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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巩《洪范传》的文章阐释学

2020-02-23曾祥芹

山东图书馆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阐释学曾巩

曾祥芹

(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新乡 453007)

引言:曾巩《洪范传》是经典文章阐释的范例

《尚书·周书·洪范》属于殷商时代巫祝之书留下的儒学经典文章,相传为箕子所作。《书序》:“武王胜殷,杀受,立武庚,以箕子归。作《洪范》。”它是中国传统典籍中系统阐述国家施政大法的最早的专篇经文,是研究古代政治、经济、哲学、科学、天文、历法等方面问题的重要历史文献,被誉为“中国文化的上源”。

所谓“洪范九畴”包括:“五行”含木、火、土、金、水,指人们日常生活的五种基本物质;“五事”含貌、言、视、听、思,指帝王自身的五种行为;“八政”含食、货、祀、司空、司徒、司寇、宾、师,是治理国家的八种政务;“五纪”含岁、月、日、星辰、历数,指观察天象、记录时令的五种方法;“皇极”,指帝王统治天下的最高准则;“三德”含正直、刚克、柔克,是帝王治世及取人的三种方略;“稽疑”,是运用卜筮解除疑难、决定大事的方法;“庶征”含雨、旸、燠、寒、风,是检验君王政治得失的几种征兆;“五福”含“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五种幸福,“六极”含“凶短折、疾、忧、贫、恶、弱”六种惩罚。其中,“皇极”一畴作为最高统治准则,为九类大法的核心。全文既是王权的象征和圣者受命的瑞应,也是天子治理天下并使之达到“彝伦攸叙”的根本大法。

《尚书》学以《洪范》学为最。《洪范》的古代诠释史大体分汉代、魏晋六朝至隋唐、宋代、元明、清代五大阶段。其中,宋代是《尚书》学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1)刘起釪:《尚书学史》,中华书局1989年出版。,更是《洪范》诠释的昌盛时期,不亚于汉代、魏晋、隋唐(2)张兵:《〈洪范〉诠释研究》,齐鲁书社2007年1月出版。。《洪范》在两宋受到天子和权臣的高度重视,18位帝王多借《洪范》推导灾异,“建《洪范》大中之道”,以强化中央集权政治。

剖析《洪范传》题意:“洪”,大;“范”,法;“传”,不要误解为“传记”,而要正解为“传疏”,即对《尚书·周书》中的《洪范》一文的注疏和阐发。《洪范传》之类的诠释之作在北宋已成“经学公著”。一类是单篇诠释文献,存世的有16篇;另一类是《书》类著作中的《洪范》诠释文献,存世的有17部。这33篇《洪范》诠释文献,就其阐释特点看可分5类:一是反汉儒“五行灾异”说的著作,如王安石的《洪范传》、曾巩的《洪范传》等;二是怀疑《洪范》、妄改经文的著作,如余焘的《改正洪范》、龚鼎臣的《改正洪范》;三是固守汉儒“五行灾异”说的著作,如宋仁宗的《洪范政鉴》、晁补之的《洪范五行说》等;四是把《洪范》全面图、数化的“演范”一派,如蔡沈的《洪范皇极内篇》、卢硕的《洪范图章》等;五是承继前人成说(马融、郑玄、《尚书孔传》《尚书正义》等的成说)的著作,如胡士行的《胡氏尚书详解·洪范篇》、魏了翁的《尚书要义·洪范篇》等。

曾巩的《洪范传》作于知洪都军州的第三年,即宋神宗熙宁十年(1077)59岁时。在他之前,王安石的《洪范传》早在英宗治平三年前起草、在神宗熙宁三年(1070)后改定、在熙宁八年(1075)完稿进呈。曾巩的《洪范传》(10011字)与王安石的《洪范传》(4500多字)题目相同,篇幅超倍;其内容“广大精微”,“志在垂世立教”(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北宋林之奇说:曾巩的《洪范传》“曲尽之矣”,“乃学《洪范》之纲领。”(3)林之奇:《尚书全解》卷二十四,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南宋朱熹说:“《洪范》,大概曾子固说得胜如诸人。”(4)黎靖德:《朱子语类》第842页,长沙:岳麓书社,1997年。明代归有光说:“昔王荆公、曾文定公皆有《洪范传》,其论精美,远出二刘、二孔(刘向、刘歆、孔安国、孔颖达)之上。”(5)归有光:《震川集》卷一,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这些“学之纲领”“其论精美”“胜如诸人”的评价,提醒文章学者对曾巩《洪范传》不可小觑,而要倍加重视,不能像文学专家那样视为异己,不屑一顾。

“理解能力”是阅读能力的核心,自然,“文章阐释学”成了“文章阅读学”的中心。本文锐意从文章阐释学的视角来力证曾巩《洪范传》的文章阅读学价值。正如西方阐释学建基于《圣经》的解读那样,中国阐释学建基于《论语》的解读。帕尔默(R.E.Palmer)《阐释学六义》中说:“阐释学有别于注释学,亦即解释之方法学。”尽管西方阐释学与中国阐释学在“作者-文本-读者”的关系上彼此关注的重点有所不同,但是,以文本的语言文字意义解释为基础,进入到文本历史观念的解释,成为一门人文科学,则是本质上相通的、一致的。汉代注疏经典的郑玄、马融、王弼、郭象等大学者把考据、注疏与著作结合起来,延续后世,直到清代考据学与义理学的统一,实际上显示了中国文章阐释学的特色。

曾巩的《洪范传》按“总→分→总”的思路写成:自“惟十有三祀,王访于箕子”至“则可以知洪范矣”为篇首“序论”(1000余字);自“一,五行”至“九,五福……贵贱非考吾之得失者也”为九畴之“分论”(约8600字);自“人君之于五行”至“此九畴之所以为大法也”为篇末“结论”(近300字)。

全篇在文章阐释学上究竟有哪些重要贡献呢?依据汉文阅读学关于“阅读能力的核心‘理解’结构”,其逐级递进的操作技能包括阐释、组合、扩展、创新四项基本功。从主观条件看,读者必须具备与读物相应的背景知识、相应的生活经验、相应的思想境界、相应的技能水准。(6)曾祥芹:《汉文阅读学研究》第268至270页,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9月出版。以此来衡量曾巩对《洪范》经文的传疏和阐发,至少有四条经验可资借鉴。

1 阐释能力:突破章句训诂之学,转向文篇义理的多方解经

曾巩承继魏晋至隋唐的“义疏”体,既释原文,又释注文。如“农,厚也。”“建,立也。”“威,畏也。”“爰者,於也。”“圣者,人之极也。”“所谓诚者,天之道也。”“所谓思诚者,人之道也。”“淫者,有所过也,比者,有所附也。”“正直者,常德也。刚克者,刚胜也。柔克者,柔胜也。”这些基本概念的定义他不放弃,而是坚持以词、句、章的训诂为“解文”的基础。但他又批评汉学拘守传注,忽视对精神实质的把握,认为“先王之道为众说之所蔽,暗而不明,郁而不发。”(《新序目录序》)与王安石一起挣脱汉学章句之束缚,重新阐发经典中所蕴含的性命之理和道德之意,实开宋儒义理之学的先风。

1.1 引经解经:通过概括,把具体内容抽象化

《宋史》本传中评价曾巩“为文章,上下驰骋,愈出而愈工,本源《六经》。”(7)脱脱等:《宋史》第634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出版。曾巩以儒家经典为指导来写《洪范传》,所引经文来自《易经》《尚书》《礼记》《孟子》中的有关章节。《易经》在“序论”和“五事”“皇极”两畴里引用4处,如“《易》曰: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则言之要为可从而已也。言为可从也,则其施于用,治道之所由出也。古之君人者知其如此,故其戒曰:‘慎乃出令,令出惟行,弗惟反。’又曰:‘其惟不言,言乃雍。’”《尚书》在“五行”畴和“结论”里引用《虞书》5次,如“禹告舜曰政在养民,而陈养民之事,则曰水火金木土谷惟修,与此意同也。”在“五事”和“稽疑”两畴里引用《舜典》3次,如“而舜以命龙亦曰:‘夙夜出纳朕命,惟允。’言之不可为如此也。”在“八政”畴里引用《汤诰》1次,如“维尔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孟子》在“五事”和“八政”两畴里引用6处,如“孟子曰:‘人之性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材,不能尽其材者,弗思耳矣。’……孟子曰:‘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孟子以使民养生送死无憾为王道之始。”

“引经”之后,继之以“解经”。如“孟子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引用原话后紧接着阐释:“其所谓善,觉之者也;其所谓法,导之者也;其所谓政,率之者也。其相须以成,未有去其一而可以言王道之备者也。”“善”在于“觉”,“法”在于“导”,“政”在于“率”,“成”在于“王道之备”,主张法、教、刑、德并举,透解了德治与法治“相须以成”的道理。其简练概括使具体内容抽象化。

1.2 据史解经:通过举例,让抽象内容具体化

如果说“引经解经”是凭权威理论解释“经文”,那么“据史解经”则是靠历史事实证明“经文”。如“序论”中以“鲧之陻水失性,禹之导水得性”对比说明治水的“彝伦攸叙”。又如“八政”畴说:“当尧之时,万邦黎民之所效者,尧之百官;百官之所效者,尧之九族;九族之所效者,尧之身。”“五事”畴说:“舜之时,至治之极也。”均以尧舜两帝为榜样,大谈为君之道和行政之法。再如“皇极”一畴举“夔之教胄子,皋陶之陈九德”讲“去其偏”;在引用“《易》之道为圣人之要道,非穷技曲学之谓也”之后又举例说明:“舜之治民,为皇建其有极,用敷锡厥庶民,非偏政逸德之谓也。汤之用贤,为翕受敷施,九德咸事,非私好独恶之谓也。”通过“舜之治民”和“汤之用贤”两个典型实例,使“圣人之要道”这个抽象内容具体化。

1.3 以象解经:通过比喻,使隐含内容明朗化

如“庶征”畴凭“雨、旸、燠、寒、风”等“五时”天象预兆人间“五事”,说“貌足以作肃”,“言足以作乂”,“视足以作哲”,“听足以作谋”,“思足以作圣”,此可谓“以象喻义”。“曰王省惟岁,卿士惟月,师尹惟日。岁月,日时无易,百谷用成,乂用明,俊民用章,家用平康。日、月、岁时既易,百谷用不成,乂用昏不明,俊民用微,家用不宁。”(君王视察政事得失,就像岁包括四时;卿士观察政事得失,就像月统于岁;百官观察政事得失,就像日统于月。岁、月、日适时变化,没有异常,庄稼便成熟丰收,政事治理清明,贤能之人提拔任用,国家因此太平安康。岁、月、日发生异常变化,庄稼不能成熟丰收,政治昏暗,贤能的人埋没得不到任用,国家因此不得安宁。)曾巩以岁、月、日来比喻王、卿士、师尹,以星喻民,星有好风、好雨喻民之有好恶。这使“五时”天象的隐含之意明朗化。特别是亮出“畏天变,尽人事”的理念,相信天变能兆人事,人主能知天,并替天行道,把天象的寓意提到“天人合一”的哲学高度。

2 组合能力:把作者的文本信息重新编码,纳入读者知识体系

曾巩解文知人,在“三德”一畴里写道:“箕子之言者,皆九畴之所有;九畴之所无者,箕子盖不得而言也。知此,则知九畴之为九矣。”他把从《洪范》中获得的作者信息重新“编码”,充实到读者自己的知识体系中来。

2.1 逻辑重组——按自得的文脉重新编码

如“序论”中的两段概说。第一段,自“五行五者,行乎三材万物之间也”至“福极之在民者,皆吾所以致之,故又以考己之得失于民也。”曾巩用九个“故”字昭示前因后果:五行即五材,万物之间主在人事,故引出“五事”;五事敬修身,方可出政,故引出“八政”;从政必协天时,故引出“五纪”;协天时切中常理,故引出“皇极”;立中执一不适变,故引出“三德”;三德适变达人治,故引出“稽疑”;人治通于神明,考得失于天,故引出“庶征”;庶征休咎应于天,考得失于民,故引出恩威兼施的“五福、六极”。这样以新的逻辑线索重组,依次解释了九畴之间的因果关系。第二段,自“敬,本诸心而见于外,故五事曰敬用”至“学者知此,则可以知洪范矣。”曾巩又用九个“故”字,依次解释了命名“九畴”的九种“用”途:敬用五事,农用八政,协用五纪,建用皇极,乂用三德,明用稽疑,念用庶徴,响用五福,威用六极。九个“用”字贯穿九畴,总揽人君之道。

2.2 归纳整合——将散布的信息调整统一

如篇末“结论”,自“人君之于五行,始之以五事,修其性于己”至“其道未尝不同者,万世之所不能易,此九畴之所以为大法也。”全文一以贯之,谈人君的五种行为,即统治国家的大法,“始之、次之、次之、次之、次之、次之、次之、终之”,尽力概述了九畴之间的“始终先后”和“粗精小大”问题。“五行”“始之以五事,修其性于己”,讲修己养性的“内圣”;“八政”“推其用于人”,讲施政于民的“外王”;“五纪”“协其时于事”,讲顺天时以成人事。这第一个排比“修其性于己”“推其用于人”“协其时于事”,组合“己、人、事”。“皇极”“谨其常以应天下之故,而率天下之民”,重点讲谨守天性和人化的常规,适应天下之需求,方能统领天下之民众;“三德”“治其中不中,以适天下之变”,讲刚柔相济得乎其中。这第二个排比“应天下之故”“率天下之民”“适天下之变”,组合“故、民、变”。“稽疑”“以审其吉凶于人神”,“庶征”“以考其得失于天”,“福极”“以考其得失于民”。这第三个排比,一个“审吉凶”、两个“考得失”,组合“神、天、民”。“结论”连用三个排比,三三得九,自始至终,先后有序,精粗有别,归纳了“九畴”过程。“自五事至于六极皆言用,而五行不言用者,自五事至于六极皆以顺五行,则五行之用可知也。”进一步指出“洪范九畴”“皆言用”,照应“序论”中的九个“用”字,统观全文。通经致用,对帝王是“一道德而同风俗”的有效工具和必要手段,对士大夫是争夺“道统”与“文统”的话语权。最后,一言以蔽之:“二帝三王之治天下,其道未尝不同。其道未尝不同者,万世之所不能易,此九畴之所以为大法也。”曾巩强调先王之道的不易性和普适性。

《熙宁转对疏》说:“臣观《洪范》所以和同天人之际,使之无闲,而要其所以为始者,思也;《大学》所以诚意正心修身,治其国家天下,而要其所以为始者,致其知也。……今去孔孟之时又远矣,臣之所言乃周衰以来千有余年,所谓迂远而难遵者也。然臣敢献之于陛下者,臣观先王之所已试,其言最近而非远,其用最要而非迂,故不敢不以告者。……臣愚以谓陛下宜观《洪范》《大学》之所陈,知治道之本不在于他,观传说、周公之所戒,知学者非明主之所宜已也。”一席话旁白了作者阐释《洪范》九畴的底牌。

3 扩展能力:开掘理解的广度和深度,知其所以然,把文章读厚

刘起釪《尚书学史》(第263页)对曾巩的《洪范传》曾评析说:“他是撇开汉儒之说,逐段作出自己的解释。”故将一千多字的《洪范》原文扩展成万字的解经文。曾巩读过王安石的《书〈洪范传〉后》:“孔子没,道日以衰熄侵淫,至于汉而传注之家作。为师则有讲而无应,为弟子则有读而无问,非不欲问也,以经之意为尽于此矣,吾可无问而得也,岂特无问,又将无思,非不欲思也,以经之意为尽于此矣,吾可以无思而得也。夫知此,使其传注者皆已善矣,固足以善学者之口耳,不足善其心,况其有不善乎。宜其历年有千数,而圣人之经,卒于不明,而学者莫能资其言以施于世也。予悲夫《洪范》者,武王之所以虚心而问,与箕子之所以悉意而言,为传注者汩之,以至于今冥冥也。于是为作传以通其意。呜呼!学者不知古之所以教而弊于传注之学也久矣。”王安石批评“传注之学”的种种弊端:“讲而无应”,“读而无问”,“又将无思”,“圣人之经,卒于不明”,“莫能资其言以施于世”。曾巩写《洪范传》就是针对“传注之学”的弊端而一一纠偏的:讲而有应,读而有问,问而有思,思而有辨,辨而有行,体现了“学、问、思、辨、行”的阅读全程观。

曾巩为开掘理解的广度和深度,对“洪范九畴”的扩展阐释是详略分明的。“协用五纪”一笔带过;“向用五福,威用六极”“五行”“明用稽疑”“乂用三德”四畴由简渐繁;“念用庶徴”“敬用五事”“农用八政”“建用皇极”四畴逐次浓墨重彩。

3.1 追根究底,由“知其然”推进到“知其所以然”

解经既要“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曾巩《洪范传》用“何也?”凸显“学而有问”“问而有思”“思而有得”:“序论”用“何也”1次,“五行”畴用“何也”1次,“五事”畴用“何也”两次,“皇极”畴用“何也”5次,“三德”畴用“何也”3次,“稽疑”畴用“何也”4次,“庶征”畴用“何也”两次,“五福、六极”畴用“何也”两次。这20个“何也”后的“答问”,由表及里,使《洪范》的义理阐释由浅入深。

曾巩受苏洵《洪范图论》“树大法,本乎五行;理五行,资乎五事;正五事,赖乎皇极”的思想影响,以“皇极”畴为《洪范传》的重中之重,连用五个“何也?”,解答逐步加深,竟扩充到2100多字,成为阅读阐释务必“知其所以然”的典型。

第一个“何也?”解答“皇建其有极”必“大建其有中”,用210多字。“盖中者民所受以生,而保中者不失其性也。凡厥众民,无有以淫为朋,人无有以比为德。……无所过,无所附,故能惟大作中也。”宣示能行中庸之道,则不失其善性。

第二个“何也?”解答“人之有能有为,使羞其行,而邦其昌”,用540多字。“言人之性,或刚柔之中,或刚柔有过与不及,故或得或失,而其要未尝不欲去其偏,……教之、福之,而民之协于中者如此,又使有能有为者进其行而不已,则久而后能积,积而后能大,大而后能者。人材之盛如此,而国其有不兴者乎?”

第三个“何也?”解答“正人之道”必先“物”后“心”,用260多字。“言凡正人之道,既富之,然后可以责善。”进一步讲凡是培养人,行之有效的方法是先使他物质生活上有保障,然后再在精神道德上要求他往好的方面发展。

第四个“何也?”解答“无偏无党,王道荡荡”,用800多字。“‘无偏无陂,遵王之义’者,无过与不及,无偏也,无不平,无陂也。”先扩展到“天下之通道”“天下之大本”:“会于有极者,来而赴乎中也;归于有极者,往而反乎中也。由‘无偏’以至于‘无侧’,所知者非一曲,所守者非一方,推天下之理,达天下之故,能大而不遗小,能远而不遗近,能显而不遗微,所谓天下之通道也。来者之所赴,归者之所反,中者居其要,而宗之者如此,所应者弥广,所操者弥约,所谓天下之大本也。”明确“极者中也”,居中之要在于“守约施博”;循此,再深入到“执中主要”“无为之治”的最高境界:“其可考于行事,则舜之执其两端而用中于民;汤之执中立贤无方,能推其无偏陂、无作好恶、无偏党、无反侧之理,而用其无适莫、无由径、无狭吝、无阻艰、无所背、无在左而不得乎右、在右而不得乎左者,以通天下之故而不泥,执其所会所归之中以为本,故能定也。”这样以舜、汤遵行“中道”的权宜通变,阐述“十无”的荡荡王道,提出国家上至君王、下至县令都应将“无为之治”的思想贯彻到行政中去。

第五个“何也?”解答“人君之于大中”,用270多字。“曰者,其辞也。其辞以谓人君之于大中,既成之以德,又布之以言,是以为常,是以为顺,于帝其顺而已,人君之为言,顺天而致之于民,故凡其众民,亦于极之布言,是顺是行,以亲附天子之辉光。”最后归结到“人君”的“成德、布言、顺天、致民”,以显天子“大中”之辉光。

3.2 穷探力取,从“知其大略”深入到“知其精微”

曾巩说:“穷探力取,极圣人之指要。”(《王子直文集序》)又说:“夫学者之于道,非知其大略之难矣,知其精微之际固难矣。”(《说苑目录序》)指出学道“知其精微”比“知其大略”难得多。其《洪范传》谈到阅读的“粗精小大”问题。如“八政”一畴不用“何也”追问扩展,却穷力“推阐精微”(《进太祖皇帝总序》)。他秉承曾子、子思子、孟子的儒家思想,以尧为例,系统阐发了“学有统,道有归”(《新序目录序》)之精微:“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必始于知至意诚,心正然后身修,身修然后国家天下治。以是为大学之道,百王莫不同然。而见于经者,莫详于尧。盖聪明文思,尧之得于其心者也,‘克明俊德’,有诸心,故能求诸身也。以亲九族,九族既经,有诸身,故能求诸家也。平章百姓,百姓昭明,有诸家,故能求诸国也。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有诸国,故能求诸天下也。积于其心以至于身修,此尧之所以先觉,非求之于外也;积于其家以至于天下治,此尧之所以觉斯民,非强之于耳目也。”曾巩用曾子的“大学之道”来阐发“修齐治平”的“八政”之序,以始于知至、意诚、心正然后身修为第一阶段,以身修然后国家天下治为第二阶段。他引用孟子的“先觉”和“觉斯民”两阶段说,识透了“道德修养”和“道德教化”两大问题。特别是唐尧先“积于其心”、后“求诸天下”的榜样,彰显了“修己治人”的“内圣外王之道”。

4 创新能力:完成“共性化通解→个性化异解→创造性正解”的递进

北宋的《洪范》诠释研究存在两派:一是以《洪范五行传》为宗的保守派;二是反《洪范五行传》“五行灾异”思想的创新派。曾巩对《洪范》的阐释有二重性:如“序论”写道:“其曰‘天乃锡禹洪范九畴’,盖《易》亦曰‘洛出书’,然而世或以为不然。……为是说者,不独蔽于《洪范》之锡禹,至凤凰、麒麟、玄鸟生民之见于经者,亦且以为不燃。执小而量大,用一而齐万,信臆决而疑经,不知其不可,亦可谓惑矣。”其反对“只凭耳目所及之习见,执小量大,用一齐万,不用非常之智去知远”的方法论固然有可取的一面,然而他相信天赐禹“洛书”的神话,承认“洛书”即《洪范》之说,不接受欧阳修等对“洛出书”的批判,反而指责“不以为然”的疑经者,则表现其盲目宗经的守旧一面。但瑕不掩瑜,他毕竟是汉儒“五行灾异”说的反对者,认定五行“所性之成于天”,“所化之因于人”。总体看,曾巩是站在创新派一面的。

4.1 “又创己意”:由“共性化通解”提高到“个性化异解”

为了彰显读者的主体意识,曾巩倡言“又创己意。”(《南齐书目录序》)《洪范传》作为“经学公著”,其诠释者必有起码的阅读共识,此之谓“共性化通解”。本文导语对“洪范九畴”的题解,就是“共性化通解”的适例,这是经典文章多元阐释的前提。没有这个共同基础,“个性化异解”是比较不出、产生不了的。

如《五行》一畴对“五行之性”的诠释:“闰下炎上者,言其所性之成于天者也。曲直从革者,言其所化之因于人者也;于之稼穑而不及其他者,于之稼穑亦言其所化之因于人者也,不及其他者,莫大乎于之稼穑也。……或曲直之,或从革之,或稼穑之,言其所化之因于人者,然可以曲直,可以从革,可以稼穑,则其所性亦未尝不成至于天也。所谓天不人不因,人不天不成者也。其文所以不同者,非固相反,所以互相明而欲学者之自得之也。……陈养民之事,则曰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曾巩认为“五行”代表百姓生存的基本资料,强调天与人之间的辩证关系,五行的属性是天生的,人可以也应该根据万物天生的属性行事。他不相信《洪范》灾异之说,一反先儒成见(“润下、炎上、从革、稼穑”无一不是“天性”所使然),这与王安石《洪范传》中的经学观一致,可谓获得“共性化通解”。然而曾巩“又创己见”,把“五行之性”分为“天性”和“人化”两部分:水之润下与火之炎上是天所赋,与生俱来;而“曲直”“从革”因人力所化而成。他看到了“天不人不因,人不天不成”的互动作用,既尊重客观规律,又发挥主观能动性,已暗合今日的辩证唯物主义思想。五行属性成之于天,变化因之于人,最终服务于人。这表明曾巩在“共性化通解”的基础上,将解读提高到“个性化异解”的水平。

然而“个性化异解”存在“科学化正解”和“自由化误解”之分。如“三德”一畴:“《洪范》以作福柔克之所有,作威刚克之所有,惟辟作福作威玉食,正直之所有,臣而作福,则僭君之柔克,臣而作威,则僭君之刚克,臣而作福作威玉食,则为侧颇僻,无所不僭矣,故于三德详言之。”有些《洪范》诠释者看不到“惟辟作福作威”与“三德”的联系,误读为衍文错简,主张移易到“五福、六极”第九畴中去,于是有《改正洪范》的疑经之风。曾巩抵制这种妄改经文的“自由化误读”,其别有见地、富于个性的阐释巧妙地找到了“惟辟作福作威玉食”与正直、刚克、柔克“三德”的内在纽带,从而实现了“科学化正解”。

又如“八政”之序,先解决“食、货、祀和司空”问题,后解决“司徒、司寇”问题;“教之不率”,才“施之以刑”;“宾”与“师”是解决人际交往和国家外交的问题。八种基本的治国政务紧紧围绕着百姓日常生活中的养生送死、教刑、人际国际交往而制定的,体现了“先物质、后精神,先经济、后政教”的逻辑。“八政”之义,彰显了曾巩“回归三代”“以民为本”的治国理念。这与王安石的治国理念一致,两人获得“共性化通解”。

然而曾巩的《洪范传》与王安石的《洪范传》二文的经学思想又同中有异。在“尊经重道”的途径上,作为“醇儒”的曾巩不如王安石那样儒、道、佛兼收。在“天人之道”的理解上,曾巩虽有“天人合一”的自觉,但“稽疑”“庶征”有迷信色彩,不如王安石“承天理政”那样科学。在“通经致用”的方法上,曾巩虽从前期的“外王”向往转入“內圣”与“外王”并重,但他“回归三代”的远程理想过浓,不如王安石“熙宁变法”那样现实。(8)乐文华:《从〈洪范传〉看曾巩和王安石经学思想的异同》,《南昌大学学报》2007年第5期。“八政”一畴讲“尧之时”的“先王之化”“先王之教”和“先王之政”,均强调“化者所以觉之也,教者所以导之也,政者所以率之也”。这个以道德为基石的典型的教化中心论,回答了“如何觉斯民而达到治”的问题,推演出“教、化、政、刑”四者“相须以成,王道始备”的关系,宣示了儒家重教化、轻政刑、尊王贱霸的先王之道。这与王安石以理财为中心的富国强兵论存在差异,体现了曾巩的“个性化异解”。

4.2 “发明吾道”:由“评价性理解”上升到“创造性理解”

曾巩说:“发明吾道,则有文章之深淳。”(《贺提刑状》)阅读理解的纵向发展过程呈现出“复述性理解(译文)→解释性理解(注释)→评价性理解(扬弃)→创造性理解(出新)”四个层级。曾巩的《洪范传》不但有词、句、章的训诂,有自己的复述性理解和解释性理解,而且能从作者和读者两个不同的角度和立场对作品内容的真假、是非、善恶、美丑做出分析和评论。本文前三部分,无论是“洪范九畴”的“分论”中所揭示的“阐释能力”(对具体内容的抽象化,对抽象内容的具体化,对隐含内容的明朗化),还是“序论”和“结论”中所概述的“组合能力”(逻辑重组、归纳整合),抑或“分论”中所阐发的“扩展能力”(知其所以然,知其精微),都可以视为曾巩的“评价性理解”。在一系列的“评价性理解”中,排除基本的“共性化通解”和少量的“自由化误解”,大多数“个性化正解”都可以视为“创造性理解”。这种“创造性理解”的表征是:突破传统,发表不同的或相反的见解,发展读物的思想、方法和用途,提出新的问题、观点和思路。

单看“五事”一畴,阐发帝王自身的五种行为,创新点不少。

例如,“盖自外而言之,则‘貌’外于‘言’,自内言之,则‘听’内于‘视’,自貌、言、视、听而言之。则思所以主于内,故曰貌、曰言、曰视、曰听、曰思,弥远者弥外,弥近者弥内,此其所以为次序也。”这个由外到内的次序排列,与孔传《洪范》《洪范正义》以及欧阳修的说法不同,超越成见。

又如,“五者,思所以为主于内,而用四事于外者也。……曰思曰睿,睿作圣者,盖思者所以充人之材以至于其极,圣者,人之极也。”在“貌、言、视、听、思”中,曾巩认为“思”为主导,仪容、言论、观察、听闻等外在活动,无不受内在思维的支配,思考可以使人的个性、才能得到发展。入圣,则人性、道德修养到家了。这个观点精辟!前卫!

再如,“盖人有自诚明者,不思而得,尧舜性之是也。所谓诚者,天之道也。有自明诚者,思之弗得弗措也,汤武身之是也。所谓思诚者,人之道也。然而尧舜汤武之德,其至皆足以动容周旋中礼,则身之者终亦不思而得之也。尧舜性之矣,然尧之德曰聪明文思,盖尧之所以与人同者法也,则性之者亦未尝不思也,故曰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而性之身之者及其成,孟子皆以为盛德之至也。箕子言思所以作圣,孟子言弗思故相倍蓰而无算,其所言者皆法也。”这是对《大学》《中庸》《孟子》的融会贯通。曾巩秉承曾子、子思子、孟子的性善论,认为人的认识存在两种现象:一是“自诚明”,先知先觉能“不思而得”,知心知天;二是“自明诚”,一般人钻研经书,刻苦思索,能使天赋智慧得到发挥。要使善良本性在后天发扬光大,达到“诚”的境界,必须遵循“中庸”这一“天下的通道”。

复如,“昔舜治天下,以诸侯百官,而总之以四岳,舜于视听,欲无敌于诸侯百官,则询于四岳,欲无敌于四岳,则闢四门,欲无敌于四门,则明四目、达四聪。……舜不自任其视听,而因人之视听以为聪明也。不自任其聪明而因之于人者,固君道也。非君道独然也,不自任其聪明而因之于人者,固天道也。……舜于聪明,下尽人,上参天,所其所以为舜也。舜之时,至治之极也,人岂有欺舜也哉?舜于待人,亦岂疑其欺己也?然而访问反复,相参以考察,又推之于四面,若唯恐不能无所蔽者,盖君天下之体,故不得不立于无蔽之地也。……存其思,养其聪明,而不失之于言貌,故尧之德为聪明文思。”曾巩以尧舜为榜样,大谈为君之道,教导君王如何才能“视明”“听聪”。要视远、明大,单靠君王一人的耳目是不够的,只有选贤任能,充分发挥臣民的聪明才智,才能明远近,辨细大。

综上所论,可见曾巩《洪范传》在“经典文章阐释学”上的四项贡献。从“理解能力”的客观标准看,这位精英学者占领了阅读思维的四维空间:一是还原了《洪范》经文的本意;二是领会了作者箕子的用意;三是灌注了读者的主体意识;四是识透了《洪范》作品的社会意义。尽管阐释中存在瑕疵,但精华相当丰富。全文不仅彰显了曾巩“文章阅读学”的基本价值,而且有资质荣列历代《洪范》诠释史的代表作之一。本文着眼“文章阐释学”一角,未能全面揭示曾巩《洪范传》的文化底蕴。至于透析这篇古代治国理政文章对儒学的承上启下作用,特别是对当代治国理政的借鉴意义,那是另外一篇论文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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