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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叶

2020-03-11刘贞

牡丹 2020年2期
关键词:妮儿大姨集市

刘贞

每月农历逢五逢十,是苏村赶集的日子。到了这天,十里八村的小商贩们拉着货物纷纷赶来,一个挨一个地铺开了摊子,花花绿绿当街一摆,赶集的人便渐渐拥挤了起来,吆喝声、讨价声、欢笑声响起,一时间安静的村庄沸腾了起来,好不热闹。

我正是在赶集的这天回到母亲的老家苏村的。这次回来,原本只是顺路给大姨家捎点东西,本是放下就走的,可正到了午饭时间,大姨便留我们吃了饭再走。准备午饭的当间儿,我坐在院子里听母亲和大姨聊天。

“咱家老院的厢房都塌了。”母亲说。

“是,土坯房子没人住了就会塌。”

“我看这条胡同除了咱家老院,也就凤叶的房子旧了吧。”

“嗯,都几十年了……对了,凤叶没了。”大姨突然说。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母亲惊呼,我的心头也是一紧。

“上个月……”大姨说着便叹了口气,“邻居给她送饭的时候发现的,估计前一天夜里人就没了。”

“唉,凤叶这一辈子,真的是一天福都没享过……”

凤叶和我的姥姥同岁,在一个巷子房前屋后住了几十年,是姥姥的“闺蜜”。大家都叫她凤叶,没人知道她姓什么。年轻的时候,凤叶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女人。白白的皮肤,高鼻梁,长长的睫毛带着卷儿挂在她的大眼睛上,深深的眼窝里嵌着一对微微发黄的眼珠。据说她的头发自小就不是纯黑的,像外国电影里的女人,为此,她得了个外号叫“阿尔巴尼亚洋妞”,她的丈夫也这么叫她。

“阿尔巴尼亚洋妞”自出生就没了娘,后妈生的弟弟妹妹在她成家后便没有了来往,估摸着是嫌弃她日子过得穷吧,此后几十年也没见她家来过亲戚。凤叶的丈夫是个急脾气的粗人,对她常常是张口就骂。有时候丈夫下地回来,看到她偷偷煮汤面吃,就绕着门口的磨盘追着打她。她呢,只顾死死地护着手里的碗,一边跑一边还不忘了逮着机会嘬几口汤。

凤叶是个性格温和、单纯善良的女人。在村里住了几十年,从没跟谁红过脸。谁家有什么缝缝补补洗衣做饭的活,她都会去帮忙。到了冬天,妇女们聚在土窑洞里纺棉花、纳鞋底,凤叶会一边纺棉花一边给大家讲故事,什么寡妇愁啊、小光棍找媳妇啊,十分逗趣。小孩子们都爱围着她听故事,讲得开心了她还会哼几句小曲子。

听姥姥说,凤叶一共生过十二个孩子,前十个都死了。等到生下她现有的这个闺女,就四处打听养活的办法。听村里人说,她抱着刚生下的孩子从屋里往外走,碰到什么就磕头拜什么,好让孩子活下来。结果,她抱着这个闺女一出家门正好碰到了一条狗,就给这条狗磕了个头,闺女也起名叫狗妮儿。

狗妮儿跟我的母亲差不多大,从小遗传了凤叶的相貌,长得很漂亮,性格也是十分的乖巧。小的时候,跟同龄的孩子们一起上山砍柴,狗妮儿永远是砍得最多的那一个,邻居们都拿她当榜样念叨自家孩子。等到上了学,狗妮儿也非常聪明,学习成绩总是班里的前三名。村里人都说有这么个好闺女,凤叶也算能熬出来了。谁知道上了初中,狗妮儿突然得了一场病(后来知道是黄疸型肝炎),病好之后性情大变,好吃懒做不说,脾气竟然还暴躁了起来,对着她娘也是骂来骂去的,不成个样子。

凤叶生的最后一个孩子是个儿子,比狗妮儿大约小十岁,叫二狗。二狗从小不太爱说话,长得却是十分水灵,大眼睛双眼皮,黑黑的头发,圆圆的脸,特别像年画里跑出来的娃娃。二狗性格安静,学习很好,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县重点的高中生。

那个时候日子过得特别艰难,村里人们同情他家,二狗进城上学,邻居们就都给他一些钱。上学要带粮食,他爹就煮了红薯,用大布袋背上粮食,七十多里地,步行走到县城给他送去。二狗是凤叶家的命根子,也是最后的指望。但老天偏偏就不眷顾这个家,不等读完高一,二狗就突发头疾,天天喊头疼,再也不能上课了,没办法,只得退学回了家。从此也变得懒懒散散、无所事事,跟他的姐姐一样,再也没成气候。

有这样的两个孩子,凤叶家的日子更难了。除了她男人种的那点地,家里没有任何的经济收入,只能靠她想各种办法挣些零钱。那时候,乡里的供销社有一个收购站,夏天收簸箕虫(一种中药)。凤叶自己做了小灯笼,一到天黑就去又潮又脏的破房子里找这种虫子,回家用盐水煮了、晒干,拿到收购站能换点钱。每隔五天村里赶大集,她又到自行车摊上去给人们看车存车。两个小木板烫上一样的记号就是存车牌了,凭车牌取车。凤叶干得很认真,从没弄错过。这样一上午,能挣两块钱。等集市散去,她才买点烧饼拿回去给孩子们吃。

关于凤叶的故事,我大多是从姥姥和母亲那里听来的。留在我脑海中真真切切的她的影子,是集市上她卖估衣的样子。那时候她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丈夫也早已去世。闺女嫁到外村,据说日子过得不好。儿子没娶到媳妇,在外打工,一年到头也不见挣回钱来。她就这样独居在那个又破又黑的老屋里,生活全靠自己。到了春种秋收的时节,这个早已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人还要扛着铁锹、锄头自己下地干活。此时的凤叶,唯一的收入只能依靠在集市上卖估衣了。

在我的印象中,苏村的集市上什么都有。路边新鲜出炉的烧饼飘着阵阵香味,笼子里的鸡、鸭、大鹅扑动着翅膀,杂货门市把屋里吃的玩的都摆到了门口,还有花花绿绿的衣服挂在高高的架子上在空中飘舞着。老戏台的墙根下有剃头的人,往高凳子上那么一坐,太阳晒得暖暖的,边剃头还能边打个盹儿。炸油饼的大锅旁边支起个棚子,摆上几张长长的条桌、条凳,赶集累了的人们,来碗馄饨或是凉粉儿,边吃边拉家常。在这样的热闹景象中,很少有人能注意到角落里这个卖旧衣服的老人。至今我都记得,她穿着浅蓝色的斜襟薄褂子,灰色的老式大裆裤,脚上踩着一双旧布鞋,银白的头发扎成了个松松垮垮的小发髻,脸依然透白透白的。她坐在地上,面前铺着一块老床单,上面铺展着要卖的旧衣服。我不能想象她一天能不能挣到钱,但那个画面就像定格了一样,永远印在我的记忆里。

凤叶越来越老了,老到地里的活实在干不了了,井里的水也接不上来了。母亲曾经打算想想办法把凤叶送到乡里的敬老院去,可无奈她有儿有女,不符合政策规定。好在他的儿子终于从外边儿回来了,从此留在家里照顾凤叶。年近90的凤叶,终于可以悠闲地跟村里的妇女们晒着太阳唠家常了。这样的日子大约过了三四年,一天早晨,她的儿子突发急病,睡着睡着就去世了。等到凤叶去屋里叫儿子吃饭,才发现人早已经凉了。上天到底有多残忍?竟然一丝希望都不留给这个可怜的女人。经受了突然的丧子之痛,凤叶又再一次成了孤居老人。后来听说她的女儿在城里做保姆,花钱雇了同村的一个人每天给凤叶挑水、送饭。她就这样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守着一个将要倒塌的破旧房屋度日。

最后一次见到凤叶,是前年夏天,她跟邻居家几个带孩子的妇女坐在巷口晒太阳。我记得清清楚楚,她对着我笑,还记得我母亲的名字。那天阳光十分的明亮,晒在她银白的头发上、晒在她透白的脸上、晒在她穿着的浅蓝色短褂上。她的皮肤可真亮啊,完全没有老人斑,连皱纹都很少。她笑着,仿佛那些苦难的日子根本不存在一样。

凤叶是在一个深秋去世的。她走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屋子里只有她一人,是后来给她送饭的邻居发现了,才匆忙通知了她的女儿。村里人说,凤叶的葬礼办得特别简单,她的女儿都没有披麻戴孝,只是雇了几个人抬着简陋的棺材草草葬掉了。

這个善良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的老人去世的时候正满96岁。活了96年,没有享受过一天舒适安逸的日子。母亲说凤叶是个活菩萨,来到世上就是受苦来了。她来给人们演示了人间的苦难,也教会了人们什么是善良,教会人们怎么样知足的生活……

我们驱车离开苏村的时候,热热闹闹的集市还在继续,车子在人群中慢慢往外晃着,斑驳的日影中,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在角落里卖估衣的漂亮老人。

后记

关于凤叶的故事我从小就知道,由于亲眼见过的少,我只能以局外人的视角讲述她的一生。尽管如此,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仍几度写不下去,心情既沉重至极又纠结至极,简直是痛苦不堪。一个人怎么能够这么苦?怎么能够苦了这么长的一辈子?我边写边犹豫,不知是否该把她这么凄苦的一生讲给大家听。请原谅,我必须这么做。因为像凤叶这般命运的一个女人,随着她的死去,她所有存在过的痕迹便也彻底消失了。我不想让她这样消失,我想至少还能告诉人们,有这样一个苦命的女人曾经存在过,曾经存在了很多很多年。

(河北教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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