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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滩:外公、防台、毛驴少年

2020-02-22乔洪涛

齐鲁周刊 2020年25期
关键词:滩区黄河水大堤

麦收季节回乡,正值外公去世十周年纪念日,我和母亲去给外公上坟。从我家出门北行一公里,爬上黄河大堤,然后顺大堤向西行走六公里,顺着一条长长陡陡的马路向北折下去,进入堤内,一路奔黄河滩区那个叫马家渡口的村子而去,这条路,我小时候走过了几十次,曾经再熟悉不过了。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年春节下了大雪,我和弟弟背着酒和点心,穿着靴子“咯吱,咯吱”踩着雪陪母亲去给我外公拜年,如今时间一晃,就过去十几年了。

消失的村庄

外公于十年前去世,享年九十三岁,舅舅次年去世,享年七十三岁;外婆却早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那时我还大学未毕业。如今,马家渡口老辈人不在了,我已经近十年没去过了。这条长长的马路,我印象很深,黄河大堤两侧每个村口都会有这样的马路,我忽然想起我小时候跟着母亲赶着马车走亲戚的情况,那匹枣红马性子急躁,下马路时奔驰而下差点翻了车。母亲也想起来了,问我是否记得,我索性停下车,下来陪母亲站了一会。相比于我,母亲走过的这条路会更多,估计不下几百次——四十年前,她从黄河滩区的马家渡口嫁到堤外平原的我们乔辛村就开始了,这条路就是属于她的“命运路”,她的生活轨迹基本就在这两点一线上,母亲不识字,半辈子深居简出,这一条路是她“通往新世界”的征途,也是她牵挂着的不时往返的亲路。只不过她的“到世界上去”距离她的出生地只有十几里路,从黄河里到了黄河外而已。

“这怕是最后一次了。”母亲幽幽地说。我明白她的意思,有两个原因。一是黄河滩区“脱贫攻坚”大搬迁已经接近尾声,这一次上坟之后,外公、外婆的坟就要跟随村庄搬迁到堤外的新社区祠堂里去了;二是在我们这里去世的人一般只做到十周年祭奠,十年之后,大家各自安好,互相忘却,除非清明,不再有死日的祭奠。母亲的话里带着忧伤,我设身处地,很可以理解她的心情。我们上车,不再说话,只是都不停地朝窗外看——

過去的黄河滩,炊烟袅袅的田园景象,掩盖不住贫穷和洪水的双重侵袭。

马家渡口村庄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黄沙滚滚的黄土地,村庄遗址还残存着的最后的几间房舍,挖掘机和运土车正在忙碌着——他们在搬迁一个村庄,连同一个村庄的记忆、历史和所有的爱恨情仇。村庄腾出来的空地上,已经大部分都种上了麦子,麦浪金黄,收割机已经开始收割,啊,麦季到了。

就在年前,表哥给我打电话,让我给他新居里弄几幅字画,他知道我交往的书画家多。他告诉我再回家找他时就去幸福新区社区,他们都搬进了崭新的楼房,用上了自来水,“再也不喝那又咸又苦的盐碱水了!”我为他们高兴,我从新闻里看到过黄河滩区搬迁的消息,彼时心里一动,竟有百感交集的感受,如今再见到这个消失了的村庄,无数少年时的记忆奔涌而来,把我淹没了。

黄河里的“孤岛”

没见过滩区村庄的很难想象是什么景象,而对于祖辈都生活在滩区的黄河人家来说,则又正常得再普通不过。奔腾的黄河一路自黄土高原而来,流到入海口就减了威势,因为这里是阔大平原,地势平缓,河道很宽,因为黄河是季节性河流,所以河水一般到不了大堤附近,特别是枯水季节,黄河水细瘦得如一条带子,就匍匐在河道最中心的一条小河沟里。大水带来肥沃的黄土,那土地馋得庄稼人流下涎水,绝不会白白浪费了种庄稼的机会。

于是,久而久之,一些人在宽阔的河床上安家而居并慢慢繁衍,于是滩区的村庄诞生了——也有黄河发大水的时候,但那几乎是几十年才有一次的事,他们有办法抵抗洪水,可以把村庄变成一座黄河里的孤岛,等不多日顶多几十日黄河水退去,村庄又继续显露出来,鸡鸣犬吠的日常又开始了。

这些年,我只见过一次黄河水泛滥的情况,发生在一九九八年。那一年,我十八岁了,高考之后,蜗居在家。突然有一天,喇叭里就响了“抗洪防灾”的宣传,说是到了汛期,黄河水大浪头就要下来,各家各户做好防汛,而村东的柏油“黄兴”路上,一辆一辆的大卡车自县城方向络绎不绝地开过来,经由我村,奔赴村北的黄河大堤上去。那大卡车有两种情况,一是拉着穿迷彩服士兵的卡车,他们是来支援抗洪的;一类是运石头的大货,一车一车的石头运到大堤的坝头上,倾倒下去,用来加固大堤。各村的民工也都集合起来,带着铺盖卷儿,扛着铁锨和镢头,拿着乡里发的绿色帐篷,朝黄河大堤浩浩荡荡而去。

我们就跟着去看热闹。大堤上真热闹啊,来来往往的拖拉机和民工、士兵,手举喇叭喊话的干部,大家都在忙碌着。我们几个朝堤里的黄河里看,宽阔的黄河床干干的啥也没有,只是抢收庄稼和西瓜的农民忙碌着在收割还没有成熟的玉米和青豆,那西瓜差不多都下了,只剩下生瓜蛋子。听喇叭里喊,今天晚上,黄河浪头就能到达梁山段,下午五点之前,河床清理干净,一个人也不能留。我家中了二亩西瓜,该卖的已经都卖了,剩下的最后的末瓜摘来也没有用就由它在那里——果然,第二天上午我们再去看,那滚滚的黄河水都涌到了堤根处,河边打着旋儿的小漩涡里是连根拔起的玉米秸和绿皮西瓜,那景象真是从没见过。那些人不让我们靠近河边,撵着我们快走,而一堆一堆的大石头正由推土机往河堤里面推,黄河百年不遇的景象真热闹啊。

我母亲急得团团转,担心我的外公外婆。昨天,她让我父亲开着三轮车去接我外公外婆,想把他们接到我家来住,但我父亲空手而归——据说我外公外婆非常淡定,说,黄河发水的事他们见得多了,不用大惊小怪,他们也不会来我家,他们还得守着他们的家,河水很快就会退下去的,让我们放心。

我母亲把房间都收拾好了,见我父亲没能把他们接来,气得打了一仗。第二天她还要亲自去的时候,已经晚了,河水从遥远的西方一路奔来,从小浪底一路狂奔,已经到边到沿,把马家渡口那个村庄变成了一座“孤岛”。

我母亲站在大堤上,遥望她的父母,眼泪汪汪。从大堤到村庄倒是也有几艘小船在巡逻,都是穿了黄马甲的防汛人员,要想进村已经不可能,要想出村也已经不可能。

小孩子不知道害怕,只觉得好玩,我和弟弟站在大堤上,踌躇满志,仿佛看了一场电影。如今想来,其实很是后怕,如果河水再上涨一些,房屋地基再坍塌一些,我外公外婆还能在否?后来,洪水退去,我们在泥泞的没过脚面的浑水里趟着去走亲戚,等推开家门一看,我母亲就扑在我外婆怀里又哭又打起来。只见洪水退去的印痕留漫过了高高的宅基,在距离地面一米高的屋墙上留下了一条明显的黄斑,外公外婆家里的地面上还是黄沙留下的影子。外婆说那些天,他们就坐在床上,水在屋里咣里个当,他们把提前准备好的馒头和米放在高处,水就装在大缸里,就那样日夜不眠地度过了十几天。

“怕不怕?”我們问。

“也没觉得啥怕哩,都习惯了。”外公说。

“为啥就是不走?”我父亲问。

“这是祖祖辈辈的家,都没出过事儿,大部分都没走,也不用走。洪水用不了几天就退了,这不是完好无损吗?”外公说。

“吓死俺了,恁这俩神仙!”我母亲说。

“不是还有船吗?真不行了坐船上,再说了,防汛干部都住在村里日夜值班,有了危险他们会想办法啊。”外婆说。

“那该多好玩啊!”我和弟弟忍不住感叹,可惜的是,我们没有机会留在这里经历这一切。母亲生气地瞪我们一眼!

外公领着我们看宅基,说:“你看,我们早就准备好了,一般的大水没问题的。”我们知道,滩区的房子都建在高高的防台上,那宅基地一家比一家高,新宅基有时候比老宅基的房顶都高,那都是未雨绸缪,为了防汛的。但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既然这么麻烦,这么危险,为什么不搬走呢?为什么在这里冒险呢?

“搬到哪里去呢?搬到别人村上去?到处都是人家的地,咱能搬到哪里去呢?”外公说。

长大以后,我明白了这种感情叫做“安土重迁”。

高高的防台和毛驴少年

在黄河滩区,男孩子大多初中毕业就辍学了。因为在他们将至的人生命途中,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等着去做——拉土垫宅基地。

为了防止黄河洪讯,他们要建在人工防台——“土岛”。在高高的土岛上盖房子,娶媳妇,生孩子。一家比一家的宅基高,一家比一家的房子高。垫宅基是个大工程,那时候也没有挖掘机,就指望着驴车拉土,日积月累,好多年,才能把一个新宅基垫好。这不由地让人想起来“愚公移山”的壮举,如今看来,那一个个愣头愣脑的黄河少年,简直就是一个个“小愚公”啊!

于是乎,有儿子的人家,就会早早买一头毛驴,架上地排车,把一根皮鞭和驴缰绳交到儿子手里,告诉他们:“以后的日子,能不能娶上媳妇,就看你和毛驴的了!”我小时候去走姥娘家,每次都会遇见在路上把驴车赶得尘土飞扬自己满面灰土的少年郎。他们赶着驴车去村外的黄河边碱地里拉沙土,然后一趟一趟地往村子里运。就像蚂蚁搬家,那时候我都会忍不住停下来看着他们发一阵呆,一是庆幸自己没有生在黄河滩里,不用初中辍学赶驴车拉土垫宅基;二是又有些羡慕他们自由自在地赶着驴车玩儿。

如今再回头,遗憾着就缺了一架相机,缺了一组长镜头或者照片,把那宝贵的影像拍下来、录下来该多好啊。但这遗憾中也有一丝悲伤,悲伤那村道上赶驴车的少年,与毛驴和黄土为伍的少年青春,又该是如何身不由己地孤单和寂寞啊。

带了供品和烧纸,跟随母亲和表哥又一次来到黄河边的林场里,那里有我睡眠了一二十年的外公和外婆。火纸燃起来了,苍白的烟灰随风飘着,朝黄河对岸飘去。母亲跪在坟堆前,和外公外婆絮絮叨叨说着话。我和表哥起身,来到河边,点燃一支烟,默默地看着黄沙滚滚的黄河水从西而来,又向东流去。

我们没说话,空气沉默着,都有些失神,只有那哗啦啦的黄河水在耳边响着,像极了当年我俩十几岁时,第一次偷偷来黄河里洗澡时的紧张和沉默。

乔洪涛,山东梁山人,出版长篇小说《蝴蝶谷》,小说集《赛火车》《一家之主》,另有长篇散文《大地笔记》《湖边书》《飘满云朵的木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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