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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的风流韵事

2020-03-03崔新建

小说林 2020年1期
关键词:波波兰花小姐

崔新建 

1

收工的哨子一响,民工们从楼房的脚手架上下来,连手也顾不得洗,就拿了吃饭用的家伙,叮叮当当地敲着,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朝工地的食堂涌去。

说是食堂,其实就是一个简易工棚,四面透风,里面支着两口大铁锅,一口锅做饭,一口锅炒菜,管着建筑队百十口人的伙食。

眼下,两口大锅刚被炊事员老王头揭了盖子,锅里的热气腾空而起,又四散开来,大家都闻到了米饭和猪肉的香气。

不知是谁突然大叫了一声:晚上有肉吃了!人群一下子亢奋起来,说笑声、口哨声,夹杂着敲打碗筷的声音,恨不得把头上的房顶掀翻了。

这时候,衣着光鲜的小寡妇波波从外面扭了进来。波波是食堂的采买,同时掌管着一把打菜的勺子,百把人吃的菜要经她的手从菜场买回来,再经她的手一勺勺舀出去,在建筑队,波波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波波进来后,先清了清嗓子,然后扭身“噗”地吐了一口浓痰,顺手操起了那把闪着油光的菜勺。波波右手拿起菜勺后,并没有马上伸到锅里打菜,而是高高地举了起来,很有气势地左右挥舞了几下,她胸前的两只奶子便此起彼伏波涛汹涌起来。

民工们一下子安静了。

波波说:“今天是端午节,咱们公司张总说了,晚上给大家改善伙食,每人一碗猪肉炖粉条,一瓶啤酒,米饭管够,随便吃。”

就这样,波波打菜,炊事员老王头打饭,民工们一个挨一个打了饭菜,领了啤酒,欢天喜地来到外面的空地上,三个五个地扎成一堆,开始大吃二喝起来。

国子打完饭菜,轮到二货了。二货把两只碗伸过去,饭菜打好了,二货端着菜碗的胳膊仍旧直挺挺地伸着。

二货嬉皮笑脸地说:“波波,亏咱俩还是相好的,你给国子打那么多菜,咋给我打这么少?来来来,再加一伙子。”

波波瞥了一眼二货:“老■才跟你是相好的,快走快走,别扯淡!”

二货说:“我不喜欢扯淡,我喜欢地雷。你看你,眼睛大,屁股肥,两个奶奶像地雷!”

“啊哈哈哈……”波波先是发出一声贱笑,笑到一半儿的时候,拿在手里的菜勺毫不客气地朝二货的头上直抡过去。

二货慌得兔子似的往外跑,碗里的菜汤撒了一地。

“哈哈,想吃老娘的豆腐,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模样,啊哈哈哈……”波波扔了打菜的勺子,笑得前仰后合,花枝乱颤。

2

二货跑到外面,领了瓶啤酒,四下里看看,朝国子走过去。

国子靠墙坐着,瓶子里的啤酒才喝了几口,他的臉就开始变红了。这会儿,国子正端着碗,聚精会神地对付一大块肥肉。他把肥肉含在嘴里,先是像小娃子吃奶一样巴唧巴唧嘬上一阵子,然后用牙齿去嚼,嚼到最后,嘴里的肥肉全变成碎末末了,才慢慢地咽下去。

二货走到国子面前,放下手里的酒菜,又搬来两块砖头,一屁股坐下了。

二货说:“国子,肉香吧?”

国子说:“香,我都吃三块了,尽是肥肉块子,香得很。不晓得城里人为啥喜欢吃瘦肉,瘦肉炒起来费油,咬在嘴里像木头渣子,有啥吃头?”

二货咬开手里的酒瓶盖,咕噜咕噜朝嘴里灌了一气说:“你懂个■!瘦肉里面有蛋白质,有营养,不像肥肉尽是脂肪。你娃子是肚子里缺油水,才觉得肥肉香。”

国子说:“嘿嘿,二货,你是老江湖,见多识广,咱不能比。”

二货“嗯”了一声,对国子的话表示赞同,又往嘴里塞了一块肥肉,边嚼边说:“国子,你平时不是从来不沾酒吗,咋今儿咋破例了?”

国子说:“过节嘛,高兴,不就是一瓶啤酒吗,小意思!”

二货打了个嗝,对国子竖起大拇指:“你娃子这才像个男人。晓得吧,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男人不抽烟,天都矮半边。不光喝酒,还要划拳,划拳才有意思,来来来,咱哥俩划两拳,敢不敢?”

“划就划,谁怕谁呀!”国子觉得浑身发烫,他要喊,他要叫,他要让二货觉得自己像个男人。

两个人腾开双手,拉开架势,划一种当地很流行的螃蟹拳:

一只螃蟹,八只脚呀,

两个夹夹,这么大的壳呀,

夹也夹得紧哪,

蹬也蹬不脱呀,

俩不错呀,都不喝,

三星照呀,都不喝,

四季财呀,都不喝,

六六顺呀,都不喝,

五魁首呀,你喝酒啊……

前面四句是过门儿,是套话,从第五句才真正开始斗拳,猜不对不喝,猜对了输家喝酒。三五个回合下来,国子输多赢少,剩下的大半瓶啤酒很快喝光了。

天渐渐暗下来,工地上的灯亮了,像瞌睡人的眼,半睁不睁的。昏暗的灯光下,劳累了一天的民工们聚拢在一起,席地而坐,举着酒瓶,骂着粗话,谈论着家长里短,继续着自己的狂欢。

3

国子的脸变成了猪肝。他看灯,灯在晃;看人,人也在晃。他咧开嘴,笑看着他的同伴们。

哈哈,哈哈哈哈……

后来,他的目光停留在二货的脚上。二货穿一双黄色的破塑料拖鞋,拖鞋前面的鞋帮断了,看起来活像是两条张着大嘴的鲶鱼。国子越想越可笑,就又哈哈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指着二货的脚说:

“二货你看你的脚,你看你脚上的拖鞋,破成啥样了?你一个月挣四五千,那么多的钱,找小姐有钱,咋连拖鞋都不舍得买一双?”

这世上的很多事情,是做得说不得的。国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二货,二货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你国子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三棍子打不出闷屁的老实蛋子,一个天天只晓得围着老婆转的窝囊废,一个连洗脚屋都没进过的穷鬼,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嘲笑我?

二货一口气喝完瓶里的酒,抹了下嘴巴说:“国子,我日你妈,爷们儿的事要你管?老子就找小姐了咋的,你娃子敢吗?你今儿里要是敢去渔家湖,敢去找小姐,钱我给你出!敢不敢?不敢去不是男人!”

“谁不是男人?谁不是男人!”看着围拢过来的人群,国子感到一股热血直往上涌,“不就是找个小姐吗?只要你出钱,我就敢去,不敢去的是儿子,是孙子,是爬爬!”

国子张开五根指头,在地上比画出乌龟老鳖爬行的样子,然后把手伸到二货面前,红着眼说:“拿钱来!”

二货从口袋里摸出一百块钱,在国子面前晃了晃,说:“我拿一百,你也得拿一百,咱们找个证人,你要是不敢去,你的钱就是我的,你要是去了,找小姐的钱我替你出。”

民工们兴奋得大呼小叫,有的说: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嫖娼还兴请客的?还有的说:国子你怕个■,不去白不去,去了不白去……

国子脸上冒出一层油油的汗:“我怕个■,不就一百块钱吗,谁没有?找,找证人!”

二貨一把将老憨从人群里拽出来,说:“老憨,麻烦你了,做个证人,你有摩托车,我付你十块油钱,你把国子送到渔家湖去。”

老憨嘻嘻地笑着,一口答应了二货派给他的差事。众目睽睽之下,国子爬上了摩托车的后座。老憨按了两下喇叭,打着火,摩托车发出一道惨白的亮光,轰鸣着驶出工地,在漆黑一片的夜幕中绝尘而去。

4

渔家湖在城东,离市区有十来公里的样子。这里本来属于郊区,因为317国道从这里经过,当地人就在公路两边盖了高高低低的房子,开了旅店饭馆,为过往司机和旅客提供服务,是名副其实的路边店。行人打这里路过,经常可以看到一些涂脂抹粉的年轻女子,或三个两个地坐在门口闲聊,或站在路边媚笑着向过往的司机招手示意。

平时半个小时的路程,老憨这回只用了二十分钟就到了。

路边店都亮着灯,五颜六色的,一眼望去,有两三里地那么长。老憨骑着摩托,带着国子不紧不慢地走着,从头走到尾,再从尾走到头,遇到招手的也不搭腔。兜了几圈后,摩托车在一家叫做君悦旅店的门前停了下来,老憨小声对国子说:“国子,到地方了。”

两人刚下车,就有一个半老徐娘从屋里走出来,满脸带笑地对老憨说:“你个死鬼,好久都没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老憨说:“香姐,我今天专门给你拉生意来了,这是我哥们儿,你给他挑个盘子亮点的。”然后对国子说,“国子,快跟香姐进去,动作麻利点,放心,我不走,坐门口等你。”

国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店门,一个穿红裙子,染着黄发,嘴里嚼着口香糖的胖女孩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香姐对国子说:“这丫头叫红红,十八岁,还是个学生,才来没几天,你看行吧?不行我再从外面给你喊。”

国子慌得连忙点头。

红红面无表情地说:“走,跟我到楼上去。”

国子瞅了一眼黑黢黢的楼梯,忽然感到双腿发软,连忙抓住边上的扶手。两个人一前一后上了二楼。红红推开一扇门,顺手拉了一下开关,“叭嗒”一声,一盏挂在床头的小彩灯亮了,屋子里粉红一片,朦朦胧胧的,无声地散发出暧昧的情调。

红红转身反锁了房门,动作麻利地脱鞋上床,又费力地扒掉身上的裙子,一堆白肉就山山水水地暴露在灯光下,看起来生动无比。

国子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公牛,他呼呼地喘着粗气,站在床前,呆看着床上的红红。

红红说:“你这人真少见,人家衣服都脱了,你还站在那儿磨蹭个啥,又不是第一回,还不快点脱了衣服上来?”

国子双手哆嗦着解开扣子,脱掉上衣,褪了裤子,手脚并用上了床。

5

国子回到村里的时候,已是夜里十点多了。让他没想到的是,家里没有亮灯。女儿田田刚上小学,平时跟着爷爷奶奶,不在家里住。都这么晚了,媳妇杨兰花还不回来,也不打个电话,她能到哪去呢?

国子渴得嗓子冒烟,头也疼得厉害。他摸到厨房,从水缸里舀了一大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气,剩下的一下子全浇到头上,搞得脖子衣领上到处都是。

先是让冷水一激,再被院子里的小风一吹,国子的酒劲慢慢地醒了。他打了个激灵,一点一点,断断续续地回想起晚上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

要真的只是一场梦,那该有多好呀!

国子走到堂屋门前,掏出身上的钥匙,摸索着开了门,又按了一下门口的开关,屋里的灯亮了。他有气无力地走了几步,瘫倒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弓着身子躺下了。

国子刚躺下,杨兰花就骑着电动车从外面回来了。她看见了躺在沙发上的老公,就兴奋地大叫起来。

“国子,国子!”

国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杨兰花把车子推到屋里,继续喊他的老公:“国子国子,老公,我回来了。”

国子抬了一下眼皮:“这么晚才回来,你到哪儿去了?”

杨兰花嘻嘻一笑说:“去找相好的了。”

见国子不理他,杨兰花沉不住气了。她走到国子跟前,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用手推了推老公说:

“小气包,人家骗你哩!我下午在地里干完活儿,到城里大姐那儿去了。大姐他们在街上开了个茶馆,卡五星的人多得很,满当当哩,几个包厢全坐满了。看她忙不过来,我就帮她招呼了一会儿生意,大姐非留我吃晚饭。吃了饭,有个桌子三缺一,大姐就让我上去凑个人数,说他们打得不大,来一块的,赢了钱归我,输了算她的。没想到晚上我顺得很,上来就是一个饼一色大和自摸,后来又是卡五星,又是拢七对,亮倒就和牌,你猜我最后赢了多少?”

杨兰花说到这里停住了,从裤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零碎票子,一只手举着,另一只手蘸了口水,开始一张一张数起来。

“一块两块三块四块……七十九块,乖乖,整整七十九块呀!差一块就八十了。天马上热了,你不是想要一件短袖上衣吗?我明天就去猫狗市场给你买……”

国子浑身抽搐起来,一下,又一下……这让杨兰花感到意外,她终于从胜利的喜悦中回到了眼前的现实。

6

“哎呀哎呀,国子你怎么了,该不是病了吧,你哪里不舒服?哎呀你头上咋湿了,哎呀脖子里也湿漉漉的,哎呀你咋一身酒气,你晚上喝酒了?”杨兰花挪开国子捂着脸的一只手,“哎呀国子你咋哭了?你可别吓我,出了啥事你说呀?”

国子扬起手,连抽自己几个耳光,吸了吸鼻子说:“媳妇,兰花,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

杨兰花糊涂了:“到底出啥事了国子,你想急死我呀!”

国子说:“我……我晚上去渔家湖找小姐了。”

杨兰花说:“你去找小姐?嫖娼?我不信!别和我开玩笑了,说别人找小姐我信,说你找,打死我也不信。”

杨兰花嘴里这样说,内心里却对自己的话产生了怀疑,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国子,看他下一步有什么反应。

国子说:“是真的!二货跟我打赌,说我不像个男人,不敢去找小姐,赌一百块钱,谁输了谁就要掏钱,我喝醉了,上了他的当……”

国子断断续续讲完了晚上发生的事情,他说得顛三倒四,杨兰花还是从他的话里知道了一个铁打的事实,那就是,国子真的去嫖娼了!这么老实的人,这么好的老公,居然也像村里的混混儿一样,跑到渔家湖去找小姐了!

老公在外面嫖娼,当媳妇的知道了应该咋办?杨兰花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她仔细地想了一气,关上房门,创造性地躺倒在地上,前后左右打了几个滚儿,然后一屁股坐起来,拍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声讨起她的老公来——

“哎哟国子哟,你咋这么不要脸哟,你这么做对得起谁哟,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哟,都说你是个老实人哟,老实人你咋也干这丢人的事儿哟,你说你上了二货的当哟,你不去赌二货又能拿你咋样哟,再说二货是个什么人哟,他是个混混儿这你是知道的哟,世上只有强奸的没有强赌的哟,再说也没有人强迫你去哟,你让我以后出去咋见人哟,这日子没法过了哟,过不成了哟……”

国子插了一句:“我这会儿也后悔得很,要是我不喝酒,就不会跟二货打赌,不打赌就不可能去找小姐。可是天下没有后悔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让我咋办?”

杨兰花兀地止住了哭声:“你咋办?你在外面偷了你说你咋办?我能把你咋办?过不成了,离婚!”

杨兰花表明了态度,又恢复到先前的样子,继续拖长了腔调唱歌似的哭诉——

“哎哟我的那个亲亲的娘哟,我当初实在是瞎了眼哟,嫁了一个这么不要脸的人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哟……”

到后来,两个人又困又累,都显得疲了。

国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打着哈欠去拉杨兰花:“媳妇,都怪我,我对不起你……天太晚了,早点睡行吧,有啥事……明天再说,你说咋办就咋办,行不行?”

杨兰花挣脱了国子的手,凶巴巴地说:“你身上脏,别碰我!”

国子站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怏怏地转身到里屋睡下了。

杨兰花打开沙发,抱来一床被子,和衣躺下。她睁眼望着天花板,空洞的眼神飘忽不定。

7

早上五点半,国子手机上的闹钟“嘀嘀嘀”地响了。他翻身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穿好衣服下了床。家里离建筑工地有五六里远,他平时都是骑自行车上班。

国子走到客厅里,习惯性地去推自行车,这才想起昨天晚上是坐老憨的摩托车直接回家的,他的自行车还在工地上放着。见丈夫起床要去工地,杨兰花也摸索着从沙发床上坐了起来,一语不发地看着他,明显有点儿示威的意思。国子没看他媳妇的脸色,也没有说一句话,他打开房门,走出院子,消失在黎明前的夜色里。

国子赶到工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远远地望去,工地大门口围着一大群人,他们一边嘻嘻哈哈地谈论着什么,一边朝他来的方向张望。一看到国子的身影,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有人发出尖叫,还有人吹起了口哨。

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这个念头一出现,国子顿时慌乱起来。他想躲,他想逃,他想转身往回跑,跑到一个荒无人烟地方,可是他的双脚不听话,仍旧一步一步向前挪着。后来,他就走到了民工们的面前,走到了二货和老憨面前。

二货朝他竖起了大拇指,阴阳怪气地说:“国子,昨天打赌你赢了,我栽了,算你娃子狠!”

二货又说:“都说你娃子是个好男人,老实人,我看也淡■!就为了那一百块钱,你娃子连名声都不要了,这回好了,都晓得你嫖娼了,你娃子掉得大了。”

二货还说:“你昨天还笑我,说我有钱嫖娼没钱买拖鞋,我是老江湖了我怕个■!你呢,你听说过嫖娼让别人花钱的吧?你又不是个领导,连找小姐都要花别人的钱,你还算个男人?你还有资格笑我……”

“哈哈哈哈……”

“嘿嘿嘿嘿……”

“嘻嘻嘻嘻……”

民工们围着国子笑成一片。

一个说:“国子,找小姐的滋味爽不爽?比你媳妇咋样?”

另一个说:“国子,听老憨说你一去就找了个学生妹,狗日的艳福不浅呀……”

众人正在说笑,小寡妇波波骑着踏板摩托上班来了。她见工地大门口围着一大群人,老远就大声吆喝起来:“咋回事咋回事?这么晚了还不去干活,都围在大门口干啥?”

人群“轰”地一下散了。

波波来到国子面前,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盯着他的脸,轻声地问:“国子,你昨儿里真的去渔家湖了?”

国子的脸“腾”的红了,鼻梁上渗出一层密密的细汗,头也不由得垂了下去。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抬了抬头,又不敢去看波波的眼睛。后来,他的目光在波波的胸前停住了。波波的奶子圆润丰满,巨大无比,像两座高耸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波波说:“我一直都觉得你是个好人,真没有想到,像你这么老实的人,也会干出这种事情。如今这个世道,人都疯了,唉……”

波波长叹一声,无奈地摇摇头,骑上踏板走了。

看着波波渐渐远去的背影,国子连着喘了几口长气。

“哈哈……我找小姐了,波波说我是个好人,哈哈……”

国子发出一阵狂笑,眼角慢慢地爬出两行浑浊的泪水。他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慢慢离开工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到了离家不远的地方,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就在路边的田埂上坐下了。

过了不一会儿,杨兰花骑着电动车过来了。哭也哭了,闹也闹了,日子还得过下去。她本来是要到猫狗市场给国子买短袖衬衣的,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他。

杨兰花说:“国子,你一个人坐这里干啥,你咋不上班呢?”

国子像是没听见,一声不吭。

杨兰花说:“就因为我昨天说你几句,你就不上班了?要是你没休息好,就先回家,我上街去了。”

杨兰花说完骑着车子走了,国子继续坐在那里发呆。

以后还咋活人,还咋有脸活人?

国子感觉自己面前横着一道巨大的坎儿,这道坎儿高不可攀,宽不可越,他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

万分绝望之中,一道亮光突然“唰”地闪过脑际,照亮了国子的双眼。他分明看到了一条充满希望的金光大道,这条路通向天堂。到了那里,就再也没有耻辱,没有怨恨,没有痛苦,一切都解脱了……

国子微笑着站起来,拔腿向家里跑去。一路上,他感到心情愉悦,脚步轻快,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只翩翩飞舞的燕子,从地面上轻轻掠过。

8

半个小时后,杨兰花从猫狗市场回到家里,一进院子,她就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国子躺在地上,两只眼睛使劲向上翻着,嘴角不停地向外流着白色泡沫,腿脚还在一下一下弹腾着,像一只不会游泳的青蛙。他的身边,倒着一只农药瓶子,院子里弥漫着刺鼻的气味。

杨兰花又急又怕,殺猪般的叫声在院子里响了起来:“要死人啦——救命啊——快来人呐……”

叫声异常凄厉,一遍遍地在寂静的村子里回荡,吓得鸡飞狗跳墙。听到叫声,左邻右舍们陆续赶来,大家在院子里乱成一团。后来还是一个清醒点儿的邻居说了一句:“快,快打120!”

半个小时后,一辆救护车“呜哇呜哇”地开进村子,众人手忙脚乱地把国子抬上车,救护车就又“呜哇呜哇”地开走了。

到了医院,国子被直接抬进急救室。医生撬开国子紧闭着的嘴巴,从喉咙里插进去一根管子,用洗胃机给他洗了胃,又打上点滴,国子的胳膊抽动了几下,眼睛居然慢慢张开了。

睁开眼睛的国子看到了媳妇杨兰花,杨兰花的眼睛都哭肿了,看起来像两只熟透了的烂桃子。

国子有气无力地说:“兰花,我……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去……”

杨兰花号啕起来:“国子,国子你糊涂啊,你有啥想不开的呀,我不就是和你吵了两句嘴嘛,你千万别离开我和孩子啊……”

国子轻轻摇了摇头,再一次开了口,他的声音已经十分微弱了:“我后悔得很,不该去打那个赌……”

话还没有说完,国子突然瞪大了眼睛,浑身的肌肉开始痉挛,他的一只手猛地抬起来,伸向空中,似乎要抓住什么东西,却在抬了一半儿的时候无力地垂了下去,滑落在病床上。

病房里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叫:“国子啊……”

国子就这样死了。他的遗体被运回家,安放在客厅里。客厅成了灵堂,杨兰花不分昼夜地为丈夫守灵,在奔丧的亲戚朋友面前不停地念叨国子生前的好处:

“呜呜——结婚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和我吵过一次嘴,也没有打过一回架……”

“呜呜——他这人太老实了,平时没有一句多余的话,除了在外面打工就是帮我做农活,在家做个不停……”

“呜呜——他的心就是好,对我们娘儿俩特别好,有啥好吃的,他总是先让我们吃……”

国子喝药自杀的消息传到工地,民工们惊呆了,一开始谁都不信。大家停下手里的活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国子的死表示难以理解:不过是找了个小姐,也不至于去死呀!

想来想去,大家想到了二货,要不是二货提出来打赌,国子就不会去找小姐,也就不可能搭上自己的一条人命。

听到大家的说法,二货觉得自己很冤枉,也很委屈。

他说:“不过是开个玩笑嘛,又没有谁强迫他非去不可,咋能怪到我头上呢?再说找过小姐的人多了……唉,我算是点子低……”

民工们去国子家吊丧的时候,二货没敢去,他托人带去了五千块钱,算作是对死者的补偿。

让人没想到的是,波波也从工地上赶来吊丧了。波波一来,就扑倒在国子的灵位前痛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哭得昏天黑地,比杨兰花还要伤心,让杨兰花看着有点莫名其妙。波波一边哭,一边重复着一句流行歌曲里面的歌词:

“啊啊啊啊,到哪里找那么好的人……”

三天后,国子被装进专门订做的柏木棺材里风光下葬。他的墓地坐落在一座小山的绿草丛中,上面绿树成荫,四周野花盛开,顺着坟头正前方望去,恰好能看到自己家的院子。

杨兰花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是她专门花钱请阴阳先生选的地方,从今往后,她一辈子都要和丈夫朝夕相望。

作者简介:崔新建,笔名柳岗,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襄阳市小说学会会长。曾在《长江文艺》《滇池》《短篇小说》《海燕》《羊城晚报》《湖北日报》等报刊发表短篇小说、小小说多篇。出版有短篇小说集《飘逝的菊花裙》、文学作品集《寻找家园》。现供职于襄阳广播电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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