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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斯特·布洛赫希望哲学的核心范畴及其时代意义

2020-02-20任燕红

云南社会科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布洛赫乌托邦哲学

任燕红

恩斯特·布洛赫(Ernst Bloch),是20 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他博采众长形成自己独特的哲学思想,自称是一个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他认为唯有社会主义才能把人类带向更美好的生活。在哲学史上,布洛赫第一次把希望范畴引入哲学领域,转化为哲学思维范式,从而创立了一种方式极为独特且与众不同的术语构建了希望哲学。这样,布洛赫便终结了传统形而上学本体论,开创了现代希望形而上学本体论。布洛赫以未来为理想的希望哲学,认为哲学应具有明天意识,需对未来有承诺,“尚未存在”就是他希望哲学的形而上学依据。布洛赫自始至终以人类解放为价值归宿,鼓励人们通过实践与奋斗去实现未来社会更美好的生活。近年来,随着“科技本位”“多边主义”等思潮的兴起,面对类似的时代精神困境,借鉴希望哲学,有助于缓解人们的精神危机,脱离工具理性与技术理性的困境,为反思与回应希望哲学所蕴含的重大现实问题提供基本遵循,对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伟大实践亦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恩斯特·布洛赫希望哲学的缘起

在西方哲学史上,一直都有希望的痕迹。古希腊神话中希望被置于“潘多拉的魔盒”,亚里士多德认为希望是一种“习性”,托马斯·阿奎那的希望是一种“激情”,康德率先从哲学维度对希望的概念进行阐述,黑格尔提到“希望永远都不会被满足和实现”,海德格尔用“此在”表明人存在的生动性,叔本华否定希望但没有抛弃希望,尼采宣扬的“超人哲学”蕴含着希望,马克思也提出“只希望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布洛赫对历史上和现时代不同领域各种有影响的哲学派别与学术思想作了深入研究,为创立他的希望哲学奠定了夯实的理论根基。

布洛赫始终重视从传统哲学和古典文化中吸取营养,构建其希望哲学体系。亚里士多德提出习性(disposition)观念为希望活动提供了线索。“没有一种伦理德性是自然生成的。因为,没有一种自然存在的东西能够改变习性……。我们的德性既非出于本性,也非反乎本性生成,而是自然地接受了它们,通过习惯达到圆满。”①[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第2 卷),苗力田译,北京: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 年,第30—33 页。亚里士多德认为,习性的形成同人类无法选择的自然本性紧密相关,并受人们积年累月的行为影响,它指引人们向善或择恶。“德性一旦由它们生成,也就围绕着它们而进行现实活动。”②[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第2 卷)。而希望在某些方面也是一种习性,通过与之相应的生存环境人们有了希望的习性,常常抱着希望的态度,不断将希望的习性强化。中世纪,希望是宗教生活需要的基本美德之一。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在他的巨著《神学大全》中,从8个维度对希望的本质进行分析,并把希望视为激情中的一类。阿奎那把希望与欲望进行比较,认为希望的目标是可能达到的善,而欲望并非如此。希望的实现是一种行动上的可能性,但欲望只是单纯的愿望表达,是对善的不可能性的反应。值得一提的是,在阿奎那的思想体系中,希望主要用于规划基督教的神学体系。布洛赫还注意汲取类似救世主为宗旨的文化精神中的有用成分,为自己的思想体系添砖加瓦。

德国古典哲学,对布洛赫希望哲学的形成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康德不仅为近代科学找到了根据,而且他对“人的主体性”思想的追问超越了时代。“我之理性所有之一切关心事项,皆总括在以下三个问题中:我所能知者为何?我所应为者为何?我所可期望者为何?分别从思辨、实践与乃为实践的同时又为理论的情形如是”,③[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蓝公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年,第554 页。来展开对人的根本问题的追问。康德通过认识领域、实践领域等不同维度建构个体主体性思想,认为“希望”是人的道德要求,也是人的本性,并提出“设准的希望”的内容,认为人活着也就希望着。然而,内在的道路却没有在康德的批判哲学中彻底坚持。“希望可以针对着主体感到自己没有能力得到的对象,这时它就是一种空幻的(无用的)希望。能够把欲望立即变为对所欲求者的追求,这种空幻的希望就是企望。尚未确定对象,而只是驱使人走出他当前的状态,并不知道究竟要走向何方的那种欲求(appetitio vaga 茫然的追求),可以称为飘忽的希望(没有什么能满足它)。”④[德]康德:《实用人类学》,邓晓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年,第251 页。虽然康德在哲学史上,率先从哲学的维度来解释希望,但从他的批判哲学中无法找到通往现实的道路。黑格尔哲学用主客体辩证统一的思想扬弃了传统哲学将主客体二元对立的片面认识,并对康德的批判哲学直接扬弃。他认为康德“人的主体性”思想的最终结论,只是纯形式而无内容的空无。于是,黑格尔用他的绝对精神吞没了康德的“人的主体性”思想。表面上看,黑格尔似乎获得了关于人的存在的绝对真理认识。实际上,黑格尔只是用抽象的概念(绝对精神)回避、溶解了人存在的一切问题。关于“人的主体性”,这个问题后来成为布洛赫希望哲学的核心概念。

对于同时代的思想家,布洛赫对他们持既开放又批判的态度。现代西方人本主义哲学思潮的开端,以叔本华为代表的唯意志论著称。叔本华通过意志去把握人的存在与世界的本质,认为人是意志的产物,人的理性与思想都是意志的表现。而作为一切存在基础的意志其本质即为盲目的欲望与永不疲倦的冲动,它本身就指向痛苦。悲观主义哲学家叔本华对希望持否定态度,布洛赫却看到他对人的意志、人的能动性的超越把握。人成为哲学中心的前提,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对人的自由意志的肯定。海德格尔用“此在”概念改变了传统形而上学主客体二元分立的局面。他认为“此在”即在世,就是在世界中。“此在”在世是指“此在”同世界浑然一体。“主体和客体同此在和世界不是一而二、二而一的。”⑤[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等译,上海:三联书店,1987 年,第74 页。“无世界的单纯主体并不首先存在,也从不曾给定。”⑥[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第143 页。人的存在即此在,此在在世不是孤独的个人存在,而是他物、世界与此在彼此融合,即共同在世。这说明人是具有生动性、创造性与主动性的存在。众所周知,尼采以自己著名的权力意志抨击现代文化的虚伪本质,提出“上帝已死”等口号,不过尼采并没有放弃“希望”,而是创立了他的“超人哲学”。此外,如韦伯、齐美尔、弗洛伊德、萨特、雅思贝尔斯、胡塞尔等思想家提出现代社会的批判理论,对布洛赫构建希望哲学,使人成为希望主体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二、恩斯特·布洛赫希望哲学的核心范畴

马克思指出,近代以来德国人对世界的贡献是哲学革命。布洛赫所走的路,是一条典型的德国人所走的路。布洛赫生活的时代,是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一个处在绚丽多彩与兵连祸结之间的时代。他的思想成长伴生于所处时代的各种社会思潮,打下战争与革命的鲜明印记。对战争的厌恶、对和平的渴望、对社会变革的憧憬,让布洛赫把目光转向希望领域,他开始寻找认识、理解、把握和发展希望哲学的依据,并以此确立希望哲学的研究对象,实现了从传统哲学本体论到现代哲学本体论的转换。“尚未存在的本体论”与“具体的乌托邦”是布洛赫希望哲学的核心范畴,贯穿于他毕生的哲学思想研究之中。

(一)“尚未存在的本体论”

为什么要思考“尚未”?布洛赫认为,传统哲学以追求“存在是什么”为己任,是一种静态哲学,使传统哲学的体系禁锢在永恒不变的“存在”中,这种导向使哲学家们永不停息地对世界进行解释,从而限制了思想理论的发展,缺少对未来的沉思。布洛赫高度赞扬马克思的“哲学家们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造世界”。他认为应当对“存在是什么”转换到对“存在应该是什么”的关注,不能把世界和人视为给定的实在,而要在一个生成的过程里去完成改造世界之目的。于是,布洛赫从他独特的人本主义立场出发,从“类本质”的理论高度与个体的经验体验,对人的历史性生存与当下直接生存的状态进行描述,从“总体性”维度对历史发展作了判断与设想。他提出应当恢复本体论上的希望,而不能把希望仅限于认识论中。“哲学将具有明天的意识,将对未来有所承诺,将成为希望的认识,或者将不仅仅是一种认识。”①欧阳谦:《“尚未存在”与“希望哲学”》,《世界哲学》2013 年第1 期。在社会历史的进程中人是主体,人的责任与使命就是要面向未来、创造未来,人的精神构成很重要,人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存在,并且一直强调个体体验的唯一性与非替代性。在《乌托邦精神》的开篇,他就表明了这种立场:“我在,我们在。”这是因为,人是一种希望的动物。人有“期待意识”“渴求意识”,人不会停止期待、停止盼望。于是,希望哲学不是不着边际的主观妄想,它在探究物质世界的运动过程中思考未来,以“尚未存在”作为构建希望哲学的形而上学根据。

如前所述,布洛赫把希望从认识论转向本体论,“尚未”就不再是一种具体意义上的情感,而是一种本体论层面的追求,“尚未存在的本体论”就自然超越了哲学人类学范畴。“尚未”的德文形式是(noch nicht),包含“尚未是、尚不是、尚没有”的意思,认为“尚未”包含着“尚未意识”(主观方面)和“尚未生成”(客观方面)。“尚未”不等于绝对的“无”或纯粹的“没有”,它意味着当前尚未存在或尚未生成或有一部分存在,但是在未来它是可能存在或可能生成或可能全部存在,尚未在时间上涉及现在过去与未来。“尚未存在”即现在还不存在或还没有,但社会是面向未来的,在发展的过程中会表现为丰富多样的形式,使尚未存在具有可能性的属性。由于各种可能性可能变成真实的存在,可能性表达了人们的期待与盼望,人类就有了希望,这种期待与盼望在现实中尚未存在或尚未生成,或有一部分存在但不是完全存在,在未来的可能世界中可得以实现的希望。希望哲学以“尚未存在”的辩证逻辑为前提,而不是毫无根据的无中生有。“世界是尚未完成的,因为世界还包含着客观现实的可能性;客观现实的可能性是一种存在的方式,因为这种可能性在现有世界中是非常微弱的:充分的和完美的存在具有一种存在方式,因为这种存在处在现实世界的发展之中,由此具有一种客观现实的可能性。”②欧阳谦:《布洛赫的马克思主义观:一种“希望哲学”的理论建构》,《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2 年第5 期。“尚未存在”不是绝对之物,而是由能思想的、鲜活的、真实存在的人对未来的期待与盼望而产生的。同世界一样,人的本质不是给定的存在物,而是一个尚未完成的过程。“尚未”的提出,确立了人的主体地位,深刻反映了人与世界的本质。“尚未存在”指引人们面向未来,当一个人意识到未来,他才会真正拥有未来。未来指向远方,具有可能性、开放性、无限性等特点。确定的未来指向有限的存在会扼杀人的想象力,不确定的未来指向无限的可能让人始终充满期待与盼望。简言之,“尚未存在”给人希望,丰富了人的精神世界,并把人引向对理性的追求。

“尚未存在的本体论”以鲜明的人的主体性与人的价值为基础,着力研究未来可能存在的世界性质,把整个世界当成是辩证的、发展的、开放的过程,目的不仅要解释世界更要改造世界。“尚未存在的本体论”遵循的辩证逻辑是“S 尚未是P”,现实的世界性质是尚未存在或未完全实现的世界性质,这样使人类对未来世界与自身都充满期待与盼望。相反,布洛赫对传统形式逻辑的基本公式“S 是P”展开批评,认为那是一种静态的沉思哲学,静态与封闭的本质局限了他们对未来的想象力。沉思哲学把已经存在的或现存的世界性质作为认识的对象,只关心已经是的世界性质,是封闭重复的旧循环,忽略人的理性价值、精神追求与劳动实践。“尚未存在的本体论”为何值得人们希望?布洛赫从形而上学的层面对人的存在进行了阐释。他把人的需要划分为不同的层次与类型,按由低级到高级的基本框架其最基本的需要即饥饿。饥饿是人的生命之所需,是人存在最根本的渴望与冲动。人在满足饥饿的愿望中产生需要,需要让人充满力量,在它的强烈推动下人不断地产生更多的需要、实现更高的希望,这种需要能推动历史不断向前发展。需要被满足希望就成为现实,需要不能被满足希望就成为失望。当希望遭遇失望,希望就会受到挫折。但是,现实的世界本质是尚未终结的,是动态开放的、充满可能性的一个过程。即使希望也可能迎来失望,现实背后还有“尚未存在”,存在尚未完成的存在,可能性就高于现实性。“在现实过程中,具体的想象以及由此中介的预先推定的雕像是自己酝酿,臻于完成,并且,在向前的具体的梦中得到塑造。预先推定的因素是现实本身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①[德]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梦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年,第231 页。世界的开放性本质,表明一切都不是固定事件,而是具有可能性、超越性、创造性、无限性的生成过程。布洛赫把希望安放在人对世界的开放性与世界对人的开放性的一致性上,因为对人来说,希望绝非可有可无,它是人生存的根本态度。“人们所盼望的却是现世的未来,并且,正是由于人们相信,对争取世俗的成功来说,希望是必不可少的,所以,他们才把拒绝希望看作是不道德的。”②[英]格鲁内尔:《历史哲学》,隗仁莲译,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年,第24 页。人类的希望不是幻想,它以“尚未存在”的可能性、现实性为前提面向未来。

(二)“具体的乌托邦”

“乌托邦”(utopia)是希腊文“没有”(ou)与“地方”(topos)的合成词,意为“乌有之乡”。自1516 年莫尔提出“乌托邦”这个术语,它就广泛出现在人类文化与生活的所有领域,大到宏伟的社会改革设想、小到个体存在的梦幻,始终与社会现实与社会理想相伴随,是人类构建理想世界、改变个体生存状况的重要因素。思想家们渴望创造一个更美好的理想社会,却没有提出实现社会变革的实践道路,大多停留在单纯的主观幻想中,呈现出一种静态的希望。这种与幻想、空想等联系在一起的乌托邦是基于主观因素而不存在客观可能性的妄想被称为抽象的乌托邦,它更多地从否定性意义上出现。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布洛赫沉入到社会现实的可能性思考中,沿着黑格尔与马克思的思想路线,看到“乌托邦”与纯粹“空想”和“幻想”的不同,从理想的维度使“乌托邦”充满具体内容,构建了真实的、可能的“具体乌托邦”。“具体乌托邦”非常重视主观因素,也强调主观与客观因素的统一,认为“具体乌托邦”同客观现实中的可能性代表着对现存世界前瞻性、批判性、开放性、超越性、可能性与现实性的深切关怀。“具体乌托邦”产生于辩证唯物主义,与过去“恶乌托邦”泾渭分明,恩斯特用“马克思主义的暖流”“辩证唯物主义”“没有超越的超越”等表达了“具体乌托邦”的独特特征,为人类社会的变革与前进提出具体的实践道路。“具体乌托邦”基于乌托邦的现实,与理性的先验假设相连,先验假设一旦落实在具体的行动中,就变成一种无法抗拒的必然性,就会使“具体乌托邦”成为现实。因为,“具体乌托邦”的主体因素依据客观的现实可能性,规划在真正的社会里要如何工作与生活,但不涉及有关未来社会的任何精准预言。对个体来说这种规划就是期盼与渴望,就社会而言这种规划就是团结一致,主体通过劳动来实现这种规划。劳动是人的本质属性,主体劳动的过程为“具体乌托邦”规划的完成提供源源不断的动态能量。正如布洛赫所说:“如果一个社会不再求助于理论的——乌托邦的方式,而是求助于物自体本身的存在方式,从而误入歧途——而且是非常危险地陷入歧途,那么,再糟糕的也莫过于此了。如果革命的力量不是去使已在理论上展示出的理想付诸实现,而是去诋毁甚至以灾难性的手段去毁灭尚未在具体中发现的理想,那么,再糟糕也莫过于此了。唯有当乌托邦目标变得清晰可见,变得纯粹真实,不容置疑时,人的行动才会释放出内在的转折性的倾向性,使之变为积极的自由。”①Ernst Bloch.A Philosophy of the Future.New York:Herder and Herder,1970.p.92.历史发展的过程,“具体乌托邦”对人类命运与前景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它是希望哲学非常核心的一个范畴。

“具体乌托邦”的理论旨归是使世界人道化。它通过人存在的本体论,探讨人的真正自由,追求人的类解放。布洛赫认为,人是“具体乌托邦”的主体,是推动社会变革的核心,是未来现实的可能性的焦点,人对未来的期待与盼望实现了主体的希望与客观的现实可能性统一。他指出人与物在存在方式上存在着根本的不同,只有人的内在本质具有激情和驱动力的特征,才对未来的现实性与可能性开放自己,意向自己拥有一个更好生活的未来。这种意向始于从孩童时期并伴随人的一生,人在追求自我意识的过程中产生对不确定未来的渴望与幻想,激发人创造新事物的热情与动力,同现实非人道的社会决裂。实际上,这种意向彰显着人的主观精神,体现了人的主体特性,使自身存在的“乌托邦”精神呈现出不断超越现实的可能性。布洛赫认为:“作为总体的生命,充满了乌托邦设计、折射的理想、梦幻加工厂和目不暇接的风景。”②Ernst Bloch.A Philosophy of the Future.p.88.对“具体乌托邦”的设计并非是人外在加给客观社会的东西而是历史与客观社会固有的内在本质,同人的生存紧密相连,它产生于特定历史时代却指向未来更美好生活的理性维度。“乌托邦现存于青年人之中,他们为构筑另一种世界,为改变生活而斗争。乌托邦不是一种神话,相反,如果它关涉我谈过的这一具体乌托邦,那么它就表明是一种客观而现实的可能性。它是一种斗争原理。它暗示新事物的未发现状态。如果历史地考察,它是某种社会力量,甚至在它本身很少被认识时,它也起某种作用。”③[德]恩斯特·布洛赫:《乌托邦是我们时代的哲学范畴》,梦海译,《现代哲学》2005 年第4 期。布洛赫认为,“具体乌托邦”源自主体自身的情绪、冲动、激情、精神体现着主体本质性的生存结构,潜藏在现实的可能性当中是一种不可抵挡的必然性,促使世界走向人道化的客观基础。“具体乌托邦”的设定必然落实在具体的行动中,体现其革命的实践性,在社会历史发展的实践中祛除纯粹的空想与幻想,延续“尚未存在”的期待与盼望,为自身的存在奠定了坚实的现实基础。“具体乌托邦”也可能遭遇失望,但它特别强调主观与客观的结合,强调主体责任与自觉意识和客观的现实可能性,从超越性的维度把握未来社会的本质特征,体现人的批判精神与创造力,让人真正成为“我们”联合体,通过人道主义的“乌托邦”精神实践实现人的真正自由与解放。

布洛赫“具体乌托邦”来源于传统“乌托邦”哲学,继承了传统“乌托邦”哲学的词源样式,相对传统“乌托邦”哲学而言,他赋予了“具体乌托邦”极为丰富的内涵,并从形而上学的层面对人的存在进行分析,指明了“具体乌托邦”的实践方案。“自我是活动的。我们从一开始就在寻找生命。一旦渴望某种,我们就呼喊着。我们并不持有向往的东西。”④金寿铁:《从宗教无神论到希望哲学——恩斯特·布洛赫研究》,《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8 年第4 期。人是期待与盼望的存在,是“具体乌托邦”的主体,但人的期待与盼望是过程性的存在,并非一开始就目标清楚方向明确,希望宛如一道照耀现实的光亮,点亮未来的灯塔。布洛赫发现“黑暗恰恰在现在之上”,人的意识永远无法把握“当下的瞬间”,“不是最遥远的东西而是最近的东西才笼罩在漆黑一片中,因为最近的东西即是最内在的东西。在这种最近的东西中蕴藏着此在之谜的症结。”⑤[德]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梦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年,第5 页。人类的意识不能从生命内部而只能从外部体验,人永远处在当下的黑暗,黑暗笼罩所有人,它是人存在的基本形式。因为,人的生命本身还没有经历、还没有展现出来、还没有清醒过来,“生存的现状”无法达到人的存在,无法穿透人存在的黑暗。希望哲学的任务就是唤醒人的生活,让人在黑暗中得到救赎。虽然人是“具体乌托邦”的主体,但人最初只是一种自在的存在之物。“我存在,但并不拥有自己。我的存在之存在是内在的,而每一种内在的东西都包裹在自我的黑暗之中。它必须冒出来看自己,发现自己是什么以及自己周围存在着什么。”①Ernst Bloch.A Philosophy of the Future.p.viii.最近的东西永远处在漆黑之中,人的生活也是如此。所以,唤醒是人的存在之需,只有唤醒人本性中的冲动与热情才能使人觉醒,开启人内在的“具体乌托邦”精神,让人成为真正的、自觉的“具体乌托邦”主体。这种唤醒把人的内在意识和外在的现实可能性结合起来,激发人的创造精神,扬弃人的异化,是人的自我觉醒与救赎的统一。人必须保持对未来世界性质的期待与盼望,才能脱离现存的黑暗,把人从物欲的世界中解放出来,让人真正成为他自己,使人生存在人道世界里,在现实社会的变革中发挥人道主义的力量。

三、恩斯特·布洛赫希望哲学的时代启示

(一)希望哲学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丰富与发展

身处乱世的布洛赫,深切感受到资本主义社会的颓废与消沉,饱受各种异己力量的统治与压迫,认为只有社会主义才可以消除战乱,他同青年马克思一样把人的解放与自由全面发展作为希望哲学的价值归宿。在写《乌托邦精神》(1914—1917)的时候,布洛赫就已成为马克思主义的坚定信仰者,称马克思是“哲学日历上的最高尚的圣徒”,并且一直强调自己哲学的马克思主义性质。受德国古典哲学的启发,他认为马克思主义通过辩证唯物主义方法论既承认过去也重视未来,马克思主义对世界历史发展所做的贡献他予以充分肯定。因而,马克思主义是希望的行动,是一种“具体乌托邦”。马克思主义超越抽象的乌托邦,倡导用现实的实践进入美好的未来社会。马克思批判“抽象乌托邦”是脱离实际的宏伟蓝图,马克思通过对历史事件与社会变革的趋势分析,体现他对历史发展趋势强烈的“未来”情怀。相反,马克思对“恶乌托邦”脱离实际宏伟蓝图的批判,让他与传统乌托主义者有着根本的区别。他在解构乌托邦理论形态的同时,极力宣言乌托邦对未来社会的憧憬与追求;他在拒绝对未来社会预期设想的同时,指出:“不仅在各种改革中普遍出现混乱,而且他们每一个人都不得不承认他对未来应该怎样则没有正确的看法。然而,新思潮的优点又恰恰在于我们不想教条地预期未来,而只是向通过批判旧世界发现新世界。”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年,第64、65 页。马克思是通过“理论—实践”来把握未来概念的第一人,辩证唯物地解释了“已知的希望”。“世界早就在幻想一种一旦认识便能真正掌握的东西了。那时就可以看出,问题并不在于给过去和未来之间划下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而在于实现过去的思想。而且人们最后发现,人类不是在开始一件新的工作,而是在自觉地从事自己的旧工作。”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418 页。于是,布洛赫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当作一种希望哲学。为什么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是一种希望哲学呢?布洛赫认为:“因为马克思主义让世界的未来前景掌握人类,并动员人类积极投身社会变革和政治变革去改造旧世界的未来前景,因此只有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原则才能提供世俗的更美好生活的梦想和要求。”④[德]恩斯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第5 页。在布洛赫看来,马克思主义哲学具有开放性与辩证性的特征,其理论产生之初就将主观与客观相统一,对机械的经验哲学与抽象的乌托邦哲学进行严厉批判,从社会实践、劳动与生产过程出发,勾勒出未来社会的基本特征,提出人是创造与实践的主体,构建了人本主义的哲学立场,立足现在又面向未来,对所处时代的社会现实与物质条件进行客观分析,提出改变现状的行动方案。布洛赫继承了马克思的批判精神,在坚持唯物史观的基础上恢复了可能性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地位,通过他对马克思主义的创新性解读,为马克思主义哲学增添了新的内涵。

(二)希望哲学对当代社会历史理论的意义

面对20 世纪西方社会的物化、异化、文化危机与精神衰退现象,布洛赫开创了独特的方法,直奔理论深处,并根据新马克思主义哲学建构希望因素,一种新的形而上学本体论,一种积极进取面向未来的哲学,实现了时代精神与未来精神的统一。尽管他的希望哲学思想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受到冷遇,甚至遭受了各种各样的批判,但他抛开僵化与教条,创造性地将生活与哲学加以区别,提出“具体乌托邦”以探索世界性质的客观可能性为己任,伴随着实际行动奔向更美好的未来,创造一个人道的世界,从本质上有别于“抽象乌托邦”作为逃离现实的存在。“他的深厚的思想底蕴、敏锐的问题意识、创新的思维方式、独到的理论阐明以及非凡的理论勇气,”①刘同舫:《人类解放的道路选择及其实现——布洛赫的希望哲学思想探寻》,《南京政治学院学报》2012 年第4 期。对这个时代产生了深刻的影响。20 世纪60年代开始,布洛赫被赋予“智慧大师”“忧虑的告诫者”“最伟大的思想家”等头衔,越来越多的人认为他是战后德国最具非凡创造力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和对传统马克思主义进行创新的思想家。W·迈霍尔认为布洛赫对当代精神领域实现了四重超越:“第一,超越了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对立;第二,超越了无神论与基督教的对立;第三,超越了无产阶级社会的社会乌托邦与世界公民共同体的天赋人权的对立;第四,超越了社会主义与民主的对立。”②Werner Maihofer,Ernst Blochs Evolution des Marxismus,In:Ueber Ernst Bloch,Suhrkamp Verlag,Frankfurt a.M.1965.p.114.布洛赫思想的独特性在于实现了“形式的转移”与“主题的创新”,从主体出发,通过实践用现实可能性、超越开放性,构筑希望哲学的桥梁。

(三)希望哲学对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意义

布洛赫以希望哲学的核心范畴“尚未存在的本体论”与“具体乌托邦”为基础,借助“现实的可能性”中介,呼唤人们通过具体的行动去追寻一种更美好的生活,并构建了一整套完整的希望哲学理论。布洛赫希望哲学理论具有鲜明的批判性、超越性、开放性、创造性特征,它所彰显的理论价值对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具有重要启示。第一,希望哲学对新时代马克思主义信仰的意义。信仰是人心灵有所寄托的唯一方式,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初,就把马克思主义作为共产党人的信仰,把马克思主义信仰妖魔化的势力认为,共产主义是不能实现的乌托邦。然而,马克思主义信仰以个体主体为前提,关注人的需要并将其同社会的需要相统一,能满足人的本真需求,有力地提高了人的精神境界。用布洛赫的希望哲学来分析,共产主义当作“尚未存在”的一种理想社会,它是一种“具体乌托邦”,尽管当前尚未存在,将来一定具有实现的现实可能性。因此,布洛赫的希望哲学坚定了人们的马克思主义信仰,使处在困境中的人对未来的美好社会充满希望。第二,希望哲学对同心共筑中国梦的意义。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就是中华民族近代以来最伟大的梦想。”③中共中央宣传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学习纲要》,北京:学习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9 年,第49 页。自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中国梦以来,这个梦想就与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的利益紧密相连,成为中华儿女的共同期待与盼望。当前,“逆全球化”“贸易保护主义”“民粹主义”等思潮出现了新的动向与特征,加上“多边主义”“科技本位”等新思潮的出现,使中国梦的实现充满挑战与危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面临新的困难。2020 年初以来,在全球性新冠疫情的影响下,某些资本主义发达国家自顾不暇,却不断挑衅中国的主权、安全与稳定关系,十分嚣张,用心险恶,来干扰中国的正常秩序。希望哲学引导人们勇敢面对挫折,凝心聚力,以“现实可能性”为前提,点燃中国人民的希望,鼓励人们通过奋斗与实践去实现梦想,激发中国人民战胜艰难险阻的勇气。第三,希望哲学对美好生活的启示。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④中共中央宣传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学习纲要》,第40 页。“美好生活是人类在不断的自完善与社会变革中,消除了异化和剥削的自由人的生活。它本身就是目的,是具有现实的可能性的乌托邦。”⑤马欣:《恩斯特·布洛赫论美好生活》,《世纪哲学》2019 年第3 期。作为一种对未来生活的愿景,美好生活表达了人们对现实生活的更高的希冀。布洛赫的希望哲学认为,希望是人存在的基础,人在遭遇各种艰难险境的时候,希望会引领人追求尚未实现的美好生活,在不断变革的社会实践中获得自身的价值,使人们拥有更加积极、乐观、向上、超越的态度,成为自我的主人,具有广泛的认同价值导向,为全人类的更美好生活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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