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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双泉记

2020-03-23八九

三月三 2020年1期
关键词:泉眼泉水螃蟹

解陋泉记

平日里怀想故乡,记忆中总回荡着深山谷里那种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吆喝声,而且醉意惺忪中还渗透着用双手捧著晶莹剔透的泉水,一边喝起来解酒,一边跳起轻快舞步的情景。那可是解陋泉里流淌出来的山泉水,清冽甘甜,冬暖夏凉,是故乡人赖以解酒消渴的神水。在红水河畔大化瑶族自治县壮族群众丰富多彩的语言和文化里,“解陋”这个音就是解酒的意思,我想这大概是解陋泉威名的由来吧。

出得家乡头肯屯西门,在山坳过去的一个无人弄堂里,便可见一溪细流,由西向东,无声无息地流着,这就是解陋泉流出来的水。从解陋泉这一带一路向西,到六也乡府不足三十里的路程就有很多山泉,几个有名有姓的泉眼则分布在灵吉、落托、巴尖等弄堂里,四季不竭地输送着清冽的水,鱼儿三三两两,若隐若现,大如指头,小似针线,偶尔也听到垂钓者唠叨声里浅浅的埋怨。但解陋泉不同,乃为此方唯一的只有虾蟹而没有鱼儿活动的山泉,着实令人难以琢磨。

到了泉池边,简直太神奇了。泉井分南北两个圈圈,三四米见方,恰似一串熟透的葡萄——只有两颗的那种,滴着露的珍珠,含情脉脉,相依相濡,永不分离。泉之南略高于北,故水旺时,水从偏南的泉井汇流入偏北的泉井,便从一条溪道向东流去,向下游的村庄和田地流去。冬天是泉水最少的时候,偏南的泉井干枯了,正在积蓄力量酝酿下一次的爆发。偏北的也不再有细流,水位降至最底部,只露出碗口大的水面,周边围着坚硬的原石。记得那些大旱年月,四面八方数百个村落都到这里挑水,泉井和泉口都很狭小,只能蹬得一人用一个很小的杯子打水,排队半天才能取到水是常有的事。故乡人用一个很小的竹罐往泉眼里刮水,再往箩筐里盛——那种竹篾编成的箩筐,再用薄膜往里铺就,不但挑起来不会让这珍贵的水四处溅飞,而且还可以避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尴尬。看人们从那口泉眼里昼夜不停地刮水往箩筐里盛,而泉水老是那么昼夜不停地从石头缝里冒着,永不枯竭,水位也保持不变,这是大自然怎样的伟力!

到了涨水时节,泉水叮咚叮咚地一路欢唱,流过小溪道,流过石头缝间,流过我家前面的田地。泉井中,水从深处源源不断地往上冒,一圈一圈地翻滚着往水面送,泛起大小各异的水波,像珍珠推挤着玉盘,像舞动的荷叶,像大风中涌动的云,生生不息。我怀疑这水是从很深的地宫里出来的,似有通达大海的气韵。那黛绿色的水藻,随着水的流动在日光下轻轻地摇曳,像风中斑驳的丝带在曼舞。这时候,整个大自然都在静静地绽放着生命的节拍,在这深山谷里,无声无息,却也轰轰烈烈。那水中的虾啊,或静默,或嬉戏,或随着水的流动到处游弋着,那么孤独,它们哪里知道,水中形形色色的螃蟹正在各个角落里蛰伏着。可这么细弱的水,还没等流到大江大湖就干枯在半道上了,看着这些比豆芽还要轻巧的虾子,透明无暇,像玻璃一样的冰线,真怕他们一不小心就被螃蟹掳走,消融在时光的阴影里。那些诸如鲤鱼的水中名秀已经去跳龙门了吗,只留下这么些小虾踟蹰伤心地流浪着,可又有谁知道它们内心深处永不放弃的腾飞玉宇的志向呢?信仰是朝圣者最后的归宿,是心中无上的光。诗人熊鉴《咏虾》有云:“生前无滴血,死后一身红。”解陋泉的虾好像也有这样的境界。

解陋泉的秋冬则是另一番景象。泉眼处只剩下一个小水潭,泉上笼着一层热气,白蒙蒙的,在水藻上轻柔地飘荡着,使你不由得想起一种超乎世俗的仙境。这时候或有泉水溢出,在泉井下游不足五十米远的溪道中,在冰冷的石板上潺潺地流着。周围一下子清静了,不见虾蟹踪影,但有冷风穿梭。记得三十年前冬天的一个傍晚,同样是大旱挑水时节,因为懒惰的缘故,我们几个大小伙便打水在泉池边洗澡,冷风一阵阵呼啸而来,我们冷得如杀猪般的叫喊声响彻山谷。那情形,越是冷得刺骨,越是往自己身上泼水,也越不觉得冷了。皮肤腾着雾一样的暖气,已分不清到底是水中有暖气,还是我们身体里能自我供暖,但洗完澡后穿起衣服的那种暖和,那种缺水岁月数月没大洗的感觉,那种炼狱之后如释重负而脱胎换骨的感觉,确实妙不可言。

解陋泉是我童年的乐园,单是溪边就有无穷的乐趣。清晨,几个玩伴相约,把自家牛儿往解陋泉周围的山上一赶,便闲得无事了。只能到溪边捉螃蟹,这事急不得,螃蟹这东西最会掐人,我曾有过刺心般疼痛的经历。所以那会儿,摸准了石块,站稳了姿势,一只手轻轻地搬移石块,瞧见螃蟹了,另一只手跟着用木丫子压住螃蟹,看它能往何处逃。小的螃蟹就不用这么费事了,直接用十指围攻,直到它被玩得有气无力,放到火上烤熟,脆脆香香的,别有一番味道。水旺的时候,我们挽起裤脚,在稍宽的溪里,搬着石头堆砌起来,再镶上溪里的淤泥,砌起了一道道水墙,水位一次次地升了,水墙也一次次地塌了,看着水哗啦哗啦地更旺地流着,一种莫名的成就感涌上心头。

直到听到关于解陋泉的一个传说,我们才很少到泉边玩耍了。祖母神秘兮兮地说,很久很久以前,村子里有一对善良的夫妇路过解陋泉,看见一对蛇在泉池中沐浴,那蛇长着火红的鸡冠,火红的蛇信子,身上有火鸡一样的羽毛,有脚有须,全身透着通红,微风吹起了水中的云气,越积越多,那蛇便消失在云雾里。不久,那夫妇便生下了一对可爱的龙凤胎,聪慧过人,都成了栋梁之材。这事传开后,人们便把这灵蛇叫作火鸡蛇。村里的几位老者还说,世代喝着解陋泉的水,整个村庄也都笼罩在吉祥里。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传说,我竟越想越害怕,几个晚上一直到天亮也没睡好觉。后来觉得火鸡蛇是在庇佑好人,也就不再那么怕了。清代词人项鸿祚写的“井沸生澜通海气,中有老蛟愁卧”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于是每次路过解陋泉,我都特意绕近它,四处瞧瞧,好像也在寻找什么。泉水还是汩汩低涌着,清澈见底,似流出了一条白色的飘带,泛出晶莹的光芒。我乘兴弯腰掬一捧清清的泉水品饮,甘醇可口,令人久久回味。后来,每每路过此地,我总要喝上几口泉水,甜美的滋味涌上心头。我还时常见到过往的人们,都会到解陋泉饮上一口,那脸上总荡漾着满足和幸福。全屯人砍来各家的竹子,钻通竹的关节,把竹节串起来,连接到泉口,引水到各家水缸,世世代代接受火鸡蛇的福祐。

20世纪八九十年代,村里大兴土木,家家户户要盖新房,解陋泉周围山上的许多大林木注定要成为房子的栋梁或楼层隔板。人们还爬上更高处,用一根根很粗的铁线把村庄和高山接连起来,通过这些钢铁物质,把山上的木木草草带到小土窑前,变成烧砖瓦的燃料。铁线拉往哪里,哪里就寸草难留,好些年才能恢复生气。如今,通往县城的公路也硬化了,很多年轻人换上了现代化交通工具,把房子搬到城里去,却不知道家是搬不走的。不是吗,有些人两边的房子都住着,一头打工挣钱过日子,一头则维系着做农民的本分——种地。在泉眼下游三四百米外的路边建个蓄水池,许多人有这样的想法。于是,解陋泉又被插入了一根钢管,并铺就一层混凝土,很厚实,完全摒弃过去用竹管相串引水的做法。水流不旺的时候,偌大的泉眼只能看见混凝土和水管。泉水都通过水管流入蓄水池里去了,再通过管道分送到家家户户,或分流到私家小水池里,满满地盛着。

每每饮酒过度,喝一口家乡的水,虽然少了些过去的韵味,但那份对解陋泉的念想却是与日俱增的。不管时光如何改变,我们再也不用挑水喝了。但我还是爱那原来的解陋泉,蓝天下斑驳的倒影里,有虾有蟹,有青山绿树,有淡淡的乡愁。

动肯泉记

动肯泉在我所读小学的西南角。它的源头在路边一块很大的方形岩石下,水从其中翻滚着浮起车轮般的漩涡,平缓地四下蔓延,形成一汪潭水,溢满后穿过学校运动场底下的暗沟,再从运动场的另一端冒出,曲折地向东奔去。泉水是那么清冽,能看见潭底散落的青褐色的椭圆石子,裹着黑里透绿的蕨草,在泉水的漩涡中轻轻地摇曳着,宛若小姑娘招展着优美的舞姿。小鱼聚集在清澈见底的泉眼周围,都好像呆呆地停在空中悬着,什么依靠都没有,静静地吸取着从石缝间出来的第一道泉水,听到脚步声就窜到石缝间曲曲折折地游弋着,或伏到蕨草下不动了。只见那柔弱的胡须微微扇动着,水泡点点滴滴,若隐若现,仿佛从鳃边冒出,与水中的蕨草互动着。

泉水是那么美妙,那饱满的从泉眼底冒出来的水圈圈,开始像逗点那样小巧,盘旋着越升越高,越来越大,最后像雪花融在水里一样,消散在水面上,吝啬得没有一点涟漪。周围耸立着很多松柏,透过细密的树叶,太阳筛下一粒粒金子,散落在水面上,散落在刚刚升起的水圈圈上。水圈圈闪亮着,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读书那年月,我每天都光顾潭边,掬一捧泉水饮上几口,甜美的滋味沁人心脾,气血舒畅。因为泉水冬暖夏凉的缘故,这里洗漱很方便。每当听到起床铃声,我们便从床上弹起来,只需往牙刷涂抹丁点牙膏,带上一个小口杯,往肩上甩一条毛巾,便可大大咧咧往潭边去洗漱。很多时候,我们会把黄豆装进一个布袋里,或直接绑着一把干菜,再把它们压到潭子较深处,或绑到水底的石子上,既保险又方便随时可取用。当时做饭很简单,直取泉眼的水到饭盒里,和上玉米粉,加点油精子,便可端到饭堂的大蒸笼里统一蒸煮,然后美美地等待开饭的时辰。条件稍好的,会在饭盒里放一块木片,隔成鸳鸯盒子,一边盛着干菜或黄豆,一边是米饭。日子虽然清苦,可因为活在清泉里,吃什么都是甜滋滋的。现在想想,在那个总闹水荒的年代,我们却没有因为缺水的缘故而辍学,算是件很幸运的事。

潭边镶嵌着很多石子,围成一亩见方低洼的小水池,小得随便一瞧便能收入眼底。泉眼附近,还另外用青石板砌起了一道小矮墙,留着很大的缝隙让里外沟通。我乡贤人说,这小墙有保洁的功用,墙内的潭水是洁净的,可饮用,而墙外则是洗衣、洗菜、洗手足之所。我却不以为然,墙内墙外分明是一个整体,中间并没有可拆卸之处,都应呵护起来。“一个身子站起睡倒或是翻个筋斗,總是一个身子,并不如猪肉可以有里脊五花肉等之分,定出贵贱不同的价值来。”周作人《上下身》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吧。

动肯泉这一带很神奇。季节总比山那边的村落来得晚,别处的玉米已经熟透得黄灿灿,这里却一片郁郁青青。冬天出奇的冷,夏日也很凉爽,据说这动肯泉下面的世界都是冰冷的水,地壳像鸡蛋壳子一样的薄,闹得迷信的人都不敢太用力走路,总有一种“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感觉。潭边原先有座庙,20世纪80年代改成了学堂,昔日迷信活动的场所变成了传播知识的地方。从高山上俯瞰,有人瞧见运动场上有一处地方明显潮湿阴暗,据说那是原先庙宇的地盘。最近几年,运动场铺了水泥板子,阴暗处好像没有了。学校还建起了围墙,动肯泉也被包围起来了,泉眼处也封上了水泥板,被保护得结结实实的。一根钢管穿过水泥板子上的洞洞,把泉水抽到附近的蓄水池里,再通过这样的钢铁物质,把水分送到家家户户。泉眼外边的潭子原来围着的石子换成了整整齐齐的砖墙,水依然满着,清澈得可见底部的淤泥,就是分不清这是泉水还是雨水。

“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王勃诗里之意,说的是即使喝了贪泉的水,心境依然清爽高洁,即使身处于干涸的车辙中,胸怀依然开朗愉悦。动肯泉的水在漩涡中保持着清冽灵动的姿态,坚守光明的信条,一定会令许多从这里走出去的游子回味无穷,不至于孤冷到极致,不堪与世和谐。

作者简介:八九,本名韦秀观,壮族,广西大化瑶族自治县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广西文学》《文艺报》《作品》《三月三》《红豆》等报刊。著有小说集《落在你胸口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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