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姑娘

1

陈吉到了碧玉之年。

过去她还对年龄的增长没有概念，恍恍惚惚走过这个节点，突然觉得生活开始生出些微的迷茫和平淡。但这样的生活总会被什么打破，比如她走进了一家小店。

鲜少有女生不会被这样的装潢吸引。

大白兔奶糖和草莓的香掩盖住咖啡味，又充斥着一种清冽的薄荷香洗去太过甜腻的柔和，层层叠叠的气味叠加，绿藤圆桌椅、摆放了拼图和黑胶的木质书架，以及分栏设计成10天后、一个月后直至50年后的信件抽屉。陈吉走进去时，眼睛也亮了亮。

刚刚经历完一场让她元气大伤的月考，明明是一月一次早该习惯了的事情，每次结束后，却还是会全身无力、想靠在随便哪棵树上或者随便躺在哪块水泥地上大口喘气。

但那家喷了斑斑点点深蓝色水光漆的玻璃门后，显然有她需要的蓬勃力量。

10分钟过去，她终于收回夸张得显得很没见过世面的眼神，打量起柜台前乌黑板寸的店主，20岁出头样子的少年，干净单薄，安静地坐在那儿，却不会显得了无生趣。

身旁的女生站起身，陈吉的目光也跟着转过去，突然发现这里和别家咖啡厅最大的不同之处，是那些邮票和信封全都由店主一人手工绘制而成，厚厚一摞垒在柜台。

没有印刷味，以及，它们都是由店主亲自送达。

“真是闲。”陈吉下意识嘀咕，店主突然站起身，她赶忙垂下头，半天才鬼鬼祟祟写下一句话，飞快装好信封。

不要被任何人看见才好，她在上面问自己，有没有实现梦想？这种形而上的东西，说起来真奇怪，几年前她还满日记都是，那时候有多热血，现在就有多让她想发笑。

丢掉烫手的山芋，陈吉的脸才渐渐凉下来，等过个半年，那个隐匿的物品才会被取出，盖上邮戳，再塞进店门口枣红色的自行车车篓。

那么，临出门前，陈吉冲店主打了个招呼，问他的名字，隋時。噗，陈吉觉得这家店更有意思了。

2

虽然喜欢，陈吉却抽不出什么时间去，当她再冲进店里和隋时打照面时，是逃掉了半节体育课。

“我寄信是付了钱的，你这是什么服务？”她怒气冲冲，“啪”地甩过去一封信。

陈吉握住淡蓝色信封，上面飞翔的大鸟被囚禁在五指中，让陈吉没来由地想到自己。可这封信不是她写的，更何况她清楚记得，虽然手忙脚乱，但她也将信封贴上日期，放进了半年后的抽屉。

然而信里是钢笔小楷字，“寄信给半年后的自己的少女，能跟我讲讲你的梦想吗？”

没署名也没回信地址，陈吉完全可以把对方当神经病，但她心中却升起秘密被窥探的恐惧和刺激。

生活总得被加点料，不然可太无趣了，不是吗？

隋时不慌不忙打开，陈吉咄咄逼人：“把我的信错寄给别人，这是犯法的懂不懂？”

“如果真是我送错了地址，那他怎么知道你的信要在半年后寄？”

隋时一笑，对上陈吉的目瞪口呆，慢条斯理地继续，“不过既然也是本店的信封和邮戳，我就补偿你一下，请你喝果汁如何？”

既然给了自己台阶，陈吉不下白不下，伸手晃晃：“给我卡布奇诺。”

“喝咖啡伤皮肤，你又不熬夜，还是果汁吧！”说着，隋时已经利索地从冰柜捧出西瓜，切块丢进了榨汁机。

空气刹那弥漫开西瓜的清爽。不加水的果汁味道很好，店里有种空荡荡的安宁。

隋时摇着冰水和陈吉聊天，眼神笃定：“虽然不知道给你寄信的人是谁，但估计你还会继续收到。也说不定，他会先告诉你自己的梦想。”

“所以就是你做的吧？”陈吉几乎脱口而出，但又忍住了，这里来往的人不算少，怎么偏偏是自己？更何况她看到隋时的字，圆圆小小，完全不同。

她反而想起一个童话，上面说被海之馆的比目鱼选中的人，一定是个幸运儿。陈吉放松下来，不管是谁，有人听见自己的声音，总归是被眷顾了。

3

隋时说得很准，三天后，陈吉又收到了封信，比上次稍长了两句，他告诉陈吉自己几乎迫不及待想去云游四方了。

纳木措的天空、卢浮宫的金碧辉煌、西双版纳的泼水节，还有古镇的淡雅和烟火人家……他描绘起来像在讲一场梦，似乎比陈吉的漫画更超脱现实。

文末他问，大家都有梦想，互相倾诉也不会矫情奇怪吧？

转过背面，又有一行小字，提醒陈吉回信的地址是咖啡馆标着50年的信笺抽屉，因为时间轴很长，里面长期空空如也。

陈吉想了想，又去了趟店里，把信的内容完整讲给隋时听。

来过几次店里，陈吉越发和隋时熟悉起来，是那种基于契合的舒心，哪怕不说话也不会尴尬，谁突然跳转了180度提出个新话题，也完全能接上。

卷子没写太多时，陈吉会有心思给隋时讲各种稀奇古怪随口编的故事，隋时就放应景的音乐，他不把她当小孩子，听她说话会炯炯有神地专心，这是陈吉最喜欢的一点。

小城的春天来得早，虽然好奇，陈吉却从没有任何机遇一睹对方信后的尊容，她问隋时，隋时皱着眉，说似乎最常来的是个高高瘦瘦的少年。

“这里有个刺青，是细短的荆棘，”隋时比划着，又狡黠一笑，“要不你守株待兔？”

陈吉拒绝，一直这样才好，高二真是太枯燥了，去阅览室扒信，和里面喝茶看报的老爷爷打上声招呼，以及体育课溜来咖啡店，就是她全部的时光。

何必用好奇阻断呢？还不如花更多心思解数学题，比这个可难多了。

于是陈吉一边为考试当牛做马，一边看信里的人念叨琐碎，他又攒下了多少资金，又心水了哪一家特色客栈。

陈吉开始在回信里画漫画，轻轻浅浅的，不就是梦想吗，她也真实地呈现。画老师张牙舞爪的Q版，画一只蘑菇打哈欠、两只蘑菇揉眼睛，每犯困一次就画一只，经常攒下十余张。然后龙飞凤舞写下“旅行家收”。

她喜欢这么简洁轻快地称呼他，像《小王子》里的角色似的，有点蜂蜜味道的甜，夹着点儿兴奋和期待。

4

迎春花开遍的时候，隋时拿着一张报纸，在一个周六上午骑车带陈吉去郊外。

文科班的作业出奇地多，陈吉和隋时坐在柳树下，反倒是隋时开始画画，一打信封，简单绘着迎春、山野和淡金色的微风。

陈吉不时探过头：“哎，你这么画不对。”没等隋时回应，她又缩回脑袋，“反正好看就行。”

是好看的，手里的历史书变得简单明了起来，迎春花预示着温度增长，绿丝垂下，像飘带的发卡。

“你是怎么想到要开这样一家店的呢？”陈吉突然心血来潮。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画漫画？”隋时在纸上奋笔晕开一片颜料，不答反问。

“因为想让别人走进我构建的世界呀，”陈吉眨眨眼，看着远处，“像我们身后的树，可能是一个树精，就给它画上眼睛，柳枝扎成辫子，又萌又清亮，好想抱着它不撒手;如果只是个背景，也是好风光，能让累的人停下来，歇歇眼睛。”

“小姑娘，”隋时笑，“你的世界我走进去了。”

陈吉继续看书，隋时继续涂颜料，陈吉没注意，他又把报纸小心翼翼叠好，收起来。

5

踏青后没几天，陈吉果然又收到一封画着迎春花的信封装的信，她心血来潮地把旅行家的信悉数摊开在床上，突然笑容一僵。

平日里散着还没注意，这样一连起来，上面每张画都是自己熟悉的画面。

陈吉知道隋时甚至比自己更爱随手涂鸦，怎么会那么巧？她当即将它们摞成一堆，风风火火地冲进店里，大喊一声。

刚把咖啡送到嘴边的客人一哆嗦，差点儿洒在裤子上，陈吉难得急性子，她拽下隋时手里的抹布，急不可耐：“知道吗？‘旅行家一定是我身边的人。”

“原来是这个，”隋时松口气，去为客人擦桌上的咖啡，“怎么那么兴师动众？”

“那当然，我的梦想可不能让熟悉的人知道，”陈吉真的有点儿慌了，“太奇怪了，被熟悉的人洞悉心思，既没安全感又别扭，还要面临被嘲笑指指点点的风险。”

“那我也是陌生人喽？”

“你不一样。”陈吉开始苦思冥想，隋时不会连她学校的操场和教学楼里美术教室的摆设都知道，那到底是谁呢？

“喂！”隋时将西瓜汁递给最后一位客人，擦擦手，“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旅行家和你在现实生活中，真的有关系而且非常好怎么办，绝交吗？”

“当然……不是了，”陈吉的声音小下来，“我也不知道。你明白的，有些心里话只能和做梦一样遇到的人说，因为距离是遥远的，看不清听不明，无知者无畏。近处，这还让我怎么哭、怎么笑、怎么摆出表情？”陈吉六神无主。

“但他一定没有恶意。”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陈吉将刚收到的信塞回50年信件抽屉，“要不还是躲远点吧，以后我不看了，也不回了。”

“逃避吗？”隋时问，陈吉落荒而逃前，似乎听他补充，“你会回的。”

6

畫故事的人走进一场故事里，在故事间继续画起故事，层层叠叠，故事便像山间小道一样蜿蜒。

虽然行动上断了，但陈吉还是习惯性地在下课时去了收发室，果然没有她的信件，一瞬间说不上释然还是失落，喝茶老爷爷突然放下报纸：“有你的快递。”

他神情快乐，像个小孩，“你果然很厉害。”

陈吉打开，是一本薄薄的漫画杂志，她的心一颤，飞快地翻着，在中间某页，一页熟悉的蔬菜小人儿跳出来，冲她招手。

她看着似乎一直坐在这儿的老爷爷，心一亮，又黯淡下去，随即“啪”地点亮起一片天。

陈吉抱着杂志冲进咖啡店：“隋时，你投的？”

隋时从储物间探出身点点头：“看到了报纸上的征稿，想想还是直接替你做更有意义。”

背景音乐放完一首，自动切换到《天空之城》。

“我什么时候能画出宫崎骏那样的动画就好了，”陈吉喝一大口果汁，抬起头狡黠一笑，“不过，我终于迈出了第一步，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

“什么意思？”隋时疑惑，指尖却微微颤抖起来。

“信是你写的，”陈吉有点雀跃，捂着胸口，“还好，不是别人。”

“这么肯定……你知道了什么？”

“什么都知道啊！”陈吉在临走前，终于想起问喝茶老爷爷知不知道隋时这个人，“你是从我的高中毕业的，会写两种字体吧？”

这样就迎刃而解了，也圆满了，侦破谜题，梦想首战告捷，终于没什么好害羞、隐藏的了。

“那如果你还在原地，会在朋友面前画画吗？”隋时在咖啡店贴上营业倒计时。

“不会，”陈吉鲜少那么果断，“所以谢谢你，也谢谢这里。”

不知道的就不问了，比如为什么是自己，大约就像这家店的名字——故事里，她真的像极了走进一个故事，一场梦。

等关门大吉，她也要亲亲现实，让别人走进自己的故事里，陈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