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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凝土和雪(二十首)

2020-02-25冯新伟

江南诗 2020年1期

冯新伟,1963年生于河南鲁山,1980年开始写作。曾获《诗歌报》首届探索诗大奖赛奖。九十年代初参与创办同人诗刊《阵地》,任编委。著有诗集《混凝土或雪》及散文、随笔、小说和评论等。曾当过工人,卖过书、时装、酒,现为自由职业者。

补白的诗

我是一首镶嵌在通俗杂志里

补白的诗,目录上根本就没有

我是一片飘舞在密林深处

秋光中的红枫,没有人关注

我是一份简装的被人一再拒绝

忽略的礼物,每天还在坚持送

我是一滴流淌在玻璃窗上

悲哀的雨,模糊了你的视觉

我是雨巷尽头那盏孤零零的灯

被散落的密集的念珠包围

我是意志,是痛苦的深度

一个人在人海中沉浮……

重读马丁-海德格尔

我坐在扁豆架下读书

被串串紫花和绿叶保护

其中黑乎乎的竹木,支撑起

小小的棚舍。我暂时躲避在这里

在一把木椅上坐着,秋风

吹拂着紫藤和下垂的绿叶

证实我和世界活着

周围是午后的残照。我一忽

低头阅读,一忽抬起头来

似解非解地打量房顶周围

我熟悉的目所能及的世界

沉思蓝灰色的天空,存在与时间

时间简史

(我是一个基因)

昼夜交替着,我走到了今晚

经过不少的空间,分、秒和钟头

但还在走,还在与分秒和时间为伍

所以,看我像看时间好了,我的一生

也就几十年光景,过完算完,是时间

的过程。但面对时间,飞逝的时光

也就一瞬,在人间一时灿烂,像焰火

曾给人间一个美好,来不及惊叹

按说,我没有任何理由抱怨

抱怨父母,历史和社会,一个星球

的诞生,也不过是偶然,大爆炸

我被强有力的力量推动着,推到

今天,而我所知道的我,不过是

一个过去的光速的结果,还在裂变

大部分时间

诗歌不是内分泌,而是痛苦的结晶。

——题记

我所有的日子不可能

都变成诗歌和散文

不得不给空虚留下一半

空虚意味着沉默和独酌

甚至是空白和失语

那时,分秒已将笔划拆散

这就是说,大部分时间

我任凭昼夜自然转换,至少

用两个我去喂同一个梦

月夜最似梦境

月夜最似梦境

尤其看月白色的事物和投影

狗吠,你可以听而不闻

但整个村庄被月光占领

德尔沃睡在墨绿的树上

契里柯已出发寻找蛙鸣

梦游人正梦游在幸福的边缘

你不可在午夜就唤醒

一 瞥

夜里,我走过

开花的兰草和剑麻

夜色浓重,但

没有把她俩染黑

往事和街灯照耀着花园

尘埃还没有落到她们内心

多好啊:一个幽雅

一个坚韧。而我

和那些面目全非的路人

只是点缀

新传奇

我坐在屋顶独酌的样子

被卫星拍摄了。几个美国人

在某间办公室研究我忧郁的表情

从落叶纷飞的迹象看,这

是个浪漫型的人,且长期患

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不过综合看上去

似乎好些了。这家伙嗜酒,嗜写诗

喜欢步行,知道脚和腿的用途

至少每晚上升到房顶散散步

星月下,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出现在不同方位、角度的人影

就是他。是啊,从未见他慌慌张张

或做剧烈运动,是个与众不同的中国人

也许深谙老庄、孔子的哲学。与世

无争,得过且过,但仔细端详

这个人内心非常孤苦。甚至有欧化倾向

依据是:杯盘间译成中文的那些书

总之,我们卫星发回的这位中国诗人照片

千篇一律。我们对他很有兴趣

瞧,由于缺乏行动,他提前穿上了大皮靴

献给拉芳的挽歌

我在中国一个偏远小城

倾倒一杯酒

默默为你祈祷 拉芳

世界这么大,我们不可能

相遇,就像我們在同一年

在不同的地点出生

你的出生和死亡将无法模仿

活在另一个真实的地方

那里的事物显得纯粹

永不会消亡。就像话语

就像你无法忘记的歌声

肉体的腐烂也不是最后的

一双冰凉的手握紧并松开了八月

一副美丽的股骨折断时

发出脆弱的声响

你就这样被伤害了

而你生前不曾伤害过任何人

任性作为一种美在世界各地流行

拉芳,没有你的安慰

雕塑多么无力,布满灰尘

贝纳特的目光因哀伤改变颜色

在法国南部山谷

在这以后,不断有

苹果熟透的味道飘进窗户

混凝土和雪

午餐过后,我试图

把走廊上的破沙发修好。

我用钢锯锯木板,一颗

小钉子也找不到,只好放弃。

我回到屋内,翻开

岳父主编的《河南省鲁山县地名志》,

他已去世多年,

这本书足足六百多页,沉甸甸的,

以前没掂出它的份量。

我查阅张店乡的自然状况,对

粗骨土这个词兴趣颇浓。

二十分钟以后,当我和红涛

拉着架子车、石子儿和沙,走在村前的土路上

我给他讲了一个掷柴游戏

在飘着雪花的院子门口,

我们协助二弟,浇注

混凝土,并用三尺长的圆钢

吃力的捣。

侄子和侄女乱叫乱嚷,

母亲和两个弟弟板住面孔,

不停地冲两个小家伙喊。

他们积怨已深。雪开始下大了。

我看见儿子出现在邻居平房上,

欢笑着,滑雪玩——

身穿我和妈妈穿旧的皮衣,

头戴1990年冬天,我们

在郑州亚细亚给他买的线帽。

铲 雪

母亲说,去把房子上的雪铲掉;

我拿起锹,攀着二弟焊的梯子,就爬上去了。

从哪儿开始呢?站在楼梯口,略加

思索——就从脚下吧。

我稳住神,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紧紧

握住锹把,自南向北,平铲着往前推。

(有点象犁地,接近我近期写作)

留下的一行行雪线,回头再收拾它。

站在自家屋顶,能看见

别人家的——附近平房上

也有人在铲雪 。这期间接了一个电话,

是肖打来的,说某某被人打伤了,

邀我同去探望。我说我在铲雪,

就把电话挂了。该打,那个小暴发户。

这样想着,我已经回到房上,

继续干我的活。休息时,倚着栏杆抽烟,

眺望村后,几家积雪的房顶上

疾驰而过的火车。说不准哪天

我真会离家出走……

家 族

一场中雪过后,二弟又搬回来住了。

他们出现时,我正在房顶铲雪,

正好铲到他们住的两间。

铁锹接触雪和预制板的声音,

一定十分难听吧?“嚓啦——”

“嚓啦……”, 走在他们头顶

我开始感到不安。

沉默着,谁也不搭理谁,我甚至

想到逃走,但不是雅各欺父,听從

母亲告诫——那种逃法。

他至少有一个哈兰在未来等待。

是什么堵塞了我们的喉咙?兄弟。

坐在走廊晒太阳,彼此却视而不见。

我们能证明一些什么呢,先生们?

我不是懒汉,写作这把活

也挺辛苦;当然,它几乎挣不到钱。

贫困确实是丧失热情的原因,

但不是全部。这些,《圣经》也不否认。

比如雅各与以扫,他们

或许真的存在;包括洛伦兹

在水族馆,观察的那七条和睦相处的鱼。

我们家族的人并非个个冷漠 。

尽管,倒映在水塘的天空

已结下三尺厚的冰。

漆黑的夜晚作着深呼吸,

和一些古怪的梦,

鱼儿失眠时,我们向对方游去。

纪 念

谈论着进化论和蝉

痛苦的蜕变,我们翻过

两座铁桥,四条平行的铁轨。

我们大概也谈论了理智,谁知道呢?

理智也许是乌龟;就象记忆,

总想把消逝的形象,拼贴成氧气。

当然,这可能不是我

最终所了解的真理,那么

你走向恍若隔世的月下,

瞧着四月,瞧着

麦子的仪式,只有咱们俩懂得

重复和生殖的秘密,只有咱们俩

谈到了土和大地,孤独的安泰,

城市住宅内薄冰般的思想与水泥。

然而这里,阡陌纵横,更适合散步与汲取,并允许你

在亲人的坟墓前哭,长跪不起

毫无怨言地接受风的抚慰。

现在可以肯定了,完全是

移动的腿和风景改变着我们的话题,

那些是羊齿草,那些是七角牙,那些是

每年必开的黄花和少女。而干渠上

停在绿荫下的警车,正哼着

一支歌曲,“你喜欢我的帽子

这就送给你……”

半 岛

靠着胶州湾,我打了几个盹

直到日光和夜色,两次把我弄醒

俯冲吻水洼的燕子,疾速地

划个对号。我放生的小海螺,缓缓

沉下海底。含一口口感好的海水

我原本是海洋动物。凝视着芝罘岛

差一点大声喊——孤独的海鸥你好!

蹲下看涨过膝盖的波浪,拍击着海岸线

夜晚在地图上写作,幸福得

睡不着觉。海水悄悄漫上

双层推拉窗后的噩梦,冲刷着灯下

退潮的莫奈的画册,谁喝剩的二锅头

一艘蓝色的货轮,渐渐消失于迷雾

一个矮壮的韩国人,俯身于海滨的护栏

我来自大陆内地,不是为了兴叹

海边人去楼空的窗户,守望着硝烟怎样散尽

挖掘机

它蹲在洛河滩上

固执,怪异;还有点慵懒

长长的手臂、身躯,油着

黄漆,像一只独臂螳螂

我发现它时,它正机械地

转身,放屁,把独臂

插入浑黄的水底,捉鱼。

浑身颤动得像做爱;却捞出

一大把青褐色鹅卵(而这

正是它的目的)湿淋淋地

愣头愣脑地淌着水;看

也不看,使它闪烁不定的暖阳

扭动着,戴玻璃面具的头

短脖子,转过身去

但不知哪根神经还是松了劲

满把的鹅卵石,哗地

全部漏到屁股

冲着河流的脏蓝色翻斗车内

吓得白鹭惊叫着飞起——

没有沙,没有树林

只有挖掘机旁的皱纹,含着泪

痛苦,致蒙德里安

这个具体而抽像的上午,将趋向

肉体才能接纳的火热,此刻

地平线上的热点,已制造出

如此众多的垂直阴影。

仿佛码头上海洋在额头闪烁,

哦闪烁!有着高大槐树

与酸葡萄的院落:说话声

也催促一个个椭圆形绿色光合。

有一瞬间,火苗向上蹿着。

绿色圆珠笔吐出流畅的蓝色线条。

形而上的躯体帮助幻像争吵,一个早晨

被老年、中年与儿童无所顾忌的分割。

伸出并缩回敲門敲窗玻璃的手,

暂时隐匿于这个具体抽像的上午,并用

完全可以互换的衬衣或臀部,挥洒汗珠,

排泄掉泡沫丰足的时光与啤酒。

独 居

上弦月。北斗。布谷声

一切似乎依旧。戒酒第二天

我重新拥有了视觉和听觉

也就是说,喝酒、写日记

都治不好孤寂病,我只好

从酒鬼,又变回一个诗人

依旧像往年,一个人呆在房顶

可灯下空寂的院子,再也没有了母亲

一个人独坐着,默默想心事的身影

漆黑上锁的堂屋,也不见了

独享梨园春、武林风的父亲

与我作伴的,只有屋檐下

一只卧在电话线上的燕子

今夜,西南和西北我都牵挂

但不知儿子是否已到了鸣音

坡头虽近,却眺望不到

分离十日,如过了十年

四 月

(怀念母亲)

每年四月,我总是无言

说不出话,只有默默地接纳

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

但对于离去的人,今年

它更残忍了。除了病后稀疏的梨花

一切都在表明:这是遗忘

的序幕。迫使我们贪生

继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观赏菜花

飞过墙头的菜粉蝶之舞

一个贯穿始终的主题其实

一直在城外,在未来的我们中间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回避?

而忘记了,它也是

梦想的一部分。等待着我们去确认

而不是删除,我们的空白诗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