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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木头

2020-02-25周齐林

四川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李慧车间桂花

周齐林

1

炽热的午后,蜿蜒着伸向远方的马路闪烁着一股灼热刺眼的白。我拿着简历冲进阵阵热浪之中。十分钟后,刚到公交站旁,令人窒息的热浪已让我汗流浃背。辗转之下,来到寮步天桥,下车后我乘坐一辆小镇的中巴往即将面试的家具厂赶去。十分钟后,从中巴车上下来才发现自己下错了站。一辆在树荫下守候许久的摩的像是嗅到了猎物的气息一般,一踩油门,迅速呼啸而至。去宾朵(去哪里)?摩的师傅问道。去南轩家具厂。我焦急地说,离面试时间不到十五分钟。坐上摩托车不到两分钟,摩的师傅突然停了下来,他努了努嘴,说,到了,就是这里。南轩家具厂几个字醒目地出现在我眼前。你这不是耍我吗?这么近。我骂道。面色黝黑的摩的师傅怒目圆睁地看着我,说道,丢你老母,你说谁不地道,你再说一遍?我怒气冲冲地看着他,蓦然发现他腰间横着的一把尖刀,刀尖在烈日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我看见他迅速把手放在了刀柄上。这个下意识地动作忽然让我心底一寒。刀看见了我,它正在朝我微笑。“刀是嗜血的,它永远乐于在柔软的不堪一击的肉体上证明自己是一把锋利的刀。”在这把刀的威逼下迅速逃离了马路,我瞬间感受到了自己的懦弱与无能。

在一个保安的指引下,我朝不远处的大楼走去,适才的胆战心惊似乎隐遁而去,接待我的是一个穿着一袭白裙,皮肤白皙,看起来二十出头,笑起来脸上荡漾出一个酒窝的女孩。她接过我的简历端详了一会儿,说道,我读高中时作文也写得很好呢。这个叫桂花的女孩带着我往隔壁大楼的总经理办公室走去。半小时后,面试完出来,远远地,我看见桂花正微笑着朝我挥手。这家破旧小作坊式的工厂因了这个女孩这抹淡淡的笑容,在我内心顿时亲近了许多。

家具厂全部员工加起来不到八十人。老板是河南人,人高马大,脖子上戴着一串手指粗的金项链,右手手臂上文着一只正张口咆哮的老虎,养着一头生性凶猛的猎犬。面试时老板坐在摇椅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咬着一根烟嘴,对着我的简历看了良久,念念有声。他似乎难以理解,一脸疑惑,端详了简历不久,他抖动着的二郎腿忽然停了下来,一本正经地问道,你英语六级,怎么愿意选择来我这个小工厂?小工厂提升空间大,更加能锻炼人。我有点沉不住气地即刻解释道。我的解释似乎合情合理,老板不再吭声。几分钟后,他忽然站起身,说道,你先回去,我再考虑下,三天之内给你答复。他起身的刹那,我突然感到有一堵巨大的肉墻巨人般在我面前晃动,仿佛地动山摇起来,映衬出我瘦弱不堪的身子。我捏着简历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去,门外的那只猎犬还是被我轻微的脚步声惊醒过来,它迅速起身,嘴里哼哧着,似乎要朝我扑过来。辉仔,坐下。随着一声令下,猎犬乖乖蹲下,重新匍匐在地,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出门的瞬间,我一眼瞥见狗不远处的盘子里残余着两三块尚未完全啃食干净的猪蹄。这一幕忽然让我想起在八元店这半个多月终日以方便面和面条度日的情景。八元店不远处有一家大排档,厨房紧挨着我们租住处,深夜时分,酒的气息夹杂着菜的香味阵阵袭来,我和来自湖南的康生躺在铁架床上辗转反侧,备受煎熬,我们已经连续吃了两天方便面了。

口语不好,我已接连被三家公司拒绝,无奈之下只得降低要求。半年前我乘坐两个小时的车到深圳关内一家外贸公司应聘外贸业务,面试我的老板娘听着我一口蹩脚的英语,面露鄙夷,整个面试时间不到两分钟,我就被扫地而出。“还过了英语六级,骗谁呢?”落荒而逃的那一刻,我隐约看见身后穿着时髦的女人微微翘起嘴巴说道。深圳关内的高档写字楼里,高级白领们身着职业装,优雅地敲打着手中的键盘,空调吹出来的丝丝寒意几乎把窗外的夏天变成了寒冬。时间已近午后一点,我站在天桥一旁的暗影里,点燃一根烟,默默望着天桥下密集穿梭的车流发呆。适才受辱的一幕让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那个时髦女人的一句话像一记耳光般狠狠地打在我的脸上。午后,烈日的炙烤下,我打量着这座繁华的城市,内心却感到深沉的忧伤。

这家小工厂主要以国内贸易为主,外贸业务极少,对口语要求不高。应聘完回到八元店,我匍匐在铁架床上分析着。三天后正当我弹尽粮绝,兜里只剩下五十块钱,独自站立在八元店锈迹斑斑的窗前默默望着窗外迷蒙的雨雾时,电话忽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是录用电话,打电话的恰好是桂花。许多年后的今天,我依旧记得电话在寂静发着霉味的房间里骤然剧烈响起,电话那边桂花温柔而又甜美的声音。放下电话的那一刻,一道光亮顿时照亮了我昏暗的内心世界。我跑出房间,在小巷尽头的烂尾楼里歇斯底里地呐喊起来,发泄着内心的压抑。雨雾落在远处的树梢上,落在盛开的花朵上,雨水打湿了城市,让整座城市弥漫在一阵凉意之中。在细雨迷蒙中,我仿佛又看到了故乡的身影。

2

家具厂弥漫着木头的气息。

走进车间,木头的气息扑鼻而来,红木、杉木、桐木、槐木、松木等各种木头聚集在一起,像是在密谋一次越狱和出逃。横躺着的木头没想到,它们还没有迈开逃跑的脚步,行刑的时刻已经提前到来。一个浑身是汗裸露着肌肤的工人把躺在地上沾染着灰尘的一根根木头放到飞速旋转的机器边缘,刺耳而又令人焦心的响声在耳畔响起,丝丝火花冒了出来。眨眼间,我看见木材体内残留的汁液一点一滴缓缓滴落在地。伴随着机器刺耳的轰鸣声,圆粗的木头切割成块,木屑横飞,木头露出细密的纹路和猩红的内里,涟漪状的纹路隐喻着岁月的年轮。在喧嚣的生产车间,木材身上弥漫着的泥土气息慢慢装进欲望的气球里,它们很快贴上标签,明码标价,被坚硬而冰凉的大货车运往四方。暗夜里,加班归来,车间里的轰鸣声依旧持续着,透过宿舍的窗户我看见机器切割木头时飞溅而出的火花。这一幕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许多年前,年幼的我半夜醒来,透过门的缝隙,我看见身为木匠的父亲正在院落里忙碌着,机器切割木头时飞溅而起的火花在暗夜里显得异常醒目。

进厂的第七天晚上,我遭遇了一次偷盗事件。我的床铺紧挨着房门的位置,晚上睡觉前,我把银行卡、手机和钱包放在枕头底下。然而,次日醒来,我一抹枕头,发现枕头底空空如也,裤子也不见踪影。所幸身份证被我放在内裤的小口袋里,没被偷走。这个习惯是多年前我第一次出远门时母亲教我的。当时细心的母亲给我买来三个内裤,每个裤头上都缝有一个拉链口袋,口袋可以装钱和身份证等重要的东西。此刻,在异乡,想起母亲,想起她鬓边的白发和憔悴的面容,再反观我此刻的窘境,内心不由涌起一阵酸楚。

寻觅了一圈,始终没找到长裤的影子。几分钟后,上班的铃声尖锐地响起来,无奈之下,我只得穿着夏天的短裤和短袖去上班。深秋季节,岭南的天气已经有了些许凉意。我咬紧牙根鼓着劲,侵袭在身的寒意似乎淡了许多。几个同事见状,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下午去样品房桂花那里拿样品时,桂花一脸关心地问道,穿这么少,你不冷吗?我苦笑着不语。

饭后我来到宿舍后面那堵被铁丝围起的围墙边,看见那条长裤挂在铁丝网上,在寒风中随风飘荡着,仿佛一面旗帜。进厂之前,我身上只剩五十多块钱,买完牙刷、牙膏和水桶,身上所剩无几。长裤的失而复得让我感到一丝欣慰,我必须靠着这条长裤熬到发工资的那天。洗干净衣服,晾晒干,次日我又穿上了它。一日短裤,一日穿长裤,同事们应该看不出我的反常。

被盗的第二天黄昏,桂花突然递给我一个包裹,我打开一看,是一条崭新的长裤。看着手中的新裤子,我心底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温暖。桂花看出了我处境的窘迫和寒酸。几分钟后我收到桂花的短信:那天我看见你去找长裤,看见你这么冷的天还穿着短裤,所以我猜你刚进厂应该比较困难。看着短信,一股暖流在我心底流淌开来。

进厂后,我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匆忙进厂的重要任务。无论忙到多晚,我都会挤出时间来复习和阅读,准备参加年底的研究生考试。

那是两个月前,一个雨水初歇、阳光灿烂的午后,我打电话给曾经一起在道滘的同事阿海,我问他现在在哪里。阿海说他刚参加完上海大学研究生的复试,现在正在校园里瞎逛呢。阿海的话让我顿时一惊。我没想到中专毕业的阿海这几年通过自考不断充电提升着自己,如今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一个月后阿海告诉我他已收到上海大学英语专业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阿海抱着英语词汇在车间里昏暗的灯光下忙里偷闲地背单词的情景不时在我脑海里闪现着。阿海的短信如一块巨石砸入我的心海,掀起阵阵波澜。

深夜,在寮步天桥上,我和好友俊锋靠在天桥的栏杆上望着天桥下密集的车流默默无语。阿海命运的华丽转身无形中刺痛刺醒了日渐麻木的我们。沉默了许久,俊锋说,我们一起考研吧。在俊锋的说服下,我开始准备这一年的研究生考试。回到工厂,白天上班的缝隙我会把事先准备好的小纸条拿出来,争分夺秒地背诵上面的英语单词,晚上下班后从八点复习到十二点,累了便独自到天桥上吹风,默默点燃一根烟,看天桥下来回穿梭的车流发呆。

3

树木离开土壤,便失去了向上生长的力量。暗夜里,我盯着车间里堆叠在一起的木头发呆,一根根木头躺在地上,被人从这里搬到那里,任人摆布,等待着最后行刑时刻的到来。在一根木头身上,我窥见自己的命运。

在家具厂,我是一块没有语言的木头。刀是有语言的,这种语言是无声的。在家具厂,在无数次的切割下,刀的刃口被磨得闪闪发光,锋利无比。吱吱的响声,隐喻着刀的力量被呈现得淋漓尽致。在车间,刀的形状与声音有目共睹,它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刀有时是无形的,充当着歹徒和灵魂邪恶者的帮凶,肆无忌惮地向弱者的身躯伸去。

打卡,佩戴厂牌,加班到深夜,工厂是压抑的,格子状的办公桌加剧了这种压抑,我所在的位置正对着里间老板办公室的大门,后面坐着大孔经理,前面坐着文员李慧,两面夹击,我的一举一动仿佛都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不敢像会计老刘一样忙里偷闲的浏览一番自己喜欢的电影或者网络小说,我必须时刻提高警惕,做出正襟危坐或者忙碌的样子。那条猎犬就盘踞在老板办公室的门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让我心底倍感恐慌,时而它慵懒的样子却又让我倍感羡慕。有时心里实在憋得慌,我迅速翻译完美国客户发过来的生产订单,做成表格,而后迅速地打印六份,借着去车间派发新的生产订单的机会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办公室压抑的气氛几乎令人窒息。很快,我就与车间的人混熟了,针车部有两个比我小三岁的女孩与我一样来自江西永新,每次派发完订单我就会找她们聊天。女孩一个叫霞,一个叫娟。霞比较健谈,娟略显沉默,仿佛受了内伤,不大爱说话。我与霞相谈甚欢,这样轻松愉快饱含着浓郁乡情的聊天让我压抑的内心释放了许多。

一天,我在车间派发完生产订单刚回到办公室,老板却板着脸,呵斥道,没事就在办公室坐着,不要总往车间跑。我顿时噤若寒蝉,一时哑口无言。快下班时,文员李慧悄悄告诉我,叫我离我的老乡娟远一点,她是大孔的女人。娟与大孔交往了三年多,已为其打胎两次,身体被糟蹋坏了,以后极有可能没有生育能力。我忽然感到一阵酸楚。阿娟刚来厂里时很漂亮,很多男的想追呢,最后没想到被经理大孔给骗了。李慧惋惜地说道。经过李慧的一番提醒,此后我再也未在针车部逗留过,那里几乎成了老板亲戚的后宫,稍有姿色的女孩都被占有了。

在工厂的森林里,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呈现得愈加赤裸裸。阿霞和娟仿佛两只迷路的小白兔,被两只饥肠辘辘的老虎和狮子围追堵截到一隅,恐慌的瞬间,老虎和狮子咆哮着张开了巨口。

进厂后,我才知道桂花只比我早进厂一個月,我与桂花的交集颇多,每次有客户来或者寄样品,我都会去一楼的办公室找她。每次杂志社有样刊寄过来,她总是第一时间拿给我,满是羡慕和崇拜的神情。这个女孩的表情让我忽然感觉交到了一个心灵上的知己。夜深人静之时,独自躺在宿舍的铁架床上,我有时脑海里忽然会闪现她的身影,会想起那一袭白裙。桂花颇有气质,身材丰满,想起同乡娟的遭遇,我不由有点担心她的处境。

4

作坊式的家具厂车间顶部是用白色的铝片封顶的,远远望去,像一个铁皮房。盛夏时节,车间密不透风,工人们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地忙碌着,墙壁上悬挂着的巨型风扇飞速旋转,令人窒息的阵阵热浪被风撕扯开来,转眼又迅速聚集在一起。夏季暴风雨来袭时,雨水密集地落在屋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简陋的食堂野蛮、生机勃勃,永远弥漫着膨胀欲裂的欲望气息。食堂是木头和砖瓦搭建起来的,每逢暴雨来袭,雨水透过瓦片的缝隙滴落在饭桌上,食堂的厨子见状立刻把几个脸盘放在漏雨的地方,雨水滴落在脸盆里,发出啪啪的响声。食堂分干部餐和员工餐,干部餐就一桌,五张塑料板凳,会计老刘、电工王麻子、车间主管老何、办公室文员李慧和我,每天五个人围餐而坐。到了吃饭的时间点,必须冲在最前头,去晚了只有残羹冷炙。干部餐五菜一汤,相比员工餐,多了许多荤菜,菜式也丰富许多。办公室文员李慧通常拿着自带的饭盒,打了饭菜上宿舍区吃。李慧是聪明的,女孩子吃饭慢,樱桃小嘴,细嚼慢咽,吃慢点就没菜了。通常李慧走开不久,她的位置就空了出来,后面站着吃饭的工友见状凑了上来,胆大的争抢着直接坐到了李慧的位置上。电工王麻子身材粗壮,脾气火爆,跟老板不仅是一个村的,还是发小,厂子里的人都敬他三分,不敢惹他。有一次生产部的一个员工背地里说王麻子是老板手底下一条会摇尾巴的狗,这话传到王麻子耳里,王麻子气不过,一声不吭地跑到车间,冷不防一脚把这个人踹翻在地。电工是一个闲活,工厂比较小,线路较少,这明显是老板为了照顾王麻子给他特意安排的一个活。

那天食堂加餐,中午吃的是红烧猪蹄、西红柿炒蛋、猪腰子爆炒红辣椒、海带排骨汤、梅菜扣肉五个菜,香气弥漫,菜刚端上来就吸引了众人的眼光。李慧打完菜上宿舍不久,包装部的何小刘光着膀子端着饭盒直接坐到了李慧的位置上,他朝桌上的几个人嘿嘿一笑,而后一筷子夹住了一大块猪蹄,埋头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何小刘与我是老乡,江西九江人,年龄与我相仿,初中没毕业就出来闯荡,尚未结婚。自觉点,我们才刚开始吃呢。会计老刘闷声说了一句。何小刘看着我笑了笑,脸红着,没吭声,继续津津有味地吃。这是你坐的位置吗?电工王麻子忽然一声怒斥。何小刘夹菜的手僵在半空中,慢慢缩了回去。在王麻子锐利眼神的震慑下,我看见何小刘面红耳赤地灰溜溜走开了。

吃饭时座位的安排和布局隐喻着生存的等级和法则。一切似乎变得井然有序起来,工友们再也不敢抢着坐到干部餐的位置上吃饭。

一根弦紧绷着,撕裂开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风雨即将来临。一个月后,工厂出粮,晚上加餐,普通员工每个人一只鸡腿,干部餐十分丰盛,牛蹄、剁椒鱼头等等,菜都是直接从厂门口的饭店预订的。昏黄的灯光下,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我忽然感到身旁像是有一阵风嗖地吹过,抬头的瞬间,恰好看见何小刘这张熟悉的脸。何小刘端着碗筷,面无表情地坐在了李慧的位置上。王麻子狠狠地瞪着何小刘,厉声呵斥道,滚开,坐回自己该坐的位置,听见没有?何小刘面红耳赤,青筋暴露,他忽然操起桌上的菜盘子狠狠地扣在王麻子的头上。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王麻子不由怔住了,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瘦子竟然这么大胆。饭桌上顿时乱作一团,菜汁横飞,会计和我被吓得纷纷退到屋外。转身的瞬间,我看见王麻子随手操起一旁的木凳子砸在了何小刘的头上,何小刘顿时头破血流,整个人险些瘫倒在地。厨子见势不妙,一把拉住了王麻子,我冲上去一把把何小刘扶了起来。何小刘左手捂着鲜血直流的眉骨,右手欲捡起墙脚的一根铁棍想冲过去再战,被涌上来的几个工友给拦住了。木凳子腿被砸断在地,那一张残缺的凳子此刻斜躺在地,仿佛一个缺胳膊断腿的残疾人在地上挣扎着。

适才喧嚣的人群四散开来,食堂的一隅只留下何小刘一摊鲜红的血。王麻子随手操起的凳子如果恰好是凳子的一个角尖砸在何小刘的太阳穴,那何小刘很有可能性命难保。所幸伤势不重,何小刘去医院缝了三针,晚上八点回到了宿舍。何小刘的归来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宿舍的几个人纷纷叫好,说其为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何小刘被炒掉了。几天后,何小刘在食堂流下的鲜血早已变成了暗灰色。每次我从那里走过,总会想起何小刘被打的那一幕。

三天后,王麻子腰间别了一把刀。上班时间在车间转悠时,不时会把刀拔出来,不停地摩挲把玩着。刀在光线的反射下,闪着层层白光,晃人眼。在刀的护卫下,王麻子敢出门了。一个月后,王麻子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时,却是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模样。王麻子咬牙切齿地喊着要复仇,腰间别着的刀早已不见了踪影。

5

食堂弥漫着的欲望气息是鲜明而又直接的,還有一种隐秘的欲望气息在车间里游荡着,它隐藏在人体内,透过炙热的眼神释放出来,它们慢慢集聚在一起,膨胀着,气球般飘飞到半空中,隐约发出爆破般的扑哧声。

我没想到桂花是这种欲望气息的引爆点,后来我渐渐观察到每次桂花从车间穿过,总会引来一阵骚动,生产部和包装部光着膀子干活的工友不由自主地放慢工作的节奏,趁工作的缝隙偷偷瞟过去一眼。他们的眼神落在桂花深深的乳沟里,落在她被紧身裤裹起的翘臀上。桂花话不多,一笑起来脸上荡漾起两个酒窝,脸颊还有一丝少女独有的羞涩感,待人接物都挺有礼貌。

在这个七八十人的家具厂里,男多女少,除了针车部的十个女的,其余皆是男性。桂花的存在像一盘色香味俱全的荤菜,散发着独有的气味,工厂里的单身汉人磨着牙,虎视眈眈着。

一天下午,包装部的刘小明跟我说:听说这个女的以前做过小姐,现在晚上还业余揽活干呢。滚开,你个色鬼,别瞎说。我骂道。没瞎说,我亲眼见过呢。刘小明一本正经地说道。

在时间的发酵下,这种传言似乎愈来愈多,每次桂花从车间里走过,我总能听见窃窃私语声。我暗暗替桂花担心。几天后,吃完晚饭,回到三楼宿舍躺了一会儿,我趴在宿舍走廊的栏杆上和会计老刘聊天。夜幕之下,桂花提着一个水壶从打水房出来,而后婀娜多姿地从我们眼皮底下走过。待桂花走远时,会计老刘忽然鼻子一哼,说道,哼,卖货。老刘从不背后说人闲话,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更是感到诧异。老刘你又没亲眼见过,不能乱说人家呢。我说。我隐隐担心着,桂花似乎在劫难逃。我一老乡在隔壁的塑料厂上班,都和她做过那种事了,前几天他亲口告诉我的,难道你还蒙在鼓里?老刘叹息了一声说道。我怔怔地站立于夜色中,一时哑口无言。无边的夜色涌过来,我内心的黑暗愈来愈浓。一整夜,我脑海里不时浮现出桂花的身影。我与她无任何交情,心底却不时为她担心着。一个弱女子在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工厂里,被一群光棍虎视眈眈着,车间的那些人一边张嘴骂着贱货,一边却又暗暗把口水往肚子里咽。会计老刘恰好与老板娘同在一个办公室,此事很容易从他嘴中泄露出去。

次日,夜风习习,我搭上了前往二亩地的摩托车。摩的师傅是本地人,他娴熟地驾驶着摩托车,在夜色里疾驰着。下车的那一刹那,摩的师傅狡黠地朝我一笑。骤雨初歇的夜晚,小巷深处愈加显得阴暗潮湿,昏黄的灯光洒落在留着水影的石路上,朦胧迷离。第一次出现在这样灯光暧昧、弥漫着原始欲望气息的地方,我内心忐忑着。走到小巷深处,四五个穿着暴露的年轻女子涌上前来朝我搭讪。我忐忑着迅速加快了脚步,双眼四处寻觅那个熟悉的身影,却一无所获。走到小巷尾处,即将转身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站在昏黄的灯光下。是桂花。桂花眼神躲藏着,她明显感到十分意外。我久久地看了她一眼。返回工厂的路上,在呼啸的夜风里,桂花的身影一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始终无法相信,印象里如兰花般散发着淡淡清香的桂花真的出现在这样的场合里。

那天黄昏,我看见桂花衣衫不整地从样品房里跑出来,脸上满是泪水,神情惶恐。周末的午后,昔日喧嚣的工厂空荡荡的,寂静无声,大孔借故拿样品把桂花骗到样品房内,非礼桂花,故技重施,允诺会对她好,没想到却遭到桂花的剧烈反抗。桂花细长的指甲在大孔的脸上划下一道道细长的血痕,以致他多日不敢出现在车间里。大孔没料到表面上看起来穿着性感的桂花,骨子里却难以驯服,他完全误判了,他误以为桂花是水性杨花可以用钱轻易踩在胯下的女人。

桂花欲报警,后来在老板娘的不断求情下才选择让步。公司给了桂花一万二作为赔偿。三天后,桂花选择了自动离职。

工厂里的人议论纷纷。桂花的异常举动让他们感到费解。他们议论时的表情是亢奋的,桂花的事件给他们枯燥压抑的生活添加了耐咀嚼的作料。我夹在人群中间,始终沉默着。

黄昏,灰蒙蒙的雨水笼罩着天空,我和针车部的阿娇去看望桂花。桂花租住在厂外的一个出租屋里。敲了许久门,门却不应,拨打桂花的手机,熟悉的手机铃声却从屋内传来。门开了,桂花披头散发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双目无神,脸上依稀挂着一丝泪痕。

“没事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想开点。”阿娇安慰道。我坐在一旁,想安慰几句,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语言此刻显得苍白无力。桂花坐在床上一角,背靠着灰白的墙壁,双手紧抱着双膝,露出惶恐的眼神。面对自己喜欢的女孩,我却不能保护她,桂花的眼神仿佛针一般插在我的心尖,我瞬间感到了自己的无能。

几天后,落雨的清晨,我收到桂花的短信:以后我会好好做自己的,祝福您。望着短信,我一时无语。一周后,针车部的阿娇把一本杂志递给我。阿娇说,桂花让我把这本杂志还给你,她父亲得了食道癌,两个弟弟妹妹还在读书,最近她遭遇的太多,昨天她回老家了。食道癌三个字如此醒目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似乎知道了桂花出现在二亩地这种地方的真正原因。夜深人静之时,翻开杂志,我看见杂志的中间夹了一朵枯萎的玫瑰花。

桂花的离开让我怅然若失,内心久久不能平静。一个月后,我带着戴尔手提电脑离职了。这些年,这款从二手市场淘回来的笔记本一直形影不离地跟随着我。灰旧的电脑跟着我在异乡的小镇辗转颠簸着,毫无怨言,伴侣般,与我相依为命。

我最终租住在桂花曾经租住过的那个房间里。整个房间空荡荡的,虽经房东打扫清理,却依旧能看到桂花留下的痕迹。坐在床板上仔细端详,找到一缕细长的头发,桂花长发飘飘的模样浮现在我眼前。洗手间里的牙刷、牙膏以及梳子和梳妆镜还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仿佛桂花还会回来。整个房间弥漫着桂花的气息。月租两百四,每天清晨六点起来能看见街道两旁依旧亮着的灯光,能听见环卫工人扫地时的沙沙声。我把手机关机,一整天待在屋子里,足不出户,屋内只听见我写作敲打键盘时发出的啪啦声,仿佛一滴水消失于水中,惊起的阵阵涟漪消失后,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黃昏时分,我在屋子里看书写作累了,就爬到顶楼的阳台上眺望,站在楼顶能隐约看到家具厂的厂房。熟悉的厂房、桂花曾经居住过的出租屋,每每想起,都让我冥冥之中找到一种情感上的依托。每每睡觉醒来,抚摸着床板,环顾房间的点点滴滴,最后静静地看着在光线的照射下,屋内上下沉浮的尘埃,我总以为桂花还在。我曾试着发短信给桂花,告诉她我也离职了,就住在她曾经居住的出租房里,却久久得不到回音。尝试着拨过去,那边却传来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声音。桂花就这样从此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我只能不断地从记忆中去一遍遍回眸咀嚼她甜甜的微笑。

6

在时间的河流里,我仿佛一个溺水者紧紧抓住每一根漂浮过来的稻草。当蕴含着切肤之痛的记忆愈来愈模糊,只有通过一次次地往返追寻不断地唤醒和挖掘,似乎只有经过一次又一次地咀嚼,我那颗日趋麻木的心才能复苏起来。

在时间的过滤下,一切记忆都打上了怀旧的光泽,那些血淋漓的记忆早已变成暗灰色。多年前,当我淹没在工厂令人窒息般的环境时,我总是时刻期待着逃离那一刻的降临。每天清晨醒来,望着窗外那条一眼望得到尽头的笔直的马路,我总会想自己的命运是否会像笔直的马路一样一眼就望得到尽头,或者如父亲,浮萍一般在外漂泊三十多年,而后双鬓斑白地回到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乡。这种底层宿命式的漂泊让我倍感人生的荒芜与苍凉。

时光的河流哗哗流淌,彻夜不息,十年过去,不知何小刘、桂花还好吗?应该早已结婚生子,为人妻为人母了。多年过去,桂花曾经给予的温暖依旧流淌在心间。

一根根在故乡向上生长的树木,被移植到城市的森林里,在风雨和刀具的侵袭与砍伐下,有的被连根拔起,横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客死他乡,有的被锋利的刀刃刻下一道道醒目的伤痕,伤痕由外到内,慢慢渗透到骨子深处,变成精神上的伤痕。

门口不远处的马路上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每次路过这棵榕树,抬头仰望的瞬间,内心总是一阵酸楚。榕树有两种根,一种是原根,一种是气根,原根像性器一般深扎在大地的土壤里,而悬挂在半空的气根是通过光合作用吸收养分,多数气根直达地面,试图扎入土壤之中。气根也有深入土壤之时,但相比于母体一般的原根,它不会扎地那么深。

树即是人,我也是一根气根,我在这棵榕树上,看见自己生命的倒影。

责任编辑 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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