时婆说吃时多吃些，给爷说他家欠咱的钱还没还哩”，刚子爷涌了一口痰，气得鼓鼓地说不出，确实是欠人家钱，农村厦子房倒了，开春时盖了三间平房，在娃他舅那借了五千元，刚子爸月月寄钱，还差些，打算着过些日子就还，想不到是这，也不至于嘛！老伴回来，刚子爷没言传摔门出去，跑了半个县城找了几个本村的借了一千二百元，回去挡住要下饺子的老伴，取了余下的錢，甩到桌上还钱，他舅说：“急啥哩”，刚子爷：“再不还，你那两孙子能把我房顶掀了”，爷孙三人都走了，老伴还不明缘由地问，刚子爷没好气地说：“啥货么，农村教育的娃真没素质”，老伴摸不来头脑：“你不是农村的……”

县城东西最长的主街道要拓宽改造了，推土机揭了柏油路面和沿街道沿，裸露出黄土地的本真，整个街道土蒙蒙的，挖得沟沟壑壑，下雨天，稀泥粘跘跘脚，跄跄，人们出入不便，都有埋怨，刚子爷倒没有，他高兴！他天天蹴在楼前看，看见了土地他高兴，他思谋着明年再不完工就在边上开出一小片地，甚至为种小青菜还是芫荽发熬煎，他喜欢看工人们干活，热火朝天的场面，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楼上人出来进去的没人理蹴在那的他，瞥见的，只是对他脏和怪的印象更加深了。街道挖下去几米深，铺了能走人的粗管子，各小区、各楼栋的下水管道都要接到这粗管道上，工人干到这栋楼，刚子爷却挡住不让施工，一早，工人围了一圈，刚子爷守住楼前下水的井说啥都不让接，说是，井一人多深，施工垃圾把井填满了，必须先清理垃圾，工人们挣的不是掏垃圾的钱，没人愿下去，双方理论着。楼上人听声聚过来，刚子爷不厌其烦一遍一遍对众人说：“你们看吗，这井都快填满了，一堵死，谁家的下水都用不成，我是为大家好”，几个凑到跟前看，确实是，井里半截子楼板砖块瓦渣填得满满的，距口只有尺高，聚的看的有娟娟妈、斌娃妈、还有东单元二楼民政局王局长的妈，娟娟妈主动和刚子爷搭话：“哪咋弄呀吗！”刚子爷接了话“不掏井，就弄不成！”楼上住户都说听刚子爷的。工头闻讯过来，能包活的多少都有些关系，又年轻气盛，想在气势上压住人，没站定就说：“谁挡哩，谁挡哩，想试火软硬哩！”刚子爷腾地立起厉声说：“是我，我活泼烦了，我想试火软硬哩”，工头见没唬住，又不想折面子，叫工人硬弄，刚子爷猛地扑在井沿上，喊道：“要弄，先把我日塌了！”工人知道理亏，又被刚子爷震住，没人敢动，工头给自己找台阶“走，明天再收拾你老怂”，被震住的还有看热闹的，不管是楼上的住户还是路过的都觉得刚子爷为了大家的事做的仗义，有胆小的说：“明天这伙再来咋办呀！”众口齐说：“他敢把刚子爷动一下！”又有人说：“咋没人管哩，当官的都咋去了”，王局长的妈听了脸发红。刚子爷让老伴把饭送来，三顿他守在井边吃，楼上的人都受感动，娟娟妈跑了几次，问喝水呀不，还端了碟香椿，说是春里在冰箱冻下的，刚泼了油，香得很！

王局长晚上回来，他妈说起白天的事，他打起官腔：“街道改造是县上的重点工程，县长在会上都说了，谁阻拦施工，就逮谁哩”，他妈说：“逮你妈个腿哩，纯纯的老农民，为大家好哩，要逮，把你妈逮去！”王局长心烦地说：“一个老农民有啥哩么”，他妈接着骂：“你在农村才出去几天，你大也是农民，这事你不管，我明天就趴在井上”。王局长一早就到楼前下水井看，他没理蹴在那吃烟的刚子爷，见井里垃圾真的满满的，旁边还有个两尺长的纸板，用白纸糊了，用黑字写着“坚决要求清理垃圾，落款：全体住户”，王副局长心里一动想：“这老汉不简单，不是胡闹哩！”，他到了单位给城建局局长打了电话，不一会，来了人，下井掏，拉了两车垃圾，王局长没给人说过是他的功劳，他妈给人说，没人信，都说是刚子爷！王局长和刚子爷自此见了互相打招呼，有时在楼前还吃烟说上两句，社区成立红白理事会，王局长打了招呼，刚子爷当了会长。虽是城里，但根都在农村，红事好说，白事灵前摆饭、磕头奠酒、下数礼行，年青人都不懂，刚子爷有了用武之地，谁家过白事，不余力，实心帮忙，跑前忙后，威望空前。提起都伸指称好，印象最深的，早先江苏援建来的一夫妇，在县城扎了根，儿女不在身边，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老汉故，刚倒头，刚子爷就张罗事，待儿子到家，一切停停当当，儿子感动得当众给刚子爷磕头致谢。

刚开春，刚子爷隐隐觉得小腹疼，尿不下，尿不尽，有血丝，他没给老伴说，一个到医院检查，确诊是前列腺癌晚期，他觉得前列腺听起不好，给老伴说胃里有马达了，叫刚子爸妈辞了深圳的工，和老伴回了农村，他在三分地一坐一晌，要不就是，不停地修那个坡。

责任编辑耿祥

作者简介：王永军，男，陕西富平人，南湖书院秘书长，喜欢文字书写，陆续有散文小说在地方报刊和媒体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