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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不老

2020-03-01杨明森

绿叶 2020年9期
关键词:长白山人性生态

◎杨明森

2020年8月,胡冬林遗作《山林笔记》刚刚出版,就被中国图书评论学会列入月度中国好书榜单。榜单发布者的推荐意见说,这是一部卷帙浩繁的山林生活日志,这是一部关于大森林、野生动物、山民生活的全景记录。全书两卷三本,洋洋118万字,写的是大森林见闻、故事、生活、快乐以及无奈、愤怒。这部没有任何虚构的日记体散文,被誉为用生命完成的生态文学精品。

同年9月,胡冬林被吉林省追授长白山生态文明建设绿色卫士称号,他的故事、他的精神、他的作品,被广泛传颂。这固然与保护生态环境的社会风气愈加浓厚有关,与生态文学创作的日渐繁荣有关,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具有拥抱自然的大情怀,勇于承担保护生态环境的大责任;他的作品植根大自然而直指人性,直达人心。

胡冬林已经成为生态文学的一面旗帜、一种标志、一个符号。

(一)

胡冬林说自己是野生动植物作家,而更多人则称他为生态作家、森林作家、大自然家。这些身份综合起来,可以概括为大自然的“代言者”。为了认识和书写大森林,他从长春搬到长白山里,住了五年半。加上前前后后的短期居住,他在长白山住了8年多。他租住的房子,离大森林很近,他几乎是每天进山。进山的背包里,始终装着简易帐篷和专业矿灯,还有饼干、火腿肠等食物以及望远镜和照相机,一旦遇雨或者天黑赶不回来,他就在森林过夜。

胡冬林描写的背景是长白山,故事主角是青羊、狐狸、山猫、青鼬、野鹿、野猪、水獭、星鸦以及蘑菇等各种野生动物、植物、菌类。作品的标题,则直接写上它们的名字,比如著名的《青羊消息》《狐狸的微笑》《山猫河谷》《黄金鼬》《约会星鸦》《蘑菇课》《青鸟晨歌》《金鹿角》《原始森林手记》以及小说《野猪王》等。

胡冬林认识长白山的180多种鸟类、220多种植物、七八十种蘑菇、30多种野生动物。在胡冬林看来,能够准确识别,叫出名字,只能算点头之交;真正的认识,是知道这些生灵的故事,理解它们的语言和喜怒哀乐,甚至与之有互动。

一阵微风拂过,满林子落叶飘飘,无穷无尽的落叶沙沙声充溢耳畔。间或,传来一两颗大松塔沉重的落地声。小鸟们已感到晚秋深山寒夜的湿冷和食物的匮乏,纷纷向山下或往林缘边移动。见到两只银喉长尾山雀、蓝大胆(普通鳾)及大山雀的混合群,一只嘀啦啦哑嗓音的蚁䴕和四五只一小帮的绿啄木鸟。山里的鹡鴒飞到小镇边上准备集群离去;燕子偶尔见过两三只,大群已经远离;黄腰柳莺变成了小胖子,结伙下山为长途迁徙补充最后的能量;芦鵐在草甸上空回旋、升降、飞舞,兜捕空中的飞虫;红胁绣眼鸟也加入柳莺群中四处捉食;高高的天际,一只孤零零的苍鹭缩着脖子,稳稳当当地往南飞去……鸟类大家庭的各种成员,无论候鸟、旅鸟和留鸟,全都忙忙碌碌,为了远徙和过冬大吃特吃。

这是胡冬林某一天的观察记录。日复一日,胡冬林在森林行走,不停地观察、拍照,采访朋友、路人以及救助动物。在山里见到一堆野生动物粪便,他可以琢磨好久。为了搞清楚一头熊的生活轨迹,他可以追踪一整天甚至几天。为了研究蘑菇生长的奥秘,了解那些围绕着蘑菇发生的动物与动物、人与动物之间的故事,他可以连续多日进山观察。他说这是蘑菇课,每课四五个小时。他这样细致地观察了3年,终于写出了5万字的散文《蘑菇课》。散文《约会星鸦》里的观察与体验,则用了整整5年。

胡冬林的作品,以第一人称居多,这样可以更真实、更直接地表达对自然的热爱与敬畏。他认为,自然界发生的任何死亡与新生、繁盛与衰落、枯萎与萌发、伤病与健康、悲痛与狂欢都是进化的一部分,都有其合理性。自然界不同的物种各得其所、各行其道,只要人类不加干涉,万物各有其生存之道和死亡定规。

在胡冬林的笔下,大森林的动物和植物跟人一样,是有感情的。在散文《狐狸的微笑》里,有这样一段,写得很感人:

母狐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眼睛却暗淡无神,眼角有大堆眼眵,凄楚哀怜又十分紧张地盯着来人。见母狐眼角的眼眵,喜彦(本文注:胡冬林的朋友,曾经的猎人)心里发酸。心急火燎和长时间口渴,动物才这样啊。他轻声对母狐说:“别动,别乱动啊我来救你啦。”母狐听懂了话似的一动不动。喜彦小心用力地掰开铁夹,轻轻挪动它的伤腿,放到一边,然后捡一根树枝,试探着挠了挠它的脖子,说:“夹子打开了,别动啊,我这就给你解套子。”他又轻手轻脚地把钢丝套解开,脱困的母狐站起身来,不相信似的试着走了两步,随后快步向山梁走去。喜彦目送它离去的身影,忽然,走出十几步的母狐停下匆匆的脚步,侧颈扭头,一动不动地望着救命恩人。喜彦有些着急:快走,快回家奶孩子去吧。家里有一帮饿得嗷嗷直叫的小崽呢。母狐听懂了似的掉头离去。

胡冬林的观察,是这样细腻;他的表达,是这样情感充盈。他把动物和植物当成朋友,而不仅仅是描写对象。

《青羊消息》有一段非常生动的描写:

头羊见状马上摇头喷气,开始用前足轮番敲击地面。坚蹄敲打岩石,如击石鼓,发出一串串爆响,震得耳朵发麻。它是在吓唬我们,许多它的高山同类都会这一招。这也表明它不会发动进攻了。爬下崖台时我回头看了最后一眼,发现那团浓青中有个东西一动,那是一只一岁大的羊羔,正用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我。草食动物都有一双仿佛总在流泪的双眼。

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段落的时候,心里不禁颤抖了一下。胡冬林的作品,几乎没有虚构。他写的,是真情实感。他在日记中写道,大病初愈,急着赶去长白山北坡看母熊和闺女的踪迹。在小径发现专捉小熊的铗。扩大范围寻找,又发现一铗一套,这铗能打断人的脚掌。他在另一篇日记中写道,2011年一家慈善机构在长白山西坡放生600头梅花鹿,野生的已灭绝30年。其中五分之一乞食时被居民打死,余下的勉强度过夏秋,入冬后依偎取暖,在最冷的黎明前倒下,在几个山坡阳面东一堆西一堆分布,尸体的头颈部都朝向东南方——太阳升起的方向,它们至死都渴望阳光的温暖。每当描写这些场景,他都感觉到痛心疾首。动植物是他的朋友,只身进入大森林,胡冬林从来不带刀。他唯一的防身工具,是防暴催泪喷射器,万一遇到熊的袭击,最多让对方麻醉一会儿,不会受伤。

胡冬林说,这片森林是自己的创作源泉、心灵寄托、神圣之地。他不会打字,他的全部作品,都是“写”出来的。他的口袋里,总是带着笔和本子,随时记下观察和经历的事情。在长白山的五年多,胡冬林写了上百万字的日记和作品,其中就包括《山林笔记》。每隔一段时间,他就把稿子交给也在吉林省作协工作的妹妹胡夏林,由她帮着打出来,然后再改。现在用笔写稿子的作家,不知道还有多少?我觉得,胡冬林的这些手稿,将来可能成为当代文学史研究的宝贵资料。

(二)

曾经有人觉得,胡冬林的作品只写野生动物,偏离了文学是人学的基本方向。胡冬林对此回应说,“那些认为只有写人才是文学的人很蠢。”(白烨《胡冬林,<山林笔记>:丰沛而深刻的启示》2020年09月02日文艺报)。然后,胡冬林继续专心去写野生动物,去写大自然。因此有人说,胡冬林的作品是对人学的反驳。

关于生态文学是不是“人学”的话题,屡有争论。这说明生态文学具有旺盛生命力,其创作和研究越来越活跃。“人学”这个概念历来就有多种解释,胡冬林反对那种文学只能写人的极端观点,并没有否定文学必然指向人性的基本规律。胡冬林专注于写野生动植物,而本质上是写人性。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评论家周刚指出,“我并不完全认为胡冬林是所谓的生态写作,也不同意胡冬林的写作是所谓对人学的反驳。胡冬林的意义在于,他虽然远离人群,却深入人心,洞察人性。他表面关注的是自然和动物,其实他的精神利器却直指世道人心。”

“洞察人性,直指世道人心”,这是胡冬林作品的巨大魅力和价值所在。周刚说,如果离开对人的关怀,就不会有我们对胡冬林的关注。可能是我本身过分愿意联想的缘故,每当阅读胡冬林的作品,不管他描写的是什么,在我的意识中想到的却总是人和人的社会。《野猪王》让我看到就是一个充满生机、充满险恶的江湖,天阉、赶山王等各大门派的高手们争强斗法,求擎盟主大旗。

在我们看来,胡冬林不是不写人,而是把野生动物当作人来写。他笔下的野生动物,是作品的主人公,是比人更干净的人。胡冬林说,“我们人只是地上的人,鱼是水里的人,鹰是天上的人,蒙古族人认为熊是山里的人。”他是在自然与动物那里,寻找人类应该具有的生活和未来。而关注人的行为和命运,恰恰是文学的使命所在。(周刚2013年4月25日吉林日报“东北风”《胡冬林的意义》)

那么,胡冬林为什么如此关注野生动物,通过描写野生动物来洞察人性,直指世道人心呢?评论家做过很多深刻分析。我们更愿意从另一个角度来解读,那就是,为什么在这个特定时期会产生胡冬林?

胡冬林创作的高峰期,正值中国生态环境保护与发展之间矛盾最尖锐的历史时期。保护与破坏、污染与治理,处于胶着状态。发达国家上百年分阶段出现的问题,在我们国家集中地表现出来。卡逊《寂静的春天》描写的主要背景和某些真实情况,让我们感到似曾相识。这时候出现胡冬林,兴起生态文学,具有一定的历史必然性。

因为在这个阶段,人口增加,发展加快,需求增长,人与自然的关系空前紧张,有限资源与无限需求之间的矛盾空前突出。资源越来越少,人口却在不断增加,人的欲望比以前更难满足,技术也可以支持更高地、甚至是毁灭性、破坏性地开发利用资源,这就必然形成争夺。侵害野生动物栖息地,砍伐树林等,表面看上去是与动物植物争地,实际上是人与人争夺资源的一种方式。在争夺过程中,人性的真伪、善恶、美丑都充分暴露出来。过去的人性冲突,主要产生于人与人之间其他利益纠葛,也包括情感纠葛等,现在人与人的利益之争,已经延伸或者说更多地转向争夺自然资源了。

人性总是在处理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自我关系的过程中表现出来。这三大关系,是古老的三大哲学问题。文学可以也应该观照和解读这三大问题,但不必也不可能将其严格分开。描写人与自然的关系,往往以人与自然的关系为背景。描写人与自然的关系,尤其是现代社会里人与自然的关系,本质是人与人的关系。而描写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都离不开人的自我反思。在资源争夺中,各种矛盾集中显现,最能考验人性。胡冬林的作品,本质是描述人面对自然的态度,是处理人与自然关系过程中表现出的人性。

在我们这个发展阶段,正确认识和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发展问题,社会问题,政治问题。其实大多数人都知道,野蛮对待自然是要遭报复的。但是,为了眼前利益,局部利益乃至个人私利,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全局与区域、区域与区域、人与人,代际之间,都可能激烈争夺。结果不仅导致自然难以承受,资源难以为继,而且带来暴力等社会和人性问题。生态文学的责任,是用自己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深入追问。追问的最终结果,一定指向人性。可以说,描写人在处理自己与自然关系中表现出的人性,是生态文学肩负的重要使命。胡冬林正是这个使命的担当者,守望者。

他集中笔墨,通过描写野生动物来洞察人性,从而形成了独特的话语体系。真正的与人为善,也会善待动物。如果以暴力心态对待动物、残忍食用野生动物的丑行泛滥,那么社会肯定弥漫着戾气。如果蛮横无理、欺凌弱者、暴力伤害等等恶行禁不住,凶残对待动物的状况也难以改变。人对动物的态度,是一面镜子,折射了人与人的关系。从社会的大尺度来看,人怎么对动物,就怎么对人。人怎么看动物,其实也就怎么看人。暴力地对待自然,也就会暴力地对待人类。暴力地对待自然和野生动物,是人性堕落。胡冬林最担忧的,恰恰是人性堕落。

中国好书榜单关于《山林笔记》的推荐意见说,“胡冬林作品从大自然的勃勃生机中,反观人的生命之美,由自然之壮美映照人性之纯真”。胡冬林向往纯真,也直面不纯不真。他对残忍猎杀野生动物、大肆破坏野生动物生境的恶行、丑行、蠢行恨之入骨,也忧心忡忡。他说,动物之殇,其实是人性之殇;自然的悲哀,其实是世道的悲哀。(周刚《胡冬林的意义》2013年4月25日吉林日报“东北风”)

(三)

生态文学是特定历史时期的必然产物,一开始就是问题导向,直接面对严峻现实,直接表达作者观点和情怀。我们可以看到,生态文学作品的题材基本都是纪实的,体裁以散文为主,以第一人称为多。可以说,生态文学作品与新闻报道是兄弟,与科普作品是近亲,甚至与学术成果也有亲缘关系。

由于生态文学是带着现实使命而来的,所以,真正的生态文学作家,一定拥有生态大情怀,勇于担当生态环境保护大责任。研究胡冬林的作品,一定要同时研究胡冬林的行为,否则,就可能把胡冬林读浅了,读窄了。

胡冬林说,生态作家要以身作则,一方面是作家,另一方面是战士,不仅仅依靠文字,也要身体力行地去守护一方水土,守护生态环境。在长白山的这5年多是我人生的大转折,也是我创作的大转折。这段时光是我的创作高峰,同时也是我人生的高峰。这段时间将写作和我的生命融合在一起。我后来写的散文都来自我在长白山上鲜活的体验。生态文学写作是我人生的支撑,它让我的生活充实有分量。只要活着,我就会一直写下去。

面对生态破坏和环境污染的严重形势,胡冬林很焦虑,也很理智。保护生态环境需要文学手段,而很多问题又是文学无能为力或者来不及解决的。文学创作,是胡冬林参与生态环境保护的重要方式,但不是全部。胡冬林在长白山生活的几年,一直在跟破坏生态环境的行为直接对战。他的对手,往往是凶险的,或者是非常强大的。这样的对战,有的需要拿起法律和行政武器,有的必须充分借助舆论的力量,有的甚至要挺身而出直面危险。关于胡冬林直接参与保护生态环境的故事,媒体多有报道。他直接跟我讲过的,有这样三个。

故事之一,一个烟头救了一头熊。

2010年11月,胡冬林听说有人在山里发现了熊的足迹。根据目击者描述的位置,胡冬林断定这是自己观察已久的那头母熊。有两个曾经的猎手得知消息,立刻就要进山寻找。胡冬林认识这两个人,胡冬林知道,想阻止他们进山,是不可能的。他就说要采风,跟着两个人进了山。山上的雪很大,三人走了很久,直到黄昏才找到这头熊蹲仓的树洞。

蹲仓,就是冬眠。熊冬眠的地方,包括树仓、土仓和石仓。其中树仓,即树洞最多。而猎杀冬眠的熊,叫作掏仓。掏树仓的主要手段,是用扎枪从外边直接刺杀。扎枪,即梭镖。树仓的洞壁,一般不会太厚。

两个盗猎者当即端起随身带着的扎枪,向着树洞刺去。胡冬林猛然冲上去,死死地攥住一人的枪杆,并用身体挡住了另一只扎枪。由于事出突然,盗猎者吓了一跳。胡冬林说,他看见两人的眼睛里充满了血红的愤怒。只要其中一个人把枪头对准他一刺,后果就难以想象。胡冬林对两个盗猎者说:你们这样刺杀,可能掏仓不成反而惊动了猎物。熊一旦冲出来,就会拼死反扑,那就危险了。盗猎者想了想,也有道理,决定改用“堵杖”。所谓“堵杖”,就是先用木头把树洞口堵住,再用扎枪刺杀,这样熊就跳不出来了。盗猎者开始四处寻找可用的木头,胡冬林点燃一根烟,一边抽着一边帮着找木头。大雪封山,木头也不好找。过了一会儿,胡冬林建议,天色已晚,为了安全,不如明早再来。于是,三个人转身下山。盗猎者没有想到,胡冬林刚才趁他们不注意,已经悄悄地把烟头塞进大树下面的洞口。熊的嗅觉灵敏且非常讨厌烟味。熊冬眠,并不像蛇和青蛙那样深度睡眠,而是一种静静的“假睡”,只要有异常气味就会醒来,立刻逃离险境,并且不再回到这个树洞。

当天晚上,山里下了雪。胡冬林知道,那头熊已经逃离,新雪正好可以掩盖它的踪迹。第二天凌晨,盗猎者打电话,叫胡冬林一起去杀熊。胡冬林推说自己太累了,实在走不动了,没有去。讲到这里,胡冬林露出了得意甚至有点儿狡黠的憨笑。也许是缘分吧,后来胡冬林多次见到这头熊。据他观察,这头母熊应该已经产了三头小熊。

故事之二,实名举报违建别墅和高尔夫球场。

2011年初冬,胡冬林到北京参加中国作协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我去驻地看他。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刚刚寒暄两句,他就话锋一转,痛骂长白山保护区里的违建别墅和高尔夫球场。他推挪着面前茶几上的几个杯子,演示别墅区和高尔夫球场的具体位置,说着说着,那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就有些激动。总共有多少栋别墅,高尔夫球场有多大,开发商如何瞒天过海地进行违规建设,他都做了调查。他说,我有证据,已经向国家和省有关部门举报。”他知道开发商背景强大,知道各种关系错综复杂,但他不怕。举报一次没有结果,他就接着举报,即使回到长春,也没有停止,而且每次都是实名。

2017年8到9月,中央第一环境保护督察组对吉林省开展环境保护督察时,发现了长白山高尔夫球场和违法违规建设别墅问题。被中央点名之后,吉林省很快拆除了长白山高尔夫球场和187栋违建别墅。违建别墅和高尔夫球场被拆除的那一刻,魂归大森林的胡冬林应该会感到欣慰。

故事之三,为惨遭灭门的黑熊一家报仇。

2012年6月初,胡冬林听说有四头黑熊被毒杀,地点在长白山北坡。这个消息,是打松子的采山人告诉他的。这些人已经在山里待了几个月,见闻很多。胡冬林每次遇到他们,都递上香烟和饼干什么的,请他们讲讲森林里的故事。采山人愿意讲,却有规矩和戒心。他们只说出死熊的大致位置,却不肯带胡冬林去找。于是,胡冬林决定自己上山去找。6月12日,胡冬林在长白山旅游景区的密林深处找到了被害黑熊的尸体。胡冬林说,那个场面惨不忍睹,不是四头,而是五头。其中有一头母熊和三头幼崽,另外还有一头棕熊。在一个小山坡上,从南到北每隔六、七米,便躺着一具残缺不全、散发恶臭的熊尸骸,熊胆和熊掌已经被割走。大熊旁边尚有成摊的尸液,蛆虫成堆,臭气熏天。这五头熊,全都是被剧毒食饵毒死的。胡冬林根据熊尸体的腐烂程度判断,被灭门的一家四口死得早一些,那只棕熊被害的时间比较晚。这说明,盗猎者曾经来过两次。当天晚上,胡冬林一口饭也吃不下。入夜,他走出门去,遥望着五头熊惨死的方向,已然泪落潸潸。

6月24日,胡冬林在微博上披露了这个惨案,并且配发了几张现场照片。他的微博,是几天前专门为此事而开的。开微博前后,冬林几次跟我联系,让我和同事给他出出主意,他希望这件事情可以引起更多人的关注。胡冬林的微博刚一发布,马上引起了强烈反响,一天内被网友转发1万多次,当地公安机关当晚就在官方微博做出回应,第二天就展开了调查。案件不久即告侦破,盗猎者受到应有惩罚。

胡冬林的正义之举面临着种种危险。有人声称要花十万元“办”了他。打匿名恐吓电话以及让人传话捎信的,接连不断。胡冬林早有预料,他说:“这种事又不是遇到一次两次了,我一个57岁的人,有什么好怕的?”我叮嘱他注意安全,适当地讲究一点策略。他笑了笑说:“多转发,多关注,声音越大,我越安全。”长白山管委会公安局局长是个正义感特别强的人,他承诺一定保护胡冬林的安全。胡冬林征得这位局长同意,把他的话发到了微博上。胡冬林说,局长的话,可以震慑坏人。

(四)

在冬林的同龄人朋友圈里,我肯定不在他交往最多的前几位,却可能是认识最早的一个。我认识冬林,是在20世纪70年代初。这就必须先说胡冬林的父亲胡昭先生,著名诗人,我的恩师。那时我正在农村中学读高中,也算是狂热的文学爱好者,经常往报社、县广播站和县文化馆投稿。胡昭老师作为返城的“五七战士”,在县文化馆做群众创作辅导员。在一大堆来稿中,胡老师觉得我写的散文还行,就打电话给学校,通知我去改稿子。一个没怎么进过县城的农村人,正在上学的高中生,我激动得有点手足无措。胡老师在文学爱好者心中,是神一样的传奇人物。他个子不算高,却有着山一样的坚定,五官很有棱角,在亲切的笑容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尊严。胡老师拿着稿子,跟我聊了很久,几乎每句话都让我有振聋发聩之感。后来,我毕业留校当了教师,胡老师又几次让我去改新写的稿子,并介绍我认识了县文化馆指导创作的陶传茳和鲍成等几位老师。

有一次谈稿子,胡老师有点事要回家一趟,就邀我到他家里去。他家就在文化馆那座平房的一角,也就七八平方米,一铺炕几乎占满了。胡老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纸口袋,里面装着几本他的作品集,印象最深的是《光荣的星云》。正说着话,脚步咚咚,进来个小伙子,敦敦实实的,斜背着个军用挎包。胡老师介绍说,这是敦敦。不一会儿,门外传来快乐的笑声,紧接着进来一个小女孩儿,胡老师说这是婷婷。这兄妹二人,当时好像都是下乡知识青年。从此我们就成了朋友。婷婷大名胡夏林,敦敦就是胡冬林。

毕业后有段时间,我和冬林经常联系,讲讲工作上的趣事。冬林曾经教书的那所中学,是长春市比较有名的差校,学生动不动就打架,甚至殴打老师。一天,有个经常闹事的学生叫来校外一帮“刺儿头”,在校园里跟另一帮学生打架。几个女老师上前劝阻,也挨了打。胡冬林老师见状,立刻抄起大铁锹,冲着带头的几个校外“刺儿头”就是一顿拍。对方人挺多,手里也有家伙,却被冬林打得落荒而逃。他们不知道,这位胡老师可不是吃素的,他练过单手劈砖,就爱打抱不平。此后学校再有打架的事情,只要冬林一出现,立即风平浪静。当然,这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文革”刚结束,有些学校的管理还很混乱,法律和制度也不健全、不严格。若干年以后,冬林到长春铁路货运站办事,从站台上一队服刑犯人前面走过,突然听到有低低的声音说:“那是我们胡老师。”冬林一看,说话的正是当年学校里带头闹事的那个学生。讲到这里,冬林不禁叹了一口气。他说,要是能帮帮他就好了。这个故事,我曾犹豫要不要写进来。想了想,还是写了。冬林就是这么个人,并非完人。这样的冬林更真实,这样时代背景更真实。

除了作家,他的另一个称号叫作好汉。在长白山生活的五年多里,冬林结识了好几个原先是猎人的朋友,跟他们上山认识动物和植物,听他们讲山里的各种故事。其中有一位,成了冬林的线人,多次准确提供盗猎嫌疑人进山的信息,使得冬林能够及时举报和揭露。就是这位线人,有一次没管住自己,上山偷猎,被公安人员抓住,关进了看守所。冬林得到消息,马上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跟当地的有关朋友沟通一下,说说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的理由。然后,他就讲了好几条,包括多次提供举报线索、制止他人的盗猎行为,以及禁猎之后这是第一次盗猎,属于偶尔犯错且后果并不严重,等等。这是冬林唯一一次托我办事,言语之间透着焦急和关切。为这件事,冬林接连给我打了几次电话,不断补充材料。听口气,他同时在找好几个朋友,把能用的关系都用上了。我说:“你不是最恨盗猎分子吗,怎么还为他求情呢?”冬林说:“如果确定他犯了罪,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不能饶过他。但我不能不管,我必须帮他依法辩护,因为这小子是我朋友。”冬林电话里还狠狠地说:“等这小子出来,我非得踢他一顿不可。”

2017年春天,我正在湖南出差,突然接到夏林微信报丧,冬林突发疾病,不幸去世。这一天,是5月4日,而十年前的这一天,2007年5月4日,冬林从长春搬到长白山,开始山居生活。

这时候的长白山,正值初春。冬林多少次走过的地方,漫山新绿,春水潺潺。冬林一眼就能认出的深山毛莨、黄花堇菜、白头翁、小银莲花、驴蹄草等野花,一片片地铺展开来。冬林拯救过的黑熊,已经结束冬眠出仓了。曾经一次次出现在冬林笔下的长尾粉红雀、黄胸鹀、灰山椒鸟、柳莺等小鸟,正在林中欢快地鸣叫。冬林选择5月4日长住长白山,又选择这一天开始远行,难道是与长白前世有约吗?

胡家两代,讴歌最多的是长白山,精神家园也是长白山。胡昭先生的诗作,一次又一次地写到长白山。陶怡的诗作我读的不多,其中也有好几首是描写长白山的,特别是那句“闹枝,闹枝”,让人印象深刻。冬林曾经说,他准备将父母送回长白山,找一棵大松树做标记,让两位亲人长眠于自己民族满族的发祥地。这个愿望没来得及实现,冬林就以猝然倒下的方式匆匆走了。留下夏林,一边整理胡昭先生诗稿和冬林遗作《山林笔记》,一边筹划着送父母和哥哥回到长白。

几年前,冬林跟我们说起长白山,想象着满族先祖登上山顶,极目远眺,意气风发的样子,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仰天长啸。如今,冬林真的全身心地拥抱长白了。

长白不老,冬林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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