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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老人

2020-02-14常红梅

满族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黑狗村里人媳妇

常红梅

1

村庄已经找不到人的声音了,是钻到地缝里也找不到的那种,把地扒了十八层皮也找不到的那种。当然,她也时常望天,希望从天空中可以找到,从天边狗舌头一样伸过来的水泥路上可以找到,可还是没有,人的身子,人的声音,早已经成了村庄的稀罕物。

虽然人间吵吵闹闹的吆喝或者轻语呢喃时常电影一般回放在她记忆的屏幕上,但她的睡眠里、日子里、黑夜和白天的交替中、村头和巷尾梦一般的游走中,又是虚幻的,虚幻得让她已经分不清哪些是人的声音,哪些是梦的呓语。

和村里许多女娃一样,她只上了个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十五岁结婚嫁到眼前这个村子以后,她没想到她的命竟出奇地好,她的矮个子瘦小男人叫黑狗,黑狗的确很黑,是浑身上下黑到底的那种,黑狗虽然瘦小,但全身的肌肉很结实,一看就是个好劳动力。村里人说,黑狗命好,娶了个仙女一样的老婆,怕是中看不中用。黑狗嘿嘿笑着说,不要她干啥,能做饭就行。村里人调侃说,你俩走在一起,一黑一白,简直是绝配。她知道对方是啥意思,但她心里高兴,没有人知道,虽然她生的跟白面馍馍一样,她却喜欢有点颜色的男人,这些年,村里那些个小白脸往她身边蹭的可不少,可她一个也不喜欢,她觉得男人还是黑点好,黑男人有担当、可靠。男人真的对她很好,几乎是百依百顺,那些地里背的、扛的、拉的,山里的活男人一样也不让她干,男人说,你只要在家做好三顿饭就行。那时候,她就整天坐在自家的敞口庭院里,看村里那些婶婶、婆婆、大姑娘、小媳妇背着背篓、拿着镰刀出出进进地忙碌,她则不然,尤其是村里人忙得打脚后跟的日子,哪里树下有阴凉她往哪里坐,或做些针线活,或静坐在树荫下,看周围人出出进进奔波忙碌的身影。村里的小媳妇说,啧啧,你看人家多舒坦,同样做媳妇,咱的命咋就这么苦?回去后免不了与自己的男人一顿对骂,男人说,你要像黑狗家的长得那么白嫩细发,一掐就能淌出水的那种,我也把你像庙里的神仙那样供奉着!女人想想,再照镜子端详自己,那皮肤,那脸蛋,还真比不上人家黑狗家的女人,但想起自己男人的话,心里就来气,哼,一掐能淌出水,难道你背地里掐过不成?男人就哑了。不可说,也不能再说,女人这醋劲一旦泛上来,非要翻江倒海,把家中这点仅有的幸福甜蜜淹没不可,把好端端一个家弄个鸡犬不宁不可。于是,有些男人就干脆装哑,不吭声,任媳妇骂几句,就像嚼菜根,没滋味了自然也就啐出去了。还有些聪明点的,几句甜言蜜语,再加上只有夫妻间才有的肢体挑逗,只几下女人也就心软了,舒坦了,谁知道黑狗家那个妖精婆娘人后有没有自己过得舒坦?第二天起来,该干啥照样干啥。走那院前却绕道行了,省得眼见了心烦。

可她——村子里最漂亮的黑狗家的女人,却喜欢坐在院子里拿一把蒲扇看旁人出出进进忙碌的身影,她喜欢走过的女人对自己说:我要是把黑狗家女人的日子过半天该有多好?她就感觉到心里忒甜,忒骄傲、忒舒坦。是那种日子过得让人羡慕的心底的滋润,是站在高处俯视群蚁劳碌奔波的舒畅,觉得自己就是活得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以至于有人故意远远躲着她,背着背篓下山去,她也会冲她们喊,哎!又要出工了吗?对方佯装听不见,她也心里高兴,说明她们又在嫉妒自己了。当然,从她家这庭院里走过的还有男人,老的、少的,胖的、瘦的,她与他们之间的交织,那是后话。

可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舒坦的日子却没为她求来一个孩子,她和黑狗结婚几年了却没有个自己的娃,刚开始时她还一直沉浸在做一个有福气的小媳妇的幸福中,整天除了做两个人的两顿饭外,就是坐在门前看大家忙碌,炫耀自己的幸福,啧啧!她就是黑狗捧在手心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百般宠着的娇媳妇,就是这么有福,谁能咋样?可后来,小两口可都急了,村里同龄人一个一个的都抱上了娃娃,有些还故意抱在她身边炫耀:“黑狗家的,你咋不要个娃娃呢?”也有人在背地里说,那腰身长得再好顶个啥用,一辈子没个娃娃还算个女人吗?黑狗这媳妇也是中看不中用。人常说唾沫水淹死人,两人这下可都急了,可越急越是没了办法,无论黑狗在她那片肥沃的土地上怎样拼命耕耘,媳妇的肚子就是大不起来,跟几年前一样没一点醒动,无奈请了村里的巫婆,巫婆说他们命里缺水,没有娃娃的。小两口干脆商量了一下,从邻村抱回了一个女娃,管他们叫爹娘。

2

四十五年后的这个夜晚,当她回忆起往事的时候,肠子都差点要悔青了。

抱来的女儿叫春梅,春梅虽不是她亲生女儿,却出脱得和她当年一样俊样,说实话,她并不在乎这个女儿,当年要这个娃也只是为了堵住那些好事婆娘的嘴,更没想到养孩子是为了将来防老的问题,她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这个美人也会老,老到脸上的褶皱会像山上的梯田一样层层叠叠的,她会孤独,孤独到求鬼作伴了。那些年她根本没法把心思放在这个孩子身上,那她那些年都干啥了?这时候,眼前总会出现一个熟悉的除黑狗以外的男人的影子,男人那些年,找空老往她家里钻,后来比他的黑狗还跑得快,做了塔塔沟里的鬼了。

她不管娃,娃也跟她不黏,倒是黑狗里里外外,硬是一把屎一把尿把春梅拉扯大。遇到她这个好吃懒做的娘,想想娃当年还真是受苦了,小小年纪就跟着她爹去地里干活。娃从小就爱干净,把家里收拾得利利落落,还不到十岁的小人儿,就经常端个凳子站在上边,趴在厨房案头给她擀面吃,就这还没少挨她的训。为这,黑狗这个一向百依百顺的男人没少跟她生气,说你怎么就不能对娃好些?可她就是不爱这个孩子,或者说她没法把心思放在娃身上。村里人说,啧啧!你看,这没生过娃,肚子没疼过的女人就是心狠。这些话,她就是听见也装作没听见,依然我行我素,无所事事,而又心旌摇曳。

女儿春梅出事那天是一个夏收后的午后,场院里的麦草垛刚堆起来,家家户户的麦粒刚刚进了粮仓,黑狗就想着他几天前犁麦茬地时发现铁沟滩那个坡根里蒿子和枣子都长得很旺盛,尤其是那些枣树上还长满了红枣,黑狗就拉着架子车让刚满十岁的春梅坐在上面,高高兴兴地去割柴摘酸枣去了。半晌午的时候,就有人急急捎来了话,让她赶紧过去,娃没了。她火急火燎地赶到地里时,却发现那个崖根的地里围了许多人,她家黑狗怀里抱着血肉模糊的春梅的尸体哭号着,这真是乐极生悲呀!黑狗拉着上面坐着春梅的架子车,父女俩一路高高兴兴地赶到坡根准备先给春梅摘酸枣,谁知坡地太陡,他捉架子车的手一不小心打了滑,车就顺着坡地从一丈高的悬崖溜下去了,可憐的娃,好端端的一个娃,一下子就没命了……

春梅走后,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黑狗的头发全白了,才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足像一个六十多岁的小老头,更黑了,更瘦小了,背驼得像只虾。孩子没了,她也伤心难过,但毕竟没怎么疼爱过,十天半个月后也就慢慢淡了。

3

后来,黑狗给她说咱们再抱个孩子吧。哪怕依然是个女娃子,人一辈子没个娃娃这往后的日子过个啥滋味?她说,你就积点阴德吧,你命里就没娃,还想害死多少娃娃?话戳到痛处,黑狗就哭了,几天不吃饭,眼睛肿得像个桃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拼命干活。这个老实人,一辈子除过干活,仿佛再也不知道做什么,可不到四十岁的她依然是这个村子里最粉嫩的女人,这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黑狗是真配不上她,他不但丑陋而且木讷。

可她现在后悔了,后悔了就一个人坐在墙角骂她那已经做了阴间鬼的黑狗,这个混狗,当年怎么就啥话都听她的,哪有这么宠着自己女人的。如果黑狗还给她抱回来个娃娃,不管怎么说,也是叫她娘的,能不管她吗?她现在会是这样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吗?孤独这杯酒太苦了,她却在这个村庄饮了一杯又一杯,她想饮死自己算了,去那边陪她心里梦里念着的他,她的黑狗,她的春梅,还有村里当年和她一起说过话的男人和女人。可能行吗?

她狠狠地拧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那里即刻便传来了疼痛的讯号,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依然活着,每天的每天,幽灵般地在村庄里转悠着,村庄很大,从东头走到西头大概要半个小时,可她走得很慢,蜗牛般,一走就是半个白天或者黑夜。村庄有近百户人家,楼房一家比一家盖得阔气,却都是上了锁的,而她看到的不是锁,是那门上的秦琼和敬德,她对两位门神说她想进去,他们不吭声却站在那里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她就走了。 “这些年,人都死哪里去了?”她不由恨恨地骂了一句,朝门的方向,啐了一口唾液。

她最喜欢去的是隔壁六嫂家,她坐在六嫂家那个石磨盘上一个人和六嫂子说话,仿佛六嫂就坐在她对面,她说,你这婆娘,说好给我作伴呢!怎么就走了那条道了。呜呜呜,她说着说着就哭了。两年前,六嫂还是这个村庄陪伴她的唯一的老人,那天早上,六嫂过来叫她,说要她陪着一起看城里的小孙子,一路上了说了许多她不想活了的话,她真没当回事,谁知这个疯婆娘从城里回来后,就坐在这个石磨盘上扬起脖子喝了农药,一会儿就口吐白沫断了气,六嫂子走时对她说,她活够了,再活就没一点意思了。还说她要是孤独了就来那边找她,村子里死去的老人都在那边,那边热闹得很。

她不知道六嫂子去的那边是否真的很热闹,可是她终究是没有像六嫂子那样拥有拥抱死亡的勇气,鬼是死去的人,她觉得那些死去的人其实一直就在身边,她太孤独了,常常一个人游魂般地在村庄里转悠,走在哪家门前就跟谁说话,她问他们,骂他们,活到快八十岁的人了才明白,过去村里人说的人不能和鬼说话是骗人的,她和鬼说了那么多的话,怎么就没生病呢?她还很健康,只是老得有些糊涂,一天不和鬼说说话,她就痛苦得受不了。

村庄也有热闹的时候,每年收种那几天,村里那些在外打工的后生们、年轻媳妇们都齐刷刷地回来了,家家户户的门大开了,这时候她想往谁家走就往谁家走,他们都会亲切地叫她七婆,管她饭吃。但大家也都背地里嘀咕:这老太太看来真的要疯了,怎么会常常一个人对着墙壁说话、对着门前的树说话、对着院子里新晒上去的麦子说话,她对大家说,她老汉黑狗昨天和村里明娃爹(也是死去的人)一起回来的,她给端了一碗热干面,放在院子里,他们一会儿就吃尽了,然后顺着门前的沟一溜烟走了。说猪娃爹(也是死去的人)晚上常来给她作伴,她的黑狗就在门口站着,啥都不说,你们说这黑狗这么多年了,怎么还就是那个软柿子样子呢?一点都没变……

她见到了人,说的却已经不是人的话了,一连串鬼话连村里那些后生听了都有些毛骨悚然了,他们的媳妇们则吓得直往自己男人的怀里钻,说再也不招这个疯老太太了,她说的那些话吓死人。

村子里最热闹的时候也就只有那么两三天,地里那个铁疙瘩(收割机)呜呜啦啦叫一阵后,连人一起带走了,村庄又空了。

白天和黑夜对她来说是混淆在一起的,尤其是夜晚她常常失眠,在她失眠的夜里,猪娃爹也回来看她,像年轻时一样搂着抱着她,她说你是鬼,他说我就是鬼,是鬼我也来找你,我也爱你。她就哭了,却老得哭不出一滴眼泪。她看见他们在一起时,春梅和黑狗就狠狠地站在窗户外边怒目瞪着她,她觉得对不起他们,可她也不能拒绝猪娃爹的爱抚。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可她需要这样的幻觉来喂养自己的寂寞。

有时候,她一个人瞪着眼睛睡不着的时候就下炕,拄着拐棍满村庄走,她知道家家户户的门都上着锁,可她还是要走,游走也是她对寂寞的一种抵抗。

月光很亮,把村庄照得精光光的。她一个人在村里走,看见一家人的门还真大开着,她就顺着街门走了进去,一种奇怪而又美好的声音直溜溜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她站在那里,那声音越来越大,她听清楚了,那是人的声音,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一个年轻女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最幸福的时候发出的那种声音,她想起了,那是她的声音,属于她年轻时的声音,是她年轻时躺在猪娃爹的身底下蛇一样摆动时欢畅的声音,猪娃爹说过的,这声音是他听过的这世间最美妙的声音。她一下子觉得自己仿佛年轻了三十岁,急急地近前去,要捕捉那声音,差点滑倒,在她看来这已经是这人世间最后的美好了。

月亮直直地照进窗户里的土炕上,鱼水欢畅的两具身体谁也没有发现窗前这个老太太的存在。

她看出来了,那是村里锁子媳妇。

她说:锁子媳妇回来了?

啊!炕上的女人惊讶地“啊”了一声,她身上的那具身体随之蛇一样地溜了下去,用衣服蒙住了头。

她说:锁子也回来了。

男人把头蒙得更紧了。

这时锁子媳妇应声了,她“嗯嗯”地回答着,说七婆你这么晚了,赶紧回去吧!把人吓死了。

她就真的又拄著拐棍走了,游魂一般。

身后传来锁子媳妇的声音:别怕,一个土都快埋下巴骨的老太婆,一个整天在村里瞎转悠的活死人,能拿我们咋样……

4

猪娃爹早就做了这个村庄的鬼了,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事情。猪娃和她家黑狗还有春梅都去了那边了,她比谁都清楚。但她更相信,他们都在这个村庄里转悠,小时候她最怕的就是鬼(虽然这个村庄谁也没真正见过鬼,鬼从来就是个传说),但她现在觉得他们都很可爱,没有了他们,她就在这个村庄待不下去了。其实做人一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尤其是一个人守着一个孤零零的村庄的同样孤零零的老人。

猪娃爹是她在这个村庄最美好的回忆了,如果说自从十五岁嫁进这个村庄,到如今八十二岁的老人,村长几次强行把她拉进城里的敬老院,她都偷跑了回来,她死拽着村长的衣襟不放,声言死都要死在这片土地上,与其说是几十年来她与村庄相濡以沫的感情,倒不如说是她对猪娃爹生死相依的牵挂,虽然是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后被装进一个黑棺材,然后被他的儿女们抬着去做了塔塔沟的鬼,但她总觉得他的魂魄依旧在这个村庄转悠,会回到老屋找她,她必须回去。

她回去后,她就真的看到他坐在她家的土炕上,望着她笑。

她说,你已经是死去的人了。

他说,我是死去的人了。

她说,你真是鬼。

他说,我是鬼。我来看你来了。

她就笑了,说我不怕鬼,只要是你就行,你就是变成了屋子里的任何一个家什我都是爱你的。

她说黑狗也成鬼了。

他说活着我都没怕过他黑狗,死了更不怕。

然后他们就都宽衣解带。

她说你看我都瘦成一把老骨头了。

她说,你身上怎么摸上去冰凉冰凉的。

他说我是鬼。

于是她就哭了,放大声地哭,她看见她十岁的女儿春梅正怒目瞪着她,阴阴的,让她颤栗,黑狗也站在旁边,勾着头,手中不停地摆弄着活计,一声不吭,像活着时一样。

猪娃爹这个死鬼是在什么时候走进她的生活中的,她在自己衰老记忆的仓库里努力地翻检。

那时候她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俊俏小媳妇,被她的黑狗宠着,整天坐在门前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晒暖暖或者乘凉,惹得村里小媳妇们无不羡慕和嫉妒,也更引来了村子里那些个年轻后生们的垂涎,你说哪有男人见了漂亮女人不动心的呢?她就像一朵美丽的罂粟花,直戳戳地怒放在那里,总有那么几双手伸出来欲要采撷,她以为,在美色那里,男人都是一个样的,说实话,她从骨子里面瞧不起这些男人,或者暗自嘲笑他们,但她又离不开他们。那时候,总有一种奇怪的心理在作怪,她讨厌那些时常过来调戏她的男人,他们都不是正经男人,但她也恨那些路过时无视她存在的男人,他们怎么看都不像个男人。

猪娃爹当年就是那种“不像个男人”的男人,他是那个从他家门前走过时唯一不理睬她的男人,女人就是这样的奇怪,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想着让这个“不像个男人的男人”,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她说,猪娃爹,上地去?

他用鼻子“嗯”一声,头也不抬地往前走。

她说,歇歇脚走。

他仿佛没听见,刮风一样地走了。

她就哭了,这个村庄,多少男人见了她这个美人坯子不是屁颠屁颠地往上蹭,可这个男人就奇了怪了,就像这个山梁梁上常年不见的红十字花,一开就是朵奇葩。一粒征服的种子,开始在她的心田里生根、发芽,以至于郁郁葱葱,长成了她想要的模样……

再见他时,她把他堵在了路口。

他低喝道,让开。

她说去我家喝茶,热的,刚沏好的新茶。

他欲走。

她伸出玉手拉他。她说你不去我就拉你去,你再不去,我就亲你的口口……我不怕村里人看见。

他就真的怕了,他说那就在你家门口喝。

她就笑了,第一次,她自愿对一个男人送上甜蜜的开心的笑容,很媚的那种。

几次后,她就爱上了这个男人。她发现大她七岁的猪娃爹的确是这个村子里最好看的男人,身材高大,浓眉大眼,黝黑的皮肤,是她最喜欢的那种,她暗自比较,村里的后生还真没有一个比上他的,尤其是他的黑狗,一比较,直溜溜矮了一截。

自从猪娃娘几年前去世后,村里人已经很少见到猪娃爹的笑容了,这个中年人,整天勾着头,谁也不搭理,出出进进的,但自从去了黑狗家喝了几次茶后,就突然的精神焕发了,尤其是那个村里人都赶着去上工的午后,黑狗家的女人把他拉上了自己的炕头,脱得光溜溜地把他拉进自己的被窝,两人都一发不可收拾。他就老想着往那个窝里钻,像一只蜜蜂黏上了花粉,由不得自己。

他说,你比白面馍馍还好吃。

她说,你是饿久了,黑面馍馍也吃不上,太饿了。

他就笑了,她也笑了。两人抱在一起笑得前俯后仰。

如果说当初她只是为了征服这个“不像男人的男人”,而后來,她是真爱上他了,一个农村女人婚前没有上过的恋爱这一课,他给她补上了,成了她这辈子永远难忘的一课。那时候,他们多么狂热呀!把村里人的唾液水当马尿,爱洒哪里洒哪里去,爱到哪里洒到哪里洒去。黑狗气得没办法,这个老实人,除了闷着头干活,流着泪干活,伤着心干活,泣着血干活,又能拿她咋样?从一开始,在她面前,他就是一个失败者。

多年后的这个夜晚,当她再次想起她的黑狗时,才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对不起这个老实人,她这一生所有的快活都在他泣血的劳作中蝎子一般地蠕动,当时,他的心一定痛极了。如今她老了,他走了,在一起几十年了,他留给她的记忆还是那么少,像一堆灰烬,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烈火烹油的日子,从来不曾属于他。

几十年了,她的心被猪娃爹塞得满满当当的,“这个死鬼”,她骂道,一个人坐在冰冷的炕头,骂着骂着就哭了,哭得死去活来,干巴巴的,像颗枯菊,眼里拧不出一滴水。

5

村长家的三儿子虎子开着车回到村庄的时候,已经黄昏时分了,明天是他死去十周年的母亲的忌日,他是受同样在城里打工的父亲之托,回来为母亲送纸钱的。

村庄死一样寂静。

打开久锁的门,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他在想,七婆怎么就没过来,以往无论是谁家回来了人,七婆总是第一个跟过来,给他们作伴,虽然七婆常会给他们念叨一些鬼话,但村庄有这么一个活人给自己作伴终究少些清冷。

天刚黑下来,虎子匆匆在门前烧完了纸钱,就进屋了。

乡村的夜晚是真正的夜,天黑得像口反扣的黑锅,堵得人喘不过气来。他赶紧进屋,拉亮电灯,尽量把电视的声音调大一些,以减少某种从心底防不胜防窜出来的魔鬼一样的恐惧。可越是这样,黑夜这可怕的魔鬼就会真的死死地缠了上来,他看见,窗户外面,站满了那些死去的如今已经做了鬼的大婶、三婆,六爷……他们齐刷刷地站在墙根前唤他乳名。他们说:虎子回来了。

他们说,虎子开开门,让我们都进来。

……

他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虽然他明知道这只是自己的一个幻觉)。他突然想起了,这村子还有一个活着的老人——七婆。

对,找七婆作伴去。

他打开手电,手里还拿了一把点燃的柴火,披上衣服,口里喊着七婆,急急冲出门去……

他吓呆了。

七婆家的门大开着,七婆趴在炕上一动不动,身上爬满了蛆虫……分明,炕上躺着的是一个已经死去多日的老人。

他吓得“啊”地大叫一声,手中的火把滑了下去。他顾不得什么了,冲出门去,开上车,一溜烟跑了。

边跑边给城里的老爸打电话:快,快通知村里人,七婆死了,死了好几天了……

他身后的村庄,陷入到一场大火中,那是他跑得急丢在七婆尸体上的火把……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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