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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象:现代修辞学的一个重要新术语
——李心释《诗目所及》的典型语象例析

2020-03-03

关键词:意象诗歌语言

张 春 泉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语象,是现代修辞学的一个重要新术语。国内较早使用语象这个概念术语的是赵毅衡《诗歌语言研究中的几个基本概念》(1)赵毅衡.诗歌语言研究中的几个基本概念[J].诗探索,1981(4):144-153.、吕家乡《语象美—绘画美—流动美—臧克家抒情诗的形象构成》(2)吕家乡.语象美—绘画美—流动美—臧克家抒情诗的形象构成[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4(4):272-283.,随后朱玲、谭学纯《月亮与太阳:李白和艾青诗歌的核心语象》(3)朱玲,谭学纯.月亮与太阳:李白和艾青诗歌的核心语象[J].修辞学习,1988(3):35-37.较为集中地阐释了语象。紧接着方克强《语象结构的修辞功能——新时期诗歌语言探讨之三》(4)方克强.语象结构的修辞功能——新时期诗歌语言探讨之三[J].修辞学习,1989(3):12-14.、董乃斌《李商隐诗的语象—符号系统分析——兼论作家灵智活动的物化形式及其文化意义》(5)董乃斌.李商隐诗的语象—符号系统分析——兼论作家灵智活动的物化形式及其文化意义[J].文学遗产,1989(2):59-70.、李秀云《语象的疏离效应——浅谈诗的意象升成》(6)李秀云.语象的疏离效应——浅谈诗的意象升成[J].松辽学刊(社会科学版),1991(5):88-92.、王富仁《语象、文象与物象——李白〈蜀道难〉赏析》(7)王富仁.语象、文象与物象——李白《蜀道难》赏析[J].名作欣赏,1991(6):10-14.、何光超《解读杜牧诗中的“闲”语象》(8)何光超.解读杜牧诗中的“闲”语象[J].晋阳学刊,2005(6):89-91.、罗振亚《麦地与水:海子诗歌的主题语象透析》(9)罗振亚.麦地与水:海子诗歌的主题语象透析[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0(3):1-3.、王昌忠《论现代汉语诗歌语类运用和语象采集特色》(10)王昌忠.论现代汉语诗歌语类运用和语象采集特色[J].内蒙古社会科学(汉文版),2008(2):122-127.、吕军伟、弓婧媛《朦胧诗中的语象符号再符号化现象探析》(11)吕军伟,弓婧媛.朦胧诗中的语象符号再符号化现象探析[J].西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5):22-26.、狄松《从水语象观照刘长卿诗情感内涵》(12)狄松.从水语象观照刘长卿诗情感内涵[J].福建论坛(文史哲版),1998(3):34-37.等也从诗歌艺术的视角分析了语象。

此外,也有着眼于小说等其他文体讨论语象的论文。如刘川鄂《多姿的结构 繁复的语象——张爱玲前期小说艺术片论》(13)刘川鄂.多姿的结构 繁复的语象——张爱玲前期小说艺术片论[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9(4):175-188.、刘恪《语象类型学:中国小说语言形式特征探微》(14)刘恪.语象类型学:中国小说语言形式特征探微[J].扬子江评论,2010(5):12-29.、成娟阳《秦观词的语象分析》(15)成娟阳.秦观词的语象分析[J].邵阳师专学报,1998(3):54-58.、孙春旻《语象、意象与散文的艺术形象》(16)孙春旻.语象、意象与散文的艺术形象[J].写作,2002(5):22-23.。

亦有论者对语象术语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做了较为集中的论述。如古风《意境的“语象符号”阐释》(17)古风.意境的“语象符号”阐释[J].学术月刊,1997(7):65-71.、蒋寅《语象·物象·意象·意境》(18)蒋寅.语象·物象·意象·意境[J].文学评论,2002(3):69-75.、孙春旻《论语象》(19)孙春旻.论语象[J].广东技术师范学院学报,2005(2):32-35.、高吉国《语象概念再定义》(20)高吉国.语象概念再定义[J].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17(1):115-120.、黎志敏《语象概念的“引进”与“变异”》(21)黎志敏.语象概念的“引进”与“变异”[J].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10):79-85.、孙延弢《最简方案框架中的停顿语象研究》(22)孙延弢.最简方案框架中的停顿语象研究[J].外语学刊,2009(6):63-66.、陆涛《从语象到图像——论文学图像化的审美逻辑》(23)陆涛.从语象到图像——论文学图像化的审美逻辑[J].江西社会科学,2013(10):73-78.。

近年来,在语象的研讨上李心释用力尤勤,新见迭出。李心释关于语象的代表性论文如下:《当代诗歌的意象问题及其符号学阐释途径》《语象与意象:诗歌的符号学阐释分野》《聚合、等值与张力:诗歌的空间语法》《诗歌空间的语言学诠释》(24)李心释.当代诗歌的意象问题及其符号学阐释途径[J].学习与探索,2013(7):121-125.(25)李心释.语象与意象:诗歌的符号学阐释分野[J].文艺理论研究,2014(3):195-202.(26)李心释.聚合、等值与张力:诗歌的空间语法[J].甘肃社会科学,2017(5):58-63.(27)李心释.诗歌空间的语言学诠释[J].学习与探索,2016(6):129-133.。特别有意义和有意思的是,李心释既是诗歌语言研究者,又是颇有成就的诗歌创作者,其诗集《诗目所及——李心释十年诗选》(28)李心释.诗目所及——李心释十年诗选[M].济南:黄河出版社,2016.即为近期代表作。本文的语例主要来源于该诗集。

一、语象的学科归属及简单界定

以上论者关于语象的阐述和分析涉及文学批评、美学等多个领域,用语象阐释的对象语言主要是诗歌语言。如果说将语象界定在“诗学”范围内,会淡化语象的语言特质,也会在一定意义上混淆语象与“意象”,那么我们不妨将语象置于修辞学(现代符号学的一个分支学科)视域中,语象首先可以是、最后也应该是一个修辞学概念术语。需要说明的是,我们所说的修辞学是广义的修辞学,是研究如何利用语言文字的一切可能性调整适用语词以适应题旨情境的学问。

语象概念的提出源自对古典诗学之偏颇的不自觉的反抗与纠正,现代诗歌已经迫使诗学重视语言在诗歌中的核心地位(29)李心释.语象与意象:诗歌的符号学阐释分野[J].文艺理论研究,2014(3):196.。最简单地说,语象是言语作品中可以有多种接受效果的话语。话语是语言运用的结果。这里的多种接受效果可以分为三大类,即能指上的多种接受、所指上的多种接受、语层上的多种接受。能指上的多种接受,主要是语音和语形上的多种感知。所指上的多种接受,主要是语意上的多解。语象中的语意不仅仅是线性序列上语言单位所负载的语义的直接组合,还可以有其他附加义(可以是能指本身的多解,也可以是特定语境下的多解)。能指上和所指上的多种接受效果类似于陈望道《修辞学发凡》所说的“辞趣”。“我们在辞趣论里所要讨论的,便是如何利用各个语言文字的意义上声音上形体上附着的风致,来增高话语文章的情韵的问题。”(30)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224.陈望道《修辞学发凡》将辞趣分为辞的意味(意趣)、辞的音调(音趣)、辞的形貌(形趣)三个部分。能指上和所指上的语象诚如李心释所言:“依据能指形式的性质,语象可一分为二。其一,诗歌中的谐音、叠音、押韵、平仄、节奏以及语词的组合、风格形象等产生的表意效果,都属于将语言文字的能指实体进行再度符号化的语象,可称为实体语象……其二,将语言文字符号的形式与意义整体进行再度符号化的语象,可称为转义语象,在转义过程中,原本透明的形式得到聚焦与凸显。”(31)李心释.语象与意象:诗歌的符号学阐释分野[J].文艺理论研究,2014(3):197.

语层转换上的多种接受,是指某结构体可兼做元语言和对象语言。例如。王维诗中的“空”。《空:作为对象语言和元语言》(32)冯广艺,张春泉.空:作为对象语言和元语言[J].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科学版),2005(5):47-49.和《试析禅宗对文学语言的影响——以王维诗中“空”的使用为例》(33)张春泉.试析禅宗对文学语言的影响——以王维诗中“空”的使用为例[J].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5):111-114.对该语象“空”有一定的阐释。

或者可以说,语象是动态的,伴随着语意的不断生成;相对而言,意象是静态的。语象“指由语言自我超越而来的形象,语言内置于形象之中,这个形象为语词所创造,语言中介不可抛”(34)李心释.语象与意象:诗歌的符号学阐释分野[J].文艺理论研究,2014(3):196.。语象的基本性质可概括为审美性、叙事性和认知性。

二、语象的审美性

语象的审美性主要诉诸感知觉通过语象“能指”的审美功能体现出来,包括节奏、音响形象等,“这是一种由语言本身的声音或意义所引起的视觉或听觉效果。语言不单纯是语言,其实在它之上随时会凝聚起不同的符号,语言的音响效果、文字的排列效果等,都是附着于语言的符号”(35)李心释.诗歌的特质[EB/OL].[2019-08-02].https:∥www.poemlife.com/index.php?mod=revshow&id=79721&str=1924.。

李心释《诗目所及》较为注重语象的审美性。下文所有用例均出自《诗目所及》,故只注明具体诗的题名。例如:

我不想入睡如同不想从梦里醒来

不必说停在窗台的鸟儿过于生动

一成不变的阴天也无法麻痹神经

夜半三更连电视衣柜都翻身喘息

我不想入睡如同不愿意来到世上

死亡这个词的威胁比死还要负累

经过十六年跋涉它稳步停在眼前

像一件未了之事让我欠下了良心

我不想入睡如同祝福不愿变谎言

即便全世界的人都无心我亦有心

日复一日公交车和车上人的破事

让人不止一次心生悲凉灵魂出窍

我不想入睡如同从未来过某地方

从未见过某个人从未对之启齿过

已然发生与子虚乌有成严整对称

百年后的因果犹似一座翻新城墙

(《失眠假象》)

上例全诗共四节,在整体形式、局部诗节单元及每个诗行上均十分整齐,全诗文字排列“成严整对称”、厚重、坚固,或许还有些沉闷沉重,该诗这种情形在全诗集具有唯一性,也是全诗集里“长”得最像“翻新城墙”的一首,全诗语言文字形式上“犹似一座翻新城墙”,在这个意义上极具象似性,颇具“形趣”。“城墙”语象跃然于字里行间。自然而不必追求中国近体诗的严格韵律,大量的隐喻一气呵成。整首诗有很多的审美追加,但这种审美追加是源于语言、加于语言的。诚如诗人自己所言:“以语言为对象的诗学有一个理论前提,即语言不是诗歌的一个简单的介质,而与诗歌具有同构性。诗歌作品作为一个结构体,属于附加在语言结构之上的结构,其结构单位为艺术的审美规则所规定,审美规则变了,单位的性质也会改变。”(36)李心释.语象与意象:诗歌的符号学阐释分野[J].文艺理论研究,2014(3):196.再如:

超级超级超级超级/超级超级无聊/也是/超级超级超级超级/超级超级无聊/去幼儿园吧/只需坐上语言的火车。(《素记》)

上例“超级”连续多次复现,既是“超级无聊”,在形象上又俨然“语言的火车”,一节一节车厢连缀着似的。是一种较为典型的象似,同时也具有一定的审美趣味,兼具形趣和意趣。还如:

阴晴交错的几天里/土地遍布气孔/石头松软/四月的阳光在下肥/牛在人旁/云在村庄旁/甘蔗刚刚长成秧苗的大小/婴儿时代的植物、动物/彼此都相似

扎着白绸、白尼龙的竹竿/插在田头、坟包上/过去与现在,死亡与影子/继续活着,相互影响着/甘蔗将很快赶上人的个头/到时砍掉它等于/砍掉一截人生/你能种几回甘蔗?/纠正几回心意?/将年龄忘在云上/总比忘在家里强

瞧那个池塘边洗衣的女孩/一只狗在旁候着/和她一般大小/瞧那个午后五点钟的男子/跷着二郎腿坐于门庭/头微微上仰/看着正前方的火车开过/看着火车过后的空空荡荡。(《最后的村落》)

上例整体上音节错综、整散结合、错落有致,诚如“阴晴交错”的“交错”,又如“最后的村落”的闲适。“石头”“云”“甘蔗”等语象与其他成分的配置灵便自由,这些语象都有多种接受的可能,在语义内容上不是单一的,富于审美的语义张力。另如:

只有草、没有灌木的山坡/山脊的树,是可数的/再多的树也是可数/山路清晰,一刀刀的/被雨、被风割出/沟壑两三层楼深/天大,地远,雨水下过一山/另一山静静地候着/风大,旗子是风的子女/道出繁衍/向日葵长在玉米棒边上/比我这几天见过的人脸还多/牛羊终究能找到/这些慈祥的土著/从容地飘在天际地角。(《西北咏叹调》)

上例能指音节形式简单的结构体较多,且总体上相对独立的结构体在音节和句法形式上都不长。如“只有草”“山路清晰”“一刀刀的”“被雨”“被风割出”“天大”“地远”“风大”等,这便于“咏叹”,在节奏上与咏叹“象似”。又如:

在农贸市场,我只看见眼睛/无数双海鱼、海虾的眼睛/那是眼睛啊,与人的无异/在饭桌上,我惊悚地发现自己的眼睛/倒映在盘子里。(《意外》)

上例共5行,“眼睛”这个语象共出现4次,分布于前4行中的每一行。如此,既有“倒映”的效果,又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惊悚”起来了。在诗人的言语作品里,“能指”与“所指”在某种意义上象似起来了。

三、语象的叙事性

如果说以上所谈的审美性是语象与意象的某种共性(当然仍然是有区别的共性),则叙事性是二者的重要区别。语象的叙事性,可以表现为语象“所指”的叙事性。

李心释《诗目所及》语象的叙事性十分凸显。例如:

地的坡度像一位独行侠/从山城的屋舍之间救下一块块小菜园/红薯藤没过两天就爬过便道的路面/农妇变换着锄头、小耙犁和手/随身带的录音机放足了音量/把好听的歌曲种在午后的阳光里/它比红薯藤长得更快/每一次再见她/歌声都已爬上两旁的屋顶。(《重庆生活》)

上例“把好听的歌曲种在午后的阳光里”的“种”,是一个过程性较强的叙事动词,其语义已偏离了一般的“+种植”等义素特征,其与“好听的歌曲”及“午后的阳光里”直接组合,就有了非原本“种植”意义上的接受效果,这种接受效果由“地”“菜园”“锄头、小耙犁和手”等语象共同组成的语境赋予。再如:

午间音乐像刚出笼的面包冒着淡淡的热气/天上燃有一盘温热的火炉/引诱人到户外虚掷光阴/有什么在八百多个台阶之上等着/比如郑板桥的诗和竹子/结了红果的麦冬终于道出心愿/有特大球心的包菜/要把书里的惊讶比下去/毯子般的绿地衣和蕨类植物/一有机会就宣示主权/而倏忽飞过的小鸟/实实在在侵犯了我的意识/它与我互相否定/彼此消失在第一眼中/到山中走一走/倘若心细到去年的一颗笋/我会为每一个变化而落泪/太多的生生死死/即刻把我的年龄轧成齑粉/卷入太阳的梦想之风中。(《登山》)

上例“午间音乐”需诉诸“通感”联觉接受,且诗中绝大多数诗行都用了动词,全诗共20行,其中16行用了动词,叙事性强。此处语言的多解,最有效的解读方式是通过语言自身解读。又如:

野兽绝迹了/过年的鞭炮不该放了/热闹一直在生产相反的东西/水里的鱼越来越知趣/岸边魅影/才使高楼成为一个事件/任人类社会天翻地覆/年龄这支笔的抒写分毫不差。(《机械时代》)

上例写“时代”,用的也是动态叙事,写的是多个“热闹”的场景,比如“野兽绝迹”“鞭炮不放”“鱼越来越知趣”等。另如:

有肉眼看得到尽头的走廊/有肉眼扫过却只能在心里成像的走廊/这个走廊如今用火车走/也要走一个晚上/那夜火车就停在走廊的中西端/不见狼烟,沙尘依旧。

既为关,就能关住些什么/关住一个人工湖,一个戏牌楼/关住它自己/沙漠宽容,风从电走/戈壁滩绕道继续走/玉门之外的落日也跟着走。(《嘉峪关小记》)

上例“走廊”和“关”这两个语象多次复现。虽然是写具体的静态名胜,但可以动态地浏览和讲述(相关的故事)。

四、语象的认知性

从某种意义上说,语象的认知性是“语”的凸显,更是语象与意象的重要区别。李心释《诗目所及》关于语言文字本身的语象颇为耐人寻味,具有认知意味。前文已述及,语象的认知性可以表现为语层上对象语言和元语言的多种接受,《诗目所及》以语言文字呈现出来的语象有就诗论诗、以诗评诗的意味,很有特色,特别彰显诗人的艺术风格。

《诗目所及》完整的全篇论诗的诗有三首。即《写作》《诗的努力》《评作为形容词的“诗篇”》。这里诗的语言一方面是对象语言,供人鉴赏;另一方面又是元语言,对诗做出自己的评论。

不妨说,《写作》《诗的努力》《评作为形容词的“诗篇”》三者所涉及的外延逐步减少。《写作》写道:

和语言一头撞上是很难的/习惯了的形容都是顽固的亲戚/送不完的人情/油一样滑向对方/没有一次失误

指称依旧在跳绳/这不是控制之法的事/头皮上一双脚,空谷回音/而没有声音不是沉默的/我记得警告——/遗忘的翅膀沾满晚霞的甜蜜/不是细微的东西而是细微的差异/擦洗晨起的眼睛。(《写作》)

上例谈“语言”“形容”“指称”,用诗的精妙喻写作的精微。

物由语言引来/神秘的对应/如发生在语言里的爱情/内部也可以撕开空间/产生水和鱼/这是阳极和阴极/我的诗歌在此间保持运行。

可以在更高处理解鱼/但不可以在更高处理解我/我的诗歌安排在生活里/却是她的胃/既供出她,又消化她/彼此为他者/“云深不知处”即此处/我的诗歌也就是人世间一切。(《诗的努力》)

上例描述“语言”“诗歌”,将“诗的努力”以“神秘的”方式喻出。

当你说“诗篇”/是的,“诗篇”,这个古人的口袋/里面近乎空空荡荡/你从中掏出一些东西/暧昧一些,叫作“互文”/这里没有一个敏感的词语/只有让人发痒的语调/它顺势而下,把你从头/挠到脚,意义流失殆尽/“诗篇”像猪肉煎熬后/色彩艳丽的油渣

当你说“诗篇”/是的,“诗篇”,这个无所指的空洞/并不是沉默/沉默有影子,像幽灵/必定会留一点线索给人/像草地上一角惨白的纸片/不是垃圾就是灵迹/人类所遗忘的/正在沉潜向前/偶尔露出头,告知,这不可揭示。(《评作为形容词的“诗篇”》)

上例写“诗篇”的生成、功能等,深刻隽永,似乎比一般的学术语言更本色当行。

此外,还有一首诗,是在古镇游历中论诗,更是耐人寻味:

只要稍一提醒,脚底就传来千年钟声的震荡/没有变的是河道、山势/没有变的是石板路中的几块石板/没有变的是双臂都抱不过来的松木柱子/没有变的是大殿没有一颗结构意义上的铁钉/没有变的是层层阴云、淅淅沥沥的雨、叫作“伞”的汉字/而人,一阵风刮过,再刮来时,是另一批人/夹杂着代际、声望、方言、国别等/如同食品一条街,污秽物一阵风,势不可挡/道路越来越多,像自由诗给旧体诗松绑/高层一叠又一叠,却彻底丧失了楼的风度/是谁将没有变的一切作为道具,演出所谓的繁荣/而我这里的句子又想释放什么呢?/我看到的是人的一生越来越往几年里挤了/并且被当作秘密,迎面就删除。(《古镇游历》)

上例“结构意义”“汉字”“方言”“自由诗”“旧体诗”“句子”等通常不入诗的语词分布整个篇章。游历,还是品诗?皆然。

《诗目所及》中诗的整节评论诗的共有两首。列举如下:

他们用语言疏通交通堵塞/用语言处理城市垃圾/用语言打造比故乡更美的居所/人们买语言/如同买药片/只能从他们手里买/能买到“风光”“时辰”“诗篇”“绿野”“梦乡”/没有人知道诗歌开着/最大的语言药铺/没有人知道可以知道/诗歌的药铺冷冷清清。(《城乡结合部》)

上例借“城乡结合部”这个物理语境喻诗,凸出了语言的关键。

一个字看不出有什么危害/一句话却绝对是一条钢筋/我一说话就自设监牢。(《短干行》)

修辞如果没有了直觉/不过是顾虑重重的代名词/韦恩·布斯废话连篇/却能判别隐喻的好坏/儒者教导不了别人/一个词语繁衍出另一些词语/被挑逗的本性谁都会感染。(《短干行》)

《短干行》共有6节,其中有如上两节较为集中地论诗。“一个词语繁衍出另一些词语”发人之所未发,道出了诗与思的某些真谛。

其他“散落”于字里行间的语言文字类的语象主要有“语言”“山语”“文字”“汉字”“词汇”“词语”“语法”“句法”“句子”“文章”“诗”“对话”“隐喻”等,这些语象既是对象语言,同时也是元语言。

较为宏观的语言文字类语象,《诗目所及》主要有“语言”“山语”“文字”“汉字”等。例如:

(1)感伤使现实的诱惑更加有力/通过一句秽语,语言的身体被抚摸。(《陪酒女郎》)

(2)四十岁的语言很骄傲/声音里总有一个灵魂的幻象。(《四十岁》)

(3)从沉默而来的嘀嗒声/从我微弱意识的弦中发出/追杀着语言/直至夜丧失供出声音的借口。(《睡眠练习》)

以上三例“语言”通过拟人的修辞方式生成新的语意。

(4)寂静有河床/流淌着语言的象征。(《不被承认的生活》)

(5)田野是永恒的存在/因为,在语言里,城市必须从它那里/获得命名。(《城乡结合部》)

(6)在语言里我无法望见你的皱纹。(《致画家友人》)

以上三例“语言”可以是其基本义,但上下文语境赋予其新的附加义。

(7)我出门的惊恐与悬空的文字/有节制地不毁坏日常生活。(《逛书店晚归》)

(8)不料下起了今冬第一场雪/不免将我卷入文字里不受限的“那场雪”。《杭州,雪》

(9)文字的排列再怎么中规中矩/还是难逃蛛丝马迹。(《午间阅读》)

(10)这雨声捣破重重叠叠的文字/踱出天文的描述。(《雨迹》)

以上四例中的“文字”同前述“语言”一样,作为诗歌写的(用的)就是语言文字,但同时又于诗中拿语言文字“说事”,是对语言文字的显性运用。只是以上关于“文字”的运用保留了更多的基本义。

相对较为微观的语言文字类语象于《诗目所及》中主要有“词汇”“词语”“语法”“句法”“句子”“文章”“对话”“隐喻”等。其中,“词汇”“词语”“语法”“句法”“句子”是可供利用的语言资源。例如:

(11)窗前的树木已喊哑了嗓子/一个个词语鲜红地冻结在枝头。(《春天的夜晚》)

(12)阿婆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口中悬着的词语拖着彗星一样的长长意蕴。(《阿婆来访记》)

(13)睡眠中嘀嗒声穿墙而来/其他声响的粉尘/披在词语的屋宇上/通不过沉默。(《睡眠练习》)

以上三例“词语”均具体可感。

(14)含糊的语法让世界支离破碎。(《轭》)

上例的“语法”既是夸张,也被赋予了特定的能动性。

(15)渝湘黔交界处多山语/山头是词汇/流水是句法/水码头的人影/天然声情并茂/从重庆、涪陵、武隆、秀山/窜到文字里的茶峒。(《边城印象》)

上例是宏观与微观的综合。“山语”和“文字”是宏观语象,“词汇”“句法”是微观语象,“词汇”“句法”和“文字”均为暗喻的喻体,附加义丰富。

“对话”“隐喻”“文章”“诗”是过程或成品。例如:

(16)而我得以回到房间/在一幅冷宫弃妇的字画前读不尽古今对话。(《轭》)

上例的“对话”已非实际的面对面的对谈,属语意扩大。

(17)抬头望/树长得像大地发疯的手指/到了政府广场才明白/我的生活被一个时代的隐喻含在嘴里。(《一张隐喻的嘴》)

上例的“隐喻”是个隐喻。

(18)我在文章之外的空虚形成了悬崖一般的压力/椅子和床都已碎裂,像思想的玩具(《春天的夜晚》)

(19)我曾经写过一首诗/还留在瓦尔登湖的树梢/看顾着一只小麻雀/对梭罗的信任/(《麻雀,新生儿和鱼》)

以上两例的“文章”和“诗”保留了较多原意,但结合语境,又可以生成新的语意,且是在诗这个大的语境中被使用的。

饶有意味的是,以上这些语象合集起来,几乎覆盖了语言文字及其运用的所有核心“关键词”。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些语象是“词语”,而不是概念。语象一定是从语词制造或转化而来的图象,而不是人头脑中关于事物或事件的图象(37)李心释.语象与意象:诗歌的符号学阐释分野[J].文艺理论研究,2014(3):196.。

最后,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将语象这个术语归属于现代修辞学,其实是某种权宜之计,并非人为地划出学科畛域,主要目的是借此尽量区别易与其混淆的“意象”,这并不妨碍人们仍然在符号学、诗学、文学批评等领域使用之。毕竟现代修辞学也是一门外延十分宽泛的与诗学、美学等相邻相近学科有诸多交集的学问。况且,在我们看来,学科、学问一定是开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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