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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三部曲中孝观念的变迁

2020-02-26于喆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1期
关键词:赛珍珠三部曲变迁

摘要:《大地》三部曲分别描绘了近代中国乡土社会王姓大家庭中具有不同生存状态和价值观念的三代人的生活历程,展现出传统家庭伦理在中西文化激烈碰撞下发生的巨大变革。本文以孝观念的变迁为切入点,通过对王姓家庭三代成员之间代际关系的变化进行分析,探讨赛珍珠在中西文化融合下对理想孝观念的期许,同时为读者看待处于不断发展变化之中的孝观念提供一种新的思路和视角。

关键词:《大地》三部曲 赛珍珠 孝观念 变迁

赛珍珠(1892-1973),出生于美国,四个月大时随传教士父母来到中国,在不同阶层生活和工作了近四十年,对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有着深刻的理解。1938年,具有双重文化身份的赛珍珠因其长篇巨作《大地》三部曲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赛珍珠在《大地》三部曲中,通过对新旧交替时期王姓大家庭三代人不同生活轨迹的生动描述,编织了一幅近代中国皖北大地上新旧文化交织的动态图景,清晰地勾勒出家庭伦理观念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发展历程,孝观念的变迁正是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典型缩影。孝道是中国社会的独特文化现象,经过千百年的历史积淀而渗透在中国人的道德观念和立身之本的处事态度之中,根植于中国人的内心深处,成为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的东西,相当一部分中国人甚至并不把它作为文明的产物,而是视为与生俱来的一种天性。然而,那些饱受西方文化熏陶的人们,一旦踏进中国社会,却往往因感受到源自于孝道的文化冲击,而清楚地认识到中国孝道的独特性。具有双重文化身份的赛珍珠生活在中国文化的转型时期,与同时期各种充满种族偏见的来华西方人士不同,她对中国世界有着真实的了解并充满真切的感情,因而她能以一种宽容、理解甚至辩护的态度来阐释中国文化,描写中国风俗。而作为异乡人的“距离感”和“局外性”,又使她比中国本土作家更善于捕捉中国社会的文化异点,以一种客观超然的眼光去解读中国人和中国社会。正如自传中译本主译尚营林在“译序”中所说的那样,我们能够“从另一个侧面、另一个视角去观察近百年的中目史与世界史”。以孝观念的变迁作为切人点,我们不仅可以更好地认识传统中国社会与文化,也可通过近代以来孝道的命运与变迁透视中国社会与文化的近代嬗变。在《大地》三部曲中,一方面展现了传统孝观念在王姓大家庭代际传承中发生的变迁,既写出了以王龙为代表的第一代人对父辈的遵从和敬畏,也表现出以王虎为代表的第二代人对父辈的叛逆与反抗;另一方面,赛珍珠通过塑造传统美德与现代精神共同孕育下具有新型孝观念的王源,寄予了她对中国家庭未来出路的思考与见解:她主张通过文化的沟通与交流,让中西文化在家庭中“联娴”,在未来家庭中建立一种充满温情,又民主平等的理想化亲子关系。

一、敬畏与遵从——传统孝观念的坚世纪守

《大地》记录了王姓大家庭的建设之路,通过对中国农民王龙家庭生活以及人生经历的细腻描绘,折射出封建社会末期以王龙为代表的一代人根深蒂同的传统孝观念。王龙及妻子阿兰对王龙父亲所持的态度就是一个传统的旧中国农民典型的恪守孝道的体现。王龙未婚前,多年如一日地侍奉父亲生活起居,从未抱怨。也许最令赛珍珠感动和感慨的是困难时刻毫不迟疑的子孝。由于自然灾害对粮食的破坏,全家人都在饥饿和衰弱中度过,王龙宁愿不管孩子也要先照顾父亲,在去南方逃难这一艰苦而又漫长的路途中王龙也从未想过丢弃病弱的父亲,文中有过这样的描述,“至于老人,他比谁活的都好,只要有吃的东西总是先孝敬他,哪怕孩子们没有……即使王龙自己掉下肉来养他也应该吃的”(1)。赛珍珠真实记录了一个中国儿子最为淳朴的孝观念,這种最淳朴的孝已经成为无意识的一种条件反射,让人感动和倍感质朴,当然也有时候让人觉得愚昧,有些愚孝的意味。开篇王龙娶亲的情节中,首先展现给读者的便是父亲对王龙行为的一系列质疑,他严厉训斥王龙浪费水和茶叶、花钱大手大脚,甚至埋怨王龙没有及时送水、做饭,却丝毫不见王龙对父亲有任何叛逆或反驳。父亲在黄家随便讨了丫头和他成亲,尽管王龙心里很不高兴,但却对父亲的安排毫无疑议。接亲途中有一处细节更暴露出王龙思想观念上的保守和愚钝:在当时流行剪掉辫子的民国,剃头师傅劝他剪掉辫子,吓得王龙紧忙躲开并大声说道:“没问我爹我可不能把辫子剪掉”②。他不曾想过留辫子到底有没有必要,好不好看,只是知道父亲没有准许剪发,在父亲不在场的情况下仍然恪守父训,可见遵从父亲对他而言已经内化为一种习惯。在作品中王龙的父亲始终呈现出衰弱、腐朽的状态,但这样一个丧失劳动能力的旧式农民,在家庭中却拥有着最高的权威和地位,对王龙的一切都有绝对的支配权,这也呈现出传统孝观念僵化迂腐的一面。

凭借对中国传统文化和社会风俗的长期观察与思考,赛珍珠既看到了中国家族式的统治建立起的紧密家庭关系。同时,她也意识到传统家庭伦理中一些不合理因素对家庭成员个人意志和发展的束缚,这严重阻碍了中国人走向现代化。旧中国的男性受封建礼教熏陶,只知道自己要恪守父道,却不知怎样和父辈平等交流,这是中国式子孝的遗憾,赛珍珠的认识是很清晰的。于是她通过《大地》中故事情节的具体安排,描绘出这种单向保守的传统孝观念给子辈的人生带来的痛苦与不幸。在父亲的强制包办下,王龙娶了未曾谋面的阿兰,仅仅度过几年安乐生活,这一美满的幻象就被打破。王龙发家后逐渐滋生淫欲,他开始嫌弃阿兰不俊俏的相貌和寒酸的扮相,把妓女荷花买回家做小妾。阿兰为此痛苦不堪,最后因病去世,王龙在悔恨和愧疚中度过余生。王龙婚娴的不幸反映出赛珍珠对子辈在婚娴和生活中盲目顺从长辈的安排有着强烈的抵触。此外,王龙与儿子们的关系也同样折射出根深蒂同的伦理道德观念给家庭带来的负面影响。王龙在儿子一代身上演变成为压迫者,他按照传统伦理纲常去规范子辈的人生,却因此时常与子辈处于矛盾冲突之中。小说中没有一处能让读者看到儿子们对他的尊敬与服从,相反,叛逆与对峙却多次出现。赛珍珠以王龙逝去、大家庭瓦解作为父子冲突的结局,实际上暗示了传统孝观念已然无法适应社会变革与发展,必将被时代浪潮所推翻。

二、叛逆与对峙——传统孝观念的裂变

《儿子们》这部作品讲述了王龙的三个儿子凭借父亲的家业,分别成为地主、奸商和军阀的故事。他们在物质生活上依赖着家庭,情感方面却逐渐背离。王龙的逝去不仅埋葬了那个父权至上的时代,同时开启了第二代人传统孝观念的裂变之路。王龙试图以自己的父权来掌控三个儿子的事业、婚姻、家庭等,但是三个儿子都在不同方向上违背了他的意志。王大是最早对父亲的安排发起反抗的人,他儿时就想要挣脱家庭的束缚,去南方求学,而王龙却认为这只是他一时胡闹,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儿子,直到王龙发现大儿子与小妾荷花有不正当的关系。在那样一个保守的封建社会中,王大的行为无疑是对父权和伦理纲常的极大挑战。王虎是兄弟三人中最为叛逆的一个,父亲想送他去上学,他却受当时社会革命的影响坚持要当兵,“我不是普通的青年……我要的是荣誉”(3),青年时期就表现出对权力与地位的追求。王虎渴望实现自己的理想与抱负,父亲从不在意他的想法和意愿,总是依照自己的意志去安排儿子的事业;王虎对自主的婚恋十分向往,追求梨花是他对爱情的初次尝试,直到他告诉父亲自己爱上了家仆梨花,父亲便把梨花占为已有,这终于激起他对父亲的公然反抗,最后带着怨恨离家,王龙牛前再没有见过他。王虎时刻盼望着父亲去世,以便得到他的遗产来扩张地盘,他甚至“为此常常在深夜恨得咬牙切齿”(4)。王龙死前一再哭着哀求儿子们不要卖了土地,而他刚刚死去他们就违背父亲的遗愿把土地变卖、各自分家,这也标志着传统大家庭的瓦解。三个儿子始终以物质利益为中心,以父权为束缚,他们代表了亲情淡漠的一代。

王龙与子辈两代人孝观念的变迁是近代中国社会巨大变革在思想观念上的缩影。赛珍珠敏锐察觉到中国传统社会中约定俗成的伦理道德在此时期所发生的巨大变化,作为其核心的孝观念不可避免地受到冲击。新旧思想的二元对立造成两代人在道德观念和处事态度上反差极大,子辈逐渐产生一种对立情绪,父辈的想法或做法都可能被视作束缚与摧残从而进行反抗。作品中赛珍珠用了这样一个词“不敬父母的时代”,她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中国儒家道德特别是孝道因为某种原因在传承中淡化以至缺失。于是赛珍珠通过儿子们在个人利益及情感需求方面的争夺与博弈表现出与父亲的抗衡,其中王虎是最有代表性的。他青年离家,在成长过程中最缺少关爱,价值观念与人生道路也偏离得最远。坚如顽石的王虎在人生之初选择疏离父亲,而离家后的生活却充斥着矛盾与冲突,一生从未享受过正常家庭的温情与欢乐,最后惨淡收场。在王虎的人生轨迹中,赛珍珠一方面惊喜地看到第二代人自主意识开始觉醒、对自由和独立生活的向往;但另一方面,她又为亲子之间温情与关爱的消失感到痛心和惋惜。实际上,赛珍珠在对王虎离家后生存困境的安排中表达出自己的观点:逃离或者反抗都不能作为解决家庭问题的理想途径和手段,既无法真正让子辈获得自由与平等,又加剧了亲子关系的紧张,无益于中国家庭的长远发展。

三、回归与超越——现代孝观念的探寻

《分家》展现了王源及其兄弟姐妹在海滨城市生活的崭新面貌,折射出王姓家庭第三代人思想观念与人生道路的巨大变迁。在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民主科学教育的共同影响下,这一代人无论在生存状态还是价值观念上,都表现出了对前两代人的超越。王源是王虎唯一的儿子,王虎以一个专制的父亲角色控制着他的一切,造成王源的童年在母爱与白南的缺失中度过。王虎为了让儿子继承自己的“事业”,想方设法地去改造王源。尽管如此,王源在这样的环境下却另有选择,他从小就向往着安稳的田同生活,对父亲枪林弹雨的戎马生活十分厌弃,这也预示着第三代人在思想观念的巨大转变。一方面,王虎的强势使王源感到压抑和束缚;但另一方面王源却享受着父亲无微不至的关怀,所以他对父亲始终是既惧怕又依恋。虽然他为父亲的军阀身份感到耻辱,但当他得知自己的革命对象正是父亲时,他选择放弁革命理想;面对父亲为自己包办的婚娴,他没有做任何屈服,公然大声反抗,但听说父亲为此生病时又对自己的决定有所动摇。他始终在矛盾中痛苦地挣扎着,理想和现实的冲突使他备受煎熬。他只能选择挣脱父亲以爱之名的束缚,正如文中所说“王源已经中了新时代的毒,内心充满了他自己也不清楚的隐秘而顽同的自由思想”(5),王源离家后时常提醒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左右他的选择,自南是他的权利。而当王源回国后得知父亲多年来为了满足他在国外巨大的开销,生活十分落魄,在感动与感激中重新爱上了父亲,最终与父亲和解。与王家的前两代人相比,王源的孝是有选择的,呈现出调和性的一面,他爱父亲但又不失去自己的底线,他始终追求两代人之间的精神平等,渴望独立的人格。

第三代人孝观念的变迁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缩影,在时代的洗礼和社会实践中,青年的自我意识有了很大程度上的觉醒,这一代人的孝观念既体现出自主与平等,又不失温情与关爱。赛珍珠既看到西方民主平等思想为中国家庭注入新的活力,同时她也意识到传统家庭亲子间的真挚情感才是维系家庭关系的纽带,于是她在小说的结局安排了王源与父辈的和解,寄予了对理想中国家庭的期许。王源独自来到美国,尽管中西文化在他身上发生碰撞、冲突,使他具有了双重性格,但他始终是王虎的儿子,王龙的孙子,他始终保持自我,永远不会在异国他乡中丧失自我。透过王源,实际上可以看到一批新知识青年的涌现,他们在保守和求新,传统与现代间挣扎。王源无法遵从父亲对他事业和婚娴的安排,却也无法摆脱社会和家庭的一切规范和制约,他在逃离传统束缚、追求白南平等的同时,又以传统伦理中理性的一面来规范自己。在《分家》的最后,王源回到了他生活过的那片土地,他的回归让人看到了绵延数千年的传统美德不会仅仅因为一两代人的迷失就沦为历史的尘埃,这种至亲至情的传统始终流淌在时代的血液里,那是生命中无法舍弁的一种本源。赛珍珠以王源的理性回归作为结局,表达了她对中国家庭未来出路的见解:子辈单方面的服从或绝对的反抗都过于极端化,无法使中国家庭走出困境;只有以折中调和的态度开辟第三条道路,以沟通、理解代替反抗与对立,才能建立起充满温情、民主、和谐的亲子关系。

《大地三部曲》以王家三代人的转变为线索,透视出近代以来孝观念的时代变迁:从社会的规范性走向主观自律;从单向的义务性走向平等互益;从道德的约束性走向情感驱动。王龙和王虎作为贯穿全书的中心人物,他们既为人子也为人父,凝成一条生命线牵引着小说的进程。赛珍珠意识到就是这条生命线组成了凝聚力强大的中国,是它让中国人民生生不息。第三代人王源成为赛珍珠对中国未来的一种别具匠心的设计书写,王源的精神气质中,既饱含着祖父王龙的坚守与质朴,又多了自我反省、自我确定与自我超越的勇毅与担当。某种意义上,王源是中国富有开创精神和开拓意识的一代,他不是简单地回归到由祖父辈所开创的传统化的家庭之中,而是在试图与这一传统接近、对话和传承的同时,扩充这一代人自己的精神文化视野,并尝试建构新的人生观、价值观和世界观。而赛珍珠及其《大地》,借助于“父子关系”这一元素、“大地一家庭”这一平台,完成了对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农民及其后代们的价值追求及道德观念的揭示,展现出他们的“精神”传统、这一传统的消散以及试图重建这一传统的努力。在这一恢宏的叙事抱负中,并不是简单地呼应时代历史变迁的轨迹,平面化地呈现一个家庭三代人价值观念的演变,而是不乏理想色彩和浪漫情怀地勾勒出了一幅中国大地上充满史诗性的时代精神画卷。

①②③④⑤[美]赛珍珠:《大地三部曲》,王逢振等译,人 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7页,第25页,第32页, 第108页,第203页。

参考文献:

[1]姜德成,仪爱松.文学与他者:赛珍珠两个世界和双重文 化视角[J].前沿,2010(16).

[2]何日取.近代以来中国人孝观念的嬗变[D].南京大 学,2013.

[3]姚君伟.赛珍珠《我的中国世界》的多重价值[J]国外 文学,1997(2)

[4]张秀英.一个异国人眼中的中华孝道之“子孝”——赛 珍珠的《大地》[J]剑南文学(经典教苑),2012(5)

[5]孙梅,常洪一个外国人眼中的中国父道与孝道[J]宿州 学院学报,2008(3).

[6]陈思和,段怀清《大地》是美国文学经典,也是中国文 学瑰宝[J]江蘇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1).

作者:于喆,吉林师范大学在读硕士,研究方向:学科教学(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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