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陶渊明的《饮酒》二十篇在他的饮酒诗乃至整个诗文中都占有重要的地位。依《饮酒·序》而言，诗歌中的对话——抒情主体就是诗人自己。但组诗采用了非常丰富的对话形式来抒情，不同的形式对应着不同的抒情内容，充分表现了诗人的内心独白或自我诘难。而这些对话形式本身，则与先秦时期的哲学思辨模式不无关系。且这些形式的哲学本质是一致的，都是诗人的独语。这些独语其形式本身，就确证了诗人的独立存在。

关键词： 陶渊明 《饮酒》 对话

陶渊明留下的饮酒诗共计56篇，《饮酒》二十首是其中广为传颂的一组诗。这一大型组诗直接以“饮酒”命名并篇篇围绕酒来抒情达意，在陶渊明的饮酒诗中占有重要的地位。综观这20首饮酒诗，不难发现其运用了大量的对话来抒情。在这些对话中，有“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式的反诘，有“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式的问答，有“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式的感叹，有“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式的疑惑，有“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式的从容，更有“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的高妙设喻。那么，如何理解《饮酒》诗中的这些对话呢？

一、对话的主体

先来仔细阅读一下《饮酒》的序：“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从这段序言中的“无夕不饮”“孤影独尽”等内容来看，《饮酒》诗当是作者夜晚酒醉之后所题的，饮酒与题诗时应为独自一人。既是独自一人饮酒赋诗，那么其对话——抒情的主体也就只有一个，即诗人自身。

陶渊明是很善于追问自身的，这恐怕与他时常自我省察的思维习惯有关。在他留下的诗文中，自省的内容比比皆是。而这些内容，相当一部分是以问答形式存在的。《归去来兮辞》开篇即云：“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一句响亮的问句，问的不是别人，正是诗人自己。在《形影神》中，诗人更是将自身分为形体、身影、精神三部分，并通过大量的问答，充分地阐释了诗人自己对生命、生存价值及人生态度的追问与理解。人生无常，形体只能借饮酒以求愉悦，这是魏晋名士的共同选择；但影认为“酒云能消愁，方此讵不劣”，饮酒虽能消愁，但更应追求“立善”；神则“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对形与影构成了超越。显然，形、影、神正是陶渊明的三位一体，他们统一在一起，又互相辩诘，充满矛盾。而这种情形，在《饮酒》诗中亦普遍存在。或一问一答，或只问不答，或娓娓叙谈，都应看作是诗人的内心独白或自我诘难，是诗人复杂内心世界的折射。

二、对话的形式与抒情的内容

人的主观世界是对客观世界的反映。《饮酒》中的对话，既表现了诗人复杂的内心世界，也反映出诗人生活的诸多现实内容。依据对话形式的不同，其抒情内容亦比较丰富。具体分类如下。

1.反诘式，此类抒情往往表达的是愤慨和感叹。如《饮酒》其二，全诗以“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和“不赖固穷节，百世當谁传”两个反诘句统领起来，借伯夷、叔齐饿死西山的史实，对“积善有报”之说表示了深深的怀疑，又借荣启期行年九十而一生困穷，表达了强烈的愤慨。显然，饮酒未必使人忘却苦痛，反而凭借醉意，痛快淋漓地倒出了内心的苦闷。《饮酒》其三“所以贵我身，岂不在一生”“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感叹“道丧”而人生飘忽不能长久，难成功名；其六“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感叹世俗不辨是非，自己当避世隐居，均属此类。

2.问答式，一问一答或只问不答，此类抒情往往表达的是对仕宦生涯的否定和对归隐田园的肯定。如《饮酒》其五，“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既是自问自答，亦是对自己内心超脱名利的自我肯定，“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更是明确了这种来自内心的肯定根本无须辩白。《饮酒》其八“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只问不答，而答案已跃然纸上，既已生在梦幻之间，又何故为尘俗所羁绊呢？《饮酒》其十一“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饮酒》其十“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亦属此类。

3.叙述式，即在娓娓叙谈中抒情，叙述事情原委，表达内心情感。如《饮酒》其九“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借一问句而突出“倒裳往自开”的原因，是因为田父一番好意，自己也当真诚相待。“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田父的真诚相劝让人感动，无奈自己的性情天生寡和。“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纡辔诚然可学，但违背自己的本性岂不是迷误吗？“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面对田父对自己内心的不理解，以同欢共饮作为回答。即感怀于田父的一番好意，又坚持了自己的志向，并能与田间父老同欢共饮。全诗娓娓道来，即表达了自己归隐田园的志向，也真实地反映了田园生活的平凡与真趣。《饮酒》其十四亦属此类。

4.独白式，即诗中无明显的现实内容，但全诗都似诗人在与人对答，实为自言自语。内容所摄或感慨盛衰，或回忆往昔，或感怀古人，或寄情于物，以表达对世事谬误的感叹，对隐居及饮酒的自觉体认。如《饮酒》其一：“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起笔即感叹盛衰更替，并借秦时东陵侯邵平之事加以论证。“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寒暑交替，人事亦有荣衰。通达之人能顺应时遇，不再疑惑。“忽与一樽酒，日夕欢相持。”谓我之顺应天道与人道，即是日夜持酒欢饮也。诗意跳跃，不尽之意溢于言外。《饮酒》七、十五、十六、十八、十九、二十等篇，当属此类。

5.比喻式，即在诗中用比喻来抒情，往往借独飞之鸟、青松等物来抒写自身人格的独立与高洁。如《饮酒》其四云：“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全诗以鸟作喻，失群而孤独的鸟，因无定居之所而生悲。一旦遇到一棵孤生的松树，便敛翅停飞。哪怕疾风劲吹，也绝不离去。显然，诗人所要表达的，正是离群之志与退隐的决心。《饮酒》其八则以青松设喻，并与众草作比较，其形式亦属此类。

6.假设式，即在诗中假设一个或几个说话的对象，然后对象之间再进行交流，表达诗人内心的矛盾。如《饮酒》其十三：“有客常同止，取舍邈异境。一士长独醉，一夫终年醒。醒醉还相笑，发言各不领。规规一何愚，兀傲差若颖。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这首诗历来被看作是醉者与醒者的对话，且认为诗人以醉者自喻。笔者以为不然。诗歌首句“有客常同止”值得玩味。什么样的“主”與“客”能时常在一起呢？恐怕只有自己的“形”和“影”。“取舍邈异境”似说二者志趣迥异，实是表达诗人内心无法调和的矛盾。“形”长年独自沉醉，而“影”终年保持清醒。一醒一醉还能相视而笑，说的话却互不领会。一个显得是何等愚钝，一个显得又是何其聪颖。面对这样的主客对话，诗人是什么态度呢？“寄言酣中客，日没烛当秉。”寄言者又是谁呢？是诗人的另一个形象——“神”，他面对当下，显然是赞同“形”的选择。在这首诗里，显然是以“神”的视角切入，进而观照“形”与“影”的对话，并最终借“神”的“寄言”，表达诗人自己不得已而醉于田园的无奈和愤慨。诗人本是有功名之求的，无奈世道浇离，只能退隐而借酒消愁罢了。另一篇《饮酒》其十二，也似在面对自己说理。先是借长公与仲理的故事，明确归隐而与尘世隔绝的志向。结尾处“摆落悠悠谈，请从余所之”饶有意味，仿佛诗人与另一个自身相对而坐，说古论道，终于肯定了自我的抉择。

三、《饮酒》对话形式的哲学意味

显然，无论什么样的对话形式，最终所要表达的，都是诗人丰富和复杂的内心世界。而诗人对这些对话形式的选择，既是酒后率性而为，也是哲学思辨的必然结果。通过对话来进行哲学思辨，早在先秦时就已出现。在《庄子·秋水》中，“洋”与“若”的对话便极具想象色彩，而通过这样的对话形式，正是要表达庄子的哲学思想。而庄子与惠子的辩论，充满发难与反诘。孟子与梁惠王的对话，则运用了大量的事实和比喻。陶渊明显然受到了前世的文学和哲学传统的影响，他的这种思辨模式在《形影神》中体现得可谓淋漓尽致。而在《饮酒》中，亦采用了多种对话形式来表达自己丰富而复杂的内心世界。显然，这样的形式是有意味的。依《饮酒·序》，二十首诗当是诗人独醉之后“自娱”所作。但“自娱”显然不必千篇一律。在这二十首诗中，诗人时而平心静气娓娓道来，时而言辞急切满怀激愤，时而回忆往昔感怀当下，时而直面孤独叩问内心。这些不同的情感内容，都借助于不同的形式——对话，或反诘，或问答，或叙述，或独白，或比喻，或假设。而所有这些不同的对话形式，其哲学本质都是相同的，即所有的对话其实都是诗人的独语。陶渊明在中年时选择辞官归隐，并且固守穷节再不出仕。田园生活的宁静与清贫，并未使他完全忘却自己成就功名的初心，但无奈时运不济，在世俗纷扰中他宁愿固守穷节而保持自身的高洁。失落中有自信，无奈中显执着，正是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诗人的高尚品格才得以彰显出来。所以，每当夜深人静，独自斟酌之时，也是诗人真切地面对自己内心的时刻。在醉眼蒙眬中，那个曾经有所追求的年轻的陶渊明就坐在诗人面前。诗人面对自己的初心，或反诘，或问答，或叙述，或独白，或比喻，或假设，一遍又一遍地向另一个自己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归隐。在诗人看来，这些独语在旁人眼里或许只会“以为欢笑”罢了，他本无意求得世人的理解。但这一独语本身，却一再确证了诗人的独立存在，“他毕竟没有在黑暗中迷失自己”a。

a 叶嘉莹：《从“豪华落尽见真醇”论陶渊明之“任真”与“固穷”》，见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19页。

参考文献：

[1] 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

[2] 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作 者： 边国强，文学硕士，长治学院沁县师范分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学、诗歌与戏剧。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