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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神

2020-02-05朱大可

山花 2020年1期
关键词:国王

朱大可

据一部几乎无人知晓的野史《青丘杂记》记载,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夜,青丘国伏羲神庙的废墟里,发生过一次灵异事件。一片刻有“且”字的龟甲被雷电击中,变成一个双瞳和六指的男婴,而肇事者是一只田鼠,它误把龟甲当作鼠穴入口的盖子。

在后来的数百年里,更多细节被逐步披露出来。当年,青丘国王仓颉与妻子妙,受岐舌国王虎仲诱骗,前去参加字造大会,行前将早年创制的“且”字甲片交给妙,希望她能妥善保管。不料妙决定与之同行,结果双双被女巫沮诵囚禁。情急之下,妙只能把刻有“且”字的龟甲,交给岐舌国王子狐正保管。在跟随父王征服青丘国的征战中,狐正把甲片藏进伏羲神庙,指望有朝一日能重返此地,取回这个意义非凡的物件。

二十年后,被剜去双眼的狐正正在流浪,雨后途经伏羲神庙的废墟,听见群鸟的合唱,又闻到一阵异香,就循声而去,在破水罐、瓦当和神像的碎片之间,发现了躺在龟甲上的婴儿。他看起来是如此的细小,像一只握紧的拳头,蜷缩在宇宙花芯的中央。狐正抱起他来,摸到那不成比例的东西,哈哈一笑,认出了他的来历,就把他跟龟甲一起藏进衣襟,犹如藏起两件稀世珍宝。从此他成了男婴的守护者。

晚明文人张岱对此评述说,神所操控的命运之轮如此完美,就像一个首尾严密呼应的故事脚本。

狐正无法为男婴提供奶水,于是开始艰难的乞奶历程,向正在哺育的农妇和家畜求取奶汁。小拳头就这样咬着不同物种的奶头茁壮成长,最终成了青丘国的新王。他后来多次对人夸耀说,他有过一万个面目各异的奶妈。

识字是狐正每天都要讲授的课程。到了三岁时节,小拳头已能辨识天下所有的龟文。那些甲骨字温暖而活跃,承载尘世间的诸多秘密,而且向他展示出世界的各种影像。小拳头被告知,每个字都有对应的事物,而这事物是由龟甲字所缔造的。字才是真正的本体。只要掌握字造的真谛,就能拥有发明这个世界的钥匙。

狐正还告诉小拳头说,你来自老鼠收藏的一片龟甲,又是“且”字所化,所以我替你想了一个昵称,叫甲根,那是“龟甲上的小鸡鸡”的意思。小男孩用两个六指勾在一起,露出憨萌的微笑:“‘甲根最好了,那是天下第一的根。”从此,他让所有人都管他叫“甲根”。

那年狐正领着甲根路过熊镇,恰逢当地的野孩子们在比赛撒尿,甲根溜去凑个热闹,不料他尿得最远,尿线犹如利箭,射中了一丈外走路的孀妇。那女子惨叫一声,倒地不起。在场所有孩子都受了惊吓,骂他是怪物,用小石子扔他。甲根脑袋上带着四五个红肿的小包,哭着逃回了狐正的怀抱。他只有三岁,无法理解人性的无常。

狐正安慰他说:“他们怕你,是因为你比他们强大。你将让所有人都害怕。”

未来的国王说:“不,我要他们爱我。”

狐正笑了:“那你得先学会爱他们。”

狐正在行乞中逐渐老去,带着青丘国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的头发变得花白,但武功却坚如磐石,可以用藤杖击退任何欺负乞丐的流氓。那是一个寻常的日子,他们走过阳光灿烂的集市,衣衫褴褛,表情高贵。

有人正在叫卖成串的鼠干,它们被开膛破肚,用细绳成串地悬挂起来,像蝙蝠那样张着四肢,摆出迎风招展的可笑姿势。甲根为鼠类的命运而感到生气,因为它们是他的动物远亲。他爬上树去,在枝丫间撒尿,去整蛊那些杀鼠的凶手。摊主以为下雨了,赶紧张开遮雨板遮挡,惹得四周的小贩哈哈大笑。

摊主发现被小乞丐愚弄,不禁勃然大怒,抄起棍子就打,被狐正用藤杖架住。这时来了更多的灭鼠帮成员,眼看双方就要发生恶战,但对方头领认出狐正是岐舌国的王子,吓了老大一跳,赶紧下跪谢罪,被狐正出手阻止,说你一定认错人了,我只是一名叫花子而已。

甲根事后追问说,这是真的吗?你的国在哪里?你的眼睛为什么会瞎掉?你为什么成为叫花子?为什么会当上我的爸爸?为什么要带我去受那么多苦,又为什么要护着我这没用的小孩?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狐正向只有五岁的未来之王,道出了全部的秘密,并把他在其上诞生的龟甲交给了甲根:“这是孕育你的子宫,也是护身法器,你要妥善加以保存。”甲根接过甲片,沉默良久。

甲片在掌心里无声地叫喊,带着他穿越寂寥的黑暗,犹如疾驰在一个世界的旧梦,各种难以言喻的古怪场景,从他的意识深处扑面而来,仿佛在迎接王子的荣耀归来。他在第二天辰时三刻醒来,长成一名十岁的英俊少年。据《青丘杂记》记载,他毕生经历过三次这种跳蛙式的年龄突变。

少年站在门口,迎着灿烂的阳光和彩虹,面容像月光那样皎洁。他无端地笑着,像一个有思想的傻瓜。

狐正怜惜的手指,慈母般掠过甲根的脸腮:“你变成任何样子,我都不会吃惊,因为你是伟大的颉的孩子。现在,你已经是少年了,我要为你缝制一件新衣。”

狐正的骨针在指尖扎了无数个口子,终于用无数兔子腋下的碎皮,做成一件百衲衣。甲根笑纳了义父的礼物。

狐正又说:“你的鞋都破成这样了,看来我还得给你做一双新鞋。”

甲根缩回他的破鞋,摇摇头说:“不,我们是好朋友,我不想丢掉它们。”

狐正问:“它们叫什么名字呀?”

甲根伸出左脚:“这只鞋先破,穿起来凉嗖嗖的,我叫它‘小风,”又伸出右脚,“这只鞋帮我打过坏人,还踩死过毒蛇,所以我叫它‘大牙。”

狐正笑道:“好吧,既然你爱惜旧友,我就不给你添乱了。”

狐正还告诫未来的国王,邪恶的女巫王沮诵在统治世界,她的爪牙遍布天下,一旦被她发现,他们父子俩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要想复兴青丘国的基业,就必须保守秘密,像乞丐那样活下去,等待某个翻身的契机。

他變戏法似的取出一个麻袋,里面装满了精心加工过的龟甲。他告诉甲根,这是当年他父亲访问岐舌国时被没收的物品,许多年来,他一直随身带着,几次都未能丢弃。现在,它们终于有了一位合适的主人。

甲根肃然起敬,抚摸着乌龟的背甲和腹甲,发现它们光滑、莹白、沉重,隐然闪射出某种不可亵渎的光辉,仿佛是来自天界的重礼。

在狐正的指导下,未来的国王开始练习在龟甲上刻字。他用剑鱼头部尖刺磨成的骨针,先是刻写他那双破鞋子的名字,继而刻写亲人仓颉和妙的名字,接着又去刻写故事里的仇人。骨针划过甲片,发出刺耳的声音,似乎在说出一种锐利的针语。

就在他刻下“沮诵”这个名字时,千里之外的沮诵突然受了感应,她正在王座上小憩,突然觉得有利刃在她身上刻划,每一刀都是无法忍受的剧痛。睁眼一看,肌肤完好无损,但尖锐的疼痛仍在身上爬行,上下左右,深入骨髓。

沮诵意识到有人在对她施行巫术,不由得勃然大怒。她派人叫来皮雍,要他查出刺客的下落。疼痛是短暂的,因为甲根随后就把刻写转向了其他名字。沮诵觉得身上感受好了许多,但她依旧沉浸在疼痛的无穷回响之中。

“我痛死了,我实在太痛了!”她对皮雍哭诉道。

沮诵情知自己有无数个仇敌。当年她利用文字巫术杀死青丘国王仓颉,又杀死王后妙,凭着暗黑字造术成为国王,世称“黑巫女王”。她杀人无数,而那些死者及其亲属都是她的敌人,都有收买巫师害她性命的嫌疑,就像当年她暗算仓颉那样。她心中为此充满难以名状的恐惧。她对皮雍说,我要诛灭刺客和他的九族,我要用一万副活人的肝脏,来抚慰受伤的肌肤。

皮雍告诉沮诵,颉有九个孩子,死了四个,还有五个,分别叫做金仓、木仓、水仓、火仓和土仓。昆吾罩着他们。据说他们越过流沙之地,去了天竺,但也有人说,他们就在附近某处躲着。他耗费了十年之久,仍然无法发现他们的踪迹。

“我的女王,我已经尽力了。”皮雍亲吻着她神经质般颤抖的指尖。

“滚蛋吧,你这无用的小甜狗。”她的指尖划破皮雍的嘴唇,然后把他一脚踢开。

沮诵为皮雍的手软而感到生气,她决定亲自打造专门追踪猎物的煞兽。她走回自己的秘室,把门锁上,在里面待了九九八十一夜。她用招摇山的祝余草、非山下的蝮虫,羭次山的婴垣之玉,莱山上的多罗罗鸟,柜山的怪兽狸力,浮玉山的怪兽彘,还有各种难以名状的毒虫和蛇类,慢炖成一锅浓汤,然后把一片太山蜚牛的胛骨投进汤水熬煮,长达三百个时辰之久。沮诵又把胛骨放入丹炉,用文火炼制一百八十个时辰。

当她从当炉膛里取出骨头时,看见它在烛光下变幻出幽蓝、青黑和墨绿的多重光泽,犹如一个来自地狱的恶毒诅咒。沮诵笑了,她知道,那是头等巫骨的标志。

她在那片暗黑胛骨上刻下“穷”和“奇”两个字,刺破手指,滴上九滴自己的宝血,然后把它扔进一个叫做“圣水之渊”的深潭。她的战斗魔兽将在那里孕育,而她要做的只是等待而已。她召来皮雍,打算跟他先饱餐一顿,然后再大战三千个回合。她甚至想跟他生一个男婴。但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个隐秘的欲望。

未来的国王甲根,不知那些跟他相关的事情正在发生。他跟随义父狐正,白昼乞讨,夜晚练习字符的初级刻写,顽性收起了大半。也许因为长大的缘故,他变得沉默起来,好像心事重重。狐正知道,他心里住着生父和生母的幻象,他每天都在召唤那隐秘的希望。狐正对他说,冥府的路途过于遥远,没有任何人能回到自己的故乡。

甲根眼里噙满热泪。他说要刻苦研习字造术,用它来改变一切旧世界的规则。狐正笑着说,你会的,你将是新一代的仓颉。但这世界过于险恶,你的小命随时都会被人取走。你眼下要学会的,不是如何改变什么,而是如何让自己活着。

这天深夜,甲根走进一个光线黯淡的梦境,在长满各种奇花异草的园子深处,有位美丽的妇人向他招手,他以为那是母亲,他们开始热烈拥抱,但妇人的身子犹如液体,渗入他的身躯,与他合为一体,并操纵他的双手,用那枚用来刻字的骨针,精确地刺入养父狐正的前额。狐正倒下之际,天地间发出了一声狂叫。

未来的国王被叫声从梦中吓醒,听见嚎叫还在持续,遥远、尖利、凄厉、狂妄,充满威胁,好像来自大地的最深处。所有人都被这叫声惊醒了。狐正脸色苍白,说有大事要发生了。甲根见他额头正中有细小的血痂,不敢问他刚才梦见了什么。

沮诵正在跟皮雍做那好事,也被这嚎叫声惊住了。皮雍听了片刻,说那应该是你的孩子,它终于出生了,这是它的第一声啼哭。沮诵立刻抛下皮雍,狂喜地裸奔到深渊边上。

“圣水之渊”四周出现了奇寒,温度骤然下降,水结成很厚的冰层,沮诵身上挂满冰霜,而她的穷奇就屹立在冰面上,长着一对牛的大角、虎的躯体和条纹,展开一对铜铁般的巨翼,翼的边缘犹如锐利的刀锋,浑身上下长满刺猬般的尖刺,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沮诵喜极而泣。这是她亲手创造的第一个超级煞兽,她站在山坡上,张开双臂,叫春般地喊道:“穷奇,穷奇,穷奇,我的宝贝儿穷奇!”她心中流出了难以抑制的爱意。

穷奇停止了嚎叫,向沮诵跑来,匍匐在她的脚下,像幼犬那样呜呜低鸣,表达对她的臣服。沮诵说:“我的孩子呀,你要替我去找那个刺痛我的坏人,吃掉他们,连同方圆十里的居民全都吃光,一根骨头都不能给我剩下。”她的眼泪刚刚流出,就在脸上变成细小的冰柱。

穷奇长啸一声,山下的冰面上,出现了它的大量分身,形成一支庞大的“穷奇军团”。穷奇再啸一声,转身飞起在半空,分身们也随之飞了起来,重新合并为一个躯体,然后快速离去,不知去向。沮诵欢喜地大叫起来,仿佛达到高潮。后来她转过身去,看见皮雍就站在背后。他默默地为她披上丝袍,神色黯然,好像大难马上就要临头。

“知道我为什么叫它穷奇吗?我要让它穷尽人世间的所有惊奇。”沮诵望着皮雍,嘴角露出了傲慢的笑容。

神话就此开启了新的黑暗纪元。煞兽穷奇在世界各地播撒恐惧,绑架民众的灵魂。它的作为甚至超越了沮诵的期待。它根据自己绘制的地图,设定了一百三十六个据点,在每个据点里制造九个分身,并由那些分身实施大搜查行动,凭敏锐的嗅觉,分辨每個人身上的敌意气味、叛逆气味、惊骇气味和绝望气味。它狂暴地肢解并吞噬他们,以致于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有关穷奇现世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中原。狐正知道这是沮诵的造物,而她的真正目标,是他的义子——未来的国王甲根。他捶打着发酸的双腿,忧心忡忡地对甲根说:“我们不是它们的对手,还是先躲进深山去吧。”

甲根说:“就让穷奇吃了我吧,这样他就不会去吃别人了。”

狐正说,“就算你死了,沮诵也不会终止她的暴行。你不但要学会保存自己,还要学会反抗,打败女巫王,这是拯救众生的唯一方式。我现在传授你的,只是最初浅的字造术。你要知道,行乞不仅是为了生存,而且是为了遇见那些伟大的贤者,只有他们才能成为你真正的导师。”

甲根的双瞳里闪现出彩虹般的色彩。狐正知道,那代表着一种热切的希望。

他们越过日益荒凉的平原,向连绵的群山走去,他们的目光,久久驻留在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上。天上高高地飞翔着哀鸿,而乌鸦紧贴着大地盘旋,搜寻并放肆地分享那些腐肉,发出嘶哑而心满意足的叫声。

经过伏羲神庙的废墟时,狐正对未来的国王说,这是他的出生地,应该进去祭拜一下,鸣谢伏羲大神的恩典。他们于是走进杂草丛生的废墟,找到狐正发现甲根之处,在那里仰望蒼天,跪着喊出伏羲的名字,试图向他表达感恩之情,但大神没有回应,他像往常那样,保持了高深莫测的沉默。

出乎意料的是,煞兽穷奇已经在此守候多日。它除了制造据点和分身,还喜欢独自在各地行走,从人类和兽类那里学习智谋,变得日益狡诈起来。它用各种诡术战胜了其他对手,迅速成为煞兽江湖的首席魔怪。它闻出废墟里的危险气息,确认这是女巫王沮诵的痛苦源泉,就蛰伏在倒伏的巨形石柱后面,静待猎物自投罗网,长达十天十夜之久。此刻,它张开巨翅,现出庞大而丑陋的身躯,发出撕天裂地的嚎叫。

狐正挥舞藤杖去阻挡穷奇的攻击,但煞兽的铁翼,一招就逼退了狐正,而腥臭的口水,喷了甲根一头一脸。面对彻骨的寒气,还有那张近在咫尺的巨大丑脸,甲根没有逃避,而是以清澈的目光逼视穷奇,令它犹豫不前,仿佛遭遇了一位不可冒犯的天神。

双方正在僵持之中,羊仙“美”突然现身了,她是前王后妙的宠物和侍女,已经从人间失踪多年,就在穷奇发起攻击的瞬间,天上突然响起一声惊雷,她以大羊的形态出现在废墟的现场,化作一阵狂风,于飞砂走石之中卷走甲根和狐正,把他们带往远方的山洞,并屏蔽了他们的气息。

美的动作堪称完美,只是迟了半步。狐正遭到穷奇铁翼的第二次重击,身躯被切成两半,下半身飞出数丈之外,不知所踪,美急切之下,只抢走了他血肉模糊的上半身。

在潮湿而温暖的山洞里,未来的国王抱着半个义父,满脸都是惊惧的泪水,双唇颤抖,不知该说些什么。狐正费力地伸出食指,替他擦了一下眼泪,强笑:“这位救你的恩人,你要跟着她去……”

甲根:“不,我要跟着你……”

“义父先走一步了,你……来日方长……”狐正话还没说完,就头一歪,永久终止了呼吸。

甲根无法接受这个悲痛的现实,他不敢再看义父牵肠挂肚的半个身躯,把头埋进岩石的缝隙嚎啕大哭,继而又剧烈地呕吐,好像要吐掉那无比血腥的现实。

美没有制止男孩的哭泣。她知道,他必须面对这堂人生的苦难课程,而且此后他们还将遭遇更多的灾祸。

甲根哭累了之后,用十二根手指抚摸着美的身躯,看见它的每一根卷毛都在熠熠发光,犹如一堆华丽的银丝。

“你长得像一头羊。”他还没从狐正去世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他需要缓解一下自己的悲伤。

美咩咩咩地笑了,随即幻化成少女、慈母和老妪,继而又幻化成一座羊的石雕,甚至幻化成一条羊皮斗篷,轻柔地披在甲根身上。

甲根叹了口气:“你,最好是狐正的样子。”

美幻化成妙的样子:“不,我是你的母亲”,她的声音变得温存起来,“孩子,你受苦了……”

未来的国王再度嚎啕大哭起来,跪在母亲的幻象面前,久久不肯站起身来。

穷奇在神庙废墟失利之后,恼羞成怒,展开更大规模的屠戮,藉此向软弱无能的人类宣战。它的食量巨大,每天都要吃掉整整一个村庄的人口。山野上到处散布着穷奇屙出的粪便——人类的头骨,它们被穷奇的肠胃清洗得干干净净,没有剩下一丝肉渣,犹如一些光洁的球状雕塑,装饰着这个日益荒凉的国度。

秃鹫们紧紧尾随煞兽在天上徘徊,享用它残留的腐食。不仅如此,沮诵继穷奇之后,又先后造出了混沌、梼杌、饕餮,世人合称为“四凶”,到处祸害生灵。人民扶老携幼,在路上盲目地逃亡,犹如失去头领的群羊。他们的眼泪甚至引发了河流的泛滥。但美知道,哭泣只能延宕而无法改写死亡的归宿。

在安葬过狐正的半个尸体之后,甲根就跟大羊美一起,开始了艰难的逃亡。在路人看来,这是少年牧羊人和家畜的结伴而行,而背后的事实是,美成了甲根的干妈,她每天都要用魔法罩住他,不让他的气味被穷奇兵团捕捉,甲根则负责为她寻找鲜嫩可口的青草。

美拥有幻化为所有事物的能力,因为那可以拓展存在的边界,获得造型表达的无限自由。她也可以带着羊族口音——一种压扁和发颤的尖音,说出人族的语言,听起来很像是高龄老妪的嗓音。但她还是更喜欢保持羊的本相及其表达方式。

甲根后来才慢慢理解美的咩音字典。短促的单个咩音代表“是”,带拖音的单个咩音代表疑问,短促而连续的两个咩音代表赞美,三个表示惊讶,四个代表笑声,一个短音加一个长音代表否定,而连续几个拖音,意味着美在伤心地哭泣。美以最简洁的语言教导甲根,引领他的灵魂茁壮成长。

美领着甲根去拜访一个青丘国的旧臣,他隐名埋姓,以樵夫的身份,在一个人烟稀少的小村子里苟延残喘。他给甲根和美一些盘缠,并指点未来的国王说,要是不能除掉穷奇,整个人间就永无宁日。但要想战胜穷奇,就必须找到一种特别的植物,那就是生命树。它是众神的杰作,用以守护众生,只要找出它来,就能拥有对付穷奇的方法。

旧臣还告诉未来的国王,在很久很久以前,世上有三棵生命树,第一棵在月亮上,叫桂树,由仙人吴刚看守,那里属于天界,人类根本无法企及;第二棵在西方昆仑山的空中花园“悬圃”里,它位于在天与地之间,名叫如意,由财神陆吾看守,此去路途极为遥远,恐怕有去无回;第三棵路途最近,就在东方的汤谷,叫做“扶桑”,是唯一根植于大地的神树。

旧臣告诉甲根,扶桑显然是他们的最佳选择。但没人了解那树的长相,也没人掌握它的地理坐标,就连博学的妙和仓颉,都对此一无所知。

甲根说:“从‘汤谷的字面意思来看,应该就是藏在山谷里的湖沼,我们只要找到那湖,就能发现神树。”

美猛然停止了嘴里的反刍,发出两声“咩”的赞赏。

“那你给什么奖励呢?”甲根歪着脑袋问美。

“咩?”

“我要……我要在你身上刻上我的名字,我要成为你的一部分……”

美笑了:“咩,咩,咩,咩……”

迎着朝阳现身的方向,他们继续行进在流浪的路上,白昼乞讨和采集果实,到了黑夜,未来的国王就蜷缩在美的白色卷毛里,仿佛安息在柔软的床褥上。

甲根每晚临睡前,都要跟美谈论自己去世的义父狐正。他爱义父如此深切,以至于始终都无法适应他的缺席。他必须依靠回忆来度过这些思念的日子。

他告诉美说,义父会用讨来的剩饭、豆腐渣和野菜,煮一种好吃的食物,名字叫“美羹”,好像是在用“美”的名字命名。

甲根又告诉美,义父最烦的,是他的调皮捣蛋。每次他犯错之后,狐正都要抄起棍子假装打他,重重地举起,轻轻地放下,就跟挠痒痒似的,这种奇怪的棍法,义父管它叫“美棍”,也是用“美”的名字命名的。

甲根还告诉美,他最大的乐事,是义父给他洗澡。在树林子里,义父用柴火烧热溪水,一瓢一瓢浇在他身上,让他的每个毛孔都舒畅地大笑。义父说,这是一种“美浴”,结果还是用了“美”的名字。

甲根大惊小怪地说,你瞧,义父早就把“美”放在心上了。

美又一次“咩,咩,咩,咩”地笑了。

甲根抚弄美的卷毛问:“美妈美妈,你能告诉我吗,仓颉为什么会死去?妙为什么会被沮诵杀害?沮诵为什么要追杀我这种无辜的少年?”

美无法回答甲根的疑惑,她唯一能说的是,伏羲大神曾经在梦里以老人的形态显形,指示她去神庙废墟,从那里接管一个名叫甲根的男孩,他是仓颉的孩子。除此之外,她一无所知。她自己也有无数个不解的疑团。

美没有对甲根透露伏羲大神的另一个谶言:他将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所杀,随后会在十二个时辰后复活,而母亲也会获得永生,只是双目失明,全身骨头俱断,如此等等。当初美从梦中惊醒时,被这个神的悲剧性预言所震惊。她无法理解其中的奥妙,也弄不明白甲根的真正母亲究竟是谁。她决定把这个秘密永远压在舌头底下。

“咩——”她的叫声坚定而温纯,让甲根心中充满暖意。他知道,大羊无法替代义父狐正,她更像是一个沉默的母亲,无言地厮守在他身边,给予他言语以外的眷爱和力量。

在逃亡途中,他们听到了一个新的流言,说是穷奇发现了仓颉大帝的五个孩子,把他们全部吞食,而受害人中还有第二任国王昆吾。穷奇还当着沮诵的面,屙出了他们的头骨,沮诵用它们做了宫门前的挂饰。这些挂饰看起来非常可怕,让所有的访客都望而生畏。

要是这个传言为真,就意味着甲根成了仓帝的最后苗裔。美情知护驾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她紧紧盯着甲根,就像羊盯着它眼前的嫩草,就连睡觉都得睁开一只值班的眼睛。

未来的国王也在用双瞳观察他的羊妈。他发现她跟其他女人不同,不但喜欢在林子里偷偷站着撒尿,而且喜欢在野地里舞蹈,弄出一大堆黑豆来。后来他才明白,那是她的固体排泄物。他因这个小秘密而迷上了羊妈,觉得她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仙女,就连屎尿都与众不同。

狐正似乎没有远离。透过夜晚的篝火和月光,甲根时常看见他坐在附近的大树下,像生前那样轻轻捶打自己的双腿,向他这边无言地眺望,脸色苍白,神情疲惫。但他从未走近过自己,就像一个不愿打扰世人生活的幽灵。每次看到狐正,甲根都会感到剧烈的心悸,几乎透不过气来。美觉察了这种诡异的情形,但她对此缄默不语。

他们每天都在路上行走,小心地绕开“四凶”的营地,向无数个居民、猎人和樵夫打探,却无人知道“汤谷”的存在。就在这盲目的流浪中,未来的国王长成一个十四岁的英俊少年,步履坚定,眼神迷茫。

那天他们登上一座高山,忽然发现山谷里有一座蓝绿色的湖泊,犹如明亮的镜子,映着天上的白云,一望而知,是未被煞兽蹂躏过的洁净之地。甲根和美都喜悦地大叫起来,以为找到了千呼万唤的“汤谷”。

他们快步向山下走去,遇见一位姿容清秀的绿衣少女在路上散步,手牵一条小龙,好像牵着一条色彩花哨的绳索。她盘问甲根的来历,甲根学狐正的样子说,我只是过路的叫花子而已。少女不信,打了一个响指,小龙的尾部开始颤抖起来,发出尖锐的哨音。原来这是一条哨龙。甲根嬉笑着,捡起一块湿泥巴飞掷过去,糊在龙尾上,一下子封住了哨音。哨龙吃了一惊,满含委屈地爬上了少女的脖子。少女狠狠瞪了甲根一眼,露出气鼓鼓的表情。

“哈哈,小姑娘,你生气的样子还挺好看。”甲根依旧在嘻皮笑脸。

后来发生的事情,《青丘杂记》有过简略的叙述,说甲根去的地方并非“汤谷”,而是杻阳山——一个驯兽师和神兽聚集的秘密营地,为首的头领叫做“危”,曾是战神贰负的副将,因杀死天神的宠物“窫窳”而触犯戒律,被悬吊在杻阳山的深洞里,接受尘世间最严厉的酷刑,最后被仓颉冒死救下,从此以山为家,把这里弄成了驯兽师及其神兽的秘密营地。

甲根遇到的女孩名叫绿棠,相传是危和九尾狐所生,她把少年牧羊人带到父亲面前。经过一番对话,危很快就发现,甲根是恩人仓颉的后人,而大羊美是妙的侍女。他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因为这是杻阳山有史以来最重要的宾客。他恳求他们留下,并声称可以助甲根掌握更高等级的法术。

危提到的修炼路径,至少有三十六条,其中最为便捷的,就是进洞“闭关”九十天以上,它可以让人迅速掌握所有知识和巫术,但受训者必须忍受难以想象的痛苦。甲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挑战。

甲根被危领进一个山洞。它名叫“烛阴之门”,看起来深不可测,有八十一条秘道,是大地的入口,通往九州、八极和世界的尽头,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垂直通道,据说可以抵达冥府的最深处。危告诉甲根说,他和贰负曾经在这里受刑九百六十一天。这里不仅是他的刑场、炼獄和坟地,也是他的学堂。他就此找回了自己的神性。

美守在洞外,每天都听到甲根撕心裂肺的痛叫声、无力的呻吟声,还有冥府之风的尖锐呼啸。而在这些声音之间,是短暂的静默。对于美而言,静默是比叫喊更为难熬的时刻。她彻夜难眠,数着自己的卷毛,藉此计算缓慢流逝的时间,不知甲根能否熬过这种酷刑。

美后来才获知,甲根被倒吊在洞顶的藤蔓上,周身缠绕着荆棘,忍受着来自脚下无底洞深处的刺骨寒风,在饥饿中备受煎熬。大批黑色的蝙蝠上下盘旋,吸取他的鲜血,它们的咬噬制造了无法忍受的痛楚。他总是在午夜血竭而死,又在第二天黎明复活。

危早就不知去向,一位保卫冥府的黑暗精灵负责监管他。她看起来像是一名幽怨的老妪,夜以继日地哭泣,一只眼睛流出蜜汁,另一只眼睛流出了毒液。

就在甲根感到死亡已被穷尽,而复活变得毫无希望的时刻,他忽然获得了大地的力量。这很像是一种来自地神的承诺。在经受住痛苦的探查之后,神为他打开了众妙之门。他像一个柔软的吸盘,越过那些秘密而复杂的网络,获取字造术的全部精华、来自世界各派的魔法,以及关于天文、地理和历史的总体性知识。

那些收获过于饱满,让甲根变成一个灵魂沉重的胖子。捆绑他的荆棘突然断裂,他在惊叫声中坠落,却被及时出现的危伸手抱住。他把甲根放进一只沾满蝙蝠屎的木桶,拎着他走出了山洞。

这是第十天的早晨,美被阳光和鸟鸣吵醒,远远看见甲根跟危并肩坐在石洞外的草地上,像一对关系亲昵的父子。

危拍着肚皮说:“我饿了。”

未来的国王也问:“我们吃什么呢?”

危指着睡眼朦胧的美说:“我们把她给吃了吧。”

美吓了一跳,刚想转身逃走,甲根已经笑嘻嘻地站在她的身边:“我想吃奶。”

美长叫一声:“咩——”

危对美说:“大功已经告成。他是我见过的最神奇的年轻人,只花了区区十日光景,就完成了人家九十天的功课。他果然是字神仓颉的后人。”

美用舌头怜惜地舔着未来国王的脸颊。

危举手击掌说:“来吧,上菜的时刻到了,你们该尝尝本地的山珍了。”

危摆出了堪称豪华的宴席。它盛大而奇妙,云集了世间独一无二的食物,例如瞿如鸟、虎蛟鱼、迷榖花、文茎枣和木瓜等等,看起来令人眼花缭乱。未来的国王吃到了十六年来从未尝过的美食,想起自己过去的乞讨生涯,不觉滴出泪来。“好吃,太好吃了!”他高声赞美道。

美是天神的素食主义者,她大口嚼着稷米青草卷饼,露出了同样心满意足的表情。

危指着坐在甲根对面的绿衣少女说:我的女儿绿棠,天性顽劣,你不要介意。

甲根赶紧问:“绿糖是什么东西?吃起来很甜吗?”

绿棠瞪了甲根一眼:“错了,味道很辣的,你敢吃吗?”

甲根拍着手说:“嘻嘻,我最喜欢吃香喝辣了。”

绿棠盯着他看了很久:“你妈的算术一定很差吧?

“为什么?

“嘻嘻,瞧把你生成什么样了,四个眼睛,十二只手指。”

甲根听了也不恼,反而嬉皮笑脸地说:“是多了点,你想要的话,我可以考虑分点给你。”

绿棠又盘问了甲根一大堆问题,比如你白天看人是不是大眼瞪小眼呀,晚上睡觉时闭不闭眼睛呀,瞳孔的颜色为什么老是变来变去,就跟蝴蝶翅膀似的,还有,是不是因为你身上特别痒,才需要多生两根手指去挠挠呀……甲根哭笑不得,发现自己遇上了平生最难缠的对手。

美没有理会两个小孩子的斗嘴。她四下张望,看见山坡上放牧着林氏国的驺吾,崦嵫之山的孰湖,来自中曲之山的驳马,翼望之山的讙狸,还有来自天山的帝江。她情不自禁地“咩咩”了两声,表达自己的惊叹和赞美,因为那都是世上最有名的吉祥系神兽。

宴席的高潮,就是帝江表演的歌舞。它没有耳目口鼻之类的孔窍,形状活像一只黄色的鼓风气囊,举止笨拙,气息饱满,四个翅膀和六条细腿却在灵巧地舞动,紧绷的皮肤在剧烈颤动,无数个毛孔一起唱出无词之歌,时而犹如高亢的号角,时而犹如低沉的战鼓。歌舞到酣处时,它皮肤的颜色由黄色转为红色,像鲜艳的火团在地面上滚动。绿棠也加入了这场歌舞。她笑靥迷人,腰肢婀娜,秀发像旗帜一样在风中飘动,让甲根看得眉开眼笑。

“好看!”他搂着大羊的身子叫道。

在杻阳山住了一些日子,甲根的身子变得日益强壮起来。他决定带着美继续寻找“汤谷”和“扶桑”。危没有阻止他们的离开,但他劝告美说,关于生命树的故事,都是一些不可信的传说,“你们此行可能会空手而归”。

甲根并不在意危的劝告,他执意要下山走走,并且说:“在上路之前,我有件礼物要送给师父。”他递过去一个藤条编就的小匣。危打开一看,是十几粒黑色的豆子,在匣子里滚动,闪烁着油亮的微光,“这是我收藏的宝贝,送给师父留个念想。”

美抬眼一看,便知那是甲根在使坏——他居然把她的粪便当作礼物送给了危,大约是要报复危前些天对他的折磨。她忍不住轻声叱骂了一句:“咩咩!”

但危并不以为忤,反而笑了起来:“哈哈,好礼物,我会好好保存的。不过既然你送了我礼物,我也得还你才是,我看你很需要一件趁手的武器,”他收起小匣,取出一把以龙筋为弦的红色大弓,接着又说,“你好像还需要一个能够变化的坐骑。它是谁呢?”

绿棠不暇思索地说:“只能是那只杻阳山最快乐的小怪物了。”说完就露出了悔恨莫及的表情。

危命人召来神兽鵸鵌。它的相貌乍一看稀松平常,很像一只性情活跃的斑鸠,轻盈地落在甲根肩上,叽叽咕咕,嘻嘻哈哈,发出各种奇怪的笑声,随后又变成比鸵鸟更大的巨禽,并从左右两侧又长出两个新的脑袋。

危对甲根和美说:“你们可以随时骑乘它,到达世界的任何地点。”

未来的国王对这只爱笑的三头怪鸟一见钟情,用六指轻抚它的羽毛。鵸鵌也很好奇这位新主,它用左头观察甲根的双瞳,用右头观察他的双手,然后伸出中间的脑袋,用喙叼住他的六指,發出咯咯的笑声,好像在嘲弄他与众不同的相貌。

绿棠在一边拍手笑了:“嘻嘻,它的算术,比你爹妈强多了。”

甲根很尴尬地缩回手说:“你这三头小杂种,乖乖送我们上路吧。”

鵸鵌收起笑声,张开巨翅,把甲根和大羊带上了高高的天空。

鵸鵌展示出强悍的飞行逻辑。它按鸟的法则制订路线,很快就发现了一座新的深谷大湖,中央有一棵树荫浓密的巨树。他们落地之后,才意识到神树竟然如此高大,犹如一个巨大的伞盖,直径达到几百里以上,其上住满喧闹的鸟类,看起来像是一座由枝杈和气根组成的庞大迷宫,而他们甚至找不到进入巨树的门径。

未来的国王说,让我来看看,树上到底有什么玩意儿。他截下一根芦苇,拉开红色大弓,向树冠射出苇箭,一阵利箭飞行的啸声过后,鸟群惊飞起来,遮天蔽日,整个天空都黯淡下来。美说,你打草惊蛇了。甲根不以为然。

就在此刻,一个衣着华贵的女神从湖水里冉冉升起,怒气冲天地叫道:“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冒犯我的神树?”

美一眼就认出,那是守护扶桑的太阳女神羲和。她拥有金黄色的眼睛和难以言喻的美貌,周身散发着刺目的光芒,继而化为一团白色火球,高悬在蓝天之上,向四周喷发烈焰。美无法抵御火的高温,银色卷毛被烧掉了一片,痛得咩咩大叫。甲根的双瞳更无法承受这种大光,他眼里的世界景象,全都在炽烈地燃烧。鵸鵌拍打着翅膀,为主人们挡住烈焰,同时发出嘻嘻哈哈的怪笑。

“还我九个儿子的命来!”羲和在火球中怒气冲天叫道,俨然是来自天界的审判者。

未来的国王一脸迷惑,而美恍然大悟。哦,她一定是把手持弓箭的甲根误认为大羿了。相传很多年前,羲和的十个儿子一起跑到天上嬉戏,导致气温急剧上升,人间持续大旱,民众苦不堪言。主宰世界的天神尧,派出箭神大羿,射杀了九个小日神。这是民众的幸事,却是日神家族的悲剧。从此羲和性情大变,成了狞厉凶暴的复仇女神,而大羿是她要寻找的首席目标。

美心中一急,冲着甲根喊出了人话:“咩,赶紧用仓颉术!”

未来的国王有些慌乱,说话都变结巴了:“那那那我试试吧,弄弄弄什么呢?”

美一邊喷水浇灭身上的火焰,一边急切地叫道:“送还她九个儿子,咩!”

甲根恍然大悟,赶紧掏出一片龟甲,伸出右手的第六指,用刚学会的“无影之针”,在其上刻画出九个圆圈,又在每个圆圈里逐一加上小点。圆圈活了起来,从龟甲上飘起,化成光芒四射的火球,每个火球里都藏着一个裸身的小男孩。他们驾驭火球在湖面上滚动,然后跃上了灼热的天空。

羲和看见十个小太阳的幻象,满腔仇恨顿时被温情所融化。她收起烈焰,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她的孩子们,但都被他们灵巧地躲开了,像是在逃离她的痴爱。他们彼此追逐,沉湎于热烈的嬉戏之中。面对这昔日场景的重现,羲和热泪盈眶,不知所措。

未来的国王顽性大起,他依样画葫芦,又做了十个小太阳,让它们汇入十日的队列。羲和望着二十来个火球,脸上露出无限迷惑的表情。

“奇怪,为什么我会有这么多小孩呢?”她喃喃自语,陷入了苦思的状态。

甲根哈哈大笑,为自己的恶作剧而洋洋得意。

大地上的草木开始冒烟起火。人民仰望天空,被这恐怖的异象所惊吓,以为末日即将到来。女巫们在神庙里跳神,向神疯狂求告,试图熄灭太阳女神无端的怒气。

美正想去改变这个现状,突然看见神树的浓密枝叶自行打开,现出一个由鸟雀搭成的拱门。甲根果断地拉着她走进门去,沿着巨枝形成的道路前行,穿越各种不可名状的植物。史前怪兽及其幼兽们在树丛里出没,一些来历不明的人形怪物也在四周行走,彼此说着某种无法理解的古怪语言。一切都如同逼真的幻象。

就在扶桑的最深处,一道金黄色的大光,照亮一棵两层楼高的神树,它的枝条彼此缠绕,在外缘形成明艳的圆环。甲根惊讶地赞叹说:“这树中之树,恐怕才是真扶桑,要不是因为藏在这里,早就被人发现了踪迹。”

未来的国王圆睁双瞳,透过树身的夺目光芒,看见它有九条主枝,每条上都蜷缩着一个正在沉睡的小日神,加上树顶上的那个,刚好凑满十个。他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这就是十日的藏匿之处。它们根本没有被大羿射死,而是被生命树藏了起来。”

美说:“咩咩。”

甲根疑惑地问:“这些小太阳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该把他们射下来吗?”

美摇摇头:“咩,咩!”

甲根还是无法看清事物的本质。他伸手握紧树干,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感应不到它的灵魂,也听不见它的言语。”他沮丧地说。

美用脸蹭了一下甲根,叫他不要着急。

甲根绕着大树走了三圈,看见主干上分泌出一些物质,他伸手一摸,是一种粘性很大的树脂,从树皮的缝隙中涌出,在甲根的手掌上迅速凝固起来。

“看,这好像是神树的眼泪。”

美低头一看,出现在甲根手上的,是颗鸡蛋大小的琥珀,里面有一只双瞳的大眼,就像甲根眼睛的摹本。她吓了老大一跳:“咩,咩,咩!”

甲根醒悟道:“我知道了,这不是神树的眼泪,这是日神的眼睛。谁说我们一无所获?这不就是神树给我们的礼物吗?”

甲根领着美走出神树的秘境,身上揣着意义不明的“日神之眼”。外面的幻象演出还在继续,天空上燃烧着红色的云朵,大地的热气还没有消散,羲和依旧陷身于对小日神的痴迷之中。

美心中有所不忍,朝着甲根咩了一声,希望他能收起法术,别再捉弄那个可怜的女神了。

甲根对美嘻嘻笑道:“你瞧,小孩子在里面睡觉,而她在外边守卫,美妈你说,还有比这更好的安排吗?”他的脸上露出了洞穿事物本性的表情。

美回首望去,看见太阳女神羲和向大湖的深处走去,沐浴着赤裸的身子,脸色绯红,表情恬静,好像已经转入另一场曼妙的记忆。

危最近一直被各种噩梦所纠缠。他先是看见贰负神的鬼魂在屋脊上唱歌,身上穿着可笑的丧服,后来又看见自己从深洞里摔了下去,化成一片血红色的羽毛。惊醒时分,他听见了三头鵸鵌放肆的笑声。

哦,他们总算回来了。危吁了一口气,费力地起身,去迎接这个凯旋而归的寻宝小组,心头被刚才的噩梦弄得怏怏不快。但在看到他们带回的琥珀“日神之眼”时,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这的确是个宝贝,但它改变不了我们的现实。我要告诉你们的是,穷奇已经发现了这个营地,它跟杻阳山之间,大约只有三天的距离。你们去准备一下吧,我们将有一场恶战要打。”

望着漆黑一片的山下,美的叫声也变得凝重起来。她知道,“危”其实是个不祥的名字,它会带来各种不测的危险。

危向杻阳山的居民们发出了战斗警报,然后把美叫到一边,郑重地把绿棠托付给她,希望女儿能得到美的悉心照料。危还向美和甲根说出自己的应敌计划——用兽血把穷奇引入“烛阴之门”,让它坠入万丈深渊。

甲根拍手说:“哇,师父是怎么想出这个超级棒的馊主意的?”

危苦笑道:“的确是个馊主意,但我们只能坐等奇迹发生了。”

甲根点点头说:“嗯,一定会出现奇迹的。你这么能干,美这么好看,我又这么呆傻,天神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正如危所预料的那样,两天后的深夜,鵸鵌拍打着翅膀,发出从未有过的尖叫。随后,营地里的神兽集体发出了惊恐的吼叫。穷奇来到杻阳山脚下,它臭气熏天,寒气逼人,所到之处的树木都凋零了。

穷奇追踪着兽血的点滴气味,向山上的营地发动偷袭,但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它又沿着兽血的踪迹发现了山洞。洞口的巨石嶙峋可怖,就像山神张开阴森的大嘴。穷奇踟蹰不前,生怕那是一个人类的陷阱。

黑暗精灵在洞的深处幽怨地哭泣,犹如充满蛊惑的吟咏,听起来很像是沮诵的喘息和呻吟。对于穷奇而言,这是一种无法抗拒的魔法召唤。它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像被红布挑逗的公牛一样冲了进去,却来不及刹住庞大的身躯,一头栽进了万丈深渊。它在坠落时不断翻滚,发出凄长而绝望的惊叫,形成经久不息的回声。

危不敢相信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似乎有些过于完美。他跟甲根一起走近深渊,贴着石壁望去,底下一片漆黑,地狱巽风在猛烈地悲号,令人不寒而栗。危点燃一只火炬朝下扔去,只见火焰迅速坠落,像流星那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只蝙蝠认出了甲根,擦着他的脸颊飞过,似乎是在向他发出警告。

“我们总算干掉了穷奇。”危放下青铜宝剑,脸上的表情终于松弛了下来。

未来的国王笑着对绿棠说:“你看,我们赢了。”

小姑娘也很喜悦,用手指抹掉甲根脸上的脏痕,然后放在鼻子底下嗅了一下:“你有点臭臭的,不过我一点都不讨厌。”

此后的数天里,杻阳山一直沉浸在喜悦之中,凋零的树木迅速复苏,雏菊、车前草和豌豆花也开始绽放。驯兽师跟他们的战斗神兽们在山野上撒欢,做各种各样的草地游戏。甲根跟着危练习字造魔法,短短几天时间,已能把“无影之针”运用得出神入化。

美幻化成女人,手捻羊毛,替绿衣少女缝制一件毛衣,一边听她说自己小时候的八卦。她告诉美说,自己的母亲是一头九尾白狐,是危在青丘国打仗时遇到的,可惜在生下绿棠后就去世了。从此她爱上了一切有灵性的动物。

绿棠说这话时,额头上掠过一团诡异的阴影。美心里突然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绿棠不仅幼年丧母,而且她还会很快失去父亲。她坐立不安,仿佛大难就要临头。

第七天午后,正是风轻云淡的时刻,杻阳山上的全体生物,都处在短暂的小憩之中,只有美反刍着食物,丝毫不敢懈怠。直觉告诉她,危险已经迫在眉睫。突然,她听到一声穷奇的狂啸,所有人都被吓醒了。危赶紧带着哨龙跑去山洞查看,却见穷奇站在“烛阴之门”前,犹如一尊会移动的巨大石像,提着黑暗精灵的头颅,表情诡异,仿佛正在期待它将带来的巨大恐慌。

这场突变令危大吃一惊。他不知道,穷奇在坠落深渊之后,竟不断制造分身,让它们彼此叠加,形成世界上最高的“人梯”,终于在第七天升达洞口,然后它一跃而起,杀死阻止其出洞的黑暗精灵,向杻阳山发出了宣战。它的吼叫无异于在说:我胜利逃出了地狱,而你们都将成为地狱里的新鬼。

危压住内心的恐惧,双手颤抖地点燃狼烟,向全体山民发出警告。绿棠的哨龙随即发出尖锐的哨音,而帝江也吹响了惊天动地的号角。人和兽都在四處逃窜,整座杻阳山乱成一团。

甲根安慰浑身发抖的美说:“不要紧羊妈,我会保护你的。”

美急切地“咩”了一声,用无言的咒语封禁了未来的国王,不许他走出自己的魔法罩子。

穷奇带着自己的分身们发起凌厉的攻击。它吃得过多,已经丧失了飞行的能力,但却演化出一种新的武器——毒气,由人兽之血在其胃袋里发酵而成,足以麻痹那些抵抗者的肢体,让他们无法动弹,然后煽动力大无比的铁翅,像凌厉的刀斧,展开疯狂的杀戮,一路上所向披靡,血肉横飞。绝大多数驯兽师和他们钟爱的神兽,都沦为煞兽利齿下的美食,只有帝江缩起翅膀和六肢,皮球般滚下山去,侥幸逃脱了大屠杀的现场。

超级煞兽在饱餐之后,屙出一大堆人与兽的头骨,犹如一架制造雕塑品的庞大机器。它抬起头来,抖了抖沾满血污的尖刺,突然闻到甲根的气味——美因为恐惧,无意中松开了屏蔽他的魔法罩子。它又抖了一下身躯,收回所有分身,眼睛射出红光,拍打巨翅,再次发出天崩地裂的嚎叫。

危手持宝剑,浑身是血,刚逃过穷奇的追杀,听见它的叫声,情知甲根已被发现,就毅然折回,要跟穷奇作最后的一搏,以阻止它猎杀甲根。美当然懂得危自我牺牲的用意,赶紧幻化为美人,拉着甲根,又抱起绿棠,快速爬上鵸鵌的后背,飞离杀戮的血腥现场。是的,她必须保护好仓颉的最后苗裔,还有危的唯一骨肉。

鵸鵌在高空上盘旋不去,它的笑声变得喑哑和凄凉。甲根朝下望去,杻阳山上到处都是生物的残肢、白骨和鲜血,那条哨龙的身子已经断成几截。危的宝剑刺伤了穷奇的翅膀,却被它的利爪击中,倒伏在血泊里,匣子里的“豆粒”撒了一地。但就像那个曾经的噩梦那样,穷奇还来不及吞噬危的尸身,它就化成了一根殷红的羽毛。

绿棠从天空上目睹父亲被杀的情形,抱着甲根放声大哭。美坐在她身后,紧拥她的双肩,泪流满面。

美掀起的狂风吹过山巅,把羽毛卷上了半空。甲根一手牵着鵸鵌,一手顺势抓住羽毛,紧紧握在手里,仿佛握着一支细小的火炬。

甲根的双瞳里映射着飘动的红羽毛。那是危的化身,犹如一团在风中燃烧的怒火。

女巫王沮诵沉浸在欢喜和沮丧的矛盾心情之中。她为煞兽们的成就欣喜若狂,又为皮雍的三心二意而十分气恼。听说皮雍在召集各乡耆老,听取他们的政见,沮诵不由得怒火中烧。她一把扯下挂在宫门上的那些装饰性头骨,把它们踩得粉碎,对吓得发抖的侍卫叫道:“我很生气,我简直要气死了!”

皮雍已经七天七夜没有进宫见她了。但他在外面的全部作为,都会有密探一丝不漏地向她报告。这情报是沮诵的食粮。她靠吸吮这种营养品度日,犹如吸食鸦片。她的快感不仅是占有皮雍的身体,而且还要占有他的全部排泄物,包括汗液和唾沫,还有每一个从他嘴里吐出的字句。

女巫发起的煞兽风暴,制造出巨大的灾难,就连京城都成为它们肆虐的地盘。人民发出一片哀声,几乎无人幸免。为缓解愤怒的民意,皮雍试图出面调停,用改良吏政和减免赋税的方式加以安抚。沮诵把这种行为视为重大背叛,决定严惩这昔日的情人。

“来吧,我的孩子们!”她来不及召唤还在远方平叛的“四凶”,就在大殿上命令她的侍卫,“你们的丞相已经背叛帝王,他在跟谋反者苟且。你们去替我把他带回来,我要跟他好好理论一番。”

士兵们以为这是情人间的恩怨,他们跑出王宫,在城里到处搜寻,最后从一座破旧的官办学堂里,逮捕了正在跟耆老们开会的皮雍,在他身上绑好红色丝线,嘻嘻哈哈地把他牵回了宫殿。

女巫看见皮雍,怒气再次被点燃了。

“你背叛了我,为什么?”

“我没有背叛,我只是想帮你寻找和解的道路。”

“我不需要和解,我要的是顺从。”

“不,你应该倾听民意。”

“我从不倾听虫子的声音。我要你回到我身边来。”

皮雍抬起头来,眼神坚定地望着对方:“我一直在你身边,我只想拯救你。”

“来呀,把他给我用铜链锁起来。不,笨蛋,不是你们这种弄法!”女巫王看着缠在皮雍身上的红色丝线,歇斯底里地喊道,眼神里充满无限的幽怨,因为从这个男人身上,她望见了仓颉的昔日影子。她非常气恼地发现,她的情人最终都沦为自己的仇人。她为此感到骇怕和困窘。

皮雍被士兵用铜链锁了,押入暗无天日的黑牢。为防止他日后因“王”成“聖”,女巫还割去他的耳朵和舌头,把这三件物品硝化后做成标本,放在自己的王座旁。她想发泄时,就拿起耳朵来痛骂,然后又放下耳朵拿起舌头,去倾听对方的回应。凭借这种古怪的方式,她维系了跟过气情人皮雍的亲密接触。

就在皮雍被士兵逮捕时,学堂主屋里发生了一场骚乱。耆老们压低嗓门,露出饱受惊吓的表情,开始争论要不要继续跟政府谈判。就在这时,从纷杂的人群中间,站起一个皓首长髯的老者,身躯像山岗那样伟岸,目光却苍老如水,仿佛来自远古的世代。他就是传说中已被穷奇吃掉的前青丘国王昆吾。

沮诵的胜利迫使他隐名埋姓,四处流浪,耗费多年时间,组织并训练他的秘密军队,以期實现第二次复国的大业。在准备好所有的干柴之后,他动身重返京城,打算从那里找到合适的打火石。他期待的是点燃干柴的一小撮火星。他混入耆老的群体,开始跟皮雍接触,希望通过皮雍推翻沮诵的统治,但还没来得及深化,就眼睁睁看着皮雍被士兵抓走了。他为此非常郁闷——他的苦心谋划似乎又要化为泡影。

皮雍好像已经认出他的身份。在被带走之际,他仔细瞅了他一眼,然后朝众人微笑说:“我们都是老相识了。我要告诉你们,我没有犯罪,我的财富,是两袖里的清风。”

皮雍被逮捕后,昆吾长久地思索着他的留言。财富,清风,还有两袖,这肯定是一个谜语,但什么才是真正的谜底?他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就在黑夜降临时分,昆吾偷偷溜进皮雍的府邸。这里已经被查抄的士兵弄得一片狼藉。昆吾坐在卧室的床沿上,借助明亮的月光,让目光从那些凌乱的物件中缓慢扫过,最后落在壁角的衣架上。那里挂着一件很久都无人问津的旧式蓑衣,一对苎麻袖子孑然垂挂在两边,形影相吊的样子。

“哦,那就是皮雍所说的‘两袖了。”昆吾笑了,他走过去,仔细摸索两只袖子,从里面找出一把钥匙。那么锁孔呢?锁孔又在哪里呢?昆吾走出屋子,在庭院里转了一圈,正是风清月明时分,他抬眼望去,看见靠南的左厢房门上,悬挂着“清风”匾额。他心想,这就是了,于是推门入室。

屋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把做工粗拙的摇椅,蒙着薄尘,形单影只地站着。昆吾坐了上去,轻轻摇了起来,视线在屋子上方来回晃动。透过朦胧的光线,他发现房梁上有个圆物,仔细辨认之后,方知那是鸟巢。他于是笑了,心想这皮雍真是个聪明的人物。他从院子里搬来扶梯,爬上梁去,伸手到鸟巢里一摸,竟触碰到一件冰冷的方物。

是了,应该就是它了。昆吾心头狂喜,把硬物小心翼翼地搬了下来,就着月光一看,果然是那只仓颉留下的青铜匣子。

昆吾的眼睛变得湿润起来。他知道,这仓帝的遗物,从人间消失已经二十多年,而它的失而复得,将修改世界的悲惨面貌。他冒险进入都城,本来就是为了找寻这件宝物,没想到得来竟如此顺手,也许这正是上天的意志。他轻轻拭去老泪,找来一块帘子,把铜匣裹上,消失在迷蒙的夜色之中。

“难道羽毛也有自己的灵魂?”

看着殷红的羽毛在前面逆风飘飞,如同一朵不灭的火焰,甲根好奇地问美。

美咩了一声,没有回答。绿棠凝视着红羽毛,表情忧伤地说:“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灵魂,就连你的每一个脏器,每一根手指,都会思想和说话。”

红羽毛指引的方向,竟然是青丘国的都城,这点是三位飞行者没有料到的。夕阳西下,城市沐浴在瑰丽的暮光之中,街上行人稀疏,青黑色的屋顶像鳞片那样密集地展开,间隔着大片废墟和荒场,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峦脚下,被灰白色的炊烟所笼罩。

沮诵对它发表长篇演讲,形容这个世界是她一手缔造的,却被那些正人君子弄得一塌糊涂,民众愚不可及,完全不懂得感恩,就连最信任的丞相,都在跟阴谋分子私通。她为此伤心欲绝,抱怨没人能在意她创造世界的功绩。而是一味地缅怀仓颉。

她抱怨说,是她发明了欲望本身,她是欲望女神和世间万物的母亲,她孕育了一切的一切,却要承受这巨大的误解。她指望用恐怖和死亡去警告那些愚民,但他们仍然无法理解她的苦心。他们的蠢笨,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所以只配成为灵兽的食物。她既然创造了这个世界,她就有权收回它,包括收回那些贱民的性命。

女巫被自己绝望的言辞所深深地打动,蜷缩在宝座上,用力绞着双手,放声大哭。从窗棂外斜射进来的月光,照亮了她失神而抽搐的面容。

穷奇听懂了女主人的宣言,而且还知道,它已经获准大开杀戒,可以吃光青丘国的人族。这一点令它无限喜悦。它舔干自己的唾液,倒退着走出大殿,跟另外三凶低语了几句,在屙出一大堆人类的头骨和肱骨之后,扬长而去。原先躲在阴影里的士兵围了过去,望着那堆恐怖的排泄物,禁不住屎尿横流。

此后的青丘国正史,是这样记载这场大屠杀的——

“沮诵三年,穷奇及三凶食人逾十万,伤者不计其数。民哀号于野,其声凄厉,不绝于耳。”

未来的国王沉溺于对字匣的无穷探究之中。他从中翻出一大堆刻在龟甲上的原字,其中有些是好字,但大多是被废弃的坏字,还有就是一些看似无用的名词,跟山川、风物和神怪有关。

昆吾告诫他說,龟甲字的破坏力,比胛骨字更甚,这些字一旦面世,就会对世界产生毁灭性影响。甲根追问道,为什么不加以销毁,反而藏进匣子?昆吾说,那是妙的一念之差。颉临终前发话,要妙将匣子毁掉,但妙终究不舍,她留下了匣子,要借它的魔力去召唤颉的亡灵。

甲根嬉皮笑脸地说:“好吧,我跟绿棠研究研究,你忙去吧,美还想跟你叙旧呢。”

昆吾领着美退出屋子,到别处切磋“家国大事”去了,只剩下甲根和绿棠两人,一起面对这些仓颉的遗产。铜匣和龟甲,此刻都陈放在桌上,它们是一些活物,在烛光摇曳之中,说出了不可谛听的言语。

他忽然注意到,在匣盖的反面,镶嵌着一层硬木板,而在硬木之上,有一个凹陷的小手印。甲根试着用小手比试了一下,轻轻一按,匣盖似乎有了反应。他又用力一按,木板居然从中间打开了,里面是一对精致的黄铜兽头辅首。

绿棠眼尖,一眼就看见,辅首下面有两个细小的圆孔:“咦,那是什么?”

甲根仔细端详那两个小孔,不禁笑了,随即翘起两个细小的六指,刚想比试一下,不料手指竟自己做主,径直插进孔里,丝丝入扣,如同为它们量身订造的一般。铜匣开始震颤起来,一道炫目的大光从铜匣里射出,辅首化成两扇大门。甲根看见,就在门的那边,出现了一个明亮的新世界。

甲根很快就懂得,他无意中闯入的,是仓帝秘密营造的异世界。父亲把人世间分为两个平行的时空,一个叫“颉世界”,也就是我们生存的现实世界;另一个叫做“妙世界”,以妙的名字命名。由于颉世界已被沮诵的胛骨字所污染,颉不得不建造一个新世界来加以抵抗,他要在那里储存一切美好的事物。为了防范暗黑势力的入侵,字匣是从颉世界走进妙世界的唯一通道,而甲根的那对第六指,是开启大门的唯一钥匙。

但妙世界并非冥界,也不是天堂,而是一个平行的彼岸世界,用仓颉的欲望和文字所造,具有洁净而完美的气质,它跟天堂的最大不同是,它是黑暗的颉世界的反转,而且会跟龟甲、牛胛骨和象牙一起缓慢朽坏,但时间之水可以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自由流动。朽坏的事物只要被反向触动,它就会掉头逆行,向初生的方向流去。

未来的国王独自进入仓颉营造的符号迷宫,在穿越弯曲而漫长的林中小径后,抵达高耸入云的山巅,看见一座巨大的石质日晷,四周环列着高大的石墙,以及二十四扇大小不一的石门。日晷的中间是一根黑色石柱,从大地径直向上,插入苍穹的深处。甲根想,这应该就是宇宙的轴心了。

甲根踩着厚厚的树叶,循墙根走了一圈,发现门上刻写着从立春到小寒的十二节名,以及从谷雨到大寒的十二气名,合起来正是二十四节气。甲根后来才知道,仓颉的历法发明,当时还无人知晓,是农业文明的最高机密。

一个声音在耳边低低地叫道:“打开它们,让阳光进来。”

甲根试图打开那些门扇,但它们纹丝不动。他忽然想起衣兜里的那颗琥珀,于是掏出来比划了一下,发现轴心上有个大小合适的凹槽,像是预设的锁孔。甲根把琥珀镶嵌进去,丝丝入扣,显然就是量身定做的钥匙。

“日神之眼”开始闪烁发亮,放射出彩虹般的七色光芒,随后,二十四扇石门自动开启,刺目的阳光咒语般投射进来。这时,日晷开始有力旋转起来,形成奇幻的时间光流。他吃惊地发现,自己身上的一切在发生剧变:破衣烂衫恢复了往昔华服的模样,手脸上的污渍被清洗干净,蓬草般的头发变得整洁起来。不仅如此,“日神之眼”也移入他的双手,在掌心上熠熠发光,然后黯淡下去,悄然融入他的肉身,变得无影无踪。

甲根很久以后才懂得,那就是支配宇宙的生命之轮——世间所有力量的源泉,它来自伟大的日神,同时还汇聚了风神、地神、水神和火神的能量。它是宇宙间所有智慧和力量的总和。他原本是仓颉的后代,由狐正传授识字和刻写,又先后三次从伏羲、地神和日神那里接受洗礼,每一次都是昆虫式的蝶化和蜕变。

当一切都静止下来时,日色变得苍茫起来,日晷已经从山顶上飞走。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初始状态。甲根退出妙世界,双瞳变得更加皎洁和明亮,散发出咄咄逼人的神圣气息。

绿棠就站在他身后,目击了他的脱胎换骨:“好奇怪,你才消失了一支香的功夫,却完全变了样子。嗯,你真是一个奇怪的男孩。”绿棠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变得有些痴迷。

“嘘——我知道你是九尾狐的后代,你是半神半兽的精灵,但我不告诉别人。我们彼此保密,好吗?”甲根望着对方,露出了满心欢喜的表情。

未来的国王牵着绿棠的小手走出神庙,看见美还在庭院里跟昆吾私会,就没去打扰他们。

美思念这个老男人已经很久。她试图越出自己的物种边界,跟人族的精英结合,虽然这违反了神界的律法。昆吾对她说出催眠般的耳语,而她幻化成女人,神思恍惚,沉迷于昆吾散发出的气息。

昆吾望着甲根焕然一新地从屋里走出,不由得吃了一惊,从缠绵的情意中醒来,挣出美的胳臂,冲着甲根叫道:“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绿棠说:“他第二次脱胎换骨了。”

昆吾说:“既然我们有了自己的战斗英雄,不妨一起来聊聊下一步的计划吧。”昆吾假意欢喜地称赞道,内心却充满了焦虑。他无法相信,单凭甲根和美,还有那位可能是危的女儿的小女孩,能够击败穷奇那样的劲敌。他的脸上浮出了忧心忡忡的微笑。

甲根并未像昆吾所期待的那样,参与到起义的密谋之中,相反,他耽迷于妙世界的秘境,难以自拔。他给铜匣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妙门”,他成了甲根的隐秘学堂。他每天都要从那里出入,犹如学生到教馆里点卯,而绿棠负责替他望风。

他先后三次回到日晷的时空,从那里探究颉所创造的二十四扇神秘之门。它们均匀地分布在晷盘的边缘。每个“节”和“气”,都是太阳之门被开启的时刻,在那天的正午时分,宇宙赋予人类最大的能量。一块由仓颉亲自篆刻的石板,用两百多个甲骨字,诠释了日神能量的三种基本要素——智慧、力量和爱。

在妙的世界里,还保存着颉童年的全部记忆。甲根走进父亲出生的村落,觉得一切都如此亲切,似乎自己从前曾在这里住过。阿嚏率先发现了甲根,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因为他长得跟颉哥哥一模一样。她把他领到外婆跟前,就连外婆都吓了一跳,手里的菜钵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甲根看见她们,仿佛看见了亲人,眼淚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他用手背狠狠抹掉那些咸涩的液体,对着阿嚏笑道:“我不能打喷嚏,一打,屁就会掉出来的。”

未来的国王躺在外婆身边,听她说颉的故事。妙世界的月光分外明亮,照亮了外婆脸上密集的皱纹,它们像岁月的沟壑,填满了各种奇妙的记忆。外婆常常把故事说到一半,就发出了嘹亮的鼾声,甲根只好转身去挠阿嚏的脚心,可阿嚏没有发笑。阿嚏说:“我不知道痛,也不知道痒,而且也不会打喷嚏了。”甲根很惊奇地望着这位父亲童年的玩伴,觉得她肯定是一位来自天界的袖珍仙女。

在第五次进入“妙门”时,甲根终于遇见了它的主人——妙,当时她正坐在溪水的磐石上边洗脚,有一条用针线缝补过的裂纹,垂直地贯穿头颅和身躯的中央。她用脚趾跟鱼群嬉戏,脸上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光辉。

妙一眼就认出了淌着河水走来的甲根,招呼他挨着自己坐下,笑吟吟地上下打量,像是在观看一件丢失很久的宝贝。她说:“真好,你终于回家了。”

妙把甲根带到一间大屋,梁上有一张用鹿筋编成的大网,悬挂着无数刻满文字的龟甲。穿堂风推搡它们,进而叩击声音空洞的外壳,让它们摆动和彼此碰撞,就像在递送一种隐秘的暗语。妙告诉他说,这是颉和他的弟子们共同创造的文字。由于这些文字,新世界被创造出来,并有了今天的壮阔容貌。

未来的国王站在那些龟甲下面,听见它们在议论他的名字,最初感到有些晕眩,但随后便与那些文字融为一体了。他识别出诸字的语义,而且掌握了它们的各种用法。他甚至透过那些龟甲,看到当年仓颉领着弟子们刻字的热烈场景。

门徒中有个美丽的女人,浑身散发出情欲的幽怨气息。甲根过于年轻,不懂得那种能量的性质,他后来对美形容说,她是一个奇怪的火女,身上燃烧着暗红色的火焰,而当火焰熄灭时,她就变成深黑色,跟暗夜完全融为一体。

在此后的几次妙世界环游中,甲根还看见她在山坡上敲碎牛胛骨,脸上带着愤怒的表情,甚至看见她用斧子将妙的身子劈成两半。美后来告诉甲根,这个女人就是你的仇人沮诵。她杀害了你的父亲和母亲,还有你的义父和师父。

甲根的怒气终于被彻底点燃了。他在一片炙热的龟甲上刻下“恨”字,意思是我的仇恨意志,就像山岳那样巨大而不可撼动。“恨”字代表了他的誓言。他把那片龟甲交到美的手里,像交付一份不可更改的遗嘱。

绿棠说:“你的双瞳今天变成了红色。你从前一定受过很多很多苦,你有很多很多的怨恨。”

甲根紧咬下唇,没有给出任何回答。

美一直在期待这个时刻。她幻化为美女,用带羊族口音的人语说,咩咩,我的孩子,走吧,起义的日子已经近了。甲根吹了一声口哨,鵸鵌衔着红羽毛从大树顶上飞下来,发出惊悚的笑声。他们于是骑上大鸟,朝远方飞去。

沮诵的士兵们正在附近挨家挨户地搜查,要找出那些躲藏在城里的叛乱分子。他们先是逮捕了一些可疑分子,随后便听见怪鸟的笑声,还看见天上掠过黑色的影子,但他们的箭矢追不上那闪电般的事物。他们觉得非常沮丧。一名年老色衰的士兵抱怨说,我的眼睛花了,我好像看见了天神。

甲根降落在仓颉出生的村落遗址。满头皓发和身穿白袍的昆吾正站立在高地上,四周簇拥着大批全副武装的士兵。他看见甲根、美和绿棠翩然而至,便微微一笑,从头上拔下最后一根黑发,用火点燃,烧成了一支巨大的火炬。甲根很快就听见,来自四面八方的鼓声在地平线上隆隆滚动,犹如早春时分的雷声。美对甲根说:“听呐,那是人们起义的声音。”

黎明时分,高地四周已经聚集了数千名手持铜戈的农夫。他们要么步行,要么骑在牛背上,脸上涂着黑炭,身披兽皮制成的盔甲,一望而知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昆吾花费三年时间,精心培育了这支军团。过路的信风隐瞒了这个天大的秘密。在他们的身后,还有来自黑齿族、讙头族、独臂族和三头族的部落军团,他们的人数成千上万,站成了密集而辽阔的地平线。

红色气囊帝江也混迹于兽群里,带着庞大的体积,像皮球那样滚动,艰难地向高地行进。绿棠喜出望外,举手喊着它的名字,仿佛看见了失散已久的亲人。

太阳婴儿从山峦的尽头爬升起来,露出绯红色的粉嫩表情,令甲根想起那些被大羿射杀的小日神们,以及太阳女神羲和的温柔姿容。由于日神家族提供的能量,时间的转轮跃入了惊蛰时分。大地呼出淡淡的烟气,小虫子打着哈欠醒来,偶蹄动物们用前蹄刨着砂石,摆出蓄势待发的姿态。起义的时刻已经到来。

昆吾换乘了一头黑色的大虎,再次向世界举起苍老得近乎枯槁的手臂。而这一次,纤细的黑发已经燃尽,火焰延烧到手臂上,就像一支朽木制成的火炬,在剧痛的战栗中,放射出触目惊心的光辉。帝江的身躯渐渐变得鲜红,它鼓起气囊,吹出号角般的大音。

甲根戴着美替他缝制的雪松树皮头盔,上面插着危变成的红羽毛,骑在鵸鵌身上,俨然是一位少年战将。黑压压的人群在传扬他的名,好像在说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他是仓帝的儿子,他就是未来的国王!

此后所发生的一切,《青丘杂记》已经无法详尽陈述了。那是一场混乱而疯狂的战事,各国战士形成巨大的涡流,涌向重兵把守的京城,犹如咆哮的洪水。女巫沮诵的军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丢下青铜盾牌和矛戈,四散而逃。

但“四凶”分别守住京师的四个城门,令义军望而却步。它们的超能战力和血盆大口,阻止了最高统帅昆吾的军事进程。义军的尸骨在城墙下迅速堆叠起来,犹如一座座触目惊心的山丘。

甲根用龟甲上的一个“胳”字,为昆吾更换了烧焦的手臂。但最高统帅并未因此心情舒畅起来。眼见士兵大量折损,战事无法推进,他万般焦虑,开始在自己的营帐里酗酒。砸烂酒坛子的声响惊动了美,她神色不安地对甲根叫着,仿佛在说,小东西呀,你还得帮一下老爹,他愁得都快死掉了。

未来的国王不知如何帮助昆吾。他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他该如何出手去跟“四凶”对抗呢?鵸鵌飞到前线巡去窥探战况,然后回落在他的肩上,对他的耳朵低语,发出古怪的笑声。依据鵸鵌的报告,他在石板上画出了“四凶”的形象,盘算着怎么打败它们,想得脑袋都快抽筋了,却没有丝毫进展。

绿棠在一旁观望了很久,突然开口嘲笑道:“你这鬼精鬼精的小猴子,看你平時诡计多端,关键时候就怂了。沮诵用刻字术杀死了你的父母,你为什么不能以牙还牙?”甲根被女孩的激将法点醒,犹如被日光照亮,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主意。他去找昆吾和美,要求立刻召开会议,然后向首领们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义军正面攻击的南门,由穷奇守卫,而它是最难对付的角色,所以必须先从另外三凶下手,而西门的混沌,就是甲根要率先翦除的对象。混沌是帝江家族的成员,只是长着黑色毛发,貌似一头笨拙的熊罴,没有五官和内脏,也没有灵魂,虽然贪食,肠子却是笔直的,所吃的食物会从腹腔穿过,然后从肛门口径直掉出去。甲根说,只要混沌吃进去是一堆石头,而且屙不出来,它就会被活活胀死。

第二天早晨,未来的国王和绿棠骑着鵸鵌来到西门,在那里刻下“破”字,造出一大堆裹着兽皮的石头,愚笨的混沌果然无法分辨食物的真假,它大口吞吃,以为是一顿鲜美的早餐。它的腹部很快就塞满沉重的石头,以至于肚皮破裂,臭气熏天地死去,那根粗大的肠子被义军切割下来,清洗干净,制成一顶巨大的营帐,可以用来举办五百人的宴席。

未来的国王又来到梼杌把守的东门。这头煞兽在老虎般的身躯上,长着一张丑陋的人脸,还有野猪般的獠牙,以及一条横扫世界的巨尾,算得上是世间最丑陋的魔怪。甲根在龟甲上刻写它的名字,然后大声嘲笑说:“看你的名字,都带着木头,想必你是一只树精。我不妨把你点火烧了。天气挺冷的,就当是给大伙儿烤烤火吧。”

他在龟甲上添了一个“火”字,火就这样在甲片上燃烧起来,噼啪作响,吞噬了“梼杌”两字。煞兽痛得在地上打滚,发出惊天动地的哀嚎。人们虽然看不见梼杌身上的明火,却能看见它的毛发变成暗红色,迅速地枯焦和消失,最后全身都化成黑色的焦炭,只有四只巨大的獠牙脱落下来,插入泥土,其上犹自带着义军士兵的鲜血。

甲根又带着绿棠飞到了北门。面对煞兽饕餮,在龟甲上刻下一个“鲜”字。绿棠在一边嘲笑说:“把羊肉和鱼肉炖在一起,味道真的会很鲜吗?”甲根说:“那是我骗那傻瓜的。”他用第六指去激活“鲜”字,然后取下背上的红色大弓,把甲片射向天空,天上很快就下起了羊肉雨和生鱼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守城士兵的脑袋上,把他们弄得狼狈不堪。

饕餮张开大嘴,去承接这些来自天上的馈赠,在一番狼吞虎咽之后,忽然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身躯正在散发出比这更为鲜美的气息。这是何等奇妙的变化!它被自己的肉身所诱惑,先是用鼻子贪婪地嗅着它的味道,继而张口啃咬自己的四肢,接着又借助长舌大啖身躯,就连肩膀、脖子和下颚都被逐一蚕食。这场自我吞噬的盛宴,耗费了整整一个时辰。在场的士兵们看得目瞪口呆。

当一切都结束时,饕餮只剩下一个带着上颚的头颅,仰脸朝向乌云密布的天空,眼神黯淡,而长舌头继续在泥地上跳动,像一条被潮水冲上河岸的大鳗鱼。昆吾的士兵们蜂拥而上,用乱刀把长舌剁成肉酱,而那个沉重的头颅,则由两百人抬回大营,成了铸造青铜器的写实样本。

黄昏时分,甲根骑着鵸鵌重新返回南门,去直面他的宿敌穷奇。美和绿棠都紧紧跟着,想要亲眼目击这场终极之战。穷奇远远地闻到了他的气味,再次发出骇人听闻的吼叫。

甲根隔着护城河说:“我这是第二次跟你这丑物见面了。你杀死我的两位亲人,摧毁了我的童年生活,今天,就在这里,我要替他们和我自己报仇。”他点燃一支火把,用大弓把它射出,向怪兽发出决斗的邀请。

火炬击中了穷奇的脑袋,在前额上留下一个耻辱的印记,就像在公开嘲弄它的愚蠢和低能。穷奇生气地大吼一声,拍打着巨翅,跨越吊桥,朝那追踪多年而不得的猎物狂奔而去,脚下的旋风卷起漫天尘土。而在它的身后,分身们在不断涌现……

绿棠望见迅速逼近的穷奇,突然记起父亲遇难的场景。她的恐惧启动了自我防卫的本能,尾巴像孔雀翎毛那样猛然竖起,现出九条白色尾巴的幻象。

沮诵的士兵在城头看见了这幕,高声叫道:“九尾狐,那是九尾狐!”

甲根也瞥见了绿棠的九尾,心想小姑娘平日藏得好深,哈哈一笑,闪身挡在她身前,向穷奇轻蔑地挑衅说:“我一看就知道,你不过是一根牛胛骨而已。”他放下大弓,从衣兜里掏出一根骨头,“你看好了,现在我要用父亲的方式来收拾你。”

他伸出六指,用无影之针在牛胛骨上切割起来,掌心里“日神之眼”的光芒隐然可见,这意味着伏羲魔法正在被日神能量所加持。只有美和绿棠留意了这个细节。她们清晰地看见,在牛胛骨的中段,出现了一道深入骨髓的刀痕,而穷奇随之顿住脚步,痛得大叫起来,仿佛折断了整个身躯。

甲根又在胛骨上刻下第二、三道刀痕。穷奇再次发出地动山摇的哀鸣。

他掏出一把锤子,露出顽劣的笑容:“你这杀胚,现在看清了,我要用沮诵杀死父亲的方式来毁掉你。”他在牛胛骨上轻轻一敲,穷奇站立不住,轰然倒下,带动所有分身都跟着倒下,由此引发了大地的剧烈震颤。

未来的国王又加力敲了一下,穷奇惨叫一声,开始疯狂地抽搐和打滚。甲根敲到第三下时,穷奇已经是强弩之末。它仅仅抖动了一下身躯,便彻底软瘫,化成一堆毫无生气的腐肉,而分身们则不知所踪。

义军阵营里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犹如雷声滚过沉闷的大地。

昆吾抚摸着黑虎王的脑袋,不禁老泪纵横:“我们……终于赢了……”

“这坏蛋如此不堪一击,我还没敲碎骨头,它就提前一命呜呼了。”甲根掉头跟美夸耀说,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

绿棠收回了九尾的幻影,但还没从惊吓中摆脱出来:“这个坏蛋终于死了吗?是真的吗?”

甲根笑了:“绿妹妹该给我一个什么奖励呢?”

绿棠脸一红,把自己的尾巴尖藏在掌心里,握住了他温热的大手。

甲根明知故问:“这是什么呀?”

“一,一条围脖。”

“骗人,刚才我明明看见了九条。”甲根正要揪住尾巴跟绿棠亲热,众人却发出了一片惊呼——穷奇的尸体竟消失不见了。

绿棠一跺脚收回了尾巴,恨恨地叫道:“我们都被这坏蛋骗了,它这么狡猾,居然会装死!”

未来的国王有些狼狈,赶紧自我安慰说:“它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天。下一回,我要用更厉害的方法弄死它。”

他的鼻孔里喷出了男人般灼热的气息。

许多年以后,人们还在不倦地传颂甲根的神迹,并把它录入野史《青丘杂记》的增补本里。它清晰地告诉后人,甲根用“破”字杀死了混沌,用火法烧死了梼杌,又用“鲜”字击败饕餮,令它陷入自我吞噬的困境,最后用锤骨法打伤穷奇,令它装死并负痛逃走。他出神入化的巫术,决定了这场恶战的最后结局。很多年以后,这种法术成了最古老的秘密。

守城的李将军见“四凶”被甲根逐一清除,长叹一声,口吐鲜血,下达了全体投降的命令。城头上的沮诵旗被放倒了,城门轰然开启,义军们高举火把涌进城去。居民们拿出家里仅有的食物上街慰劳,整座城市都卷入了狂欢,就连月亮和星辰都在掩面而笑。

女巫王沮诵独自躲在宫殿深处,听着外面的喧嚣,知道帝国末日将至。她还在犹豫是否应该实施巫术抵抗,大门已被粗暴地撞开,义军迅速占据了整个大殿,数十支长枪和斧钺对准了她的胸脯。透过那些烛光和凌乱的火把,她看见甲根、昆吾和美出现在自己面前,犹如一场令人沮丧的噩梦。沮诵刚要施展魔法,甲根已经用藤蔓捆住了她的手足。

昆吾望着昔日的师妹和当下的敌手,一脸嘲讽地笑道:“认识我和这位小友吗?他就是你每天都想要除掉的仓颉之后。他将亲手执行你的死刑。”

沮诵一眼就认出了白袍皓首的前国王,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她又把目光移向少年,傲慢地问道:“你是谁?难道你是颉的儿子?”

鵸鵌用笑声代替了甲根的回答。甲根仔细打量着这个臭名昭著的女巫国王,被她的美貌所震惊。他无法想象的是,一个邪恶的灵魂,居然拥有如此美丽的皮囊。这荒谬的现实,彻底摧毁了他对世界的天真看法。

夜深人静时分,在宫室外的临时营帐里,昆吾抚弄着美的卷毛,跟甲根展开了一场秘密的对话。

甲根问:“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美与恶可以出现在同一个物体里?”

昆吾說:“在你成为新国王之前,要学会越过外表看清事物的本性。它们有时是统一的,有时却是悖反的。跟妙世界截然不同,在颉世界里,大多数事物都有一张具有欺骗性的表皮。只有掌握两种不同的法则,你才能往返于这两个世界而不会出错。”

“为什么我不能出错?”

“因为你将要成为国王。你犯错的结果,就是让整个世界都陷入危险。”

“为什么我要去当什么国王?”

“你父亲还有一些肉生的孩子,但他们不是字生的,缺乏通神的灵性,不适合担任如此重要的职位。”

“我又怎样才能不出错呢?”

“孩子,你不但需要魔法,而且需要更高的智慧,它能帮你洞察一切。”

甲根追问道:“那么什么算才是更高的智慧?”

昆吾想了一下,眼神开始变得迷惘起来:“那得去问你的父亲。”

美咩咩了两声,表示了深深的赞许。

昆吾释放了皮雍,并将跟他一起担任新王国的左相和右相,而沮诵则被送进了从前关押皮雍的牢房。盛大的复国登基典礼,将在十天后的清明节举行。甲根在御前会议上宣布,要对沮诵施用酷刑——刺瞎她的眼睛,然后关进地牢,永不释放。他说出这个决定时,眼神里装满了来自全天地的恨意,而且像岩石那样坚硬。在座的所有人都被这仇恨的气息所窒息。几天后,这个秘密消息传遍了整个青丘国。

美望着神色坚定的甲根,对昆吾咩了一声,仿佛在说,你看,他已经是个大男人了。

甲根遵循美的暗示,再度回到妙世界,试图在审判沮诵之前,去跟父亲作一次长谈。胜利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喜悦,反而把他推入无名的焦虑之中。但他从未在此遇到过仓颉,而且这次就连妙都不知所踪。河边的青石板上,只留下她洗脚用过的葛巾,其上犹自带着淡淡的芳香。

他又去找外婆和阿嚏,指望从那里找到仓颉的线索,但她们只是对他摆手微笑,好像跟他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透明幕帘。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缘故。他像一个失去方向的少年,盲目地流浪在这没有黑夜和饥饿的迷宫。

在登基典礼前一天夜晚,甲根再次回到这里,却依然一无所获,只是远远望见了那座久违的日晷。他奋力登上山顶,站在世界轴心的底部,从那里施展魔法,在掌心刻写一个“返”字,试图推动时间转轮的倒行。日晷果然由左而右地倒旋起来,日光和月华像经线和纬线,织出那些昔日的影像,并完全依从甲根的意志。

甲根看见,父亲仓颉紧握沮诵的手,在龟甲上刻下“且”字,说是要创造一个神奇的“字孩”,而把这种生子过程叫做“字孕”。在那个传奇年代,它是比分娩产子的“肉孕”更为神圣的生殖。沮诵痴痴地望着仓颉,满眼都是柔情蜜意。

他也看见,仓颉与妙受到岐舌国王虎仲的诱骗,前往该国参加字造大会,指望藉此推动文明进程。出发前,仓颉将“且”字交给妙,希望她好好保管。不料,妙自己也被女巫沮诵囚禁,危急之中,把“且”字交给同情她的岐舌国王子狐正保管。狐正把此字藏在身边,在跟随父王征服青丘国时,又把它藏入伏羲神庙的废墟。

他还看见,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午夜,田鼠背负着龟甲在行走,如同背着一把遮雨的大伞。龟甲被雨水洗濯,露出刻写在其上的“且”字。一道闪电击中龟甲,田鼠转身逃走,而龟甲化作一团金黄色的火焰。那“且”字在火焰中膨胀和生长,变成一个拳头般大小的袖珍男婴,长着六指。

朝阳无限喜悦地升起来,植物打开花骨朵来庆贺这件大事,无数鸟雀在瓦砾堆上空搭起凉棚,赞美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越过这些被记忆的影像,甲根第一次知晓了自己的真名和来历。他完全没有料到,他的最大仇敌竟然是他的母亲!他眼含热泪,悲喜交加,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困境。他不知道,他到底该如何处置那人世间最邪恶的女人。

在返回颉世界的路上,甲根意外地看见了父亲颉的高大身影。他等候在道路的尽头,然后朝从未谋面的儿子信步走来,用柔和的目光注视着他,仿佛在追认少年的身份。他的目光最初是迟疑的,而后就变得温热起来。

“你为什么要一次次找我?我跟你有十几年的岁差,并不需要这种亲密接触。只要拥有进入妙世界的钥匙,你就足以掌握自己的全部真相。”

“我要你告诉我母亲的意义。”

“你必须先知道父亲的价值,而后才会懂得母亲的意义。”

“我只知道,父亲是那种没有乳房的母亲,但母亲又是什么呢?我从来没有喝过她的奶,我有过一万个形形色色的奶妈。我很想知道,在没有乳汁喂养的情况下,母亲究竟代表什么?”

仓颉笑了:“孩子,母亲就是那个虽然你没有喝过她的乳汁,却可以跟她交换生命的女人。”

甲根的心怦然直跳——他听见了一个世间最可靠有力的判词。

颉爸爸的影像从眼前消失了,就像来去无踪的雾气。日晷静止下来,宇宙回到了石化、冰冷而缄默的状态。

甲根像往常那样回到颉世界,带着刚采摘的新鲜记忆,在营帐里迷糊了一会儿,天就已经亮了。他忐忑不安地走向宫殿,步履沉重得要命。他的肩头上,一邊担着责任,一边担着家爱。晨曦照亮了他的后背,像照亮一块移动的岩石。美尾随其后,感知到了他的异样,却不敢出声探问。她有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

典礼前的气氛显得异常严峻。甲根独自坐在高台下,沉默不语,绿棠忐忑不安,就连鵸鵌都失去了笑声。昆吾和皮雍在等待他的号令。沮诵被五花大绑地带上来了。她咯咯笑着,好像即将奔赴一个喜宴。

甲根被她的笑声唤醒,茫然四顾,仿佛刚刚想起了典礼的存在。他瞥了一眼沮诵,然后径直登上高台,其他人紧随其后。数万民众像开水一样沸腾起来,为他们拥有如此年轻的新国王而喝彩。

甲根不知该对那些面孔陌生的人们说些什么。他们集结起来,形成一种叫人民的事物。夔鼓被密集地敲响了。越过温热的阳光,他感觉自己正在被父亲的大手刻写。颉的手如此温暖,抚慰着遍体鳞伤的肉身,而刀子如此有力,描述着灵魂、意志和爱的边界。他从未像此刻那样,感受到充溢全身的雄浑力量。

他抬起头来,凝视着昆吾和皮雍说:“今天,我要在这里,以这国新王的名义宣布,沮诵的时代已经结束。”

人民喜笑颜开,在台下发出动物般的欢叫。

一名老眼昏花的前朝史官望着高台,扳着手指对人议论说:“从皋陶、仓颉、昆吾、沮诵到甲根,这是青丘国第五次举行登基典礼了。我好幸福,我是这些大事的见证。”他身边的乡亲们听罢都笑了,露出满口肮脏的黄牙。

台上的甲根又说:“作为国王,我要颁发我的第一道命令。”

所有人都在默默期待。就连昆吾和美都不知道,少年国王要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

甲根指着沮诵说:“这个女人,杀死了无数国民,实属罪该万死。但昨天晚上才知道,她是我的母亲,她跟仓颉一起制造了我,赋予我形体和生命。所以我决定运用国王的权力,赦免她所犯下的全部罪恶。”

士兵和农夫们一起发出失望的惊叹,犹如潮水的一次急速后退。美也大吃一惊,差一点叫出声来。

少年国王走到沮诵面前,用无影之指切断麻绳,释放了目瞪口呆的沮诵。

沮诵望着甲根,根本不信这一猝然发生的现实。她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就像蒙受了极大的羞辱和惊吓。她乘人不备,夺过侍卫手里的青铜利剑,用它快速割断了甲根喉管,仿佛要急于切断跟少年国王之间的血脉关联。

鵸鵌扑棱着翅膀,发出前所未有的凄厉叫声。台下汹涌地骚动起来,士兵们持钺冲上了高台。

新国王感觉有一股灼热的液体从脖子里喷溅出来,喉咙、气管和肺部弥漫着窒息般的痛苦。他无力地蜷缩在血泊中,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尚未来得及闭合的眼睛,失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绿棠一把抱住他逐渐冷却的身躯,放声大哭。

羊仙美幻化为美人,眼含热泪地走上前去,当众开口说话,道出了大神伏羲给出的谶言和诅咒——甲根将被他自己的母亲杀死,但他很快就会复活,而母亲也会获得永生,只是双目失明,全身骨头俱断,只能像虫子那样在地上爬行,靠食土和蚯蚓维生。这个神的预言被她压在舌根下已经好几年了。此刻她如释重负。

沮诵听罢哈哈大笑,持剑向后退走。侍卫们紧紧包围住她,眼睛里燃烧着怒火。昆吾高声制止道:“不必抓她,她逃不了的。”士兵们于是闪开了一道缝隙。沮诵退到高台下,在扔下短剑之后,扬长而去。

少年国王的尸体被小心翼翼地抬回宫殿,放在女巫王的宝座上。他前额光洁,圆睁着失神的双瞳,表情异常平静,如同正在休眠之中,颈部的刀伤已经闭合和结痂。

美领着众人退去,但绿棠执意不肯离开,她要陪伴这位心爱的国王。突如其来的死亡是透明的,它就站立在甲根身上,沐浴着冰冷的月光,保持了神秘莫测的缄默。她躺在王座旁的毛毯上,用唯一的狐尾盖住甲根,就像是为尸体盖上豪华的尸布。忠实的士兵们关上殿门,在门外站成严肃而悲伤的队列——依照美的预言,他们必须通宵守卫,静候甲根的复活。

就在第二天早晨,诅咒果然生效了。绿棠醒来时,躺在王座上的甲根已经不知去向。她到处寻找和呼喊她的哥哥,却看见少年国王身穿白袍,站立在大殿的台阶上,犹如玉树临风,一种奇异的香气在四周萦绕,而沮诵则像毒蛇一样在他脚下匍匐爬行,成为一个永生而无用的废物。从此,她开始了漫长的絮语、哭泣和哀号。

少年国王把朝政交给昆吾和皮雍,徒步离开都城,去私访那些饱受摧残的城市和村庄,安抚那些惊魂未定的人民。绿棠跟他形影不离。但他看见的不是他们对新生活的憧憬,而是那种无法摆脱的暴政创伤后遗症。一个拥有五个孩子的母亲在失去丈夫的同时,也失去了自己的双腿。她坐在黄土路上乞讨,却一无所获,只能呼天抢地,放声大哭。

国王凭嗅觉认出了那个女人——她的母亲曾经向狐正施舍过自己的奶水。出生只有一个月的甲根,记住了所有他喝过的奶水的气味。他用龟甲刻下两个“足”字,替她造了一双新腿。在此后的日子里,他像一个行走江湖的医师,用法术拯救了无数个苦难的家庭,就连麻风病人都换上了崭新的皮肤。

在甲根离开那些村庄之后,它们都呈现出蓬勃生长的繁荣景象。人民的生命欲望被点燃了,变得勤勉起来,像迷恋赌博一样迷恋农事。但他并未感到快乐,反而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他是否该再度赦免那十恶不赦的母亲呢?是的,沮诵不但打消了他对母爱的渴望,而且败坏了他对“母亲”称谓的想象。他不知道,那个支离破碎的梦幻家庭,又有谁能出手拯救?

就在他最忧伤的时刻,绿棠像影子一样紧贴着他的肌肤。她的尾巴蓬松而柔软,比美的羊皮褥子更加迷人,缠上了他的身躯,而她的笑靥则裹住了他的灵魂。绿棠冰雪聪明,能够准确地猜出他的心思,在很多时候,她就是他的心灵导师,用灵巧的言辞碾碎他的愁结,让他学会为每一个农户的复兴而欢笑。

他们去祝福那些初生的婴儿,向他们的父母赠送盐和谷种,鼓励他们投入艰辛而伟大的农事。他们也去祝福那些年过半百的老人,向他们的儿女们赠送被褥和糕饼,鼓励他们善待老迈无用的亲人。从他们的祝福里长出了大地的希望。

当国王和女友重返王宫时,他已经是一位十七岁的青年了。在宫殿的四周,街道像阡陌那样整齐地涌现,而宫殿经过几年修缮,被明黄和朱红色所包围,变得更加堂皇,那是美最喜爱的色调。昆吾在给众臣们上课,讲解先贤们的德政和哲学。侍卫们身穿锦袍,手持玉钺,像戏子一样在宫里行走。

青年国王为皮雍重造了一对耳朵和一条舌头,让他恢复了谛听和言说的能力。而皮雍对他说出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可怜你的母亲”。甲根有些尴尬地接纳了这个祝福。他答道:“我要用你的怜悯做成一条鞭子,每天都去抽打那个女巫。”皮雍也有些吃惊。从此两人都不再提这个话题。

沮诵依然活着,就住在一间光线阴暗的后院小屋里。除了送饭的宫女,再也没人见过她的踪影。甲根迟疑了很久,不知是否应该去探视一下。他假意散步,在那屋的附近徘徊不去。小屋破旧而歪斜,像一个肮脏的噩梦,被丢弃在世界的边缘。执勤的士兵警告说,请不要过去,那里很脏的。他微笑地接受了士兵的劝阻,心里却被尖锐地刺痛了,是的,他有一个肮脏而卑贱的母亲。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年轻的国王在宫廷里孤单地徘徊。他终于越过那道士兵的警戒线,走到沮诵的小屋跟前。门没有关闭,屋里悄无声息,散发出难以容忍的惡臭。他试图朝里张望,却听见一个女人的喑哑声音:“你终于来了……”

甲根心里一惊。没有想到她这么快就认出了他的脚步声。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对方又说:“每天晚上,你都在这附近行走。也难为你了,为了一个曾经杀你的女人。”对方发出了阴险的笑声。在屋脊上行走的几只老鼠被吓到了,从房顶上掉了下去,发出吱吱的负痛声。

甲根鼓足勇气说:“我只想有一个答案,为什么在知道我是你儿子之后,你还要下手杀我?”

沮诵冷笑道:“真是一个愚蠢的问题。我造了这么多文字,后代数以千计,你算老几,敢自认是我的儿子?”

国王一时语塞,沉默了很久。

“小子,看在你来陪我说话的份上,我还是告诉你吧,我喜欢杀人,因为人是蟑螂的同类,是所有动物中最愚蠢而贪婪的一种。杀人,就是为了清扫这个世界。我是那种有洁癖的清扫师。”

“你不知道杀人是一种罪恶吗?你杀这么多同类,连自己的儿子都杀,你难道没有一点点人性吗?”

沮诵又咭咭地笑了起来:“小子,人性是个什么东西?人性跟猪性有区别吗?”

甲根很生气地走开了。他跟母亲的第一次谈话,就这样不欢而散。

美在暗自观察甲根与沮诵的关系。她有时幻化成巡夜的士兵,有时幻化成送饭的宫女,甚至幻化成一只野猫,或者一棵小树和一块石头。甲根从来没有识破她的真相。他从她面前心不在焉地走过,表情悲戚。美的心也在为此悸动。她不知道,这场人伦悲剧,究竟会以什么方式收场。

甲根与沮诵的第二次对话,发生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午后。大殿的一角有些渗漏,国王叫人来修理,突然想起沮诵的居所,于是带了一名工匠去查看,果然漏得一塌糊涂。乘着匠人忙于修补,他检视了一下臭气熏天的小屋,发现里面形同猪圈,而沮诵像猪一样爬行在泥浆里,兀自吟诵着祭神时的献诗,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他强忍眼泪问道:“你在吟诵什么?”

沮诵没有理他,继续喃喃自语,好像进入了某种杳远的意境。

国王又问:“屠杀和祭辞有关系吗?”

沮诵突然停止了吟诵,声音变得阴郁起来:“你懂什么,刀就是語词,杀人是最高的诗艺。”

“不对,祭辞传递的是神对人的爱。”

“我是世界的缔造者,既然人不爱我,我就要加倍仇恨他们。我要判决人类因不爱我而受苦。”

甲根当时过于年轻,无法理解沮诵的回答。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母亲的情欲,根植于对尘世之爱的变态渴望。她孑然一身,因人民拒绝她而产生憎恨,并以纵欲和杀戮的方式加以表达。这无尽的死亡狂欢就是沮诵的悲剧,而它此刻已经接近尾声。

青年国王下令宫女把她搬进一间洁净的屋子,替她沐浴更衣,并指派两名侍女照看她的起居。他的权柄有限,无法更改伏羲的诅咒,但可以更改她的处境。而沮诵则一直在嘲笑他的虚伪。这段时间,她似乎爱上了宫女送她的一个木头玩偶,她每天都抱着它,像叼着一根涂漆的骨头。

在起义成功之后,昆吾的生命似乎已经燃尽,开始迅速老去。当年跟仓颉一起营救贰负和危的时候,他曾经遭到来自天神的雷殛,此时旧伤复发,令他不能言语和行走,瘫痪在美铺好的羊毛软床上。

在皮雍的支持下,甲根开始推行一种更加柔软的政治。他要像传说中的尧王那样,学会容忍那些曾经或者现行的反对者。他认可了各地耆老会的合法性,定期听取老人们的抱怨,采纳他们的意见,鼓励言路自由和民间自治,并大幅削减岁赋和徭役。变革在各地如火如荼地展开。

绿棠跟她的女伴们在秋千上玩耍,她们的笑声温暖了整座王宫。美除了照料昆吾,就来陪伴甲根,以免他陷入孤独的“宫廷困境”。青年国王有时会跟美讨论宽恕和赦免的话题。他不知道该如何去修改沮诵悲剧的结局。

甲根本人也是悲剧的主角,他正在承担悲剧加诸自身的重负。每天深夜,他都会大汗淋漓地从沮诵的痛苦中醒来。他的灵魂跟女巫发生了紧密的纠缠。皮雍警告他说,那不是真相,而是沮诵的巫术。甲根对此将信将疑。他在时间延宕的涡流中奋力挣扎。

一个来自西域大国的使团改变了这个僵局。在双方会晤之际,那名使节一眼就看穿了甲根的困扰,他微笑而严肃地指出,国王患了某种古怪的病症,叫做“恋母症”,在甲根的前额、脸颊和手背上,到处可见这种病症留下的踪迹。那是一些细密的“母”字纹,在午夜显形,在白昼淡化。美和绿棠好奇地查看,果然如使节所言。使节说,治疗这种病症的唯一方式,是向神祈祷,而且要用自残的“恶祈”方式,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使团动身离去之后,绿棠忧心忡忡地问甲根:“你真的打算这么做吗?这很可能是坏人的阴谋……”

国王摇摇头,双瞳变得异常明亮:“不试,就永远不会有答案。”

他决定用自己的眼睛和骨头去感动伏羲,去消除加在母亲身上的诅咒。他不顾美和皮雍的劝阻,决计要举行恶祈仪式,时间就定在他登基的第三个纪念日。但他没有把这个计划告诉绿棠,生怕女孩子无法面对这种惨烈的景象。

清明日的那个正午,是预定的恶祈时刻。国王把鵸鵌锁进鸟笼,然后盘坐在白色软垫上,举起打磨得极其锋利的青铜锥子,用力刺进自己的眼窝,鲜血四溅;然后他又举起青铜锤子,打断两条腿和左臂;最后用头撞击机关启动青铜碾子,让它落下来,砸断自己的右臂。每一次脆生生的断裂,国王的骨头都在发出惨叫,听起来就像是噼啪作响的闪电。

沮诵起初以为甲根是在演戏,脸上露出揶揄的微笑。在听到美的凄厉哭叫之后,才意识到那一切都是真的——他正在用自己的盲眼和残断的四肢,去跟大神伏羲谈判,让神收回对她的诅咒。她满腹狐疑,无法理解那个少年的疯狂举止。她感到,那个她所熟知的旧世界正在崩塌……

“咩—咩—咩……”美在悲伤地放声大叫,眼里流出了大颗泪珠。她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为甲根的举动而无限震惊。甲根因剧痛陷入了昏迷状态,美紧挨着义子的身躯,先是不知所措,随后就以羊的形态说出人话,用咒语召唤伏羲,祈求他现身,拯救这个糊涂蛋的义子。她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和威胁伏羲,让这场恶祈变得更加激越。巨大的悲痛迸发出来,震破了她的心肺和气管,一口鲜血喷到三丈以外,就连附近的群鸟都吓得鸦雀无声。

忽然天上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打湿了整个宇宙。伏羲以老者之身显形,站立在暴雨里,身上滴水不沾,好像头上有无形的伞盖。他没有启唇,但全世界都听见了他的旨意。他宣布收回自己的一半诅咒——沮诵可以恢复行走,但她依旧是一个盲妇,这是她为自身罪恶所必须支付的代价。

伏羲含笑向年轻的国王伸出手去,昏迷中的甲根,猛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暖流涌来,剧痛的四肢平复如初,仿佛从未发生过断裂。他像往常那样站起身来,高声感谢伏羲神的恩典,又顺便致谢了自己的骨头,向它们表达十二万分的歉意。天外飞来千万只白鹤,搭建成一辆洁白而神圣的战车,伏羲登上战车而去,天地间响起仙乐般的大音。美躺在地上,喜极而泣。

国王向女巫母亲走去,把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沮诵试着迈了几小步,不敢相信自己的四肢已被修复。她又走了几步,盲眼里突然闪出了泪光。

“儿,儿子啊……”她试着用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语词去跟甲根说话。

年轻的国王笑了:“母亲,你终于明白了……”

这是他曾在心里幻想过无数遍的场景——沮诵颤抖着伸出手去,抚摸儿子的脸颊,还有他的六指,仿佛在抚摸一件丢失已久的宝物。

她知道,自己曾经渴望有一个漂亮的男婴,却造出了丑陋的怪兽穷奇。这难道不是一种来自命运的嘲笑和惩罚吗?

“为什么你会有十二个指头?”她疑惑地问道。

“那是为了继承你和父亲的遗产。”

女巫想了想,忽然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我有罪,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母亲。”

青年国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对美喊道:“这是真的吗?这个坏妈妈真的忏悔了吗?”美点点头,努力舔着唇边的血迹,像是要擦去一个不愿承认的事实。

在此后的一百多天里,女巫沮诵不吃不喝,躲在小屋里悔过。她从地狱的深处召回了良知。她沿着记忆去回望和清点罪恶。那些罪过于深重,仿佛是一些巨石,压住了她纤细的身躯。她看着自己的劣迹,如坐针毡。无数因她而死的亡灵,被她的忏悔之火吸引,像飞虫那样在四周聚集,发出凄厉的叫声。她扔下玩偶,用力捂住两耳,陷入半痴半疯的状态。

绿棠悄悄对国王说:“她看起来如此痛苦,长期下去,会彻底疯掉的。你还是带她去妙世界吧,那里清静,有各种奇妙的事物,或许能治愈她的灵魂。”

甲根于是开启那只青铜匣子,带领母亲一起进入妙世界。时空之门在他们身后关闭,把那些喧嚣的怨灵留在身后。

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幸福行旅。年轻的国王跟母亲一起来到颉的童年村庄。外婆和阿嚏不认识沮诵,但她们像对待亲人一样款待客人,似乎她就是颉的挚爱。而在没有被污染的青丘国都,在那座圣殿般的高大厅堂,甲根第二次遇到了父亲仓颉。他好像预知他会把沮诵带来,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惊讶。他起身迎接他们,把他俩安置在落满花瓣的木椅上,用无名而美妙的食物款待他们。

他用微笑驱除了沮诵脸上的愁云。他知道颉世界里所发生的一切,但他从不提及那些惊心动魄的事变。他只是跟他们交换关于字造术的心得,谈论关于语词的智力,以及龟甲和牛胛骨的优劣。他言语简洁,音色柔和,仿佛来自天界。沮诵以崇敬的目光望着父亲,就像学生崇敬地望着老师,嘴边还挂着一线口水。

颉语调沉重地对沮诵说:“从前我有一种误解,认为文字有亮白和暗黑之分。但那样的字其实很少,大多数字是灰色的,无法进行道德辨认。是我以正义的名义把你逼入暗黑世界,变成一个戴罪反叛的女巫。我才是所有灾难的制造者。”

甲根掉头去看沮诵,指望她能反驳仓颉,指证暗黑字的邪恶本性,但沮诵出乎意料地低下头去,捂住自己的耳朵。她拒绝回想那些令人不堪的往事。她感受到了灵魂的剧烈疼痛。

颉长叹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丝帕,像取出一件爱情的信物,把它仔细展开,它就变成了一条彩色的航船。颉引领他们登船,去观看妙世界的真相。颉告诉他们,妙世界是一个零文字的纯粹时空,也是颉世界的反转镜像。在这里,所有人都能忘却痛苦并疗愈创伤。

女巫像少女那样笑了,头发随风飘飞,俨然回到了青春时代:“对了父亲,我是最需要疗愈的那位。”

他们就这样穿越了异世界的领地。沮誦眼睛得到暂时的复明,因为这里的宇宙法则不允许生命残障。她能看见聪明的人民在田野里耕作,到处是金黄色的稷浪;看见行人在街道上穿梭,集市散发出混乱而热烈的活力;看见教塾里烛火通明,童子们还在吟诵竹简上的字句;看见渔舟唱晚,渔网上张挂着黄昏的欲念;看见炊烟升起的屋顶下面,妇人们正在用乳房喂养婴儿;看见男人守在女人身边,日复一日……

他们还看见那个蜷缩在宇宙深处的微笑,它代表了颉世界的本性。是的,真相早已不言而喻。这里没有嫉妒和憎恨,每一个生命都在书写“兼爱”一词,犹如秋季的桂花在绽放香气。

青年国王对沮诵说:“母亲,我闻到了你身上的香气。”

仓帝颉也回头望着沮诵:“香气是你被治愈的证明。”

沮诵默然无语,眼里流下了热泪。

回到颉世界后,沮诵重新恢复了失明的状态。黑暗再度降临到她的生命。她回顾一生,感到自己无颜继续在世上存活。她亲手杀死了父亲仓颉和同窗妙,还有无数青丘国的无辜生灵,而人民对她的仇恨已经无以复加,不可调和。尽管儿子甲根实施了宽恕,但她自知罪大恶极,除了以死谢罪,根本找不到灵魂的其它出路。

她取出一根用麋鹿的腿筋做成的腰带,走向在庭院里的高大柏树,把树干用力拉下来,先搭上腰带,又用腰带扣好脖子,一松手,树干向上回弹,她的整个身子就被悬吊在半空了。她心中被巨大的解脱感所吞没,甚至没有感到窒息的苦痛,恰恰相反,死亡的喜悦弥漫了她的全身。

她很快就转入半昏迷状态,面带赴死的微笑,朝着正在走近的冥神低语:“来吧,把我带走吧……”

冥神越走越近,走走停停,步履迟疑而缓慢。她甚至能够听到他的呼吸,闻到沉重的气息。冥神动作迟缓地割断了绞索,把她的身子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后对她说:“你不该自寻短见的。”

沮诵突然间泪流满面——原来那不是冥神,而是她的丞相皮雍。

皮雍目击女巫的忏悔之后,决定放下昔日的恩怨,去跟她作一次长谈。他看见了她下令毁掉作法的密室,然后在庭院里自杀的整个过程。他在救和不救之间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被她濒死的形象所打动。

在卸载邪恶的灵魂之后,沮诵迅速恢复了昔日的美丽。裸露的脖子、胳臂和小腿,还有那只挂在腰间的玩偶,在空中轻微摆动,形影相吊,被月光勾勒出各种微妙的细节。它们看起来如此动人,洋溢着死亡美学的光辉。

皮雍作出了艰难的抉择。他解开套索,放下女巫,并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她会再次弃世而去。

“你……又救了我……”沮诵声音微弱,瞳孔已经散乱。

对于沮诵的自杀,甲根完全蒙在鼓里。皮雍告诉他说,你母亲病了,需要休息几天。甲根说,好吧,她受惊了,就让她好好歇上几天。我会派御医过去的。皮雍说,不用了,我能照顾她的。

甲根仔细看了一眼皮雍,像是领悟到了什么,笑着说:那我就把她交给你了。说罢,便转回身去跟绿棠说笑。

皮雍逃也似地转身走开了。他害怕甲根看出他的旧情复萌。他为自己的情感软弱而深感羞愧。他知道,他跟这个女人的缘分,是那种不可抗拒的生死之虐。

绿棠说:“我允许你玩我的尾巴,但我也要玩你的手指。”

年轻的国王答说:“姑娘年纪还小,不能接触男人的玩具。”

皮雍尚未走远,风吹来了那些天真可笑的对话,诱发出他对青涩岁月的若干记忆。他禁不住为之苦笑起来。他来到沮诵的住所,把门关上,在她身边默默地躺下来,纹丝不动,仿佛死了一般。

沮诵等了很久,不耐烦地问道:“你想要我,对吗?

皮雍说:“不,我只想听你的呼吸和心跳。”

沮诵又嗔怒说:“滚你的蛋去,你这伪君子。”

皮雍有些尴尬地笑了。

经历过谋杀——被救——自杀——再被救的戏剧性情节之后,沮诵终于回到一种比较正常的状态。现在她不仅拥有新的居所,召回了昔日的情人皮雍,而且有了一个心头的灯盏,那是被甲根和皮雍所点燃的希望,对她而言,这是命运的最大馈赠。

为了防止这种幸福得而复失,她警告儿子说,必须尽快除掉那个装死逃跑的穷奇,阻止它继续危害人间。但双目失明令沮诵法力锐减,她已无法正常调用巫术的力量。

她告诉国王儿子,他所施用的法术,无法真正消灭穷奇,而制服它的唯一方法,就是用锤子击碎牛胛骨上的原字,令其化为尘土,而后将其形象绘成图形,载入巫典《山海经》,因为只有简册的结界法力,才能封印和囚禁那些煞兽,阻止它们为祸人间。

国王的士兵们已从深潭“圣水之渊”里捞出那根牛胛骨,但他还须找出那卷叫做《山海经》的简册,它由一个名叫毛简的祭司撰写。他是颉的弟子,后来成了沮诵的军师和性奴。在皮雍受宠之后,毛简遭到冷落,逐渐淡出青丘国的朝政,跟《山海经》一起下落不明。

关于毛简的寻人启事,贴遍了各个城镇和乡村的公所。所有人都知道,国王在查找一位发明竹简的英雄,凡提供有效線索的,国王将赏赐两百亩良田。人民被紧急动员起来,所有人都希望赢得这份光荣的奖品。各种彼此矛盾的谣言不胫而走。一则最激动人心的消息说,在汉水上游发现了毛简的坟墓,甲根派人去查,才知道墓主不叫毛简,而是毛涧,而他的那些竹简,似乎都被泡进水里了。

几个月之后,终于传来一条比较确切的消息,说是在岐舌国的一座寺院里发现了毛简本人,他仍然健在,身板硬朗,只是老得不能认人了。士兵们搜检了他寄寓的寺院,获得整整一车的竹简,然后把他跟竹简一起送进了王宫。

毛简果然丧失了识人的能力。他眼神呆滞地望着沮诵,像是在看一棵移动的小树。沮诵抚摸毛简形同枯木的手掌,回忆起当年的场景,心中涌起了无限的感伤。她的同代人都在老去或死亡,只有她遭到了时间的遗忘。但这不是时间之神的失误,而是法术和不死药综合作用的后果。

从那堆散乱的竹简里,青年国王如愿以偿地找出了《山经》和《海经》两个本卷,它的韦线已经断绝,变成了一堆凌乱的残签。一个专业小组耗费了大量时间,才重新梳理、补缀和抄写完毕,两书合成一书,名叫《山海经》,并用新的牛皮绳加以编订。

跟沮诵一起游历妙世界,让甲根意外地发现,他是仓颉和沮诵的儿子,而沮诵也是仓颉的女儿,所以他既是仓颉的儿子,又可能是仓颉的孙子。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古怪而混乱的眷属关系。他去见母亲沮诵,要跟她商议朝政,袖筒里揣着牛胛骨,麻袋里装着沉重的《山海经》书卷,心里却藏着那些难以梳理的困扰。

在沮诵的幽暗卧室里,母子俩开始实施一个新的计划,就是赶紧把青铜宝匣里的所有魔兽,全都秘密转移到经卷里去。

这是一次具有很大随机性的实验。国王用六指开启铜匣的时空之门,而女巫则打开《山海经》简册,试着用一根燃烧的牛胛骨去加热那些竹简。这两个物件很快就悬浮在半空,以对旋的方式舞蹈起来,犹如两个互相吸引的魔球,最后在高速旋转中合二为一。

这场自发式巫术的结果是,铜匣完全消失,而简册的直径增了两倍。甲根打开热气腾腾的简册,发现那些铜匣里的原字和妙世界事物,现在成了经书中的一部分,就连那些描述植物、山川和宝藏的字词,都实现了跟经文的无缝对接。

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国王和女巫看得目瞪口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居然还有这种妙法,太好玩了!”青年国王拍着手笑道。

“可惜,我们再也无法回到妙世界了。”女巫沮诵惘然若失。

“也许这是伏羲神的旨意,他让我们更专注于现实。”甲根在劝慰母亲,也试着安慰自己。他心如刀割,脸上却露出了纯真的笑容。

沮诵说出自己盘算很久的计划,首先是根据青年国王的原始名字“且”,给他加封名号为“祖”,而这个朝代就叫做“祖朝”,它意味着一个强大种族的历史起点。第二是想在祖朝元年的清明之日,举行一次盛大的历法大会,以祭司的名义向神献祭,超度那些英勇献身的亡灵,并公布二十四节气的农法,让它成为所有乡下人的耕作指南。

新国王说:“我们的确需要一个伟大的历法。但这个王国叫什么都行,只要你喜欢就好。至于那个名单,还是交给皮雍去起草吧,他是国师兼天文家,最懂得你的想法。”

沮诵久久地看着国王儿子,若有所思地说:“奇怪,自从有了你,我几乎丢失了所有的欲望……”

作为《山海经》的互文性文本,《青丘杂记》记录了皮雍跟沮诵起草历法诏令的情形。在皮雍的书房里,沮诵被前导师仓颉的发明惊呆了,觉得那只能是天才和神启的产物。它如此精妙地描述了日神跟时令的对应关系,足以为辛勤耕作的农人提供精密指导。而在这之前,人民只能在大地上盲目地忙碌,像那些朝生暮死的虫子。

皮雍没有变更节气的基本结构,只是修改了其中几个节气的提法,比如把“醒蛰”改成“惊蛰”,把“布谷”改成“芒种”,又把“玉露”改成了“白露”。

沮诵听过二十四节气的所有细节,然后深思熟虑地说:“你再增加一些节日吧。那些农人过于辛劳,需要增加一些节庆来犒劳他们。”

皮雍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真的变成了另一个女人。屋里的温度飙升起来,令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燥热。

按单月数字和单日数字的同一性原则,他想出了六个节日,用于各种生灵的纪念日,可以分别满足以下人群:渴望团圆和美食的农人,情欲旺盛的年轻人,期待祭奠和归位的鬼魂,炫耀女红的妇人和期盼成长的童孺,需要悉心照料的老人,以及在严冬里无所事事的闲汉。

当他把写在简牍上的文字告诉沮诵后,她露出了激赏的笑意——

一月初一:春节

三月初三:上巳节

五月初五:端午节

七月初七:七夕节

九月初九:重阳节

十一月十一日:冬节

“真好,你真是一个历法的天才。”沮诵的脸贴近了皮雍,吹气如兰,弄得皮雍的意识有些恍惚。

两天后,皮雍又提交了一份关于煞兽的秘密清单,它们分别代表十二个暗黑月份,是颉世界里的最大噩梦——

东方三宿(春季):穷奇,鵸鵌,帝江;

南方三宿(夏季):饕餮,朱厌,祸斗;

西方三宿(秋季):肥遗,诸犍,孰湖;

北方三宿(冬季):蛊雕,梼杌,混沌。

女巫沮诵一听到煞兽的名单,表情就变得尴尬起来,因为其中大部分是她本人的“杰作”。

国王动手删掉了朋友鵸鵌和帝江,又删掉已被处决的饕餮、梼杌和混沌,只剩下穷奇、肥遗、诸犍、孰湖、蛊雕、朱厌和祸斗七个。甲根说:“这些王八蛋要是不除掉,结起盟来跟我们作对,一定会成为未来的心头大患。”

沮诵说:“对呀,我们现在就将它们封印了吧,免得夜长梦多。”

年轻的国王迟疑了一下:“我还需要鵸鵌和帝江的帮助,还是等历法大会后再说吧。”

女巫显得有些担忧:“任何一次延宕,都会给我们增添一份危险。”

国王笑了:“好妈妈,要是我犯错了,到时你再给我一刀吧。”

女巫脸色遽然一变,厉声骂道:“小混蛋放屁,给我滚远点!”

国王吓了一跳,手上的茶盏失手掉在地上。

女巫于心不忍,立刻柔声安抚说:“傻孩子不懂事,这是能开玩笑的吗?”

青年国王面对母亲受惊的神色,心头涌出一大堆歉意。

美去探视昆吾——那个她曾经热恋过的老男人。他躺在羊毛褥垫上,紧紧握住美的小手,生怕她像鵸鵌那样飞走。他无法表达对这头羊仙的爱慕,甚至无法说出他曾经想娶她为妻的痴念。他被沉重的梦境压住四肢,以至于全身瘫痪。那些隐秘的欲望都已化为泡影,但记忆仍在顽强地表达自己的能量,无望地缠绕着他正在枯萎的头脑。

美跟昆吾亲昵地耳语,不停地幻化成他所怀念的各种人物,从仓颉到妙,又从师旷到毛简,还有皋陶和麻结,虎仲和九黄……旧时的幻象越穿越时光接踵而至,令他老泪纵横。在被那些唤醒的记忆里,他重温了非凡的一生。美告诉昆吾,他是伟大的贤者,必将会以美妙的名声载入史册,成为国人永志不忘的榜样。

但从昆吾的眼神里,美还是看到了深深的惧怕。许多年来,美始终穿戴着绝世美女的皮囊。她跟昆吾都知道这点。他们展开了这种建立在幻象上的思念。他们也都明白,他们无法逾越羊仙和人类的天界律法界限。不仅如此,在历法大会之后,她的使命和角色都将被改变。她将离开这为之奋斗多年的群体,回归大羊的本来面目。这意味着,那个幻影即将消失,而死亡即将来终结他的暮年。

美亲吻了一下昆吾满是皱纹的老脸,起身去找正在起草国家文告的皮雍,用人类的语言,向这位沮诵的情人说出自己的托付。皮雍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她的请求。正是昆吾的努力改变了他的命运,他必须腾出手来,报答这份浩大的恩情。

皮雍说:“我会找一头世上最聪明的母羊,陪在他的身边。它将是你的替身。”

美伏在皮雍的后背上,放声大哭。

历法大会是比登基典礼更为重要的事件,它不仅被史官载入古史,而且有极其详尽的记录。《青丘杂记》以激越的笔触,描述了当时的奇幻场景。它声称,大會上云集了来自各地的耆老和农人代表,他们是这个盛会的主要宾客。

甲根作为青丘国的国王兼大祭司,责无旁贷地扮演了主祭者的角色。在他的示意下,帝江用气囊率先吹响了号角。云层在嘹亮的号声中急速分开,露出了湛蓝色的苍穹。

这时帝江身边出现了一个新的歌者,名字叫做开明兽,来自毛简提供的《山海经》简册,它是财神陆吾的坐骑,一个拥有一百二十个头颅的女妖。在帝江之后,她开始放声歌唱,一百多个头颅同时发声,俨然是个庞大的歌队。所有的舌头在一起转动,牙齿闪亮,嘴唇像珠蚌那样开合,齐声赞美文字的力量,赞美仓颉和妙的创造的文明功绩,赞美甲根与沮诵的伟大和解。它们音色曼妙,音量宏大。帝江在一旁吃力地伴舞。两只神兽琴瑟和鸣,俨然是一对才艺绝伦的恋人。

一群全身赤裸的蹈火者,开始表演在炭火上行走的魔法,接着来了一群女巫,把这些炽热的炭火吞进肚子,然后从肚脐眼里冒出浓烟、火焰甚至烟花,最后全身燃烧起来,衣衫全部化为灰烬,在火中显出赤裸的身躯。人群发出了惊呼,而鵸鵌在叽叽咕咕地大笑。

女巫们带着淡紫色的火焰离开祭坛,犹如披着透明闪烁的外衣。甲根随即启动了祭礼的第一道程序。他宣布新的国号,公开了自己的新名号“祖”,然后为女巫沮诵的悔罪和母子相认,向伏羲大神的恩典表达谢意,因为正是这场和解拯救了人民,改变了世界运行的方向。

沮诵为过去的罪恶感到羞愧,身披黑色斗篷,竭力用阴影遮住颜面。但甲根牵起她的手,强行把她拉进阳光,跟她一起跪倒在神像面前,喊伏羲的名,感恩他对沮诵之罪的宽恕,并祈求他继续播撒恩典,彻底终结青丘国众生的苦难。

她附和着祖的祷词,先是百般的局促不安,继而被阳光的温热所抚慰,慢慢安下心来,甚至还掉头向皮雍望去,露出天真而迷人的少女笑容。皮雍呆呆地看着,俨然回到了初吻年代。

在沮诵退下之后,国王祖用十二个装满饕餮、混沌和梼杌鲜血的黑陶瓮,去祭奠那些神龟的亡灵。

关于仓颉、妙和昆吾手里龟甲的来历,他们从未对人透露,就连沮诵都始终蒙在鼓里。很久以后祖才获知,这一切都是伏羲大神的安排。它创造了字龟的王国,赋予它们以喜悦的生命,但在活过三十年后,就得在深潭“圣水之渊”里退下躯壳,拖着光裸的身躯爬向山野,被那些觅食的野兽吃掉,完成最后的死亡献祭。它们是世间最勇敢的牺牲者,用自己的死亡,换取了文明的诞生。

年轻的国王祖在祭文中向众神作出承诺,青丘国的祭司,从此将放弃使用龟甲和牛胛骨的传统,转而用竹签和木片替代。但甲根和沮诵都知道,这个决定将改变文字的命运,让它丧失原有的巫灵力量。这是神话时代终结的信号——历史已经掌握了自己的演化逻辑,无须借助文字巫术的秘密推动。

忏悔者沮诵出人意料地再次站到祭坛中央。她向牛族致歉,为了那些用来制造暗黑字系的胛骨。当年,无数壮硕的公牛死于秘密的屠杀,而人类也因那些暗黑字而蒙受苦难。沮诵用铜剑刺破自己的十个手指,把鲜血滴进酒里,又割下一大撮长发,点燃它们,让灰烬融入酒液。她高喊伏羲的圣名,念诵超度人族和牛族亡灵的祭辞,然后把酒倾倒在神像脚下。

所有人都在心情复杂地观看女巫的献祭。皮雍的心剧烈地跳动着,知道某种丢失的东西已经归来。他在人群中远望沮诵,禁不住泪流满面。

立法大会的高潮,是祖与皮雍共同宣读皮雍的诏令,公布仓颉建制的“二十四节气”国家历法,以及每年六个节日的官方制度,并决定在王宫里设立日晷,它可以随日神的位移,精微地调整历法的时间。

伟大的日子已经降临。农夫的代表们情绪沸腾,好像充满喜乐的苍蝇们在发出吟唱。他们大声议论和赞美这个神圣的历法。祖还在翕动嘴唇,但他的话语已被人民的声音完全吞没。他试着让他们安静,却毫无结果。

祖说:“好吧,大伙儿都散了吧。”他无奈而疲惫地走下祭坛,仿佛卸下了言说的重负。“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对美挥挥手说。

羊仙美在把祖交还他的母亲、又把昆吾托付给皮雍之后,她的使命业已完成,她决定向大家辞别。她最后一次幻化为女人,开腔用人语告诉祖,由于连年战争,青丘国的居民已经所剩无几,他未来的使命,就是承担起“且”的使命,娶一百零八个妻妾,生养一千零八百个孩子,成为新国民的“始祖”。

青年国王露出慌乱的表情:“什么,为什么要那么多老婆?那会累死我的。”

沮诵意味深长答道:“从今天开始,你该回到蚁王的本性了。”

“那么谁是蚁后?哪个蚁穴需要一百零八位蚁后?”

美嘻嘻笑道,音色变得悦耳起来:“你这傻孩子,你妈会教给你一切的。还有,羊皮褥子以后你是没法睡了,但你会有狐狸尾巴护身的。”

绿棠在一边使劲点头,用她的尾巴尖挠着甲根的后背:“美妈放心,我会对祖哥哥好的。”

美说:“你看,你未来的王后已经准备登基了。”

绿棠说:“我怕他会欺负我……”

国王难以割舍地拉着美的手,脸上写的都是“眷恋”两字,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最后,他从帽子上摘下红羽毛,交到美的手里:“假如,要是,可能……你,你想我了,它,它会让你找,找到我的。”祖突然严重结巴起来。

美把一袋事先准备好的黑色豆子塞到国王手里:“这不是那个,这是真的黑豆,产于杻阳山下,它能让你记住你的羊妈。”

年轻的国王接过沉甸甸的袋子,泪眼朦胧地看见,大法会已经结束,人民四散而去,美卸下美女的面具,还原为大羊的本相,头上插着红色羽毛,走向蒿草丛生的田野,融入那些性情温顺的羊群。

祖望着美正在远去的背影,心里涌起莫名的惆怅——他即将告别曾经朝夕相处的亲人,告别他的代理母亲和守护者。他经历过无数次生离死别,但没有任何一次像此刻那样令人伤感。但外部世界跟他的落寞是错位的,漫山遍野的三色堇跟鼠尾草一起怒放,无数鸟雀在天空上歌唱,就连羲和女神也从云端上微笑。整个青丘国都在狂欢。

黄昏时分,天空渐渐变得阴沉起来,天上飘起了零星的雪花,寒冬突然不期而至。国王和女巫骑乘鵸鵌飞回王宫,打算去完成历法大会的最后一道手续。但沮诵门前的卫兵全部失踪,屋内一片狼藉,放在衣箱里的《山海经》简册已经不翼而飞。沮诵说,一定是穷奇干的好事,我闻到了它的臭味。祖的表情变得沉重起来,知道自己的延误铸成了大祸。

在距离他们五百里地的山谷里,穷奇正在为自己的战绩而洋洋得意。《青丘杂记》透露说,它是所有山海经煞兽中智商最高的一种。它不仅是一架令人恐怖的战争机器,还善于使用佯装战术,并能预知一切迫近的危险。它是那种可以自我学习和进化的全新物种。

在成功骗过祖之后,穷奇又利用跟沮诵的意识链接,获悉了她的悔恨和自责,感知到她对儿子的前所未有的怜爱,以及有关《山海经》的封印计划。这些坏消息像森林沼气那样,弥漫在它硕大的脑壳里,令它对女主人又恨又怕。沮诵曾经是它的缔造者,此刻却成了危险的终结者。它必须出手阻止她的恶毒阴谋。

穷奇追踪沮诵的气味,找到她的住所,在用毒气麻痹了守卫之后,把他们全数吞吃,然后从衣箱里盗走了《山海经》。整个袭击过程只花了半炷香的功夫。

此刻,它该如何处置这卷终极之书呢?它吐出了一堆人头骨,然后背靠大树,伸出肮脏的短爪,从苍穹上摘下一颗发光的石头,把它当作照明灯具,费劲地打开经卷,逐个查找那些煞兽的名字,指着它们,念出自己的咒语,要把它们从闭合的经书里全部释放出来。

对于穷奇这样的庞然大物来说,这实在是件无比艰难的工作。但它还是努力辨认那些人类创造的字词,念了整整三天三夜,念得河水倒流,树叶尽枯,大雪覆盖了整个大地,就连太阳都迟迟不敢升起。

经书丢失后的第四天清晨,日轮终于露出惨白的面孔。一个信使冒着寒风飞马来到王宫,向丞相皮雍报告了一个重大噩耗——穷奇领着一支煞兽组成的山海经军团,正在向青丘国的首都进发。皮雍不由得苦笑起来,世界何其荒谬,忙碌半天,一切还是回旋到了故事的起点。

皮雍带着这个消息去见沮诵,又跟她一起,神色慌乱地推开青年国王的房门。

祖早已从睡梦中醒來,容颜像天神一样明亮,两眼灼灼发亮,好像正在恭候他们的到来。他说:“我知道了。这是不可抗拒的宿命,让我们一起去面对吧。”

他望着门外的皮雍,握住母亲柔软而冰冷的手,面带笑容,眼神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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