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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根留住

2020-03-24莫献超

含笑花 2020年2期
关键词:清源

莫献超

每逢佳节倍思亲。腊月刚刚探头,母亲就嚷嚷着要回老家清源过年。这是母亲惯用的“伎俩”,她大字不识一斗,却深谙人情世故。用只言片语说出她的想法,静待志荣表态。

母亲话不多,记事起,她就在田间地头侍弄,忙完地里的,忙家里的,忙完家里的,忙地里的。父亲在村里的小学教书,下课回来,拍拍手上的粉笔灰,拎起锄头,扛着犁耙,也到地里去。

在志荣的心里,父母是技艺高超的魔术师,那些不规则的田地在他们的手里,像潘多拉魔盒一样有着神奇的魔力,在每一个春播夏收,秋耕冬藏的季节轮回里,大豆、玉米、蔬菜、瓜果,源源不断,时而青葱银白,时而嫩绿金黄,五彩缤纷,吸引着村里人渴盼的目光和眼球,孕育着新生和希冀。

清源一直在志荣的灵魂深处,从未离开。

清源的一山一水,一沟一坎,一峰一峦,一草一木,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时常走进志荣的梦乡。

近二十年来,清源的模样,来源于父母的口述。自从“化工厂”事件后,父母来到省城和志荣一起生活,志荣再也没回到过清源。清源的点点滴滴,是父母偶尔回家的道听途说,也是隔三差五村里人进城的家长里短。

清源在变,志荣心里如明镜似的,志荣何尝不想回去呢?按理说,志荣有衣锦还乡的资本,哪晓得却背着骂名,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

母亲和父亲念叨着要回清源过年,两老已银丝如雪,年过八十,满脸的皱纹里,写着岁月的沧桑。自从来到省城,腊月里两老最大的事情都是张罗着回清源过年,年年张罗,年年回去。

头几年,是大包小包买东西,两老守在电话旁,电话铃响了,母亲就喜滋滋地拿起听筒,“喂,回来的回来的。没事没事,不麻烦不麻烦,一定帮你带到。”多半又是世交故旧嘱咐买什么紧俏货。

志荣今年退了休,没有了公务的牵绊,听两老一天天念叨,他也就愈发归心似箭了,哪怕面对的是村里乡亲复杂的目光。

每到过年,全中国上亿人大迁徙,都奔着团圆去。高铁站候车大厅里人山人海,发往青丘的动车已开始检票,银发如雪的两老十指相扣走在前面,身材魁梧的父亲,略微佝偻着腰,有说有笑地和着母亲的节奏。志荣拿着一张红色的动车票,紧跟在身后,走贵宾专用道径直到了站台上车。

工作三十三年,志荣在飞机、轮船、火车、客车等各类交通工具上辗转数以百千次,不是在出差的路上,就是在准备出差。动车票购买的是一等舱,一则,春运一票难求,儿子提前近半个月抢了一个下午,仅剩一等舱票。二则,岁月不饶人,两老年事已高,喜欢安静。

走进动车,志荣和两老找位置坐下,志荣坐在左边邻窗的位置,两老则坐在前一排的右边邻窗两个位置上。一等座每排有四个座位,空间更宽敞一点,坐着舒适一些。

动车准点启动,几分钟就已驶离省城,行驶在崇山峻岭之中。铁轨两旁的青峰碧水在迅速后退,隔着玻璃看,像极了放电影,每一个瞬间定格下来,都是一幅山水长卷。

看似意定神闲的志荣,早已心潮澎湃。

清源离县城三十来公里,村里地势最高的地方海拔接近两千米,到处都是山,有的高耸入云,有的怪石嶙峋,有的连绵不断。青山叠翠之间,溪流叮咚,汇聚成清源河,源源不断注入山脚的清水湖。湖岸之下,则一马平川,沃野千倾,周围的山像碗沿,一个东南方向豁了口的巨大的碗活灵活现刻在志荣的心底。大碗一年四季变幻着花样,寄托着清源人生活的厚望。村子就散落在清水湖岸层层叠叠的平台之上,清源河在清水湖中转之后,分三岔流入田畴,再汇拢至近东南方向的豁口,然后蜿蜒而去,流向青丘县城。

山高路陡,四十年前从村子出发到县城办事,得先走三个多小时的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山路,之后,再等待从乡上路过的到县城的客运班车。如果运气好的话,赶上客车之后,至少还得再经过一个半小时的颠簸,才能最终到达县城。

也许是九曲十八弯的山路实在太难行走,也许是大山里的日子实在太贫困艰辛,从志荣记事起,父亲的口头禅就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父亲是高中生,准确地说是高中肄业生,先在村里的小學代课,后转为正式教师。父亲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志荣和大家能走出大山,走出不通车的清源。

当年志荣考上了全县最好的中学——青丘县一中,全家人都重视得不得了。早在七月底就把被子、衣服、木箱、竹席等必需的行李打点好,就等九月一号去报名读书。尽管正是抢收稻谷的农忙季节,可全家人在八月三十一号下午便停工为志荣做准备,奶奶和母亲准备行李,父亲盘算着如何去乡上赶车进城,何时起床,何时吃早饭,何时出发。

全家人的心情,既高兴又沉重。高兴的是志荣考上了县一中读高中,沉重的是进城太不容易,赶车太难。八月三十一日晚上,母亲几乎一夜都没有合眼,子夜才刚歇下来,过了还不到两三个小时,连公鸡都还没有第一遍打鸣,她就起床给志荣父子做早饭了。志荣第一次出远门,心里忐忑不安,饭吃得狼吞虎咽,感觉吃饱了,却没有嚼出味来。

儿行千里母担忧,志荣和父亲吃饭,母亲忙用饭帕包两碗饭,再用油纸包两块卤腐,塞在鼓鼓囊囊的书包里。凌晨四点多,天还没有亮,村里到处黑乎乎的,清水湖也黑沉沉的。父亲和志荣各自都拿了手电筒,挑上行李赶路。

走过了清源河上的石板桥,翻过八个垭口,天还没有大亮,志荣和父亲已经到达乡上。放下行李,父亲顾不上歇息,立即去附近打听早班车的消息。

大约等了半个多小时,早班客车终于鸣着笛声开过来。父亲倏然站起,在公路边不停地挥手。可是,车子连停都没有停一下,一溜烟开走了。

客车经过的那一晃眼的功夫,志荣看见车上挤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全是人。志荣想,早班车错过了,千万不能再错过下午的晚班车了!

等呀等,等呀等,父子俩空着肚子一直从旭日东升等到烈日当头,从烈日当头等到夕阳西下,终究没能赶上进城的晚班车。

志荣这个时候才想起母亲塞在书包里的米饭和咸菜,父亲在路边就地取材,掰了两根树枝,折断成筷子,心事重重地蹲在路边咀嚼着米饭和咸菜。

天快黑的时候,一道车灯打在父亲和志荣的身上,嘎的一声,客车停了下来。

父子俩喜出望外,连忙起身走上前去。

不是开往青丘的车,而是从青丘出发开往邻县琴江的“夜宿车”。

“师傅,还回转吗?”父亲试探着问。

“哟,大哥,我这是去琴江的,当然要回转,明天一早才回转咯。”一脸络腮胡子的司机,一副不容置疑的口气。

这时候,村里冉天富领着儿子冉在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老远远就喊:“等一下,等一下啊。”冉在德的大哥冉在品在青丘县一中当老师,让冉在德转学去读初二,想着赶晚班车,没赶上。已经走在回村的路上,突然见客车停下,折返身飞快地跑回来。

“高大哥,你看咋整?”问清楚是去琴江的车,冉天富两手一摊,无奈地摇了摇头。

“去琴江,明天赶一早,才不会误事。”父亲朗声说,“志荣和在德,恰好有个伴儿。琴江有个亲戚,志荣去过他家几次,今晚就去他家过夜。”

“这,可是这车费,我没带那么多啊,只够从乡上到青丘的车费,这可咋办?”冉天富孩子多,生活拮据。

“没事,还好我让志荣多带了生活费,车费算我的,孩子读书要紧。”父亲看了看满脸络腮胡子的司机,“孩子,上车,赶紧上车,千万别落了行李。”

络腮胡子眯着眼睛看了看,大声说:“还愣着干嘛,快点快点,一点都不利索,没听见发动机响着噶,可要烧油的哟。”

同是天涯沦落人,行李安排停当,志荣和冉在德挤上了去琴江的车。到了琴江县城,已是万家灯火,街道上冷冷清清的,一下车,俩人牢记大人的吩咐,马上就去车站买好了第二天清早开往青丘的早班车车票。

在青丘县一中苦读三年,志荣以青丘县状元的成绩考入位于成都的电子科技大学。一时间,全县轰动,清源村更是额手相庆。

志榮毕业后,分配到省城星河电子集团。专业对口,加上勤奋刻苦,工作风生水起。没有几年功夫,志荣从技术员成为中层干部,后来当上集团副总、老总。

摸摸口袋里的动车票,志荣放眼望去,已快到青丘高铁站。四十年前从省城到青丘,要颠簸八九个小时,现在一个多小时就到达,连出发时续杯的那杯开水都还是温热的。

马上又可以站在青丘的街头,看那熟悉不过的街景,志荣心头一热,不禁热泪盈眶。

下了青丘高铁站,志荣让两老在供游人休憩的亭台上等着,他到地下车库开车。

车是志荣的儿子高凡三天前来青丘出差开来的。高凡子承父业,是青丘县一中信息化建设的总设计师,要赶在年前竣工验收,以便及早投入使用。本来高凡和同事打算坐高铁的,但考虑到父亲和爷爷奶奶今天要回清源,就开着家里的车载着同事一同来验收,然后把车停在青丘高铁站地下车库,坐动车回省城。

志荣和两老没有直接回清源,而是先去青丘县城。

腊月底的青丘县城,虽已是下午五点多,街道上人来车往,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志荣啊,现在的青丘县城,和你读高中时候比,少说也扩大了三十倍。那个时候,街上只有一条很窄的路,一眼就望得到边。”父亲看着宽阔的柏油路和两旁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努力地回忆。突然,父亲用手指着游人如织的休闲广场,高声说,“老太婆,记不得这是哪里了吧,哈哈哈,我就说你记不得了,这里以前是一片荒坡,你看现在多漂亮。”

“变化大了,每年来都在变,给怕找不着回家的路哦!”母亲调侃了一句。

志荣开着车随着车流流淌,二十年没陪父母逛县城了,他也分不清南来北往。

华灯初上,青丘县城显得温馨迷人。这个滇东南的小城,坐落在碧水青山之间,清源河流淌到青丘,河面宽阔了,河水放缓了,在青丘县城一步三回头,留下了两岸旖旎的风光。

一路走,一路看,对志荣来讲,像极了刘姥姥逛大观园,满眼新奇,就像没见过世面。要说志荣几十年走南闯北,不论是名山大川,还是繁华都市,他去过的地方很多。

但他面对青丘的变化,感触万千。

华灯初上,人们驱车来到青丘县城城子山下,沿路夜市三五成群相聚的人们,有的笑逐颜开,有的猜拳行令,有的品茗论道,成了人们夜生活的缩写。

龙湖公园的绕湖灯光以蓝色为主调,把整个公园幻化成神秘之境。灯光和花香、山上的亭影和湖水的涟漪,构筑成一个宜人怡情的世界。环湖栈道里,林间小路上,处处是饭后休闲的行者和谈情说爱的情侣。七峰叠翠的栈道傍山临水而建,如一条蛟龙从清源河跃起。夜晚无数金光闪耀,灯影倒映在澄碧的河水里,水上一条龙,水下一条龙,亦幻亦真,亦真亦幻,正是游人的好去处。

清源河两岸的江滨公园,依水而建,是隔河相望的两条文化长廊,亭台楼阁里展示的是青丘千年的历史文化。夜晚斑斓的灯光下,人影慢移,树影轻摇,灯光与水声相衬,历史与现实酬唱,真如坠入神话般的仙境。青丘的灯光之美妙,如歌如梦,真是个有诗难写之状,有笔难画之景,在志荣的眼里,青丘的灯光是色彩斑斓的,青丘的风景是动态悦目的,青丘的街景是温馨迷人的。

许是鬼使神差,随着车流,志荣驾驶的车子却来到了胜境酒店。

胜境酒店位于青丘中心城区,二十年前就是青丘最好的酒店。酒店设计以金黄色为主色调,弥漫着浓郁的地中海风情,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装饰:法国的青铜雕塑、意大利的音乐喷泉、法国的水晶灯、国际知名品牌的寝室用品,加上富丽堂皇的回廊,金箔的装饰,由内及外无不彰显雍容华贵的气派。

二十年前,正是在这里,志荣被尊为座上宾,青丘县党政领导,在此宴请他和美国企业家珍妮弗·詹姆斯。

上世纪90年代末,地处滇东南的青丘,作为后发地区,全民招商,招商引资炙手可热,只要能招商引资就是能人,就是英雄。村民盼望村子有个企业,可以走出黄土地,进厂当工人,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县乡领导和村干部一起多次进省城看望志荣,托付招商引资,盼望村里上个项目。

志荣牢记托付,在一次出国参加学术交流会时认识了美国企业家珍妮弗·詹姆斯,想来中国投资建厂,主要生产电子产品。志荣说尽好多话,一心想把项目引到老家,在村南的大坪地建设电子工厂。

电子企业是高端企业,消息传到县上、乡上、村里,皆大欢喜。父母官亲自跟进,出国和老板洽谈,州里大力支持,只要项目能落户一切都开绿灯。志荣心满意足,觉得家乡建起电子企业,好处很多。

很快,珍妮弗·詹姆斯提出征地300亩,选在大坪地,要打造“电子明珠”。推杯换盏间,签约仪式就在刚刚建成的胜境酒店举行,州、县和相关部门领导,清源村民代表近50人参加了签约仪式,州上分管招商引资工作的副州长亲自签字,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清源村要建电子明珠。

清源村民积极为项目倒地,砍掉尚未成熟的庄稼,等待电子明珠拔地而起。

清源村建设电子明珠,农村要变成“电子城”。一时间,省、州、县新闻媒体竞相报道。州县乡领导和清源村乡亲们畅想着两三千人的现代化工厂机器轰鸣,一批国外客商、大学生在这里汇聚,乡亲们足不出村就能上班,周边县市的务工人员大量涌入,农民致富,农业发展,农村繁荣的美好宏图已然铺开。

志荣成了有功之臣,被县里授予“招商引资先进个人”,整村人也觉得满面荣光。

珍妮弗·詹姆斯很快用铁丝网把土地圈起来,盖上大门,建起临时办公房。谁知,工程一放就是一年多。庄稼没法种,土地荒芜着,村民纳闷,这到底是啥事?

睹物思人,却已物是人非。

父母执意要连夜赶回清源,而志荣想在胜境酒店住一宿,一则天色向晚,怕回清源山高路陡坡急,母亲晕车。再则,家里虽然请了护工,然而日常仅负责打理庭院和室内卫生,这个时候贸然回去,说不定晚饭都没有着落。

父母生平最怕麻烦人,这个时候回清源,定然惊扰四邻,多不值当。

志荣停好车,拎着洗漱工具,和两老一起步入胜境酒店大厅。

门厅左侧,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服务员。“欢迎光临胜境酒店,我们将竭诚为您服务!”话音未落,深深一鞠躬,然后右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引导着志荣及两老来到酒店前台。前台服务员正在接电话。

虽是客套的流程,然乡音切切,志荣心里倍感温暖。

走进会客室,墙上挂着的一幅山水画正是清源俯瞰图,整个清源尽收眼底,玉带式的清源河,夜明珠般的清水湖,俨然的房舍,与五彩斑斓的田野融合在一起,好一幅写意山水!看着图片,志荣习惯性地用左手捋一捋斑白的两鬓,哑然失笑,思绪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项目围网圈起两个月后,珍妮弗·詹姆斯来到志荣的办公室,操着一口蹩脚的汉语说:“高总,在您家乡的项目,需要修改,建化工厂,效益高,来钱快。还请你尽快协调办理完手续。”

志荣的心“咯噔”一下,没想到会出这种情况,一时间找不到话来回答。沉思良久,他抬头看着似笑非笑的珍妮弗·詹姆斯,郑重地说:“詹姆斯先生,项目投向改变非同小可,这需要进行科学论证,相关手续也不是我协调就可以办得了的。请容我思考,再给您答复。”

志荣马不停蹄地开展调查。他详细问询化工厂项目情况,调查了解珍妮弗·詹姆斯国内外其他地方同类企业的发展情况。结论只有一个:污染太大!

珍妮弗·詹姆斯看好清源,是因为这里有河,有水库,有山丘,方便将污水悄悄地排走。

为追求经济效益,不顾及污染,这绝对不可以。或许,乡亲们暂时看不到污染危害的严重性,会贪图眼前利益,愿意接纳这类企业。还有,当时招商引资门槛几乎为零,“只要你来投资,就鼓掌欢迎”,只考核能为地方带来多少钱,牺牲环境换取发展,成为普遍现象。并且,你不上马我上马,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外商掐着七寸,令人动弹不得。

“建化工厂,会毁家乡,这怎么能行?”志荣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拷问自己。他左右为难了,这是他第一次碰到如此棘手的事情,说到底,清源是所有清源人的根脉所在,容不得半点含糊。

他深爱着儿时跟小伙伴洗澡摸鱼的清源河,河里有很多童年的故事,河里的鱼虾、山上的果子、岭上的野菜让乡亲们度过多少食不果腹的岁月。

村边连绵的山峦,花果飘香;泉水叮咚的山涧,是童年乐园;一望无垠的巨大碗底,是一村人生计的希望。

忘不了夏天的晚上,村口的场院里,常常有老人讲故事,志荣记忆最深的神话故事都是在这里听的,常常听着听着在青石板上席地而睡,最后是让父亲抱回家去。

村子青山叠翠,碧波荡漾,一年四季粉的桃花,紫的牵牛,黄的秋菊,白的梅花变化着花样争奇斗妍,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和着蓝天上悠然飘飞的白云,清源,清源,正本清源,可是十里八乡闻名的“长寿村”。

化工厂落地,清源将不复为清源。但不让项目落地,珍妮弗·詹姆斯就会放弃投资,另选他地,县、乡领导和乡亲们眼睁睁看着谈好的项目跑了,一定会不理解,不理智,一定会惋惜、会气愤、会记恨。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志荣下定决心,绝不顺水推舟,隐瞒实情,让乡亲们受害。

志荣及时与省、州、县相关部门沟通,亲自出马针对项目的污染问题,与珍妮弗·詹姆斯进行谈判,过程很是艰难,珍妮弗·詹姆斯没好的改良办法,却急着开工建设,志荣坚决不同意,再三强调“如果环评通不过,化工厂坚决不能在村里建”。

为防止珍妮弗·詹姆斯另辟蹊径,志荣废寝忘食地花了一周多时间,写出“不可行报告”,贴到村委会大院,送给县里、州里有关部门。

煮熟的鸭子飞了,村民们按捺不住,几十个村民到星河集团找志荣理论。

志荣苦口婆心讲解、劝导,可是乡亲们就是不理解,有的埋怨他太认真,劝他不要阻止项目开工;有的还编出故事,说志荣将项目介绍到外地,自己挣了大把好处费;有的埋怨志荣好大喜功,为达到个人目的,才欺骗大家。

志荣百口莫辩,无处诉說。屋漏偏遭连阴雨。当时,星河集团遇到经营困难,莫名其妙遭遇举报,志荣被隔离调查三个多月,虽然没查出个所以然,志荣也官复原职,但期间他爱人脑溢血身亡,让志荣扼腕哀叹。回望熟悉的清源,感到那么陌生,感觉自己像是被清源抛弃的孩子。

第二天一大早,冉在品、冉在德不知怎么知晓志荣的行踪,早早就在胜境酒店大厅候着。

殊不知,前台的服务员,正是冉在德的女儿,从小听志荣的故事,知道冉在德与志荣是铁哥们,下班就告知了父亲。

冉在品教了十年书,先当班主任、教务主任,后来任青丘县一中校长,再后来到乡镇、县教育局、发改局等辗转任职,最后在副县长的任上退休。冉在德一吆喝,就一起过来了。

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故交聚首,哪还顾得吃早点,你一言,我一语,离愁别绪,沧海桑田,诉说不尽。

冉在德拉着志荣的手,对志荣的父母说:“大爹呀,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当年要不是您劝说我爹,我爹是打算让我继续留在乡里读书的,那我可能就上不了大学了。到现在我和大哥坐车去琴江,第二天一大早再赶往青丘的事情,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不可能,你小子这么聪明,又肯出力动脑筋,你不上大学谁上?”父亲说完哈哈大笑。

“我在水务系统工作,早二十年都在乡镇上转,五年前在青丘买了别墅,可把我母亲高兴坏了。那天呀,我开车接母亲来到我家,她乐呵呵地进了还没收拾好的院子,边用手背抹着溢出眼眶的泪水,踉踉跄跄走进屋子,边责怪边炫耀地说,哎呀呀,什么大户人家呀,敢这么破费,住这么大的房子,我一辈子活瞎了,还没住过这样的房子呢。”还没等冉在德说完,志荣接口说:“这回知道皇帝爱长子,百姓宠老幺了吧。”引得几个人笑了起来。

“是呀,我哥叫她出来住她又不肯,怪只怪老人家年轻时候太劳累,没享几年清福,上个月已经走了。”冉在德语调舒缓,一脸悲切,不禁潸然泪下。几个人一时无语。

沉默不到一分钟,冉在品开口说:“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我们不说了,大过年的。志荣老弟老些年没回来了,我介绍介绍清源的情况。”顿了顿,“我记得是六年前,县政府门户网站上,收到一条建议:提议清源依托得天独厚的条件,发展旅游观光农业,开办农家乐,把清源河、大坪地、清水湖、绿树涯、老爷岭、青峰岗等保护和利用起来,把梯田进行有色种植,变幻出调色板的状貌。这条建议和县委、政府的发展思路不谋而合,对县委、政府下决心发展观光农业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一个个旅游观光、饮食文化项目发展起来。县政府还在官网寻找这个建言献策的人,却没得到回应。”

志荣暗自一惊,这建议不就是我提的吗?忙着操持星河电子集团,但自问目光从来没离开过清源。还好我没有回应,要不,说不定又好心办坏事。

见志荣不说话,冉在品以为志荣不相信,指着大厅里的巨幅山水画,“老弟,你看,那就是我们的清源。要我说呀,清源也好,青丘也罢,最该感谢你这个胳膊肘子向外拐的人呀。当年招商引资,地都圈起来了,项目却黄了,被圈地的老百姓虽然得到补偿,但对你还是有意见;对你最有意见的,是当地党委政府,他们认为,即便电子明珠换成化工厂,只要来钱,只要拉动GDP,就出政绩了。”

志荣捞了一筷子过桥米线送到嘴里,索性抱着手慢慢咀嚼。

“其实呀,当时我也想不通,想不通你为什么就那么极力的反对。村里人都巴不得不再过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都想到工厂里上班领工资呀。现在回过头来看,你是对的,老弟。痛定思痛,我们审视走过的路,看到在追求经济增长的同时,有的地方牺牲了资源,毁坏了环境,早年的青山绿水早已销声匿迹。那种卯吃寅粮,以牺牲环境换取发展的做法,是最不值当的。远的不说,就说当年那个化工厂,后来落户临县,现在山、林、田、水都被污染了,老百姓是苦不堪言呀!现在好了,顶层设计,美丽中国战略持续推进,为子孙后代着想,只会让乡村持续发展,越变越美,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冉在品娓娓道来。

对旅游观光农业,冉在品更是如数家珍。

梧桐花开,凤凰自来。随着青丘城市圈的扩大,清源成为城郊稀缺的原生态村落,完好如初的景色,吸引众多投资商来开发旅游项目。

很多村民不再外出打工,而是回乡将自家院落稍事装饰,办起农家乐,食材从田间到饭桌,实现“一条龙”供给,打出“绿色环保健康文化”的招牌,吸引城里人舍近求远来体验,寻找舌尖上的美味,让胜境酒店这样的大酒店都感到了压力。

清源没有引来大型工厂,却积蓄和发展起了旅游资源。村里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原汁原味的景点和饭菜让来客流连忘返。村民开设农家乐20多个,办起了庄户豆腐、粉皮、火烧等加工店,土特产品经销店,注册了“清源河”“大坪地”商标,乡亲们足不出村就挣钱。

“这我知道,化工厂事件是我这么多年一直没再回来的原因。不过好在,你当校长的时候,我们一起想办法改善青丘县一中的办学条件,这些年来,从青丘走出去的重点大学学生数以万计,培养了人才,改变了观念,这才是我们发展的真正后劲呀。”志荣仰了仰头,见父亲点了点头,心里暖和和的。

“要不,去一中看看?”父亲顺势说。

青丘县一中,已今非昔比。大门口就不一般。这大门看似普通,可功能还不小呢!大门上架设有多个不同方位的摄像头,它们分别负责几个方向,有自动识别功能,是本校学生或老师,则出入方便;如果不是本校的学生或老师,则需通过门卫检验,才能进去。别看程序复杂,其实时间并不长,整个过程只需几秒钟。

进入绿草如茵的学校,走廊上到处都有信息化平台,它会显示所有学校资料。如果你想更详细地了解学校过往的某一件事某一个人,输入关键字,详细信息就会立刻出现在你的眼前。

志荣好奇,输入“高志荣”三个字,立马跳出几行字:

高志荣,男,汉族,1958年10月1日生,青丘县清源人;

青丘县一中82届学生;

毕业于电子科技大学;

星河电子集团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

2018年10月退休。

冉在品看了,呵呵一笑,说:“这就是大数据时代。”

现在进入教室,不管春夏秋冬,室内气温都在22度左右,既不冷也不热,温暖舒适。

上课时,老师走进教室,打开电脑,讲的内容就会显示在每个人的电脑上,学生可以根据自己的学习能力和进度个性化学习;课余时间,学生自主选择参加文学、艺术、书法、体育等兴趣活动。

家长要了解孩子的情况,打开手机,既能看到孩子在校内的表现,又能看到孩子的成长历程。

“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有我幼年的足印……他乡也有情,他乡也有爱,我却常在梦里与乡行。”车载音乐播放着程琳的《故乡情》,志荣驾驶着汽车上了回清源的路。

以前翻山越岭,现在穿山过岭,十几分钟已经驶入巨碗碗底。但见田野里,虽是十冬腊月,却五彩缤纷,赤橙黄绿青蓝紫,一层层,一片片,一簇簇,张扬着大自然的魅力,彰显着村里人的智慧。

志荣明显放慢了速度。

刹那间,志荣记起唐代诗人宋之问的《渡汉江》: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车子停靠在小洋房楼脚,还没等两老下车,得到信息的乡亲们已经陆陆续续围拢过来,有的嘘寒问暖,有的帮忙搬行旅。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清源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改革发展的受益者和美好生活的享受者。

夜幕降临,五彩灯光闪烁在村文化广场上空,秦岚带领全村男女老少,在优美舒緩的乐曲声中,翩翩起舞。天上银盘似的明月,高高地照耀在清源的上空,在洁白的月色中,在优美曼妙的舞姿中,清源村美美地触入梦幻般的温馨世界。

吃过年夜饭,志荣把珍藏在旅行箱底的风铃挂在二楼卧室窗台。新年的风吹来,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是那么清脆,那么明亮,那么温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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