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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析扎米亚京在小说《洞穴》 中的隐喻

2020-03-01陈汝岚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4期
关键词:洞穴隐喻人性

摘 要: 俄罗斯白银时代的作家扎米亚京作为冷静独立的“持不同政见者”,用看似荒诞的笔触展现了俄罗斯 20世纪 20年代初知识分子艰难、矛盾的处境。本文以小说《洞穴》 中的隐喻作为切入点,揭开晦涩文字背后的深义,探讨人性在极端环境下的异化与挣扎。

关键词:扎米亚京 洞穴 隐喻 人性

一、序言:隐喻的特征与本质

俄罗斯作家扎米亚京的中短篇小说《洞穴》是一篇初读觉得甚是隐晦的作品,原因在于这篇文章从标题到文中各处描写都渗透了隐喻的表现手法,文字和形象在熟悉和陌生之间游离。

“隐喻最重要的语义特征包括:矛盾性、模糊性、不可穷尽性、系统性和方向性,等等”a。“矛盾性”只是隐喻的表象,从本质上说,“隐喻是以喻体和本体之间的相似性作为意义转移的基础的”b,所以隐喻的本质还是“相似性”。而语言中的隐喻必须放在语境的框架下才能理解,因此,我们必须结合“语境”寻找喻体、本体的“相似性”特征,才能揭开隐喻“矛盾性”“模糊性”的外衣,体会作者表达的原始诉求。

二、标题的隐喻:矛盾的汇聚点

《洞穴》讲述了一对住在洞穴里的知识分子夫妇马尔金和玛莎在柴火告罄时忍受严寒的故事。丈夫马尔金为了能在妻子命名日那天有柴烧,在激烈的内心斗争后,昧着良心偷了邻居奥别尔德绍夫家的几块木柴。邻居发现后告发了马尔金,居委会主席谢利霍夫上门催其还柴。马尔金在良心和恐惧的折磨下,准备服毒自杀;更可悲的是,妻子竟然向丈夫乞求这唯一的毒药,仿佛死亡是解脱的天堂。

这篇小说写于1920年(发表于1921年),十月革命后的俄罗斯正经历“战时共产主义”政策下的物资匮乏。很显然,作者借“石器时代”的荒凉影射当时彼得堡人民困窘的生活。为何使用隐喻?原因有二:一是语言上的创新,将熟悉的话题陌生化,更好地传达所谈事物的特征。“石器时代”与现代文明形成强烈的对比,暗指人民过着近乎原始的贫困生活。使用“隐喻”的第二个原因是当时俄罗斯严格的书刊检查制度,迫使作者只能借古讽今,虚实相间。

谈到创作背景,我们先来了解一下作家叶甫盖尼·伊万诺维奇·扎米亚京(1884—1937)。他的一生充满悲剧色彩, 始终是“持不同政见者”。在俄罗斯帝国时期,他参加学生革命活动,加入布尔什维克党,多次被逮捕、流放,其作品被禁。而在十月革命之后, 他对布尔什维克当局的政策毫不留情地指责,并退出布尔什维克党。1921年(一说是1920年),他创作了20世纪第一部反乌托邦小说《我们》。1927年该小说在布拉格出版之后,苏联当局剥夺了扎米亚京写作和出版的权利。1932年他流亡法国,1937年客死巴黎。扎米亚京是白银时代作家的杰出代表,他以讽刺、荒诞闻名,作品多针砭时弊,充满了对人、对革命、对俄罗斯的深深忧虑。他提倡走“阻力最大的路”c,坚持自由独立的思考。

小说的时间、空间背景很模糊。通过“几个世纪以前彼得堡曾在这里”d,可推出故事发生在彼得堡,通过“电灯”“熨斗”“钢琴”,得知是在现代社会。但标题的“洞穴”,开头的“冰川,猛玛,荒原”,还有“浑身缠满兽皮、大衣、被单和破衣烂衫的穴居人”,这些描述给人一种强烈的时空错位感,把读者拉回到遥远的“石器时代”,拉到荒凉的洞穴中。

我们来看看“洞穴”这个标题的隐喻形成机制。莱考夫认为,“隐喻意义是源域事物的部分特征向目的域映射的结果”e“在理解过程中,源领域事物的特征向目标领域转移”。f那么,“洞穴”这个源领域的概念有哪些特征?

在基本含义上,“洞穴”直接指向“石器时代”的时间背景,这一点前面创作背景已经分析过了,是对当时社会贫困生活的影射。

在外在特征上,文中对“洞穴”的描述有:“黑暗的洞穴”“洞穴的黑乎乎的拱顶颤动着”“昏暗的结着薄冰的窄道”“呈拱形的天花板渐渐下沉,压扁了椅子,写字台……”“书房的地板是一块冰”“……巨大的、死寂的洞穴”“冰冷的穿堂风”,通过这些描述可以总结出“洞穴”的特征:狭窄,封闭,黑暗,寒冷,令人压抑,给人带来一种恐惧和绝望的情绪。

在文化内涵上,小说中把“洞穴”比作“诺亚方舟”,赋予其深刻的文化意义。“在洞穴的彼得堡的卧室里,就好像不久前在诺亚方舟上一样:各种洁物和不洁物被洪水的激流冲得七零八落”。在《圣经》故事中,大洪水是人类面临的灭顶灾难,而诺亚方舟是人类唯一的避难所。在这篇小说中,穴居人也只能“从一个洞穴退往另一个洞穴。……再也无处可退了”。这里的“洪水”可以理解为当时俄罗斯混乱的内战局面,也可以理解为十月革命带来的动荡。“洞穴”是人们最后的希望和避难所。

这就形成了“洞穴”隐喻含义的第一重矛盾:漆黑、压抑、寒冷的洞穴让人感到恐惧和绝望;而“诺亚方舟” 的洞穴又是人们最后的避难所。这是作者对于动荡时代的复杂情绪,既恐惧,又怀有一丝希望;这也是作者对于十月革命辩证的态度,曾为革命进过监狱,却在革命成功后抱以怀疑和指责,从不盲从,坚持知识分子的独立思考。另外,“洞穴”的符号学含义也很丰富。一本《符号词典》 中写道:“洞穴是宇宙的象征,它是世界的中心,是神与人相遇的地方,因为所有死去的神和救世主都在洞穴里复活。……洞穴既是安葬逝者的地方,也是隐藏秘密的地方,既是人类起源的地方,也是人死后埋葬的地方。”g

另一本《符号词典》中也有相似的阐述:“洞穴是避难所,象征娘胎,象征生命的诞生与重生。但它也有消极的象征意义——阴间,通往地狱的入口;心理学认为它象征被压抑的潜意识。……基督教认为洞穴是精神之源,因圣人耶稣就诞生于洞穴内的牲口槽里。……在民间神话中,洞穴经常象征不太高尚的事物,比如阿拉丁正是在洞穴里发现了宝藏,而宝藏被恶龙和狡诈的妖魔守护。”h

這是“洞穴”隐喻含义的第二重矛盾:“洞穴”既象征新生,也象征死亡;既指向美好,也通往阴暗——它是善与恶的交汇点,是矛盾的爆发点。标题含义里的双重矛盾与后文主人公马尔金的人格分裂(人性与兽性的斗争)形成呼应,这种矛盾对立的氛围也贯穿了整篇小说。

三、洞穴中事物的隐喻:对立的意象群

整篇小说都笼罩在庞大的隐喻叙事手法之下。而且,文中许多意象都体现了标题中隐含的矛盾对立。

(一)洞穴中最核心的意象——铁炉

文中第一次这样描述它:“占据这个宇宙中心的是上帝——矮脚、锈红色、敦实、贪婪的洞穴之神:铁炉。”在这次提及“铁炉”一词后,后面再未出现该词,而是将其神化,称它为“上帝”“铁的上帝”“洞穴之神”。的确,铁炉从外形上让人联想到俄罗斯多神教的神;另外,“火”在东斯拉夫民族的传统信仰中是崇拜自然力量的象征。在俄罗斯多神教中,“灶神”是家庭最重要的守护神,它维护房子的温暖和家庭的平安。可见,铁炉对于穴居人的生活十分重要。

小说中的铁炉有两副面孔:燃烧和熄灭,分别展现为“慈悲”的和“漠然”两种形态。而它的燃烧状况与主人公的情绪、与故事情节的发展密切相关,可以说是情节发展的暗线(明线是时间的推移)。

第一次燃烧:当故事开头刚烧起炉子时,“上帝呼哧呼哧作响”,这时,马尔金和玛莎“虔敬地、肃默地、充满感激地把手伸向它。有那么一刻,洞穴里仿佛是春天,这一刻仿佛可以脱下兽皮,去掉铁爪、獠牙,甚至纤弱的思想的绿茎也突破冻僵的大脑的硬壳钻了出来”。这里“纤弱的思想的绿茎”指二人在炉火的温暖下,变成重新能思考会说话的人,而不是之前冻僵的沉默不语的、披着“兽皮”、长着“铁爪,獠牙”的恐怖面目。精神的重生依赖炉火的温暖,令人深思。

第一次熄灭:“洞穴之神渐渐安静、缩拢起来,无声无息了,只是偶尔发出一点点轻微的噼啪声”,此时马尔金听到楼下的邻居奥别尔德绍夫家劈木柴,他出现了第一次人格分裂,忧心木柴的事。于是他借口去楼下接水,找邻居借木柴。第一次的炉火熄灭暗示了悲剧的开端。没有炉火,没有温暖,就没有出路。

第二次燃烧:由于马尔金偷来了劈柴,29日白天再次燃起炉火。“洞穴之神的肚子一大早就塞得满满的,大发慈悲地呼呼作响”,马尔金和玛莎终于可以轻松、愉悦地回忆往昔美好的时光。炉火重新点燃了夫妻俩的幸福感。

第二次熄灭:29日傍晚,居委会主席谢利霍夫突然造访,询问劈柴的事。马尔金知道事情败露,受到良心和恐惧的折磨,在迷茫中“把最后几根劈柴扔进火炉”“毫无道理地碰到了茶壶、小锅”,水泼到炉子里,“洞穴之神发出毒蛇般的咝咝声”。这次熄灭,是悲剧的彻底降临,短暂的幸福泡沫已破灭,主人公不得不面对惨白的现实。

第三次燃燒:马尔金“重新生起了火”,但烧的不再是劈柴,而是他们以前的信札,烧的是以前美好生活的回忆。“铁神慈善地呼哧着,贪婪地吞食着……信笺”“铁炉漠然吞噬着……话语”。这次燃烧如同回光返照一般惨烈。马尔金向妻子坦白了偷柴的事实,大呼:“我全烧了——全部!我不是说劈柴!”他想说的或许是,他烧掉的还有知识分子的良知,烧掉的是对生活的信念和希望。但铁炉始终都只保持漠然,毫无怜悯之心,“铁神冷漠地打着鼾”。

结合铁炉的符号学文化内涵,以及它作为第二线索的结构功能,我们可以认为:铁炉象征人类最基本的物质需求,当它得到满足时,人们感到温暖和幸福,其精神世界获得重生;而当它得不到满足时,人们陷入恐慌和绝望,甚至丢弃精神上的寄托(信札),甚至放弃生命(蓝瓶子的毒药)。

(二)一组对立的意象群:物质与精神

除了上文提到的铁炉,文中还有一系列象征物质生活的意象:石斧、兽皮、木柴、陶片一般的小饼、五个雪白的土豆、真正的茶叶;这些物品与穴居人的起居生活密切相关,都属于实用的、与物质生活相关的事物。

文中与之相对立的象征精神生活的意象有:书籍、斯克里亚宾的74号作品、信笺,还有玛莎回忆中的钢琴、木马形状的烟灰缸、睿智的月亮、神奇的流浪琴师,这些代表了这对知识分子夫妇曾经拥有的幸福生活,都属于浪漫主义的,与精神生活相关的事物。

这些代表物质生活的事物是主人公夫妇生活的基本保障,其中最重要的是“木柴”,故事的发展脉络和木柴息息相关:缺少木柴时,夫妇二人冻得蜷缩成一团;偷到木柴后,夫妇二人才得以回忆过去与精神生活相关的浪漫情景。

除了这两组具体事物的隐喻,还有一组“上—下”的方位也分别象征了精神和物质。小说中把马尔金和奥别尔德绍夫安排成楼上、楼下的邻居,而不是同一楼层的邻居,这是为什么呢?这种别有用心的安排是因为“上”象征着上层的精神生活,马尔金一家是上层知识分子,更加注重精神层面的生活;“下”象征着下层的物质生活,奥别尔德绍夫一家粗鲁自私,注重追求物质生活。而物质生活是精神生活的基础,当物质生活得不到保障,精神世界也将崩塌,整个生活都将陷入绝境。所以,小说的末尾,马尔金坦白了偷木柴的罪行——践踏了良心准则;烧掉了信笺——抛弃了诗情画意;甚至拿出了蓝色的毒药瓶——彻底放弃生命。

这种“上—下”的象征意义在文中其他地方也有体现。比如,“在这种日子里你只要仰头向上看,只要不看见脚下的土地——你甚至可以相信,还是快乐的日子,还是夏天”“如果仰起头听那声音——那太像从前的声音”。在这些文字中,“仰头向上”指回想过去的美好记忆,用精神的力量支撑自己;“脚下的土地”指困窘的物质生活现状。

四、穴居人形象的隐喻:扭曲的人性

(一)知识分子马尔金和玛莎

小说主人公马尔金和他的妻子玛莎都是知识分子,这从他们房间里的书籍、斯克里亚宾74号作品、钢琴、信札等物件可以看出来。而且,他的邻居对其称呼名字加父称,这是很尊敬的称呼方式;居委会主席称他为“先生”,称玛莎为“夫人”,可见二人社会地位较高。但是他们在物质生活上极为贫困,连妻子过命名日都没有柴烧,他们只能怀念过去无忧无虑的生活。

主人公马尔金的肖像描写中出现次数最多的隐喻是“黏土”,比如,当他骗玛莎家里还有很多柴时,“他的脸皱皱巴巴,呈黏土色”;当他听见邻居在楼下劈柴时,他分裂成两片,“其中的一片正黏乎乎地向玛莎微笑”;当他在通过邻居家堆满柴垛的窄道间穿过时,“黏土的马尔金·马尔金内奇的一侧身子撞在了木柴上,碰得生疼——泥身上瘪进一个深深的凹痕”;在居委会主席谢利霍夫离开之前,“马尔金·马尔金内奇黏土脸微笑着”;在谢利霍夫离开之后,“浑身土色,冰冷,盲人一般,马尔金·马尔金内奇不时麻木地撞到洞穴里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的东西上”;当玛莎斥责他笨手笨脚弄泼茶壶,浇熄炉火时,“只是黏土上由于某些话,由于衣柜、椅子、写字台的硬角不断磕出的凹痕,在隐隐作痛”。

“黏土”有哪些特征?枯黄,柔软,可塑性强。用这个词来形容人,仿佛看到一个脸色苍白、表情呆滞、毫无生气的人;这团“黏土”还很容易碰撞到硬物上,表明马尔金很容易受到心灵的伤害,每次受到打击后,内心都会留下深深的伤痕。

有意思的是,当马尔金撞在硬物上时,两次出现了一只到处乱撞的小鸟。这只小鸟并不是真实出现的鸟,而是慌乱茫然的马尔金的化身。比如,当玛莎请求明天生火,他听到楼下劈柴的声音时,他分裂成两片,一片化作“黏土”,“而他的另一片,却好像从自由自在的天地中飞进房间的一只小鸟,糊里糊涂,到处乱撞,碰到天花板、玻璃窗、墙壁:‘上哪儿去找劈柴——上哪儿去找劈柴”。这只茫然无助的小鸟就是马尔金自己,他知道家中已无劈柴,而他就是撞破天花板也找不到明天的出路。第二次小鸟出现,是当马尔金准备向邻居借柴时,“一只飞进来的小鸟簌簌地扑扇起翅膀,时而向右,时而向左——突然,它绝望了,用尽全力向墙上撞去”。这其实是暗指马尔金内心的走投无路,小鸟的绝望象征了他的绝望。

马尔金在文中出现了三次人格分裂,与前文分析的标题“洞穴”的矛盾含义形成呼应。

第一次人格分裂上文已分析,是在他第一次听到楼下劈柴的声音时,他裂成两片,一片变成“黏土”,对着妻子微笑,隐瞒木柴告罄的事实;另一片变成到处乱撞的“小鸟”,寻找木柴。“黏土”和“小鸟”都是马尔金茫然无助的内心写照。面对玛莎的请求和生活的困境,他一面用善意的谎言欺骗妻子,一面绝望地寻找出路。这是谎言与真实的斗争。

第二次人格分裂。当马尔金在邻居家的窄道门外时,他犹豫是否要偷木柴,“两个马尔金·马尔金内奇进行着殊死的搏斗:那个从前的,懂得斯克里亚宾斯克的马尔金·马尔金内奇知道不能这样,而另一个新的,穴居的马尔金·马尔金内奇知道必须这样。穴居的那个把牙齿咬得咯吱吱响,把对手压在身下,掐死了……像头野兽一蹿一跳地大步往楼上跑”。这里分裂的两半,一半是善良的、知羞耻的知识分子,拒绝偷柴;另一半是穴居人马尔金,被困窘的生活异化成了“野兽”,为了满足保暖的基本需求,不顾廉耻地偷柴并逃跑。这是生活压迫之下的人性扭曲,也是小说悲剧的根源。这是人性与兽性的斗争。

第三次人格分裂。当邻居发现丢了劈柴,回来奔跑大喊时,“被劈成两半的马尔金·马尔金内奇一半儿身子看见了永恒的流浪琴师,永恒的木马,永恒的冰块,而另一半,——时断时续地呼吸——和奥别尔德绍夫一起数着劈柴”。一半的马尔金留在和妻子过去的美好回忆中;另一半的他跟邻居一起清点劈柴,面对现实的绝境。这时邻居还没有上门问罪,但马尔金已经备受良心的折磨,知道这是迟早都要面临的现实审判。这是过去与现在的斗争。

每一次人格分裂都是马尔金激烈心理斗争的产物,他的内心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是生活在过去的文明人,一个是生活在现在的野蛮人。在第二次人格分裂中,表面上是野蛮人打败了文明人,但在他内心深处,仍然深受良心的折磨,最終他的选择了人性,选择用死亡来结束这卑鄙、卑微的穴居生活。

同样作为知识分子,女主人公玛莎在文中的肖像描写有:“看起来像挂在光秃秃的树上摇摇晃晃的最后一片枯叶”“还有床上的玛莎——她躺在床上,好像平平地铺着的一张纸”“被压扁了的、纸一般的玛莎在床上笑着”。枯叶和扁平的纸人不仅指玛莎在外形上消瘦虚弱,也暗指她的内心对生活失去了希望,跟马尔金一样,被贫困压迫得没有一丝生机。

(二)暴发户奥别尔德绍夫

奥别尔德绍夫(Обертышев)i这个姓氏可以拆成“贪财敲诈者”(берун)和“骗子”(обирала)这两个词。姓氏中的隐喻暗指他是一个狡猾、贪婪、吝啬的人,由此可推测,他的劈柴(财富)来路也未必干净。再结合他粗鲁的外貌(“很久没有刮过胡子”)和粗鄙的言辞(比如,劝马尔金“书很好烧”),我们可以推断出,他代表着那个年代的暴发户:没有什么文化,但物质生活过得不错。

除了姓氏的隐喻,他的肖像描写也有很多隐喻,比如,“呲着他的石头牙,微笑着”“从杂草中钻出一堆黄色的、石头般的牙齿;而石缝中挤出一条一闪即逝的蜥蜴尾巴——微笑”。不难发现,马尔金的肖像描写的核心隐喻是“黏土”,而奥别尔德绍夫的核心隐喻是“石头”,这也是一组鲜明的对比。

石头有什么特点?坚硬,冷冰冰,武器。所以,他的性格特点与马尔金截然相反。他强壮,冷漠,时刻用武器一般的“石牙”保护自己,拒绝别人。比如,当马尔金委婉地向他借柴时,“杂草丛中露出了黄色的石牙。黄牙从眼睛里伸出,奥别尔德绍夫全身长出了黄牙,越长越长”。如此狰狞的描写让人毛骨悚然,给人一种野兽般凶猛残忍的感觉。在他拒绝借柴给马尔金之后,他“伸出他那蜥蜴般灵巧的手急速一握”,可见他的狡黠与冷漠。

有意思的是, 当作者描述到奥别尔德绍夫的妻子时,用了“母的”(самка)这个用来形容雌性动物的词,暗指他们一家人都接近于兽类,具有相当高的兽性,对他人存有极强的防备心,并漠视他人的苦难。

(三)革命政府代表谢利霍夫

居委会主席谢利霍夫(Селихов)这个姓氏的词根意为“村落遗址”(селище)、“村落”(село),他在文中可以理解为革命政府的官方代表。俄国是后起的资本主义国家,它的无产阶级形成历史较短,成分较复杂,其中有不少人来自于农村,这个姓氏暗示了革命政府当中相当一部分人的农民出身。

对谢利霍夫的肖像描写有:“早年他曾有六普特重,如今只剩下一半了,在夹克外套里晃晃荡荡,好像嵌在响铃里的核桃”“谢利霍夫穿好套靴、裘皮大衣,活像一头猛犸”。一方面,谢利霍夫和马尔金一家人相像,都瘦弱单薄,喜欢喝酒却只能用霍夫曼滴剂做酒精,可见他的物质条件也不理想;另一方面,他又和奥别尔德绍夫有相似之处,因为“猛犸”是兽性的体现(文章结尾描写奥别尔德绍夫来讨柴时,“响起了一个最强悍的猛犸的沉重、均匀的脚步声”)。他前来问责让马尔金感到极度的恐惧,因此,他也是导致悲剧的刽子手之一。

谢利霍夫尊敬地称马尔金为“我的先生”,称玛莎为“夫人”,称奥别尔德绍夫为“卑鄙的虱子”(凭此可推测,奥别尔德绍夫确非正派之人),可见这位官方代表仍保持对知识分子夫妻的尊重,对卑鄙、粗鄙的奥别尔德绍夫的不屑;但落到具体事务上,他“还是得去刑事科”,并建议马尔金“用那些劈柴堵上他的嘴”。他只能按章办事,于马尔金的困境毫无益处,从根本上说仍然是冷漠的、无情的穴居野兽之一。

五、隐喻的背后:人性与兽性的斗争

我们首先分析了“洞穴”的标题隐喻,然后研究了文中的事物隐喻和人物隐喻,最后来探讨一下作者的创作意图。

作者扎米亚京曾在《在后台》一文中回忆起自己创作《洞穴》的起因:“1919年,冬天,夜班,在室外。跟我一同值班的同事,一位冻饿交加的教授,抱怨自己的身体状况:‘哪怕只是偷点劈柴呢!可最痛苦的是我办不到,即使去死,我也不会去偷。第二天,我坐下来写小说《洞穴》。”j

这个生活片段是作者动笔的直接导火索,但他并没有将其平铺直叙地写出来,而是将同事心中刹那的“恶念”落到现实中,放到石器时代的隐喻背景之中,以穴居人来隐喻生活在彼得堡的几类人,让“兽性”与“人性”进行激烈的斗争。“兽性”在每个穴居人身上都有所体现,这是他们在寒冷的洞穴里的自我保卫机制。区别只在于,有些人任何时候都体现出兽性(奥别尔德绍夫),有些人偶尔体现出兽性(马尔金、谢利霍夫),第二种人在良心上就会受到折磨(马尔金因偷柴而恐惧、自责),并被迫走入绝境(马尔金拿出毒药准备自杀)。

偷柴虽犯法,但罪不至死。马尔金和玛莎想自杀不仅仅因为偷了几块柴;马尔金说:“我全烧了!”他把自己的良心、对过去的回忆、对生活的希望全烧了,他对这样贫困、冷酷的生活毫不留恋了。玛莎也是如此,所以她向丈夫乞求毒药:“你可怜我……要是你还爱我……”在那样残酷的时代,仿佛死去才是保持体面和尊严的唯一途径。

《洞穴》不仅是对十月革命后知识分子们过的挨冻绝望生活的讽喻,更表达了作家对社会大转折时期个人选择的深刻思考——人性与兽性的斗争。扎米亚京以荒诞的风格、隐喻的手法,控诉了一个让人性扭曲的复杂时代,彰显了独立知识分子高傲的灵魂。

需要指出的是,扎米亚京之前是极为向往革命的,但是他后来对十月革命后俄国的现状很不满,也不是完全否认革命,只是对其持一种怀疑的态度。因为俄国的社会主义革命在事实上并没有给当时的人民带来幸福的生活(这与俄罗斯当时的国内战争也有关系)。相反,十月革命后的“战时共产主义政策”一定程度上夺去了知识分子们曾经富足体面的生活,而给了某些卑鄙小人投机发财的机会,社会公平在某种程度上并未得到完全的体现。总之,作者写下小说《洞穴》,表达了对于人性在革命转折时期遇到的严峻考验的深刻思考。

ab束定芳:《论隐喻的本质及语义特征》,《外国语(上海外国语大学学报)》1998年第6期,第10页,第14页。

c 李雪梅:《扎米亚京〈县城三部曲〉的时空体研究》,《北京外国语大学硕士论文,2007》。

d〔俄〕 扎米亚京:《洞穴》,黄玫译,周启超主编:《俄罗斯白银时代文学》,中国文联出版社1998年版。以下引文出处同此,不再注明。

ef束定芳:《隐喻学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32页,第133页。

g Керлот Хуан Эдуардо. Словарь символов /Переводчик: Данько Ю. А., Богун Н. А., Козунина С. Г.,Курганский В. А. – М. : Рефл-бук, 1994. – 608с.

h Джек Тресиддер. Словарь символов – М. : Фаир-Пресс, 1999.

i Замятин Е. И. , Пещера //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 в 5 т.Т.1 Уездное – М.: Русская книга, 2003.

j〔俄〕 符·阿格諾索夫:《20世纪俄罗斯文学》,凌建侯等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73页。

作 者: 陈汝岚,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专业2010级学士,俄罗斯圣彼得堡国立大学语言学2014级硕士(公费奖学金),曾在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南国商学院担任过一年半的俄语教师,目前为自由译员。

编 辑: 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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