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晶

小时候我很淘气，每每被老师、父母训斥后，总会不自觉地爬上阁楼一个人安安静静躲着“面壁思过”，一待就是半天。這里成了我的小空间、小天地。后来，我索性主动搬上了小阁楼，一张板床、几捆旧书、一盏台灯。一得空，便摆一方矮桌，泡一壶香茗，摊开一卷书，席地而坐，自己仿佛成了《陋室铭》中的主人“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老宅里的小阁楼似乎是我的“城堡”，我俨然是“城堡”之主。做完功课，摊开闲书，沙沙的翻书声尤为清亮，床上、地板上、桌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书，有连环画、古典名著、国外小说、唐诗宋词……我坐在书堆里，俨然一个霸气侧漏的小国王。看得累了，就躺下休息一会儿。

在这个上隔青天、下隔大地，悬于半空的阁楼上会产生一种游弋于天地之间的感觉。这时的读书，全凭内心召唤，只读自己喜欢的书。夜幕降临，一盏豆灯，一卷好书，茶仍是少不了的，乏了，抬头仰望深邃的星空，月华如水，星星调皮地眨眼，我整个人似乎走进了一个童话世界，展开无穷的想象：月宫里的嫦娥寂寞孤单冷，还好有一只玲珑可爱的小玉兔陪在她身边；吴刚是否夜以继日地伐树，牛郎织女是否期盼着一年一度的鹊桥相会……朦胧间，头顶上的月亮好像离我更近了，月光柔柔和和地洒在头发、肩膀上……就像老祖母温暖的手。

最惬意的莫过于严冬，西北风在窗外呼啸，吹得窗棂“嘎吱嘎吱”作响。我坐在阁楼内，举首便是房梁屋顶。一壶热茶、一卷书，便可以消磨到半夜。茶香袅袅，一股暖意从丹田涌起，屋里不用热炉亦温暖如春。我拿一床厚实的棉被铺在红木老床上，舒适地窝着看书，难怪有人说“阁楼最是读书地”。

阁楼南北都有窗户，我平日里看书累了，就打开阁楼窗户，头顶是雪白的流云，看着它们，那绵绵软软的思绪也随之流浪起来……足下是一览无余的清一色粉墙黛瓦的江南民居。在那个没有高楼大厦的年代，我站在阁楼这个制高点，仿佛国王俯视治下的臣民，下面的大宅院氤氲着浓郁的市井生活气息：张家阿婆在喂鸡、王家婶子在搓洗衣服、阿公则在摆龙门阵……

我习惯“挑灯夜读”，还有一个目的———我的父亲为生计昼夜奔波，早出晚归。只要阁楼上有灯火亮着，父亲大老远就能看到，那微弱的灯光就像远航的夜船看到了海上的灯塔。我用读书来分散等待的焦虑，每每聆听到弄堂拐角处那清脆熟悉的车铃声，我心里的石头才算落地。父亲后来说，每次他看到阁楼上的灯火，内心深处就会感到熨帖。他知道宝贝女儿一边看书一边等待他的归来，他看到了可以停泊的港湾，也看到了希冀的曙光。

多年后，我从小孩儿长成大人，老宅拆迁，阁楼不复存在。我从小阁楼搬到了大书房，四周空荡荡的宽敞，我却很难静下心来看书，这让我无比怀恋阁楼里的旧时光。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参观了加拿大UBC亚洲图书馆那十来个平方米的小阁楼。据说，如今九十五岁高龄的叶嘉莹先生曾每天在此，耐住清冷寂寞，钻研古诗词七八个小时，乐此不疲。蓦然间，我想起了金岳霖先生的一句话：自己研究哲学，就像是一个人在小阁楼上做游戏。这时的我方才明白，原来现在的自己缺少的是一份“阁楼”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