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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一个作家的心灵处方

2020-03-27陈娟

环球人物 2020年6期
关键词:花冠毕淑敏心理咨询

陈娟

毕淑敏。1952年生于新疆伊宁,国家一级作家,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注册心理咨询师。1969年入伍,在西藏阿里高原部队当兵11年,历任卫生员、助理军医、军医。从事医学工作20年后,开始专业写作。代表作《红处方》《血玲珑》《拯救乳房》《女心理师》等。近日,其与抗击病毒相关的小说《花冠病毒》再版。

1952年生于新疆伊宁,国家一级作家,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注册心理咨询师。1969年入伍,在西藏阿里高原部队当兵11年,历任卫生员、助理军医、军医。从事医学工作20年后,开始专业写作。代表作《红处方》《血玲珑》《拯救乳房》《女心理師》等。近日,其与抗击病毒相关的小说《花冠病毒》再版。

“救护车扯着裂帛般的鸣笛飞驰而过,所向披靡。其实是虚张声势,根本没有必要。街上空无一人,商铺大门紧闭,食坊没有一点热乎气,既没有食客,也没有厨师。只有盛开的花朵和甜美的香气依然开放与游荡,生机盎然地装点着冷寂的城市。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所有的人都选择龟缩在家里,此刻封闭自己是最大的安全。”9年前,作家毕淑敏在键盘上敲下这些字时,曾想过这一幕或许会在未来的某天发生,但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

“我以为今生都不会看到这种情形。”电话那头,毕淑敏缓缓地说道,声音温柔但有力。她记得,第一次知晓武汉出现不明原因肺炎的消息是在电视上,身在北京的她顿感心绪不宁,开始每日关注新闻。“中间一直说‘可防可控,‘没有人传人的证据,后来几天突然不报了,我想可能就是普通肺炎吧。”但她仍没完全放松下来,给远在湖北的朋友打电话问好,竟一派太平。

之后的日子,毕淑敏足不出户,每日除了读书就是写作,写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生活规律而宁静,但她的心一直悬着。直到1月20日,钟南山院士在回答记者提问时证实武汉新冠肺炎“人传人”,且有医护人员感染,那一刻,她觉得天塌地陷,第一个念头是“魔盒打开了”——病毒,它又来了!

未经审视的资料,是不值得写的

病毒,一下子把毕淑敏的记忆拉回到9年前。当时,她正在写的是《花冠病毒》,一部与抗击病毒有关的“科幻”小说。讲述一个有着千万人口的城市燕市,突然暴发了一种名为“花冠病毒”的新型瘟疫,整个城市运转停滞。拥有心理学背景的女作家罗纬芝临危受命,成为抗击病毒一线的采访团成员。在采访过程中,她亲眼目睹感染发展不断失控,官方急救药物却迟迟研发不出,城市封锁、民众出逃、抢购成风……

9年后,当书中众多情节在现实中“真实”上演时,《花冠病毒》以“预言书”的形式再次回到读者面前。“若说预言,非我本意。当时为什么写《花冠病毒》?就是害怕病毒卷土重来。上次已经很明确地锁定野生动物是病毒中间宿主,但人们好了伤疤忘了疼,继续重蹈覆辙。”毕淑敏说,关于病毒,人类至今未摸清它的规律,“不能把它的某一次消失,当成永远的胜利”。

《花冠病毒》是毕淑敏的第五部长篇小说,源自她2003年的经历。那年春天,北京的空气中弥漫着一个词——非典。毕淑敏写了一篇《假如我得了非典》,发表在北京日报上。在那篇文章中,她称微小的病毒之于人体是“一滴水向整个太平洋宣战” ,“然而这滴邪恶而沸腾的水,在春天的早晨燃起恐怖的荒火”。

当时的北京街道上也是空荡荡的,电视里滚动播放着抗击疫情的新闻。毕淑敏和母亲一直待在家中,除了偶尔出诊——一年前,读完心理学博士的她在北京西四环开了一家心理咨询中心。一天,她在家中突然接到中国作协的电话,邀请她加入采访团赴抗击非典第一线去采访,理由是她有着医学和写作双重背景。之后,和《花冠病毒》的女主角罗纬芝一样,在母亲的支持下,她成了采访团的一员。

毕淑敏之前当过20多年医生,胆子要比一般人大些。但真正进入非常状态,内心依然恐惧。“每天进出医院,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病毒的味道。一半出自惊惧敏感,一半是消毒液无处不在。”

一个多月的时间,她跟着采访团,从接治重症病人较多的佑安医院、朝阳医院、小汤山医院,到北京疾控中心、基层防疫站,再到研究最前沿药物的军事医学科学院等。此外,她还专门去了一些特殊的地方:在外交部,她意外遇到“外交部(工作人员)大团圆”,时任外交部部长李肇星告诉她“因为所有要到中国的团都不来了”;在国家气象局,她采访专家,了解病毒的出现是否与气候相关……

毕淑敏最深刻的记忆是一名确诊罹患非典的小护士。当时为防止病毒粪口传播,病人的排泄物不能直接入马桶。所以,病人需先排在便盆里,再撒上消毒粉,由护士用搅拌棍手动搅拌消毒,既肮脏又危险。后来,小护士被感染,当时她最焦虑的不是自己的病,而是给父母打电话。因为经常喘不上气,她每次都先拼命吸氧,直到积蓄一点可以不用氧气讲话的力量时才拨通电话,向父母报平安,急匆匆说一句“我现在特别忙,正在抢救病人”,便立即放下电话。最终,小护士活了过来,之后她说:“我血液里现在有非常强的抗毒血清,医院任何时候通知我,我都会站出来用这个血清救助别人。”

“我相信,内在的精神不倒,是在绝境中支持人们走出去的强大力量。”毕淑敏说。她记得医护人员曾和她说过,他们每天都会一起讨论一个相同的问题:病房里,谁会活下来?“他们对我说,在同等条件下,同样病危、同样年龄、包括几乎相似的基础病情况下,那些对生命抱有积极看法、人际关系良好、努力接受治疗、绝不轻易言败的病患,活下来的几率更大。”

毕淑敏的作品《花冠病毒》《昆仑殇》《女心理师》《红处方》。

一幕幕场景,一个个故事,都被她用心收藏。非典结束后,报告文学作家第一时间交出作品,毕淑敏却迟迟不能动笔,“未经审视的资料,是不值得写的”。她开始读书,除哲学、历史外,还有人类灾难史、瘟疫史、病毒学、群体心理学、说谎心理学等。多少个夜里,她一次次梦到病毒,邪恶而艳丽,仿佛一伸手能触摸到它们“卷曲的边缘和邪恶的颗粒”。

2011年,非典过去8年后,她开始动笔写《花冠病毒》。第二年,小说出版,书中对病毒的描写和那些疫情下的故事,形象而真实,以至于不少读者表示“不敢在夜里读”。

文学界的白衣天使

在《花冠病毒》中,毕淑敏的笔下有为病毒而战的理想主义者:首席病理解剖学专家于增风以身试毒;化学博士李元研发出锗元素,几经磨难,最终成为治疗病毒感染的解药。也有人性的幽暗之处:采访团一名记者将病毒资料和罗纬芝的血清卖给外国机构;李元的同门师弟为将锗元素用于治疗,不惜将病毒传给市长的孙子……

“我始终迷恋于人的生理的相似性和精神的巨大不相似性,竭愿力求精准地解剖和描绘这些差异。”毕淑敏说,《花冠病毒》几乎渗透了她此前所有人生的积累——从西藏阿里雪山的女兵,到北京工厂医务所的所长,再到心理咨询中心的心理师。

毕淑敏生于军人家庭,父亲当年参军到山东抗日军政大学。后又加入第一野战军,解放战争中转战南北,跟随王震将军,一路打到了新疆的伊宁,毕淑敏就出生在那里。后来,父亲接到调令,一家人随调北京。1969年,不到17岁的毕淑敏从北京坐了3天火车,一路向西,来到乌鲁木齐。之后,又和另外4名女兵一道,钻进装满大米的卡车,经过12天的颠簸,抵达西藏阿里,成为高原部队第一批女兵中的一员。

在高原上,毕淑敏学会生炉子、固定被冻豁口的嘴唇、打枪……她原本想做通信兵,最终服从命令成了一名卫生员。1973年,她被派到新疆军区军医学校学医,学成归来,她先后担任助理军医、军医。后来,她在阿里结婚、生子,直到1980年,她转业回京,在一家工厂医务所工作,担任内科主治医师和所长。

那时候,毕淑敏每天的生活充实忙碌,给人看病、操持家务、抚育孩子。有时和同学聚会,大家都喜欢跟她打听阿里和发生在阿里的故事。终于,在一个平平淡淡的晚上,在那间充满药味的屋子里,她在堆着听诊器和血压计的桌子上,铺开一张纸,开始写作,处女作《昆仑殇》由此诞生。

这篇小说算是毕淑敏对过去军旅生活的回顾。故事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昆仑边防部队最高指挥官“一号”命令属下一群士兵,在海拔5000公尺以上的高原永冻地带,冒着零下40摄氏度的严寒,进行冬季长途野营拉练,徒步穿越无人区。为完成这一自虐式的军事拉练,有人冻伤冻残,更有人付出了年轻宝贵的生命。

1987年初,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的文学杂志《昆仑》发表了这篇小说,不久便获第四届“昆仑文学奖”。毕淑敏自此步入文坛,那一年,她35岁。

第二年,毕淑敏开始了“背着药包上学堂”的生活——她成了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合办的研究生班的一员。同班同学有余华、莫言、刘震云、严歌苓、迟子建等。毕淑敏每天上完文学课就急匆匆离开,坐两个小时公交车回到医务所,“像一架机器一样,处理着一位所长应当承担的事务”。 “那些课堂上关于文学的种种清谈,已像神秘遥远的童话。”

但医院的生活,源源不断地给她的写作输送灵感。有一次,一个患癌症的女人濒临死亡,毕淑敏守在旁边为她输液。她不停地说话,常常上气不接下气,依然说个不停,讲她的秘密,讲她的向往,和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在输液架下葡萄糖液极轻微的溅落声中,毕淑敏的脑海里编织出《女人之约》的故事。一个厂里最美丽的女工人,和很多男人相好,没了好名声被人瞧不起。当厂里遇到三角债时,她和女厂长约定:若讨回债来,女厂长代表厂里向她鞠个躬。最终,债要回来了,女工人生命垂危,女厂长拒绝履行承诺。

毕淑敏真正取得全国性声誉,是在短篇小说《预约死亡》发表后,这篇作品被誉为是“新体验小说”的代表作。

上世纪70年代,毕淑敏成为阿里高原部队第一批女兵的一员,后在部队任军医。

2003年5月23日,毕淑敏在赴抗击非典一线采访团欢送会上。

那是1994年,《北京文学》召集京内作家,在地下室紧急讨论改变文学现状之问题。会上,有人指出作家不体验生活已成习惯,非扭转不可。毕淑敏选择到临终关怀医院去体验生活。她走入快要离世的老人的房间,和他们谈心。有一次,一位老人离世,刚刚从病床上抬去太平间,毕淑敏便躺了上去,发现床边的墙上有一个石灰突起,“我拿手去摸了,它很光滑。临终的人力量有限,曾多次抚摸过那块地方。”那一刻,她深切体会到死亡就是生命的一个句号,“我们该把它的过程演绎得足够丰富”。

《预约死亡》发表后,引起轰动。“她正视死亡与血污,下笔令人战栗,但主旨仍然平实和悦,她是要她的读者更好地活下去、爱下去、工作下去。”作家王蒙评价说,他称毕淑敏是“文学界的白衣天使”,“她有一种把对于人的关怀、热情和悲悯化为冷静的处方”。

很长一段时间,毕淑敏一手拿听诊器,一手写作。后来,她发现这不是长久之计,最终选择听从内心,弃医从文。

“我大概是一个念念不忘旧情的人。写作时,我会不由自主地写到医院,会不可摆脱地用一个医生的眼光审视世界。”毕淑敏说。她写《红处方》,描绘戒毒医院里戒毒患者的众生相,表现人性令人战栗的阴郁;写《拯救乳房》,讲一群得了乳腺癌做过手术、心理不健康的人背后的故事;写《女心理师》,以女心理師贺顿的成长经历,探讨当代人的心理困惑及救赎突围之路。

“我在所有作品中对生命的延续、对生命的关切,是一以贯之的,矢志不渝地贯穿着对生命的热爱,对人性的观察和感悟。”毕淑敏说。

心灵的摆渡人

非典发生时,毕淑敏在作家之外的另一个身份是心理咨询师。当时,她走上心理学道路完全是偶然。

1998年,毕淑敏的一个朋友摔断了腰椎骨,打了石膏裤,需瘫躺在床3个月。为了帮朋友消除寂寞,她每周都给对方打电话,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有一次,朋友随口说香港中文大学心理学教授林孟平将到北师大带学生……毕淑敏就问:你说我能试一试吗?后来,她果真报了名,跟着林教授一学就是4年,修完心理学博士课程。

2002年,毕淑敏开了心理咨询中心。来访者络绎不绝,很快就名声在外。毕淑敏被称为“北京最贵的心理咨询师”——每50分钟800元,但很多人依然专门排她的号,有对夫妇从春天排到秋天,一直没预约上。

近10年,毕淑敏喜欢上了漫游世界。图为2017年,她登上北极点。

毕淑敏曾开过心理咨询中心,为来访者的心理问题提供咨询服务,之后她把那些经历写成《心理咨询手记》出版。

“我的咨询室有一扇镶有玻璃的门。每逢那扇门被推开,我都觉得一个非常鲜活、同时也是非常复杂的世界,在面前徐徐展开。”毕淑敏说。

一个女孩戴着口罩坐在毕淑敏面前。她是一名公司职员,非典发生时很多同事逃离北京,她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无处可去,“所有的科学知识我都知道了,可我还是害怕”;一个13岁的女中学生,抱着一堆小山似的硬币来咨询,在咨询室里,她咬牙切齿地说:“我请你帮助我——除掉我妈的朋友!”一名公务员,马上就要升任高官,但他一到会场,就会语无伦次……

咨询室里,人来人往,每个人的挣扎和困惑都是如此不同,即便表面上看起来极其相似的问题,背后所潜藏的原因和思绪的起伏也会存在巨大差异。“心理师的作用,就是帮助当事者探索人生和生命的意义,不但给眼前的问题找到比较好的出口,而且以后即使风浪再大,他/她都有能力自己去迎接。”

2004年,因为来咨询的人太多,她关闭了“毕淑敏心理咨询中心”。“波涛中伸出很多双求救的手,可你只有一条小船,不知该先拉住谁。”想了许久,毕淑敏找到另一种方式去做心灵的摆渡人,“以文字为舟,传递一种友爱和成长的信念”。

无论医生、作家,还是心理咨询师,对毕淑敏来说,只是身份转变,但都在做同一件事情——在体验人生的过程中研究人,不同的是用了不一样的表达方式。

近10年来,毕淑敏一边写作,一边漫游世界。从2008年坐着邮轮环球航行开始,至今她走过80多个国家,足迹遍及非洲、美洲、南北极等地。“在有限的旅程中,我希望过得更快乐一点。等到我们不得不承受苦难和悲伤时,就会有更多的心理能量来支援。”

新冠肺炎到来的这些日子,毕淑敏百感交集,但基本保持冷静从容。后来口罩不够用,她专门在网上买来熔喷无纺布的边角料,自力更生做口罩。有时闲下来,她会想起2003年非典时的一幕:作为采访团的一员,她去旁听北京政府防疫会议,常常一听就听到深夜。凌晨散会后,她走在长安街上,几乎空无一人。 “很孤独冷寂的感觉。平日里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到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很容易让人产生人类非常强大的错觉。瘟疫袭来,你会真真切切感受到生命的渺小,生命的脆弱,不堪一击。”

8年前,在《花冠病毒》的封底,毕淑敏问道:人类与病毒的血战还在继续,命运将把他们带向哪里?如今,随着病毒卷土重来,这个问题再次摆在人们面前。毕淑敏依然坚信心理能量,“特效药还未出现,我们只能咬紧牙渡难关。沼泽处,你的心智要成为纤夫。精神明朗堅定,情绪安稳平和,助家国度过危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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