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鹤霞

1

这个故事有点久远，从发生到结束，整整40年。

1978 年，我姑姑刚满20岁。姑姑名叫杨春燕，是我们生产队里长得最漂亮的姑娘。追求我姑姑的人很多，但姑姑都不同意，因为她想找个有正式工作的人。

那年春节一过，媒婆就来说亲了。男的吃国家粮，是县副食品公司的正式职工。那个男人叫田多福，从订婚到结婚那段时间，田多福一直在外出差，从来没有登门拜访过。

娶亲那天，妈妈牵着姑姑站在台阶上等。一行人推着一辆自行车停在我家禾堂里，田多福戴着一朵红花，从自行车旁走到台阶上来牵我姑姑。

这时候，我们全家才发现：田多福是个瘸子。妈妈把姑姑拉紧，不许她走，但姑姑纠结了片刻，把心一横，就跟着田多福下了台阶。

妈妈看着一瘸一瘸的田多福，鼻子一酸，赶紧上前几步，把她自己手上戴着的一只祖传银镯子取下来，戴到了姑姑的手上。

姑姑出嫁后，杨家人都说，那镯子不该传到田家去。妈妈说：“我把镯子传给燕子，才是真正的为了杨家。”众人都不懂我妈妈话里的意思。

姑姑出嫁不到一个月，我们家突然有了变化。吃的用的都源源不断地来了，都是姑姑从田家拿回来的。

姑姑要妈妈赶紧把东西收起来，别让田多福看见了。

妈妈问：“这些，他都不知道？都是你偷的？”姑姑说：“这些东西，他们家多的是。但我们家没有。”

妈妈虽然心里害怕，但看着自家家徒四壁，她还是快速把东西收起来了，边收边说：“燕子，以后不要偷了。万一被抓住，那可不得了。”

姑姑亮出手腕上那亮闪闪的银镯子，说：“嫂子，我是杨家人。为了家人，值得！”

爸爸妈妈很感动，但更多的却是担心与害怕。为了阻止姑姑再偷，妈妈板着脸，严肃地对她说：“燕子，你把银镯子取下来，还给我，你不配戴它了。银镯子代表着忠孝义节，老祖宗要是知道你戴着它做贼，能不生气吗？”姑姑哭了，取下银镯子。

妈妈又把镯子重新给姑姑戴上，说：“保证以后再不偷了。好吗？我们都有一双勤劳的手，不会一直穷下去的。”姑姑破涕为笑了。

2

姑姑不再做贼了，她找了一個扫大街的临时工作。有一天，姑姑回娘家，交给我妈妈10块钱。

妈妈赶紧问钱是哪里来的，姑姑说她发工资了，并且这钱是田多福知道并允许她拿回娘家的。当时，我们家里穷得叮当响。妈妈接受了姑姑的钱，但她心里很难过。

姑姑说：“田多福加工资了，他每个月的工资一分不留全部交给我了，他说，等年底，就给我买个金镯子，等我买了金镯子，就把银镯子还给嫂子。”

到了年底，姑姑的钱还没存够，农村传来了好消息：分田到户了，农民想干嘛都可以干嘛了。我爸爸想办一个砖厂，差了钱。姑姑把她准备买镯子的钱全部借给了爸爸。

有了姑姑的钱，爸爸的砖厂办起来了，但是砖厂从开办到红火，中途历经10年的时间。

那天，妈妈到银行给姑姑开了一个户头，妈妈说：“我要给燕子存一笔钱，我要给她买个真正的金镯子。”不久后，姑姑户头上的钱可以买真金镯子了。

那天，妈妈带着姑姑去首饰店买镯子，姑姑试戴了一个又一个，明明很好看，可她总是不满意，最后姑姑对妈妈说：“嫂子，这笔钱，我不想买金镯子。”

妈妈问她想干什么，姑姑说：“多福下岗了，我们想开一个饮食店。”

妈妈把买金镯子的钱给了姑姑，于是银镯子依然戴在姑姑的手腕上。

2000 年，姑姑的婆婆去世了。我们全家去吊唁。

妈妈悄悄对姑姑说：“燕子，我们跪到老人遗像前忏悔吧。当年，田家娶了你，是娶了一个家贼进屋了。”

姑姑说：“嫂子，当年我只是掩耳盗铃罢了。我拿回家的那些东西，我以为他们不知道，其实我婆婆心里都有数的。后来，别人告诉我，只要单位发了东西，我公公婆婆就去女儿家回避。”

妈妈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眼泪一直往下掉。

3

时间一过又是18 年。2018 年的二月初十，姑姑满六十花甲。

她的儿子叫田小虎，是一名五星级酒店的厨师。为了庆祝母亲的生日，小虎亲自操刀，做了一桌子五星级的饭菜给我们吃。

吃饭的时候，小虎掏出两个精美的金丝绒盒子。打开后，盒子里金光万丈，把大家的眼睛都亮瞎了。

“一个送给妈妈，一个送给舅妈。”小虎郑重地宣布。妈妈和姑姑，相视一笑，然后都哭了。

2018 年国庆节，我弟弟结婚了。结婚典礼很盛大，我的爸爸妈妈、姑姑姑父都被请到了主席台上，等待迎接新娘。

从我爸爸开始，弟媳一个个地敬茶，敬到姑姑的身边，姑姑从手腕上取下了那个银镯子，给弟媳戴上。

姑姑语重心长地说：“这个银镯子，是从我太奶奶那辈传下来的，传给我奶奶，传给我妈妈，传给了你的婆婆。在我出嫁的时候，你婆婆把它传给我。现在我们杨家有了你，传给你，以后，你还得代代传下去。”

银镯子在姑姑的手上戴了40 年，见证了亲情，见证了一个年代，又传回杨家了。

妈妈和姑姑的手紧紧牵在一起，她们的脸在喜庆的灯光里，很祥和。这就是家风的传承。一个手镯，时刻提醒我们是一家人。

（摘自风萧蓝黛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