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 国（安徽）

兴国军富民监又称大冶监，为宋代铸币机构，设立于北宋，兴盛和最终被兼并于南宋。关于其在南宋的经历，《宋史·食货志·钱币》明确记载：乾道六年（1170）“以发运司通领四监：江之广宁监，兴国之大冶监，临江之丰余监，抚之裕国监……其大小铁钱，令两淮通行。”又载“嘉定五年（1212），……京西、湖北之铁钱，则取给于汉阳监及兴国富民监，后并富民监于汉阳监，以二十万为额。”所以当下但凡涉及南宋时期该钱监的文章，所见如《南宋江北铁钱若干问题》[1]、《宋代大冶富民监存世时间考》[2]、《宋代大冶富民监地址问题的商榷》[3]等较有影响的论文皆依此说，认可大冶富民监于南宋乾道六年开始铸造铁钱，延续四十多年，至嘉定五年前后并入汉阳监。

明确记录在案的史料本来应当是可信的，但问题是，南宋铁钱监所铸造的钱币有一大特色，区别于同时期的铜钱，即：在钱币的背面铸造地名或监名。例如上文所言及的“江之广宁监，兴国之大冶监，临江之丰余监，抚之裕国监”，这四钱监在乾道、淳熙年间的铸币，钱币背面皆铸有“广、冶、丰、裕”等监别文字（图1-8）。这些文字为后人区分和研究各钱监铸币提供了方便。

图1

图3

图2

图4

图5

图6

图7

图8

自淳熙七年（1180）始，南宋朝廷又统一规定了各铁钱监的铸币版式：面文依旧铸年号和宝文，背文上纪监（地）名，下纪年号的年序。留存于世的舒州同安监、宿松监，蕲州蕲春监皆如是（图9-11）。此铁钱版式一直延续到南宋末年，铁钱监全部罢废为止。但淳熙七年以后，江西四钱监史料少有记载，更不见存世钱币实物。具体到大冶富民监，正如铁钱收藏和研究大家徐达元先生所言：“富民监铸币情况，仅背‘冶’乾道元宝和淳熙元宝两种折二铁钱（存世）。而历来钱谱和出土报道中未见（大冶富民监）绍熙、庆元、嘉泰、开禧、嘉定等铁钱。所以，该监孝宗淳熙七年以后的铸币情况尚待深入探究。”[4]

图9

图10

笔者近因收藏和研究南宋铁钱之需，重温有关南宋钱监和铸币方面的历史文献，对兴国军大冶富民监的兴废沉浮，有了一些新的发现和认识，作此小考，请方家斧正。

图11

兴国军大冶富民监本为铜钱监，最初设立于北宋皇祐元年（1049）[5]。南宋初“建炎经兵，鼓铸皆废”[6]，富民监也不能幸免。南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根据朝廷规划的铁钱行用区之需，大冶富民监纳入江西四钱监区块管理，并恢复生产，改铸铁钱。“以发运司通领四监。江之广宁监，兴国之大冶监，临江之丰余监，抚之裕国监。”[7]这时的发运司即后来的铸钱司，主管官史正志，兴国军大冶县富民监的监丞为徐桩，年铸造额不过六万缗[8]。

以铸造铜钱起家的大冶富民监铸造铁钱却总是力不从心。乾道七年（1171）铸钱司成立，江璆为主官，至五月底“契勘江西路四监铁钱已铸到三万余贯”[9]，仅朝廷规定额度的十分之一。“（乾道）八年（1172），以江州、兴国军铁冶额亏，守贰及大冶知县各降一官。”[10]“知兴国军向澹、通判王杞，知大冶县郑梓各特降一官。”[11]可见兴国军大冶富民监铸造铁钱真的很不争气，而朝廷对兴国军、大冶县、富民监官员的处理也真的不手软。无奈，因不能完成铁钱铸造任务，只能请求朝廷减额：据兴国军申“富民监岁额铸钱十万贯，及补填乾道七年未铸钱，本监见管工匠二百余人，假令昼夜不歇，未能及额。望欲裁剪，令有事力监分均认。”[12]结果朝廷还是对大冶富民监额度作了适当下调。

就这样到了乾道九年（1173）九月，“王楫、李大正各加江淮、荆、浙、福建、广南路提举坑冶铸钱公事，并填见阙”[13]。这时期的南宋坑冶铸钱事务由两司分置管理。淳熙元年（1174）闰正月五日工部状批复了王楫、李大正的分工“江南、淮南、两浙、潼川、利州路分隶饶州司，江西、湖广、福建.分隶赣州司。”[14]兴国军大冶富民监本属李大正的赣州司，但后因考虑到两司产量额度的均衡，将之划归了王楫的饶州司。“今来虽将见管坑场分隶两司，所有旧坑多系江西赣州一司管内，窃虑江东饶州一司无所措置，今欲于江西管内取拨江州、吉州、抚州、兴国军、隆兴府，却隶饶州司。从之。”[15]这一调整得到朝廷批准。

随着人事的调整，南宋即将颁布一项金融货币方面的新政。而由于新政的实施，一直落后的大冶富民监竟然获得了短暂的兴盛。淳熙元年十二月朝廷宣布：“罢铁钱，改铸铜钱”[16]。紧随其后就宣布了铁钱监的停产：“（淳熙）二年（1175 年）春正月甲午，废同安、蕲春监”[17]。年年完成和超额完成任务的舒州、蕲州钱监，因铁钱的罢废而被废罢。大冶富民监没有废罢记录，笔者根据史料碎片拼图汇集，得出结论，该钱监应当是改铸铜钱了。

（补述：《宋史》与《宋会要辑稿》在罢铁钱、铸铜钱记录的时间上略有差异。《宋会要辑稿》载：“淳熙元年正月十一日，诏：舒、蕲州住罢鼓铸铁钱……”这似乎比《宋史》的记载早了近一年时间）。

大冶富民监改铸铜钱，并非笔者妄加猜测，证据至少有三：

其一，史料清晰记载了“罢铁钱，改铸铜钱”这一重大举措。究其原因，与当时的历史背景有关。起先，在长江以北淮河以南划分铁钱区，是针对金国实施铜钱封锁的需要。乾道年后期，两国关系有所缓和。或因宋、金两国都珍惜这难得的和谐，岁末年初，皇帝生辰，两国皆互派使臣贺岁、祝寿。乾道九年十二月，宋廷竟然下旨：戍边军队，不要派间谍去金国刺探军情，不要鼓励金国边境军民反水来降。“（乾道九年十二月）未朔，戒敕沿边诸军，毋辄遣间探、招纳叛亡。”[18]双方都不愿意打破这和谐安宁的局面。在这样的背景下，边境贸易一定很活跃，铁钱理所当然成了贸易的绊脚石。权衡利弊，朝廷最终选择了“罢铁钱，改铸铜钱”的举措。可见大冶富民监停铸铁钱，恢复铸造铜钱，实乃朝廷意愿和形势之需，可谓顺势顺时。

其二，史载：淳熙元年二月十三日，中书门下省言“提点铸钱王楫兴复坑场，鼓铸精致，合行推赏。诏王楫转一官，更减二年磨勘；监督官章洞、监官周椿、沈作宾各减二年磨勘；叶箦减二年磨勘。李大正候所铸钱起到行在，量度推赏”[19]。过后不久，史载李大正所铸钱币也起运到了行在（南宋的临时首都临安，即今之杭州市）。

此前，大冶富民监铸造铁钱一直欠额和亏损，停铸铁钱改铸铜钱后竟然面貌一新，所以才有“兴复坑场，鼓铸精致”的溢美之词。另外，两位铸钱主官所铸钱币“起到行在”也很能说明问题了。当时的铁钱在长江以北流通，是不能也无需南运过长江的，更没有必要“起到行在”。只有铜钱才须运入行在府库，供朝廷开支，发放全国。

此外，史料还有更具体的铸钱司铸造铜钱的记录。淳熙三年（1176），户、工部一份奏折明明白白记录了王楫所统管的铸钱司铸造的是铜钱：“提点铸钱王楫鼓铸铜钱递年亏减，却以打造麻扎及雁翎刀为词，又乞以元降铸本旧钱通计新钱起发，失鼓铸本意。诏楫降两官，仍自淳熙三年为始，须管每年鼓铸数足，不得拖欠。”[20]由此是否可以推断，王楫所属钱监在这一时间段里鼓铸的是铜钱，因而铸量不如之前。

其三，南宋洪咨夔撰写过一篇《大冶赋》，全篇以文学的手法描述了那个时代铸币工艺和技术流程的全过程：“于是铸钱使考其会，辨铜令第其品。丁夫竭作，匠师欢奋，煤突整洁，炭户充韧。鼓两仪之侖而大播，役六丁之工而迭运。……液爰泻于兜杓，匣遂明于模印。撅之落落，贯之磷磷。嗟之以风车之輣轧，辘之以水轮之砰隐。缯网涓拭，蛊核磨楯，肉好周郭，坚泽精紧。文劲银钩，色莹玉填。即刮垢以磨光，始结缗而就准。”这既是一篇用词绚丽的文学作品，也是一份珍贵的冶炼铸币技术史料。当然，通过“辨铜令第其品”的叙述以及通篇来看，所言是铸造铜钱而非铁钱。

洪咨夔，南宋嘉泰末、嘉定初年进士，同期为饶州教授，《大治赋》或亦成于这一时期。当然“大冶”并非特指大冶县，从通篇内容看主要指冶炼铸造。但通过篇首按语“余宦游东楚，密次冶台”的注释，我们知道洪咨夔的确是在多次游历参观了位于东楚兴国军的大冶富民监才成就了这篇恢弘的诗赋！这也正好证明了嘉泰末、嘉定初年，兴国军大冶富民监仍在生产，并且铸造的依然是铜钱。还可解释，为什么有关大冶富民监的记载常出现于历史典籍中，却“未见绍熙、庆元、嘉泰、开禧、嘉定等铁钱”存世。因为南宋所有钱监铸造的铜钱，正面是年号和宝文，背文只铸年号的年序，不铸监名（极少数铜钱除外）。大冶富民监铸造的铜钱，最终都将混杂于全国各钱监所铸的南宋铜钱之中，流向市场，无可分辨其出处。

嘉定五年前后，大冶富民监并入汉阳监。其兼并细节不得而知，但无非两种方式：1.汉阳监一监两地，即大冶富民监在原址铸造铁钱，背文监别用的是“汉”字，额度纳入汉阳监统计，成了汉阳监的分监（炉）；2.人员、设备、原料整体并入汉阳监地址，通过兼并来扩大汉阳监的生产能力。

史载：“嘉定五年六月乙酉，禁铜钱过江。”[21]这与大冶富民监停铸铜钱，并入汉阳监铸造铁钱并非巧合，正好说明南宋朝廷在江北地区禁铜钱、行铁钱，新一轮的紧箍咒已经收紧。“嘉定七年十二月甲午，复罢同安监铸钱。”[22]此后，南宋整个江北地区仅存蕲春监和汉阳监，支撑着铁钱区的货币铸造和发行。所以，史载“京西、湖北之铁钱，则取给于汉阳监及兴国富民监”，但大冶富民监作为独立的造币机构，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注释：

[1]汪圣铎：《南宋江北铁钱若干问题》，《中国钱币》1998 年02 期。

[2]陈军：《宋代大冶富民监存世时间考》，《湖北师范学院学报》2010 年03 期。

[3]曲毅、周卫：《宋代大冶富民监地址问题的商榷》，《湖北钱币专刊》2006 年总05 期。

[4]徐达元：《南宋富民监及其铸币考证》，《安徽钱币》2005 年02 期。

[5]（清）徐松 辑，陈智超 整理《宋会要辑稿补篇》载：“兴国军大冶富民监场，皇祐元年置。”

[6][7][10]（元）脱脱等：《宋史·食货志·钱币》。

[8]（清）徐松 辑：《宋会要辑稿·职官四三》（乾道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其兴国军富民监六万理充发运司三十万贯之数。”（乾道六年十二月十九日）“右迪功郎徐桩〔监〕兴国军大冶县富民监”。

[9][11][12][13][14][15][19][20]（清）徐松 辑《宋会要辑稿·职官四三》。

[16][17][18][21][22]（元）脱脱 等：《宋史·本纪·孝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