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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

2020-02-05付小方

少年文艺 2020年2期
关键词:秋田评书大爷

付小方

“走了,芳妮!”父亲拍拍我的肩膀。

我迷迷糊糊地站起身,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整个人还处于睡梦状态。

“快走哦!天已晚了。”父亲在前面喊我。

抬眼一看,满是雪花、雨道的黑白幕布上正播放着被寒风吹得歪歪斜斜的字幕,周围人影幢幢,呵欠声、呼唤声、咳嗽声,乱哄哄的。哦,原来是电影结束了!

我拎起小马扎,赶紧跑过去,跟上父亲,往家走去。从董占到我们村,大概得走一个多小时,冬天天黑得早,露天电影从六点多开始放映,此时大约八点,夜色已黑得不成样子,寒气也从四周紧逼过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冷吗?”父亲拿过小马扎,又将我的围巾往上拉了拉,只露出两只眼睛,“走走就暖和啦!”父亲揉揉我的头发,朝我鼓励地笑笑。顿时,我心里一阵温暖。

路有些坎坷,深一脚浅一脚的,行人不过两三个——这么冷的天,谁会走几千米只为了看一场电影?除了像父亲这样特爱看电影的人。至于我,纯粹是跟着凑热闹。

走着走着,一个男人打开随身攜带的收音机,嗤嗤啦啦声响起,他调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声音稍清晰的节目。不过刚听了几个字,“是单田芳的评书《乱世枭雄》。”父亲忽然开口道。

男人惊诧地看了看父亲,“你听过?”

“张作霖一声令下,三路进兵,这八门小钢炮发挥了威力,轰!砰!哗!一顿排炮打得砖石乱飞,烈焰飞腾,太平山就开了锅了。有的碉堡被炸上了天,有的崩开了花。太平山还真没见过这阵势,一时间军心涣散,人喊马嘶,死伤甚重,有人撒腿如飞给金寿山去送信。”

父亲讲得绘声绘色,腔调、停顿、咬字,竟和收音机里的丝毫不差,甚至连小钢炮的声音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同行者听呆了,男人“咔嚓”一声关了收音机,“这大哥讲得比收音机里的还可听!再来一段,大哥?”

父亲来者不拒,“金寿山这两天一直都睡不着觉……”一弯新月挂在夜空,薄薄的月光将夜色梳理得明朗、温柔,满天的星斗像一簇簇烟火点亮了天空。父亲一边走,一边说评书,还不时停下比划动作。这时的父亲,不再拘谨、木讷、沉默,仿佛变了一个人。

四周静悄悄的,寒风不知何时已停了。“嘿!寒风都被父亲的评书迷住了呢!”看着神采飞扬的父亲,我的内心充满了骄傲和自豪。

我家斜对门有座老院子,主人在外地做生意,多年未回来,院里有棵老桑树,每年都会结一树黑紫的桑葚。一到盛夏,孩子们就会翻墙过去,骑在枝杈上,吃得满嘴黑紫。

那年冬天,老院子的两扇细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拥进去许多人,惊得正在院里散步的麻雀们呼啦一声四处逃散。“要不要去看看?”父亲问。

我忙点点头,然后紧跟着父亲进了院子,随人流来到堂屋。

堂屋一片昏暗,还带着一股陈年霉味,有人将窗子打开,阳光透过纷纷扬扬的灰尘洒进房间。我这才看到,挨着墙壁的一张挂着沉沉帐子的大床上,横七竖八地摆满了戏服和道具。

我一下子被那些花团锦簇、艳丽非常的戏服迷住了,便一件件地拿起来又是摸又是看,还搭在身上,学我们当地每年二月十九庙会上唱大戏的人的样子挥舞水袖。几个男孩子也偷偷溜进来,有的舞起孙悟空的金箍棒,有的挥动关公的青龙偃月刀,一个个玩得不亦乐乎。这个不起眼的老院子,不光桑葚好吃,还藏有好玩的呢!

大人们在七嘴八舌地商量过年扭秧歌、踩高跷的事儿。在我们大傅寨,每年正月十五、十六,村委会都会组织村民在中心街上扭秧歌、踩高跷,那两天,整条街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比赶大集还热闹。表演者身穿斑斓戏服,化着浓墨重彩的妆,伴着节奏鲜明的锣鼓,扭啊扭,唱啊唱,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小子呃!快把高跷放下,小心摔断你的腿!”一个男孩正要上高跷,有人一把夺过。高跷用条木做成,上有木托,表演者脚踩木托,将腿绑在条木上,或走或跳,技高者还会劈叉呢!

“瞧这高跷,都松动了,该换新的啦!”有人说。

我看到父亲毫不犹豫地开口道:“我来做吧。”他用目光爱抚着那些旧高跷。

父亲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无偿为村委会做了十多个结结实实的高跷,这自然又招来母亲几天嘟囔。我和父亲将高跷送到大队时,队长感激不尽,拉着父亲的手,“听说你会说评书?平时看你只顾埋头干活,寡言少语的,没想到深藏不露啊!”

父亲脸红了,慌忙摆手,“听谁说的?没有的事儿。”

我在一旁大声说,“我爸就是会说评书,还说得和单田芳一样好!”

“瞧!你妮都说你会了,还谦虚啥。好啦,踩高跷那天你也为大家来个节目,说一段你最拿手的评书。”

正月十五晚上,父亲头一次站在众多村民面前,说了一段《隋唐演义》。最初,他说得嗑嗑巴巴,但说着说着,就流畅、自如多了。父亲一说完,村民们就鼓起掌来。

自此,每到黄昏时分,经常有人来到我家,“洪生,给我们说段儿书吧!”这时的父亲,总会停下手中的活儿,为他们说上一段评书。村民们听得高兴,父亲也说得开心。渐渐地,我家的院子竟成了一个小剧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或蹲或站或坐在木头上,津津有味地听父亲说书。

父亲一下子成了村里很受欢迎的人。但母亲一直在为父亲说书怄气,因为影响了做活。本来父亲做活就慢,现在给大伙儿一说书,占用了时间,更慢了。母亲生气还有一层原因,她是个爱清静的人,家里经常赶集似的来人,作为女主人,她不免要和人家寒暄一番,有时还要端茶倒水,颇让她劳神费心。

“不许你再说评书了!好好干活吧,自从你说起评书,干活越来越慢了。”母亲不满道。

父亲并不还嘴,依然我行我素。

母亲大怒。又有人到我家听父亲说评书,母亲便不再像以往和他们打招呼,而是挂起脸子,将锅碗瓢勺弄得乒乓响,别人觉得不好意思,就走了。渐渐地,听父亲说评书的人越来越少了,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清静,而父亲,也恢复了往日的沉默。

这天,父亲刚把做好的双人床打磨完最后一遍,村东头的秋田大爷就带着孙子过来了,“做好啦,洪生?”

父亲点点头,“秋田叔,您老仔细瞅瞅,看合心意不?”

秋田大爷背着手,围着双人床看了又看。床是用秋田大爷亲自送来的榆树做成的,榆树的年纪和秋田大爷差不多,七十有余,原种在他家的自留地头,枝繁叶茂,像把巨伞似的,收麦时节农人常在树下乘凉歇息。

“留它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孙子长大结婚,给他做婚床用。”秋田大爷咧嘴笑了,灰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床的尺寸是五尺七吗?寸数必须是七寸哦,一厘一毫都不能差。”

《鲁班经》云:床不离七。不光木工知道,老一辈的人也都知道, “床不离七”寓意夫妻和睦,同床偕老。

“正是五尺七寸,不信您量。”父亲将卷尺递给秋田大爷。秋田大爷摆摆手,“不用量啦,你干活一向认真、细致,我信得过你。”

“嗯,床头上的龙凤呈祥图案刻得不错,龙有龙的威猛,凤有凤的贵气,神采都出来了。还有这抹头、束腰,不容易打理的地儿,也都刨得精光滑亮。洪生,活儿干得不错!”秋田大爷满意地点点头。

父亲只嘿嘿一笑,脸红起来。

只有我家人知道,父亲每做一件家具有多折腾、费神,且不说木板不打磨個几十遍不罢休,雕花镂刻更是精益求精,即使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把一朵小小的云纹刻得栩栩如生。别人十天做完的活儿,父亲得二十天才能完成。

“差不多就行了,买主还不怎么讲究,就你瞎讲究。”因为父亲干活慢,影响了接活,母亲就常常数落父亲。

父亲默不作声,只顾埋头干活。

“洪生,算算,多少钱?”秋田大爷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觑着眼准备数钱。

父亲搓搓手,“300块吧,秋田叔。”

正在擀面条的母亲忽地停下来,对父亲怒目而视。父亲别过脸,只当没看见。

“300块?是不是算错啦?这张床看起来费了你不少功夫哦。”秋田大爷摇摇头。

“没错,秋田叔,就是300块。来,我帮你们把床搬回家吧。”

当父亲从秋田大爷家回来时,母亲正在抽泣,她面条也不擀了,坐在门槛上抱怨,“用了一个多月,眼睛都熬枯了,腰也累歪了,好不容易抠出一张床,就收300——经常这样!你还过不过日子了?”

父亲依然沉默不语,继续干他的活。

父亲的烟抽完了,母亲不再像以往那样赶快为他买来一盒,“没钱!即使有钱也不买,反正这烟你也不是真的抽。”父亲吸烟,只是将烟点燃,放在嘴里,任烟一点点地燃尽,并不见他抽。

一连好几天,父亲都在咂巴着嘴。他悄悄哄我们姊妹几个买,但没有一个听他的,因为母亲说了,“谁给他买烟就别想再进家门!”我们不敢不听母亲的。

父亲为此郁闷得不行。又过了几日,母亲仍是气不过,再加上前段时间父亲不听她的话给别人说书,便带着我们姊妹几个回了娘家,独留父亲一人在家。

在姥姥家待了一天,我因为可怜父亲,便悄悄回了家,却见父亲正对着一堆木头说评书,“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那一刻,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我安静地听他说完一段,趁他停下喝茶,这才走进小院。“芳妮回来啦!”父亲顿时喜上眉梢。

父亲喜欢养猫狗。都说猫野性大,留不住,但父亲养的猫,每只都在我家待到寿终正寝,从没有离家出走过。狗也是,父亲干活时,狗会帮父亲叼来工具,滚动木头,别人见了都啧啧称奇。

父亲喂猫,从来都不是把食物扔给它,而是将食物嚼烂,放在手掌心,喂给猫吃——不管大猫小猫。狗则有专门的食盆和水盆,父亲每天清洗,对别人送给狗吃的剩饭剩菜也会严格把关,辛辣的、带刺的一律倒掉,不给狗吃。

顶峰时期,我家有三条狗、五只猫,“家里都成动物园了!”看着狗们奔来跑去,猫们跳来跳去,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母亲很是心烦。有时她会偷偷丢掉一两只猫,但总是到了第二天,猫自己又优哉游哉地回来了。

父亲干活干累了,坐在木头上休息,狗就在他身边卧一圈,猫则争着往他怀里钻,甚至为此大打出手。

有时看着父亲和猫狗的亲密无间,我会忽然想:“如果父亲坐如一棵树,估计鸟儿们也会飞过来,落在他身上叽叽喳喳吧?”

我见过父亲给猫狗说评书。那时距离父亲上次说评书已有大半年之久,期间生意好了一些,父亲没日没夜地干活,再没听他说过书。但有一晚,我正睡着,忽然醒了。窗外一轮满月,月华如练。我被月光迷住了,便起床走进院子。

我看到,父亲坐在一根尚未刨皮的杨木上,轻言轻语地说着书,而他的脚边,猫狗站成一排。它们仰着脸,听得聚精会神。

父亲说的是《七杰小五义》,“这一天,艾虎路过一片树林,听见林中传来阵阵喊叫之声。他扭脸一看:哟!林中的一片开阔地上,站着二百多村民。上至七八十岁的老头儿,下至六七岁的孩童,规规矩矩,排列着大队……”

如果我没有使劲掐一把自己的胳膊,我还以为自己闯入了奇幻之境:多么不可思议啊!皎洁的月光下,父亲像是一个仙人,周身散发着洁白的光芒。而小动物,看着那么灵动,富有人性,似乎一开口,就会说出人话来。我甚至看到一条狗听到有趣处,竟咧开嘴笑了,而一只猫则笑得满地打滚。

那天晚上,我梦见家里的猫狗真的说起了人话,它们对父亲说:“您说得真好!我们最喜欢听您说书了。”不知怎么的,梦里的我忽然流下泪来。母亲和我们姊妹几个,何时专注地听过父亲说一次书,夸赞过父亲一句?

十年后,我参加了工作,挣到第一个月的工资,便为父亲买了一个录音机和一套单田芳的评书磁带。将它们送给父亲时,我说:“爸,您也可以录自己说的评书,不比单田芳的差。”

父亲嘿嘿一笑。

“爸,您啥时间学会说评书的?”和父亲聊天时,我问道。

一说起评书,父亲那张因长期辛劳而过早苍老的脸便舒展开来,“从没刻意去学,听得多了就会了。”

是的,我想起来了,父亲曾有个又老又旧的收音机,他宝贝似的天天揣在兜里或怀里,经常听单田芳的评书。

“爸,您为啥这么喜欢说评书?”我又问。

父亲脸上的笑朵更大了,“高兴啊!一说评书我就高兴。要知道,人活着没有一个爱好,该多么没劲儿啊。”

“爸,您说一段评书吧,我想好好听一听。”

“好啊,就说一段《花木兰》吧。”父亲清清嗓子,声情并茂地说起来,“这天,木兰和张羽告别家乡父老,扬鞭催马,黄昏时分便到达黄河渡口延水关,面对滚滚黄河思念父母姐弟,惆怅之情,油然而生……”

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十多年前那个冬天的晚上,我和父亲看完露天电影,走在回家的路上,父亲的说书声星星般照亮了漆黑、空旷的寒夜,我满心的骄傲和自豪……

发稿/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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