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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构一种梦想的诗学

2020-03-23李少咏

南腔北调 2020年3期
关键词:诗意梦想

李少咏

摘要:田中禾的小说创作以浪漫主义的诗意梦想为立足点,运用独特的记忆写作的方式,建构起了一种独特的属己的小说诗学,在当代中国文学的整体格局中占据了一个虽不曾大红大紫却绝对不可或缺的位置,也为当代中国小说的艺术殿堂贡献了一个鲜活而独特的艺术个例。

关键词:田中禾 诗意 梦想 记忆写作 小说诗学

几乎从青年时代起,田中禾在创作上和生活中就开始追求一种特立独行:像梭罗一样远离世俗的尘嚣的境界。

田中禾在大学三年级时,为当作家的梦想而主动要求退学,为写作和感知生活而自愿放弃城里人的身份选择务农[1]。在无人为“新写实小说”喝彩时,他写了以城市人生存状态为表现内容的《明天的太阳》,却因被评论界纳入“时尚”而决心不再写“此类小说”;而在1990年新历史小说在中国大陆文坛方興未艾之时,他以一篇《轰炸》补述了一段鲜为人知的县志旧事,因典型地体现出“历史的文本化”[2]特征而轰动当时文坛,但等到新历史小说已呈燎原之势时,田中禾的名字却又自动消失在新历史小说家的队伍之外。

放逐于主流话语或者说流行话语的河岸之外,既是一种行动的选择,也是在表明一种面对艺术创造的姿态。这种自我放逐的结果也体现出一种双刃剑的性质:一方面,它使作家和他的作品“与经典叙事所带来的传统接受者惯性的称誉与轰动无缘”[3];另一方面,则使作家保持了个性的清澈与独异。

作为一位有着清醒的自我意识和独特的创作观念的优秀作家,田中禾更看重后者。在他的几乎全部小说创作中,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而自觉的个性意识,并且始终以一种独异的记忆写作的方式,致力于重新建构一座诗意的人类精神或心灵的家园,这正是他创作的最大价值之所在。

一.对平凡人生的诗意探寻

追寻日常生活中的诗意,是田中禾基本的、也是一以贯之的创作指向。早在1959年开始,17岁的“诗化了的少年田中禾”[4]便因一部诗意化的长篇童话诗《仙丹花》而引人瞩目。而进入新时期以后,无论是为他赢得很大声誉的短篇《五月》,还是中篇小说《南风》《印象》或系列短篇笔记小说《落叶溪》,其审美注意力基本上都集中于由凡人小事构成的“平凡的人生”。把日常生活引进创作领域,在那些人们于历史时空中几乎不加注意的凡人小事中发现生活的诗意并把它们传达出来,成为田中禾小说创作有别于他人的一个重要特点。

早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田中禾就意识到了日常生活这一最基本的人类活动对于文学创作的极其重要的价值与意义。他通过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尤其是底层生活经验认识到:日常生活是人类一切活动的基础,它由人们最普通、最经常、最平凡的活动以及那些往往不被人们注意的小事构成。因为不被注意且过于琐碎,所以它们不断重复。田中禾的慧眼独具之处在于,他认识到了这种不断地重复已经因其反复出现而成为一种普遍规则,或者毋宁说是结构[5]。它们渗透于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并决定着社会存在和社会行为的各种方式。因而,作家要想真正反映出社会生活的真实状况,就必须从此入手。所以在创作中,他总是把目光投向那些自己所熟悉的、同时也为普通人所了解的人和事。

为了使这种对生活诗意的追寻落到实处,田中禾自觉摒弃了那种纯客观记述和机械地写实的方法,而开创了一种将伦理与美学紧密相连的记忆写作方式。这种记忆写作方式的优越性,在于能够通过多种方式重新评价日常生活,将那些日常生活的零碎片断从人们的淡忘中唤醒,使那些以前常常被人们认为微不足道的、非本质非主流的绝对平凡的小事忽然奇迹般地获得了重视,焕发出熠熠光彩,从而成为一个个崭新的可以让我们共享的艺术空间。就是因了这种观念的指导,田中禾在创作中特别注意把自己所熟悉的或亲历的生活素材进行挑选和提炼,按照创作的需要重新安排组合,并在其中融入自己的喜怒爱憎,努力发掘出其中深刻的生活意蕴。因此,作品常常带有某种成年人怀旧情绪的印迹,或抒写少年时代的青梅竹马之情,或回顾某一段平凡的经历,或追忆曾在自己生活中出现过的人物。而这一切,又都带有某种哀婉、凄清的孤寂之感。这正是只属于田中禾自己的一种文化诗学——梦想的小说诗学的形象表征。

例如小说《五月》,写一个敏感的、爱思考的女大学毕业生香雨在五月间回乡探亲,以一个既是亲历者又是旁观者的身份观察、感知生活的变化和人的变化。在乡下,五月正是忙碌的季节,尤其这一年的五月,又获得了不常见的小麦大丰收。这本来是一件值得农民喜悦的事情,作品却穿透这个生活表层,透入了生活的内在底蕴,通过香雨的观察和感知,真实表现出了小麦丰收带给全家人的无奈和艰辛。

《五月》把描绘的焦点集中在卖粮难上,这也是迄今为止中国农民最切肤的一个敏感问题。香雨的父母甚至包括香雨在内的全家人,首先是为弄到卖粮凭条儿而四处奔波、挨门求告,接着又是两天两夜忍饥挨饿、疲倦焦躁地排队等待。等来的是什么呢?是验质员的无端挑剔!肉体的痛苦加上精神的屈辱,使香雨的家人陷入了极大的困苦之中。作家通过香雨父亲之口揭示出卖粮不仅是为交付“这提成那提成”,还有乡里村里的各项摊派,因而卖粮难就更显得沉重异常。正因为生活是如此沉重艰难,才使父亲和妹妹改娃变得暴躁易怒,动辄雷霆闪电,大吵大叫,破坏了以往家庭中那份平静与温馨的气氛。可贵的是,尽管作家直面着生活的沉重与艰辛,还是有意无意间为我们透露出了一缕缕诗意的亮色:小说中不止一次写到改娃身上洋溢出来的青春朝气,让人感到生活的未来的希望。在其结尾部分,以明媚的阳光、惬意的乡野景色为衬照,浓墨重彩表现了改娃的年轻健壮和青春活力,更是含蓄蕴藉地写出了对未来新生活的憧憬与渴望。

与《五月》单纯明晰的故事不同,《枸桃树》《南风》《坟地》等作品以更集中也更复杂的笔墨,揭示了世风日下、人情淡漠、道德失范的社会现实存在形态,同时也更明显地表现出对美好的诗意人生的探寻与追求。

《枸桃树》写一个古老的家族在突如其来的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的阵痛,作者就像一个站在破碎的废墟上徘徊低吟的歌者,向人们述说着物质文明的发展对传统人伦禀性的冲击,述说着一种人们在两难处境中的困扰。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之后,掀去了蒙在刀头兄弟之间的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为了金钱和享乐,兄弟之间坑蒙拐骗不择手段,哥哥坑骗弟弟,弟弟绑票哥哥的儿子,兄弟间吵嚷不休甚至大打出手,邻里不睦,夫妻离异,纯洁的妹妹青莲也在城市物质享受的诱惑下失足堕落……

可贵的是,田中禾没有一味地展示和抚摸这些悲剧性的碎片,而是以充满乐观精神的诗意笔调,写出了潜隐在这一切之下的生活的激流和生气。老二和老四拼命,是因为老四要娶媳妇,盖房子多占了他的地皮;老五和老四殴斗,是因为偿还买拖拉机的贷款;老大女人逃走,是因为他没有经营好换面铺子;就连莲妮的进城以致失足堕落,也是起源于对落后和愚昧的背叛。按照评论家曲春景的说法:“这一切都是为了‘生,是对生的渴望,对发展的追求,体现着强大的生命冲动力。滤去嘈杂的尘世之音,你會听到生命之根不屈不挠地发芽吐蕊的声响。它虽然被重荷压得扭曲变形,失却了挺拔和舒展,内在的意志却因挤压而变得格外强劲。”[6]

如澎湃奔腾的大江大河会有回流和漩涡一样,田中禾的小说对生活诗意的探寻与追求也有自己的变奏,最典型的例子是取材于普通市民生活的《明天的太阳》。

这部小说把生活场景由农村移向纷乱肮脏的一条城市小巷中,人物也由农民变成了一群城市市民,但精神实质并没有大的改变。小说中赵家父子两代的冲突,更典型地展现出新的社会生活条件下人们的生活和精神状态。父亲赵鹞子是剧团扛大梁的武功演员,几十年如一日认真严肃地对待生活和艺术,称得上德艺双馨。而他的儿女们却不然,要么浑浑噩噩、萎顿懒散,放弃了理想和追求;要么游戏生活、玩弄生活,把神圣的艺术作为捞钱的工具,吃喝玩乐,朝秦暮楚,彻底走向了腐糜堕落。在表现这些内容的时候,作家内心深处对整个中华民族未来精神走向的强烈焦灼和深沉忧思,始终贯穿在作品中,形成了一种含蕴无穷的文化批判力量。

二.诗意盎然的人物形象群落

田中禾小说对于建构自己记忆写作的梦想化的小说诗学的努力,除了表现在对日常生活的平凡人生的诗意探寻方面之外,还有更突出的一个特点:塑造了一大批富于诗意内涵的优秀人物形象,尤其是以“母亲”为核心的女性人物形象。这一点,无论是在《五月》《南风》《枸桃树》,还是《姐姐的村庄》《轰炸》《印象》当中,都表现得相当突出。在这些女性人物形象身上,不论是以母亲、荞麦、花表婶、宝山媳妇、石秀等为代表的传统女性,还是以玻璃奶、改娃、爱弟、大凤、米汤姑等为代表的具有现代性特点的女性形象,全都闪现着充满灵性而又健康美好的诗意光芒,不仅兆示着作家对于健康美好人性的深情呼唤,而且成为抚慰现代人被物质世俗打磨粗糙了的心灵的一剂剂良药。

迄今为止,在我的阅读经验中,还没有哪一位中国作家,能够把那么多的笔触和深情,像田中禾那样毫无保留地奉献给母亲。在田中禾的几乎所有以乡村为题材的小说作品中,都有一个或坚忍沉毅,或睿智聪慧,或乐观自信,或宽厚仁慈,或胸襟博大的母亲的形象,甚至可以说是一尊女神的形象。在这个母亲形象系列中,又以《匪首》中的母亲最具代表性,可以说是对以往作品中的母亲的性格进行了一番高度综合的艺术形象,因而形成了一座仰之弥高的母亲之山。

从新时期小说发展的历史维度上看,《匪首》可以算作一部新历史小说。它有别于传统历史题材小说以政治、经济为基本叙述主干的写法,也不同于作家自己以往小说对人的现实生存状态的关怀,而是跳出了历史批评与社会批评的巷道,对历史进行消解与重构,将目光从历史社会转向个人在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命运轨迹,把关注焦点从社会人生转向人的精神世界,用个体生命去体验历史的演进,以历史的残简断章为原料重构一个想象中的历史,从而建立起自己的一座文本化的精神田园。

在谈及创作《匪首》的思想动机时,田中禾曾说是想“把近代中国融入中原豫西南的切片”“使豫西南的乡土历史民俗民风成为人类文化的一个标本”[7]。

《匪首》的主人公从外观上看来并不是母亲,而是姬有申、杨蒹之、杨季之三个表兄弟,这三个人分别代表着匪(姬有申,土匪天虫军司令)、官(杨季之,县长)、商(杨蒹之,名震一方的大商人)三个社会生活和文化维度。他们之间心灵的对抗、感情的纠葛,汇成了一个特定时代中豫西南地区社会生活的真实图景。而支撑着这三个人物精神、性格的基点,则正是那位半人半神的母亲。

在小说中,母亲既是儿女们的肉体养育者,又是他们人生的启蒙者、导航者和辅助者。她勤劳、善良、坚忍耐劳、宽厚仁慈,具有传统中国优秀女性的所有美德;她有着刚毅果决的意志品性;她在任何灾难和打击面前总是能够临危不惊、从容镇定、压不倒、摧不垮,并且勇敢地以智慧和勇气为依托直面命运的挑战,战胜所有的困难。

表面看来,她只是一个贫穷潦倒的讨饭妇女,既无地位又无财富。然而,也正因此,她拥有了超乎所有人之上的强大的生存能力。洪灾过后,她吃麦麸皮,嚼树叶,宿破庙,住祠堂,勇毅地开辟了一条艰难的生存之路;家族危难之时,她殚精竭虑,日夜操劳,深谋远虑,带领申和荞麦姐弟在一片废墟上建造起一座虽然简陋却足可遮风挡雨的房屋,并开始竭尽心力训导和培养杨蒹之成才。后来蒹之事业上遭受挫折,又是她一次一次往来奔走,努力帮蒹之重新鼓起生活的风帆。

对于后来成为土匪天虫军司令的申来说,她更是尽心竭力,呕心呖血,盼望他长大成才。在和申第一次相遇时,正是大荒年,她还带着女儿荞麦边讨饭边流浪。那时的申长着一副兽相,且兽性十足,就像一头蛮野的小黑驴。母亲见到他以后,生发出伟大的悲悯,收养他、教育他,耐心而虔诚地呼唤他身上失去的人性的归来。她理解申的正常情感,也以博大的胸怀容忍他的叛逆破坏之举。当申因反抗拘束而逃离家庭又独自一个人过着像野兽般的生活后,母亲经常前往他的地窝探视,为他缝补被荆棘挂破的衣服,与他闲谈,帮他解闷,满怀慈爱而又小心翼翼地维护他的自尊心和对生活的自主选择。当申作为土匪天虫军司令被政府军活捉要被处决时,她已沦为一个真正的要饭婆子,白发如乱草,双手如鸡爪,但一颗伟大的爱心仍然没有泯灭。正是她的一小捏白色粉末,使申免于被砍头身首异处,从而得以“身首囫囵,像模像样回家”。

正如理论批评家耿占春所说:这个仁爱而智慧的母亲形象“所体现的生活世界,以及她对世人的仁爱之心,对人世的明达的智慧,可以视为中国文化之母的化身。她的智慧与仁爱都是一个中国母亲所特有的”。而且这种深厚而博大的母性气质,最直接地为作家田中禾提供了某种文化或精神的滋养,使田中禾身上永远具有一个“男孩的气质”,而且是一个自信的、有点骄傲的意气风发的少年的气质。可以说,“心中的母亲,梦中的母亲,这是田中禾历经坎坷而不改少年初衷的秘密”“他身上的这种永远存在的骄傲的少年气质正是母亲的培育和永恒的馈赠。没有这位母亲的宠爱、关切,就没有这种贯彻一生的少年气质”[8]。

而母亲的女儿荞麦,则是另一个母亲,是母亲形象的一个延伸和发展。从中国农村民间文化传统的意义上说,“荞麦”这两个字作为人的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深刻的、富于丰富内涵的象征。在中原广大乡村,乡民们都知道,荞麦在五谷杂粮中是属于“下等公民”的一种粮食,产量低,味道也不如小麦、玉米等鲜美筋道。然而,它却有一个其它任何谷物都无法替代的长处:生长周期短、成熟快,而且不计较时序节令的变化。换句话说,她是灾荒年广大农民真正的救命粮。在十年九灾的中原地区,夏秋绝收是常有的事,等到灾情过去,季节也过去了,再种其它粮食已难有收成,唯有荞麦能有收成。也正因此,中原农民对荞麦的感情可想而知。田中禾选择荞麦作为他钟爱的一个人物的名字,用心可谓深矣。她正是作为母亲形象的一个延展或者说补充,支撑起了小说的半壁江山。

小说中的荞麦也的确具有一些明显的“荞麦”的特质。她既是一位孝顺的女儿,又是一个深情的妹妹,还是一个恪守妇道妇德的传统意义上的妻子。她温柔美丽,善解人意,和母亲一样有着菩萨般的慈悲心肠,始终以宽厚、温和、纯净的眼光看待世界和人生。在她心目中,重家族亲情和温柔善良是做人尤其是作为女人的本分,没有任何其它事物可以取代。她与二表兄杨季之深深相爱两情相悦,母亲却权衡之下把她许配给了大表兄杨蒹之,她内心也许有反抗,但这反抗却远远抵消不了做一个孝顺女儿的念头,她默默地接受了这一现实,并且真正做到了恪守妇道,哪怕丈夫对她不忠被她得知后,仍是以一片宽容之心待之。

对于一直暗恋她的姬有申,她同样怀有一份血肉相连般的兄妹真情,并且终生不渝。少年时代对于野性不驯的申,她从未施以白眼,而是温爱有加,一点一点努力消除他身上的野性;后来申由于她的出嫁而心灵受到巨大创伤,以致沦落为匪,她则不惜以荏弱的女性之躯走进绿林,竭力规劝他重返人间;当得知申哥将遭官府伏击时,她又心急如焚,冒死相救。

所有这一切,都使这个人物身上闪现出光彩夺目的人性美的光辉。

三.建构“诗与梦想相融合的小说诗学”

田中禾是一个开拓了小说艺术的崭新境界的优秀作家。他的小说创作,典型地体现出了一种对“梦想的诗学”的追求。这一追求,又具体表现在小说的结构形态、叙事形式和语言营造等几个方面。

在结构框架上,无论是短篇、中篇还是长篇小说《匪首》,田中禾的小说大都呈现出一种诗意化了的梦想的形式特征。

加斯东·巴什拉认为,梦想“是现实之外的一次逃逸”,而诗意的梦想则是被诗“置于上升倾向的梦想,是擴展的意识能够追随的梦想”,由于这种梦想的作用,所有的感官都开始“苏醒,并形成相互的和谐”[9]。田中禾的创作正是具备了梦想的这些诗意特征。

《五月》是田中禾的成名作,是一个充满梦幻色彩的故事。小说的结构线索,就是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城市工作而又一心想考研究生的香雨的一次回乡经历。香雨感到城市生活单调、枯燥、乏味,一心想从那种现实中逃逸出来,于是梦想考研究生,可又接连失败。大约是潜意识中梦想从故土中得到一丝抚慰吧,她在一个农忙五月天回到了乡下老家。然而,她看到了更多的苦难更多的困顿,渐渐产生了一种由朦胧到强烈的“慈悲感和怜悯心”[10]。她由此感悟到生活的复杂性和多面性,并且开始调整自己的人生理想。而且,小说最后又来了一个精彩的回旋,让香雨的妹妹改娃“代替”了姐姐,沐浴在一种全新的阳光和空气中,使小说对人的命运的思考再一次插上了梦境般美好的翅膀。

这样的结构框架,对于意象的组合排列十分有利,也更好地体现了作家关注人的命运和人性状态的创作理念。

而从散文体系列小说《落叶溪》开始,直至《轰炸》《匪首》《姐姐的村庄》等,这种诗意化的梦想式结构表现得更为突出。这些作品的一个共同的特点,正如田中禾所说的,是“远离现实,用浪漫的乡土故事营构幻想世界,透示人性的忧思”[11]。而在结构上,又有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即大部分小说的线索人物都由一个“我”来承当。这个“我”的最突出的特点,是“一个没有年代的孩子,永远的孩子”[12]。这个孩子无论是在民国初年、20世纪20年代、30年代、50年代,都是一种永远的形态,永远的一个在时间中停滞不前的孩子。

正是由于这一特点,小说的梦想化特征才得以被作家最完美地表现了出来。因了这种梦想,小说的唯美或者说诗意化也才有了最好的落实。无论是对母亲的怀想与回忆,对姐姐的怀想与回忆,还是对花表婶、八姨等的怀想与回忆,都在被反复咏唱中获得了审美的意义。就是借助于这样的结构形态,田中禾把自己人生经历中或真实或向往的经历“组织成了另一种存在,转变为一种忆语,转化为一种文字,使在经验上失去的事物重新在创造或写作的意义上获得更为鲜活的生命”[13]。田中禾的小说的“梦想的诗学”也有了一个最切实的存在基点。

在叙述策略上,为适应“梦想的诗学”的需要,田中禾的小说主要采用了一种有别于其他作家的感性叙事方式。他从来不事张扬,不求文字的强烈或震荡,而更着力于对一团一团温厚氤氲游移不定而又触觉可感的生命气息或文化气息的细节描写。

如《南风》,从表面上看是借用了一些意识流的表现手法,而在深层次上却更多的是写人的感觉。小说写的是贾世祥病危弥留之际的所见所思所感,这些生活内容以这种形式展示出来,自然而然便实现了把往昔岁月与眼前生活相交织,把客观现实与理想梦幻相融合,从而使作品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情绪化诗意化的表现效果。

《明天的太阳》则采用了第一人称内视角抒情的写法,把作者内心的情绪通过柔婉的语调和舒缓的节奏一点一点渲染出来,在不动声色地叙述当中把小说人物与书外读者的感觉有机地贯通了起来。

而《匪首》更是这方面的一个绝妙例证。这部小说的叙述基点就是对往事的追溯和对感觉的叠影的表现。为此作家设置了一种具有“使历史的非经验者变为目击者的效能”的思维或者说感觉特征的叙事形式。在人物命运纠结的显性故事外壳下,又埋藏了一个“完型着小说意蕴的内核”[14]的隐性结构:由三位表兄弟和一对母女两类人物形象,分别代表中国人文文化的男权性质和中国生命文化的女性气质,形成一个以人物感觉描述为底蕴的共时态艺术场。在行文过程中,作者虽然“更多地将两位女性所代表的生命文化隐于深处,而明写三位男性所代表的人文文化”,却由于“行文的流畅、衔接的默契,事实抽象的能力与想象,使故事叙述层的文化意蕴与感觉叙述层的生命价值显隐明暗、虚实相生”[15],从而完成了一个绝妙的美好世界的创造,并由此更为切近地表现出了人类存在深处的选择与挣扎的困扰与苦闷。

为了使感觉叙述实现最大的审美效应,田中禾在小说语言的营造上花费了很大心力。无论是采用什么样的叙述方式,田中禾的小说语言都保持着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以带有阴性特质的语词组合成一种温润、柔和、富于感情色彩的句子,让这样的句子来完成对“梦想的诗学”的塑造与建构。

在田中禾的小说中,河流、小溪、风、雨、小树等字眼出现的频率非常高,而轻柔婉转的语调和缓慢温和的语速,更是这些作品语言的基本表现形态。

比如《枸桃树》中青莲的一段内心独白:

“那时候,你还不像现在这样烫发……那时候你系两只蜻蜓辫子……你穿着格格的确凉褂子……你身架还显得那般瘦小……”[16]

结构相似的短句子“那时候”引领出几个分句,叙述语调和语速显得既缓慢又绵软,对于表现青莲的心理状态和感觉十分恰切,既写出了人物内心深处对往昔生活的回忆与留恋,也写出了她对今天生活夹杂着疑虑的憧憬与向往。

而像“昨晚青莲娘梦见墙头上有团火,忽闪忽闪跳,听见了谁喊。像老二,又像四娃儿……今早觉得身上轻爽,脚下有劲。先推开牛屋门把老东西推醒”[16],则把人物的视觉、听觉、心理判断、感知,全揉合到了一块。

阅读这段叙述,我们仿佛看见了青莲娘的梦,听到了有人喊,感到了她的心理活动,也体会到了她脚下的轻爽。究其原因,就是由于作家在叙述语言中嵌入了诸如“梦见”“忽闪忽闪”“像……又像”等轻柔软润的词语,把外在的叙述在无形中转化成了一种作品人物与阅读者共同的感觉或体验,从而既强化了叙述内容的感觉特征,也使人物形象具有了鲜活的生命力量。

被誉为“转化本土小说传统的成功范本”的《落叶溪》的叙述语言,在梦想化和诗意化的追求上, 更是达到了某种几乎可以说是极致的境界。其营造意境和画面的成就,一直为人们所称道。

比如《鬼节》的结尾,就是用情深款款地叙述,使一个全新的带有浓郁的梦幻色彩的世界在我们面前缓缓铺展开来。“弯弯地”“缓缓旋转着”“明明灭灭”“宽阔、恬静、肃洁、安宁”……

这样一些语词,像一粒粒不时眨一下眼睛的星子,悠然地悬浮在夜的海面上,让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不由自主地产生某种和作家一样的对故乡和童年往事的回忆与向往,梦境、幻境与回忆在一种不知名的力的作用下凝聚在一起,交织成一团朦胧幽雅的奇异的轻雾,久久弥漫在我们心头。由此,往事与今事、梦幻与现实实现了诗意地融合。

作者单位:洛阳师范学院

参考文献:

[1]田中禾.故园一棵树[M].郑州:海燕出版社,2001:274-282.

[2][3][14][15]何向阳.朝圣的故事或在路上[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168,167-168,164,165.

[4]南丁.水印[M].郑州:海燕出版社,2000:22.

[5]孙先科.叙述的意味[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137.

[6]曲春景.阅读的理性[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0:139.

[7]田中禾.超级玛莉的历险[J].小说评论,1995(1).

[8][13]耿占春.复现与虚构——引题(故園一棵树)[Z].田中禾.故园一棵树[M].郑州:海燕出版社,2001.

[9][法]加斯东·巴什拉著,刘自强译.梦想的诗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7-8.

[10][11]田中禾.田中禾小说自选集“自序”[Z].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1998.

[12]田中禾.落叶溪[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1997:280-281.

[16]田中禾.枸桃树[J].十月,198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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