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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 别

2020-02-21赵晨伊

雪莲 2020年12期
关键词:肉菜姥爷姥姥

赵晨伊

农历五月的一个清晨,我乘火车回到了河北老家,与父亲会合,一同赶往姥爷的旧房子。

其实姥爷已多年不在自家房子居住了,因生活不能自理,蜗居于大舅舅家的偏房。我曾掀开厚重的门帘,望见姥爷穿着黑黢黢的棉袄端坐在古老的实木椅子上,一见我就咧开嘴笑:彤彤回来啦!你在哪里上学?这个问题是每见我一次就要问一遍的。房间小的很,只能摆放一张双人床,一个茶几,和一台电视,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下脚地方。我常年不在家中,耳闻姥爷刻薄不知满足,可偏房给他住他不也欣然接受了?有些人事,真是教人无法明白!

姥爷的旧房子其实倒是诗情画意的。八年前,他行动还方便,学老派文人买来好多笼鸟儿,每天提着去遛鸟,并且一定要戴着他崭新的藏蓝色帽子,冬天时还要加上一条格子围巾。姥爷是极希望得到别人羡艳的目光的,他漂漂亮亮出门,见到人必定要停下来寒暄两句。两次小病后,他失去了行走的能力,终日只能躺在床上或坐在椅子上。然而食欲却越发好了,嘱咐妈妈每次探望都要去街边的羊肉馆给他买一大份羊肉汤和一大张油饼。我印象中始终有这样一个画面,他捧着保温饭盒笑呵呵地说:“奥!奥!”这是老家邢台方言,“好”的意思。

我记得他用肿胀的手艰难地夹着一只铁勺往嘴里一点点送羊肉和油饼,特别努力的样子。姥爷平时不看书也不大爱听戏,院子里的鳥笼早空了,以至于后来笼子也不见了。谁会记得曾经有几对鸟儿与一个老人的身影那么诗情画意地相互辉映。如今都没有了……快乐却仍有安身之处,在一碗羊肉汤里。

姥爷爱植物,他把小小一个院子安排得满满当当,大丛的薄荷,高大粗壮的枣树,红色,粉色,绿色的月季……在姥爷不能动弹的很多年,它们犹在,犹春生秋落,犹郁郁葱葱。生命就是这么生生不息。我每每看见那夜空下的枣树,觉得美丽极了。

我就是这样踏入家乡的老房子的,迎面是一口井,井沿儿是水泥磨得,井盖上安装有压水的,井旁是那棵枣树,初夏时节已是绿油油的一片。树旁是一口巨大的瓮,当年有“考古学家”跑来和姥爷说这瓮是文物,值很多钱的。姥爷于是昼思夜想,生怕文物遭到邻居的惦记,挖了个与瓮同高的深坑,将其掩埋其中,然后注水养鱼,在狭窄的院落中,真好似一片清幽的湖泊。只是也已早不见鱼儿的身影。

我匆匆和妈妈打过招呼就进去了屋子里面,姥爷侧身躺着,背对门,初夏已有些郁热,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背心,一条薄薄的短裤,皮肉松了,骨头高高耸起。表姐正在帮他吸痰,可吸出的却是鲜血。我坐到床沿边,看见姥爷正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我之后张嘴嗫嚅了句什么,我不大听得清,就回答道:回来了,从青海回来的!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睡着了。我生平第一次握住他的手,和几位长辈一同,帮他揉搓着肿胀的,发紫的手指和手臂。尽这微薄、无用、徒增自己心安的儿孙孝心。

家中暴风雨初歇的气氛仍萦绕在不大的空间之中,我看到我那短小黑壮的二舅舅热切地盯着我,想与我建立友谊的样子。在学校时曾听说他与妈妈发生了不小的矛盾。他极力向我夸赞他亲手制作的“柿牛”(柿饼),甜得很,奥得很,他说。我遂表现出十足的兴趣,于是他连夜跑回几公里外的家给我拿来了一大袋。我取出一个咬进嘴里,味道实在好,也实在是硬邦邦,并且隐约看到有些小白虫附着在上面。

我说:“舅舅,它好像长虫了。”

他便凑近了使劲看了看:“没事儿!拿去水管下一冲就好啦!”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常想起这一细节。我那个笨嘴拙舌,受尽误解的二舅舅。他其实是个快乐的人,很喜欢开玩笑,从不争辩,气急了只会从牙缝里憋出一句:“你们懂个屁!”于是,大家便都争先恐后地误会起他来了,因这大概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晚饭后我坐在院子里陪姥姥,爸爸和朋友出去喝酒,妈妈舅舅姨们在姥爷的房间守着,我听着屋中传来的一阵阵嘈杂,眼前却是姥姥平静的面容,她一遍遍地絮叨着:“他今天中午说要我煮一大锅肉菜,再炒一大盘西红柿炒鸡蛋!他精神好,且能活呢!”

“今早啊,他去抱臭臭的二小,他说,他死不了,小孩朝他笑,他就死不了。”

妈妈这时探出头:“快给你爸打电话,让他赶快回来!”

于是我赶忙给打电话过去,爸爸已经有些醉意,在村子里转了好久都没找到姥爷家的巷子。好在终于平安赶到。

夜里十一点,屋里传来一阵响亮的哭声,姥姥闻声睁大眼睛,声音沉低微:

“这人是走了!”

她起身朝那房间走去,拐杖磕磕达达的声音在当儿听起来倒比哭丧声真实了许多。她一边站在门口朝里张望着,一边自言自语:“中午还说要吃肉菜呢,怎么走了?”她没有落泪,很平静,表情就像刚摔碎了一只花瓶一样,有些惋惜。且不多,只一点。

家里的儿孙辈从杂物间抬进白布,木床,小麦秸,孝服……把客厅中的所有物什统统搬出去,搭建了灵堂,姥爷被抬上了铺满小麦秸的木板床。

姥爷的六个儿女跪倒在床前,我和爸爸站在院子里。爸爸把我拉到身边说:“你姥爷去世,爸爸也很不高兴。但其实死是一种解脱。”也许是因为醉意,他哽咽了。

姥姥现在正由妹妹陪着,仍在絮叨:“今天二小朝他笑呢!”“说要喝肉菜呢。”我远远看着小我十岁的妹妹认真地对姥姥的话语表示赞同。她也已经知事了。我看见二舅舅此刻忙里忙外,低头顺眉的样子。没人注意到他。

那晚妈妈同兄弟姐妹整夜守丧,我凌晨三点在一个躺椅上睡着,凌晨五点醒来。清晨的风很凉,空气清冽,院落里一切都明净、清晰。

下午守灵,很多乡亲前来悼唁,我们女辈披麻戴孝坐在木头长椅上,男辈跪在地上。大舅跪在我旁边,手里的烟一根接一根,没间断过,灵堂一片烟雾缭绕,飘向院落中的苍茫日光。

家乡的风俗是三日后入葬,姥爷踏踏实实地平躺在水晶棺里,身边是他喜欢的热闹和排场,倘若还能看见的话,他一定是要咧开嘴笑的,一定是要连连点头,嘴里反复着:“奥,奥!……”一定是要背着手来回穿梭,向每个人点头示意……我能想见,只是越能想见越觉得凄凉。

一日正午,做好的棺材被抬进了院子,推开盖子木屑的香味温热又新鲜。二姨欢喜地拉着我介绍它:

“这棺材俺自己去挑得,你姥爷说得挑个漂亮的,气派的,你看,我专门选了这八仙过海的花样,奥不奥!”我连连点头:“奥,奥!”

入葬那天清晨赶回老家时,看见窄窄的巷子被蹲着吃早饭的乡亲占满了,守丧期间,早中晚三顿粉条肉菜,管够。我看着村大队派来的做饭师傅手持铁锹在直径一米有余的大铁锅里面搅来搅去,大盆的白菜,大捆的粉条被两人抬着投进锅里,那光景真的丰盛极了。锅下面的土灶中燃烧得是新柴,哔哔啵啵的响声听上去也红红火火。锅上冒的白烟都比平常小灶要浓烈些,弥漫的是浩浩荡荡的香气。小院人来人往,孩童经过时常偷偷抓一把炖好的猪肉塞进嘴里。

姥爷的心愿终是满足了。熬上一大锅粉條肉菜,招呼父老乡亲们前来,饱饱地吃上一顿。有些生前只是点头之交的,也一并前来,饱饱地吃上一顿。爸爸说,这样就有面子了,茶余饭后能念家里人一句好:子孙孝顺,晚景红火——类似于这样的词儿吧,听上去似乎极轻飘,但我们都觉得,无论对生者还是死者,那都十分重要。

水晶棺材摆在灵棚正中央,两代女人穿插着坐,我穿得半孝,表姐们都是全孝。初夏的天气蒸出了汗,嘈杂的声音似乎永也不会停。我无意间抬头,发现棺不知何时已摆好了。

快中午时,戏不唱了,却也没觉得清净,照旧是嘈杂。不知哪里传来的人声,昏沉地传入耳中总有鼎沸之感。

姥爷被同乡邻里抬进木棺了,我们一人手里握着一枚硬币,在封棺之前用力掷出去,据说可保佑什么的。钉子钉入木头的声音又钝又重,我站在最外边儿看着亲戚们扑上去嚎啕大哭。正发蒙时,妹妹扯着了我的袖子,回头,她正无措地盯着我。

在看见巨大的棺木被塞进枣红天鹅绒套子里时,我重重地松了一口气,哭声渐弱了,周遭是暮春时节热乎的气息。然后绕村哭丧开始了,我们走在第三排,身前是大姨和二姨,大姨仰头闭眼哭着,嘴巴张得很大,二姨垂首哭着。妈妈哭得几乎瘫软下来,我和妹妹一手攥着毛巾和纸钱,另一只手吃力地搀扶着她。乡亲们端着饭碗站在路边向我们投来目光,土路把他们的脸掩映得昏黄异常。那一刻,我真觉得长路漫漫。我脑子空空,被身旁的一切惊诧得大气不敢喘,妹妹紧闭嘴巴,露出战战兢兢的表情。我努力地回想姥爷生前的音容笑貌,也只能忆及一个个散落的片段。遗憾,我无法在此刻回忆与悼念。

田地里的庄稼不算茂盛,田埂干涸无水,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迈步到挖好的坟坑旁,几个乡亲手持铁铲,笔直地立在青天白日之下,青青庄稼之上,他们身体强壮,精干,嗓音厚实,充盈,独属农村的盎然生气在此时未减半分。我、妈妈、妹妹一起跪在泥地上,看着棺材一点点隐没在褐色的土里,烧纸钱的火焰与烟飘来融化了远近沧桑的面容。

儿女辈需绕着坟头跑三圈。这是否是在表达不舍和遗憾,嘴里喃喃:“别走,父亲。”而妈妈那披麻戴孝奔跑的笨拙背影,却映入脑海挥之不去了。

那天纸钱的火焰越烧越高,日头都相较黯淡了。

仪式完毕回到家中,我拿大的陶瓷碗给妈妈盛满大米汤,她一边接过一边盯着我:“去,给自己也盛一碗,别上火了。”很快,午饭做好了,妈妈又盯着我:“去,盛一碗饭吃,多捞点儿肉。”她脸颊泪渍还在,但表情已是另一番光景了。我低头吃饭,大铁锅熬出的肉菜香极了,妈妈看着我说:“彤彤能吃肥肉,多吃几块。”

爸爸在第二天清早回市的路上跟我说:“走得时候,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留恋,这就是人生圆满。”

“可是还是很遗憾啊。姥爷最后的几年没能遛鸟下棋,最后的几天也没能多吃几碗羊肉汤。”

自那之后我再没回过姥爷的房子,大概草木丛生,丰茂,如今满地秋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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