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园林雅集与文人身份

2020-03-23高培厚

卷宗 2020年2期

摘要：随着晚明时期的经济发展，文人群体受到了来自商人群体的模仿和冲击。为了重新区隔身份，建立起属于士大夫的身份认同，文人群体借助雅集来将自身与其他群体进行区分。在此过程中，文人以雅集中的文化鉴赏活动和对交游人员的筛选为核心，体现了属于文人的身份认同。论文以王世贞为例，借由他的园林雅集和园记书写，说明园林雅集是文人不仅是文人休憩娱乐的活动，也是确认身份和构建社交网络的平台。

关键词：园林;雅集;晚明

明朝在经历了建国初期的混乱和中期的积累后，在十六世纪、十七世纪时期迎来了一个经济飞速发展，社会财富急剧增加的阶段。在此背景之下，社会风气为之一变，可谓“竞奢之世”。这一时期的江南是明朝文化经济最为繁荣的地区。身处江南的传统精英阶层——文人，受到了来自新兴商人精英的冲击。这些新贵试图进入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但这种企图又被文人阶层所拒绝。因为如果商人开始侵入、模仿他们的生活，那文人就将失去象征他们优势地位的文化资本。于是，“许多士人家庭和个人都十分关心身份边界的消融以及他们在文化上和政治上霸权能力受到的压力。①”士人在此环境下，借助独特的园林雅集来体现身份区隔，建立身份标识。

1 明代江南文人园林兴盛的原因

有明一代，江南基本没有战乱。及至明代中晚期，江南已经成为全国的财富重地文人士子们享受着江南吴地的风雅，流连诗词书画之间。这时，营建园林是他们展现品味，体现身份的绝佳选择。

促进江南园林兴盛的要素众多。首先，是明代的江南因为经济发达，奠定了园林营建的物质基础。其次，是江南名人雅士的引领风潮。“吴中自吴宽、王鏊以文章领袖馆阁，一时名士沈周、祝允明辈与并驰骋，文风极盛②。”这些名士均有园林。在此影响下，江南的园林营建蔚然成风。根据统计，明代苏州“共有园林二百七十多处。③”可见何等兴盛。第三，文人营建园林有其历史传统。辋川别业、履道园、独乐园。文人营建园林是古已有之的传统。修建园林既是在经济上富足后的必然要求，也是文化上一脉相承的自然选择。最后，从现实而言。园林具有社交功能。园主在其中结交同道，构建社会交游。钱谦益记述“士大夫闲居无事，相与轻衣缓带，流连文酒，……居处则园林池馆。④”

2 晚明时期商人对文人园林的模仿与冲击

明代中晚期以来社会剧烈变革，传统的“士农工商”的观念发生变化。时人汪道昆描述当时的风气转变为“古时右儒而左贾，吾郡或右贾而左儒。⑤”商人与士人的身份界限模糊，士人生活方式被商人所模仿。

首先，是士商相混的社会状况。文化学习方面，印刷技术进步，书本的大范围流行。昔日被文人世家把持的书本学习开始进入寻常的百姓人家。另一面，商人群体在获得经济地位之后开始寻求政治地位。商人可以通过纳捐的方式获得监生的地位。明代商人将经济优势转换为政治地位，富商一跃成为和士人具有相同政治地位的阶层。

其次，在商人士人化的过程中，商人群体开始从行为上模仿士人的生活方式，而园林生活就是重要的模仿对象。明人何良俊记录的嘉靖年间的情况是“凡累家千金，垣屋稍治，必欲营冶一园⑥。”可见，在当时社会中，人们对于园林的追求已经成为一种对生活方式的追求。黄省曾在其著作《吴风录》中对于嘉靖、万历年间的江南造园风气也有相关论述“至今吴中富豪，竞以湖石筑峙，奇峰阴洞，至诸贵占据名岛以凿琢，而嵌空妙绝，珍花异木，错映阑圃，虽闾阎下户，亦饰小小盆岛为玩。⑦”黄省曾直接点明彼时的江南社会中，富豪之家争相构筑园林，而且不惜耗费钱财搜罗各种奇珍异物来充实园囿。如果说这些豪门巨富在园林中堆砌“珍花异木”的行为让心怀不满的士大夫嘲讽为附庸风雅的话，那“闾阎下户”的园林营建就更让文人群体感到无奈不满。这些“闾阎下户”的身份地位比那些豪门巨富还要低微，但是他们也凭借财力的富足踏入到园林营建的队伍中。

这种社会状态士大夫无法接受。文人在看到这种堆砌着奇花异木、湖石奇峰的园林时，发出嘲讽：“吴中园居相望，大抵涂饰土木，贮歌舞而夸财力之有余。彼皆鹿鹿妄庸人之所尚耳。⑧”不论文人如何鄙夷这些“妄庸人”，也无法阻止商人们在园林中模仿文人生活。商人群体的精英人物在此过程中“力图将他们自己的时尚强加于社会，力图铲除由他人制定的、他们无法企及的那些标准⑨”。可以说，这些商人以财富侵入了独属文人的雅致生活。这样冲击使士人急需一种方式来确认自己的独特身份，将自己与庸俗的商人阶层分别开来。

3 园林雅集与文人身份——王世贞

王世贞出生于太仓王氏，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朝廷的官员。父亲王忬曾官至兵部右侍郎、蓟辽总督，是当时的高级官员。出生于太仓名门的王世贞是晚明时期江南乃至全国文坛的领军人物。历史记载“世贞始与李攀龙狎，主文盟，攀龙既殁，独操秉二十年……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一时士大夫及山人词客、钠子羽流，莫不奔走门下。⑩”在文学家、历史学家的身份之外，王世贞也是一个醉心园林的文人。他自己修筑有“弇山园”。在园林营建的实践之外，王世贞还创作了园林游记，如《太仓诸园小记》和《游金陵诸园记》。但是，即便是王世贞也遭受着自己园居生活被商人侵袭的苦恼。在《弇山园记》中可看到他的指责“守相达官，干旄过从，势不可却，摄衣冠而从之，呵殿之声，风景为杀……此吾园居之苦也。”这些商人豪富模仿文人园林生活，使以王世贞为代表的文人群体苦恼不已。因此，他们亟需一种让商人无法模仿的文化行为来体现两者之间的身份区隔，这种行为就是园林雅集。

园林雅集可以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雅”，一个是“集”。前者是指在园林中进行的文化活动，如诗酒唱和。后者则是指园林中交游对象的选择。对“雅”的界定和对交游对象的选择都是文化权力的一种体现。

王世贞是当时“主风雅”的人物，握有品评人物和文章高下的权力。所谓“片言褒赏，声价骤起。”这种鉴赏的权力地位也同样延续到了园林雅集之中。文人在园林中诗文唱和、品鉴古玩的行为也需要一个有社会名望的人来进行主导。当时的俗商也在模仿文人进行园林宴集，同样也有古玩书画的鉴赏。但是他们的却被斥责为“富贵之家儿与一二庸奴钝汉，沾沾以好事自命，每经鉴赏，出口便俗，入手便粗。”文人群体认为只有自己才能区分雅俗。对此，巫仁恕总结说“晚明士大夫在建构自己的消费文化时，塑造品味的核心观念就是雅和俗的对立与辩證。”这种对雅和俗的区隔，核心目的就是要进行身份上的区别，凸显自身的特殊地位。于是，商人虽能营建园林，购买书画，却不具备品评高低的权力。两相对比之下，文人身份的独特性便凸显了出来。

雅集的另一作用是对交游对象的选择。沈德符曾写：“嘉靖末年，海内晏安，士大夫富厚者，以治园亭。”但仅有园林不够，须有与园林相匹配的名士在其中才会被人称道。所以，“有名士，无佳园，如舞鹤槛鸡樊;有佳园，无名士，如鼎彝落市侩。大抵素心人，不能一日无园居，犹如、王佛大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相亲，非虚言也。”可见，园林和名士，两者相辅相成，不可偏废。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王世贞的园林雅集也十分注重对交游人士的选择。在其《离薋园记》中，他详细的记录了在自己园林中交游的人士，“第诸名大夫士人，不以余鄙，而时过从，又不以兹园鄙而辱之，诗歌若李于鳞、徐子与、彭孔嘉、皇甫子循辈，为人者三十而赢，为古近体者四十而奇，凡两卷皆满，钱叔宝、尤子求各为之图，而王禄之、周公瑕又各以小篆题额，噫嘻，为兹园者亦幸矣。”这样一个让王世贞撰文记录，念念不忘的园林并不是一个敞阔绚丽的园林。相反，这是一个很简朴的园居，“东西不过十余丈，南北三之。”在王世贞看来，值得重视的不是那些亭台楼阁，而是在园林中交游的对象。与文士名人的雅集才是让这个园林与众不同的关键所在。

王世贞在江南交游颇多，同时留下了许多园记诗文。但如果考察其创作对象，就会发现均是为文人或公卿所写。在《太仓诸园小记》中，王世贞记录园亭十处，园主均是“邑之贤大夫”或“太学生”等有文化地位的人。而在《游金陵诸园小记》中记述的园林则全为公卿贵胄的家园。可以看出王世贞有选择的记录了文士和勋贵的园林。这种对象的选择是依据园林主人的身份来确定的，也就是王世贞自己在《吴氏园记》中所说的“非士大夫所与亲狎，莫能与也。”对文人群体来说，如果园林雅集的发起者不是有名望的文人，那么他们是不愿意去参加的。同样，如果自己發起的雅集没有文人雅士来参加，那这个雅集活动也就失去了意义。事实上，在这个园林雅集过程中，主持者与参与者的双向选择共同体现了他们的身份阶层，也对交游对象进行了筛选。

4 总结

晚明文人身处于一个社会剧烈变革的时期，商人地位的提升和社会风气的变化侵蚀了原本属于文人的精神空间，使得文人群体对其身份认同产生疑惑与不安。为了重新建立身份定位，实现与其他阶层的区隔，文人群体试图用一种独特的行为来进行区隔，并重新确认身份。江南文人园林的兴盛为雅集提供了物质条件，古已有之的雅集传统又为文人提供了理论依据。于是，文人群体在园林中进行品评书画、把玩古董、诗酒唱和等文化活动。在此过程中，他们借助雅集的文化内容来体现自身的审美趣味和家学传承;以交游人物的选择来进一步强化自己在文人群体中的地位，构建社会网络。最终，使自身与财富堆砌的俗园、俗人相隔离，重新建立起专属于文人的身份认同。

注释

①[美] 肯尼斯·哈蒙德;，聂春华译《明江南的城市园林 ———以王世贞的散文为视角》，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②清张廷玉等：《新校明史本》卷二百八十七《列传第一百七十五·文苑三》，p7363

③魏嘉瓒《苏州历代园林录》北京燕山出版社，1992，p109

④明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七十八《瞿少潜哀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p1690

⑤明王道昆：《太涵集》卷五四《明故处士溪阳吴长公墓志铭》

⑥明何良俊;《何翰林集》卷十二《西园集会序》，台南：庄严文化事业出版公司，1997年，p109

⑦明黄省曾，《吴风录》，见《丛书集成新编》第91册，台北：新文汇出版公司，1995年，p209

⑧清汪琬：《姜氏园圃记》，见邵忠、李瑾选编《苏州园林重修记·苏州历代名园记》p84

⑨[加]，朴正民：《纵乐的困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p249

⑩清张廷玉等，《明史·文苑传》卷二八七

明王世贞，《弇山园记》，见陈从周、蒋启霆编《园综》，p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