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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史视角下的熊佛西《一片爱国心》

2020-03-02李涛

剧作家 2020年4期
关键词:爱国心公演大公报

■ 李涛

熊佛西先生的剧作留存于今的有四十余部,三幕剧《一片爱国心》曾轰动一时,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和美感魅力吸引了全国各地的观众,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对这部作品的演出史进行探析,将有助于深化对熊佛西戏剧创作的研究,描绘出现代话剧发轫期的演出概貌与观众审美、接受状况。

《一片爱国心》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原革命党人唐华亭的日籍夫人秋子在日本当局的授意下,逼作为实业督办的儿子在出卖中国矿山权益的契约上签字,丈夫和女儿亚男强烈反对。该剧以家庭冲突影射国家矛盾,从而展现了爱国与卖国之间不可调和的斗争。

这部作品是熊佛西留学美国期间创作的,首发于1926 年5 月至6 月《东方杂志》第23 卷10至11 期,次年收入北平古城书社版《佛西戏剧》。熊氏本人在该书的序言中说,《一片爱国心》与《洋状元》二剧,“经各地剧团先后排演,其次数约在百次以上”[1]。又据《大公报》所载广告:“熊佛西先生所编的戏剧,早已誉满中外,而《一片爱国心》一剧,更为人所称道,国内各著名学校,排演是剧者,已百有余次。”[2]一部戏剧作品在问世一年多的时间里,有如此成绩,实不简单。

整个三十年代,尤其是九一八事变之后,《一片爱国心》在全国各地频繁上演,直至全面抗战初期。

一、话剧艺术的启蒙

熊佛西深谙编剧之道,他的作品普遍具有强烈的舞台意识,《一片爱国心》的编剧技术广受赞誉:“情节曲折,结构完美,最适于舞台上表演。”[3]即便是对熊氏创作有过微词的剑啸,也评价说:“《一片爱国心》可以说是他一本代表作,技术、思想,都很可观。”[4]该作品深入浅出、雅俗共赏,没有陈意过高的毛病,在话剧艺术尚未拥有更大的观众群体时,用以普及,更为适合。

根据目前见到的材料,《一片爱国心》首演是在1926 年11 月,熊佛西主持的国立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戏剧系之第二次公演。因为长度关系与当时的演出习惯,同时上演的还有丁西林的《亲爱的丈夫》。据当时参加演出的萧昆回忆,演出持续了一个月,北大、清华的学生都专程到艺专礼堂来观看[5]。1927 年4 月,戏剧系第三次公演,《一片爱国心》再次与观众见面。

1929 年9 月,戏剧系走出校园,在天津演出《一片爱国心》《压迫》《醉了》《哑妻》四剧。《一片爱国心》的演员阵容为:张镜如饰演唐亚男、张寒晖饰演唐夫人、韩廷让饰演田妈、谢兴饰演唐少亭、张丕环饰演周芝芳、王瑞麟饰演唐华亭[6]。这是该剧的“原班人马”首次面向更广大的观众群体。之所以选择天津,导演兼舞台监督熊佛西表示:“因为天津是北方唯一的商业中心,商业中心往往是文化中心。”[7]他希望这些一直在校园里演出的作品能够得到社会的批评。演出前三天,熊佛西来到天津布置舞台,《大公报》对其行程进行了报道。记者获悉,这些戏“现均排练精熟,连日在平(北平)已曾作化装排演,并将各剧每幕精彩处摄成照片,临时将刊书报,以便观众赏鉴。并闻将在津市各报出特刊号,以广介绍此新兴戏剧艺术”[8]。熊佛西本人也在报上发表文章,着重阐释了民众戏剧的观念,并对此次公演的意义与剧目做了说明:“我们这次为天津民众选择了四个剧本,我们认为是艺术的剧本,同时也是最民众化的剧本。”“知识阶级可以看,非知识阶级也可以看,能使一般人笑,能使一般人哭。”[9]

无论是接受新闻界采访,还是撰文宣讲,用意都在吸引观众,表明主张,发出话剧的声音。这些做法对当时惯看京剧、文明戏与落子的天津观众来说,是非常必要且有效的。

《一片爱国心》9 月6 日夜场、7 日日场、8日夜场在明星戏院上演,同场演出的是丁西林的独幕剧《压迫》。戏剧系同学的倾情表演获得了成功,观众不吝赞美,在报纸上发表了他们的观感。“表演过四百多次的《一片爱国心》是熊佛西先生费了无数心血创作出来的,这个剧本非但在对话上锋利、动作上讲求,而且发音的高低、光线的浓淡,在天津不敢说是绝后,可以大胆的说他一句空前。”[10]“揭幕以后,全院电灯息灭,只是舞台上有灯光,叫观众的视线集中于舞台。这是剧场的新设施,近来旧戏场内也有用这种方法的,但是还没有怎样的普遍。又布景方面,他们用最简单而且与剧情最调和的布景,这也是一种新气象。”[11]

遗憾的是,虽然叫好甚多,这次演出的卖座率却不高,“白天上座不过三成,夜间亦不过四成”[12]。有人分析是票价过高,但也有人指出,是话剧在天津还没有观众。此外,艺术家不谙生意经,与剧场经纪人及社会上商业界沟通欠佳,也是一个原因。《戏剧与文艺》登载了此次演出的账目,卖票所得总计1323.30 元,收支相抵,略有盈余。此次公演最重要的收获是起到了话剧的宣传与实验的巨大影响的作用。

在中国话剧尚未进入职业化时期,《一片爱国心》的演出主体主要是各地学校及爱美剧团,它为话剧锻炼了队伍,培养了人才,培育了观众,在进行话剧启蒙的同时,也起到了启发民智、传播新知的作用。1929 年1 月,在民气闭塞、新思潮与新知识颇难传播的河北正定,第八师范向社会开放,并演出话剧。演剧室只容六百余人,故窗台上亦满立观者,导致玻璃被挤碎。媒体评价《一片爱国心》“入情入理、惟妙惟肖”“能于演剧之中,寓唤醒民众之意”[13]。在这部作品的演出史上,类似例子还有不少,这是中国话剧先驱者们写下的宝贵一页。

二、爱国主题的深化

五四以来,爱国主义主题的新文学作品屡有出现。反映在诗歌创作上,闻一多、郭沫若的作品极为突出。《一片爱国心》是这一主题在戏剧舞台较早的有影响的呈现。

闻一多与熊佛西同在美国求学,他常对熊佛西说:“诗人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14]诗人炽热的情感对同为海外游子的熊佛西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一片爱国心》便是他心系祖国的激情之作,对祖国命运的关切与反对帝国主义侵略的民意相激发,年轻的剧作家触摸到了时代脉搏。

熊氏本人曾对作品的主题进行了这样的阐释:“《一片爱国心》是描写爱国之爱与骨肉之爱的冲突,换句话说,就是家庭制度和国家制度的冲突,这是现代国与国间、人与人间常常发生的冲突与悲哀。剧中人物个个天性驯良、个个情爱纯洁,不知为了什么,终于演成悲剧。”[15]“这个剧本的中心焦点是描写国家制度与国际理想的冲突,伦理天性与种族观念的悲剧,是普遍的描写‘个人与国家,个人与家庭,国家与国家’的冲突,由此冲突而演成的悲剧。”[16]

以熊佛西的文化背景而论,他希望将作品置于更大的关照下,揭示“爱国”与人性之间的矛盾,并强调其悲剧性,而不是简单地空喊口号。应该说,这样的带有世界主义倾向的观念有些超前,但在《一片爱国心》初期的演出中,因为作者的强调,观众基本上是出于这样的立场来接受的。如在天津演出,媒体的评价便与其阐释基本一致:“轰动全国的《一片爱国心》,这剧本所指示给观众的一个是爱亲之爱,一个是爱国之爱,其次就是两种爱的冲突。这两种爱的冲突,已经赐与国民一个很大的教训。在剧本的内容说,第一幕是国旗问题,第二幕是签字问题,这两幕都是站在国的立场上,都是以爱国作起点的。第三幕剧情的悲惨,尤令人悱恻不置。”[17]

但是,1931 年9 月18 日夜,日本在中国东北蓄意制造并发动了一场侵华战争,在民族危难之际,这部作品的意义也发生了转变。9 月18 日,沈阳紫薇剧社公演《一片爱国心》。“不图是夜紫薇社选用该剧,而该剧甫经闭幕,则日兵果至,炮声满城矣!是殆亦天意欤?剧终已近十一时,演员半途,即有闻铁骑声者,真不知作何感想也。”[18]这真是戏剧史上少有的故事,“国家不幸诗家幸”,《一片爱国心》就这样从一支芦笛变为号角,全国各地,搬演无数。而在不同的语境下,观众对它的理解也在发生着变化,作者最初的那种逾越自己民族、国家的道德义务感,摆脱自己国家和民族的局限性的愿望,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被抽离,作品的主题变得更加鲜明、直接。于是,在尚无更多的相同题材的作品问世之前,《一片爱国心》先声夺人。熊佛西自己后来也自豪地说,《一片爱国心》“是我国反日最早的一个剧本。这剧本(民国)二十年便在国内普遍的演出。”[19]

像这样“爱国与爱情的冲突,悲伤与凄凉的哀歌”,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引起众多国人的共鸣,许多地方都用它来激发民众的爱国热情,鼓舞士气。“《一片爱国心》是一个很老的剧本,可是在这非常时间,还有着国防上的意义。主要的题意是描写一个因革命逃亡日本的唐华亭和日本女郎秋子结婚后,引起了爱国与爱情的冲突,造成了一个家庭的悲剧。当时对白中说‘我是中国人我爱中国’等这类话的时候,台下观众爱国的情绪也兴奋起来了。”[20]

在这样的氛围下,熊氏本人也对剧本进行了修改,1937 年,抗战剧团旅汉宣传公演,据媒体报道:“《一片爱国心》为熊佛西编导之三幕悲剧,写伦理爱与国家民族爱之冲突,终为民族牺牲个人,为国家捐弃家庭。是剧原写成于五四运动后反日高潮中,十余年,遍演于南北各地,倍受欢迎。此次公演,复经熊氏修改,予以新生命,使之更适应抗战之需要,其感染力量,亦必倍于往昔。”[21]虽然我们无从见到相关文本,无法了解具体改动,但为契合抗战形势有所增删,反映了剧作家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在时代的洪流中闪亮的愿望。

《一片爱国心》的足迹还到达了远在欧洲的比利时。1929 年,曾就读于艺专的留学生袁中道与同学一起排演此剧。一位比利时老先生在观看了演出后说:“它能将中国的国民性,忠孝及爱国的精神充分表现出来。”[22]

共赴国难的集体意识,在不同时空的持续演出,令《一片爱国心》跻身中国经典话剧之林。“话剧中写爱国思想者殊寥寥,此则于婚姻问题、社会问题之外别创一格者。近人为抗日而编著之戏剧,已渐渐有之,但如此剧之有含蓄,近情理,富曲折者,仍不多见。我与日本之仇一日不解,国人爱国之心一日不坚,则此剧便有存在一日之价值。”[23]

时隔多年,研究者给出这样恰如其分的评价:“他的现实主义代表作《一片爱国心》比较真实典型地反映了社会风貌。”“以充沛的爱国热情,发出了对日本帝国主义和卖国政府的强烈抗议,使我们看到他在‘五四’时期闪烁的思想火花。”[24]

三、报刊等媒介的参与

熊佛西非常重视戏剧文本的保存与传播,最初发表《一片爱国心》的《东方杂志》是一本非常有影响的刊物,许多剧团就是从这里获得了剧本。此外,收录该剧的《佛西戏剧》1927 年出版,为排演提供了方便。

这一时期的一些文学、戏剧作品选本,也推动了该剧在更大范围的演出活动。如上海仿古书店的《现代戏剧文选》、亚细亚书局的《现代中国戏剧选》、文化学社的《现代剧选》、中华书局的《中华现代文学选(戏剧选)》等,都收入了《一片爱国心》,这些选本的定位、面向的读者群各异,它们的发行传播在《一片爱国心》经典化的过程中功不可没。

在天津公演期间,《大公报》《商报》《庸报》《益世报》《北洋画报》《玲珑画报》等都进行了报道。演出后一个月,戏剧系还出版了《戏剧与文艺》“天津公演专号”,汇集相关文章,成为一份宝贵的文献。

二三十年代,围绕《一片爱国心》在各地的演出,报刊登载了大量的剧讯、剧评,以及相当数量的剧照。虽然今天看来,这些内容往往过于简单,但却足以证明该剧受欢迎的程度。从一些剧照刊发的版面及文字说明,亦可窥见当时媒体是将话剧当作一种新文化符号来标榜的。如“爱国女校表演《一片爱国心》”“私立惠兴女中表演《一片爱国心》两主角辛玉琴胡筠蒨二女士”“平校游艺会中之一脔:北平大学男附中女同门之《一片爱国心》”“北京翊教两女生表演《一片爱国心》之日妇化装”等;而观众也将观剧行为上升到一个具有教化意义的高度:“(艺专)所演各剧,拟皆有一种新的道德的见解,含蕴于内,潜移默化,此其裨益于中国之文化,良非浅鲜。”[25]

九一八事变后,上海的菁莪剧社在一次赈灾活动中献演《一片爱国心》,据说还是应云卫的主意。《新时代》周刊登载了《菁莪剧社公演< 一片爱国心> 特辑》。剧社同仁认为:“我们深知道,和民众最关切的艺术是戏剧……我们要想中华民族的永存,除却唤起民族意识的觉悟,再没有第二个更好的捷径!”[26]“我们该是醒悟的时候了,我们该把我们那个奄奄一息、行将垂毙的民族之魂扶起来啊,我们都该反抗地呼道:‘我们爱我们的中国!’”[27]《一片爱国心》中喊出的“我爱我的中国”,就这样通过传媒持续的关注,通过不断的演出,走进中国话剧的历史。

注释:

[1]熊佛西:《序》,《佛西戏剧》,北平:古城书社,1927 年,第2 页

[2]《佛西戏剧》广告,《大公报》,1927 年11月3 日

[3]王哲甫:《中国新文学运动史》,北平:杰成印书局,1933 年,第168 页

[4]剑啸:《中国的话剧》,《剧学月刊》,1933 年8 月,第2 卷第7、8 期

[5]萧昆:《忆熊先生在北京艺专二、三事》,上海戏剧学院熊佛西研究小组编:《现代戏剧家熊佛西》,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5 年,第357 页

[6]《戏剧系第一届毕业同学游行公演特刊(一)》,《大公报》,1929 年9 月6 日

[7]熊佛西:《我们来津公演的意义》,《大公报》,1929 年9 月3 日

[8]《熊佛西氏來津》,《大公报》,1929 年9月3 日

[9]熊佛西:《我们的戏剧与天津民众》,《大公报》,1929 年9 月4 日

[10]逊之:《一片爱国心 几行同情泪——看了一出悲剧后的感想》,《大公报》,1929 年9 月8日

[11]聊止:《看了〈一片爱国心〉以后——一些零碎的感想》,《大公报》,1929 年9 月9 日

[12]竺冈:《艺术与天津民众》,《戏剧与文艺》,1929 年第一卷第二期

[13]《正定第八师范之大开放》,《大公报》,1929 年1 月9 日

[14]熊佛西:《悼闻一多先生》,《文艺复兴》,1946 年第2 卷第1 期

[15]熊佛西:《我们的戏剧与天津民众》,《大公报》,1929 年9 月4 日

[16]熊佛西:《学习戏剧的一段回忆》,《熊佛西戏剧文集》编委会:《熊佛西戏剧文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 年,第1019 页

[17]逊之:《一片爱国心 几行同情泪——看了一出悲剧后的感想》,《大公报》,1929 年9 月8 日

[18]秋尘:《悲剧中的悲剧》,《北洋画报》,1931 年10 月3 日

[19]熊佛西:《学习戏剧的一段回忆》,《熊佛西戏剧文集》编委会:《熊佛西戏剧文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 年,第1018 页

[20]鉴文:《省立上中“我们的剧社”公演记:爱国与爱情的冲突 悲伤与凄凉的哀歌》,《大公报》1936 年12 月23 日

[21]《剧讯》,《大公报》,1937 年12 月8 日

[22]《通讯》,《戏剧与文艺》,1929 年第一卷第二期

[23]白藕:《一片爱国心》,《北洋画报》,1933 年2 月11 日

[24]丁罗男:《熊佛西戏剧思想简论》,《二十世纪中国戏剧整体观》,上海:文汇出版社,1999年,第209、185 页

[25]熊大佐:《戏系公演以后的一封信》,《大公报》,1929 年09 月13 日

[26]震涯:《菁莪剧社的过去和将来的使命》,《新时代》,1931 年9 月27 日第十二期

[27]敬斋:《我们的企望》,《新时代》,1931 年9 月27 日第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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