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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汉果

2020-02-04犹豫

散文 2020年12期
关键词:检票口候车室罗汉果

犹豫

我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去,比如拥挤的广场、火车站的候车厅,我不喜欢寂静,那种秒针在一格一格跳动着的沉寂会让我生出一种深深的恐惧。我喜欢萦绕在身体周围的那种喧闹与嘈杂,它能让我找到某种寄托,它们让我感到像是重新触摸到了一种久违的生活。

多年前的那个冬天,我第一次见到如此硕大的果实,那个浅褐色的圆润的果实,在透明的玻璃瓶里轻微荡漾着。她就坐在我的身边,轻声细语地对我说,这是罗汉果。

记忆昏黄而又清晰。在那个离我家只有咫尺之遥的火车站里,我趴在候车室木质的连椅上,写作业,看书。我喜欢待在那样的地方,特别是在冬天,这里拥挤、喧嚷,又异常的温暖。

候车室的枝形吊灯在飞驰而过的货车轰鸣里摇曳着,轻微震颤着,令人恍惚的橘黄的光晕在候车室内晃动,那么多不停走来走去的人,不同的面孔却有同样的一种表情:期盼、疲倦。有的人倚在行李上沉睡。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又终将要走进各自不同的生活里去。我看一会儿书就抬起头来,其实也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寻找什么,还是在等待什么。只觉得这样的一种热闹带给我一种无法预测的新鲜感。

就在不经意的一瞥间,我突然发现了那颗罗汉果。它就在我的身边,在一个少女手中的罐头瓶里上下沉浮着。

我没意识到她究竟是在何时悄悄坐在了我身边的。她的旁边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军人,看得出来,那是她的父亲,他们的脸孔是如此的相似。在他们的脚下,有两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外面印着天安门的图案与南京长江大桥的图案。少女的半张脸隐藏在军大衣竖起的毛领里,露出来一双顾盼流连的大眼睛,随着火车进站时的轰隆声,她长而微微上翘的眼睫毛不时地扑动一下。

她在发烧吗?我猜想。间隔上一段不太长的时间,她就会重重地咳嗽几下,她的咳嗽声沉滞而忧伤地抵达我的耳膜。这时候我看到那个军人,也就是少女的父亲站起身来,他在我的面前停下,用浑厚的声音对我说,他要出去一趟,好像是要出候车室去买点吃的那种小事情。他用我平时很少能听到的普通话问我是否愿意陪他的女儿坐一会儿,帮着她一起照看他们的行李。

他如此客气地跟我说话,我竟然瞬间感到了某种莫名的激动。既然他们如此信任我,我就往那个女孩身边挪了挪,我把他们的行李当成自己的东西似的用一条腿紧紧压住,生怕它们不翼而飞。在学校里,我几乎没有和女孩说过几句话,我第一次和一个少女如此近距离地坐在一起,她身上那种使人陶醉的若有若无的香气渐渐弥散在我周围。

我感到呼吸开始緊促,不知道该如何张口,该跟她说什么才好。我从书包里拿出刚刚在看的那本书,是我借同桌的一本日本作家森村诚一的《人性的证明》,递给了她。我们共同翻看着,我想,阅读多少可以缓解一点我的手足无措。过了不大一会儿,她突然抬起头对我说,这本书不就是那个日本电影《人证》吗?

“妈妈,你可曾记得,你送给我的那只草帽……”她在我身边轻声哼唱起电影《人证》里的那首《草帽歌》来。她把书还给我,看到我身边的那本英语书,便俯下身,也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来,我们忽然间都笑了,那两本书竟然一模一样。原来她也在上初中二年级。这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她开始给我讲她的城市,她的学校,城市周围那些常年积雪的山峰,一望无际的云彩,云彩底下的马和羊。她跟我说话时的神情那样专注,在不时的几声咳嗽间,又给我露出一个歉意的笑。

我对她身边玻璃瓶里的那个巨大的漂浮物尤其感到好奇。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种巨大的果实,我不知道它是什么。这呀,是罗汉果。她用神秘的神情对我说。她举起了那个罐头瓶,透过候车室高大窗户的阳光正好把它照亮,玻璃瓶像一个凸透镜,她手指肚的纹理被水放大得无比清晰。

她说的那个罗汉果,在罐头瓶里无声地旋转着,沉浮着,瓶底还有些细碎的乳白色的片状物质。这些是半夏和川贝,她说,都是中药,放在一起泡,治咳嗽的。味道有点苦,还有点甜,你要不要尝一尝?

她在不时咳嗽的间隙,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弯下腰去,拉开那个鼓胀的旅行包,她在包里翻了很长时间,拿出来一包东西。松子。她说。她把一把松子举在我的面前。那又是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松子是如此的坚硬,我说我正牙疼,我没法吃它。这样好了,她说。她把竖着的大衣衣领翻下,捏着松子在门牙间轻轻一咬,那粒松子仁就跳在了她的手掌上。你闭上眼睛,她对我说,张开嘴。

我舌尖上立刻多了一颗嗑开的松子。味道怎么样?她在微微笑着。睁开眼的时候,我有点惊讶,以至于把松子的味道都给忘记了。我眼前的那张脸,那是一张多么令人难忘的清秀面容!她的双眼皮很宽,上面氤氲着一层湿润的明亮的光泽。她的牙齿是那样白,她把松子一颗一颗地嗑开,放到伸展在我面前的左手心里。她细细的手腕内侧绵延着隐隐约约的细小静脉,淡色的纤长手指伸展得有些过分,凸出一个令人愉悦的优美弧度。

那些松子,带着她手掌上的余温,带着一种好闻的兰花与松木混合的味道。她跟我说了那么多的话——她最喜欢的邓丽君,她的外婆家,离这个火车站有几十里路的某个村镇。她说起她养的天竺葵,她的几只兔子,她那座西部城市周围的雪山、一望无际的草原和草原上的苜蓿草。那些在草里缓慢移动着的云朵是羊。她在说。我静静地倾听。忽然,那个候车室的大门拥进来一群旅客,在我们身边的空位上挤着坐了下来。

渐渐地,我感到她突然间陷入了某种沉默。她好像有些疲倦了,她的身体往后靠,倚在木椅的靠背上。她坐得离我更近了,我的肩膀承担着她的棉军大衣和透过窗户的阳光的挤压。我几乎都能清晰感受到她的心跳和她呼出的温热的幽香气息。那一刻,我感到时间如此漫长,但又那样短暂。

她的父亲回来了。他买来了面包,还有几包白色和黄色的止咳片。我礼貌地回绝了他递给我的一块面包。我说我还不饿。看到那个少女端起泡着罗汉果的玻璃瓶准备服药时,我提醒她说,中西药不能一起吃,有可能会起不良反应的。她的父亲笑了,说没想到,你还挺在行的呢。

我爸爸是医生。我跟他们说。但到哪里去找白开水呢?这里人这么多。他从包里拿出个白搪瓷缸,有些犯难。

我很快帮他们倒好了一茶缸温水。这不算什么难事。我认识候车室边上那个供铁路职工进出的小门的看门人。他身边的铁炉上常年有一把冒着水蒸气的铁壶。把那几粒药片用我端回来的水送服后,他们就要准备走了。

候车室的广播里有他们的车次即将到站的消息。她的父亲再次对我表示感谢。我们就要走了,她对我说。明年过年的时候她还会回来。说不定会再见面的,她说。到时候她会送给我几个干燥的罗汉果,如果碰不到我,就放到那个出站口小门的看门人那里。

我看着他们提好行李,汇入突然涌动起来的人流里,朝着那个有着拱形窗口的进站口方向缓缓移动。他们的身影马上就要消失了,我站在后面,默默看着他们。就在他们刚刚穿过那个检票口的铁栅栏时,出乎我的预料,那个女孩,因为咳嗽而面色愈加红润的少女,就在她要消失在那个检票口时突然回过了头。

她是在寻找我吗?我朝她挥手。她看到了我。她对我笑了一笑,只有短短的几秒钟,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进站口铁栅栏后面的大门已经被沉重地关上。我们再也看不见对方了。这个女孩最后的微笑,在那个冬天奇妙而沉重地击中了我。在一下就变得有些空落落的候车厅里,隔着检票口大门的缝隙,我只能隐隐约约看见那么多的人,和他们面前那列绿色的火车。

在那一瞬间,一种说不上来的失落感涌上了我的心头。当重新回到我们曾经坐过的木椅时,我惊讶地发现,那只装着罗汉果的玻璃瓶依然还在。显然,由于匆忙,他们忘记把它带走了。他们竟然把它忘了?我得给他们送去!這是我在那一瞬间突然跳出来的想法。

我飞快地跑出候车室,从候车室旁边的小门,从攀附着凌霄花的候车室外墙边经过,跑到了站台上。我身后回响着看门人的呼喊: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我已经来不及跟他说话,只是朝他扬了一下手。那是一列上海到乌鲁木齐的特快列车,我从天桥上跑下来时,火车各个车厢的车门都已经关上了。

我在站台上奔跑着,在每一节车厢的窗口里寻找着,那里面满是模糊的人影在晃动,可是我始终看不到他们。看样子,我是真的找不到他们了。那个消失在检票口的女孩,那个消失在检票口时对我回眸一笑的女孩。

火车开始缓慢地启动。一节一节从我身边经过。火车的最后一节尾车离我越来越近,似乎它也即将要从我身边消失。但就在离尾车最近的一个车窗里,我终于发现了那张半隐在军大衣衣领里的、朝窗外张望的脸。是的,是她!

我举着玻璃瓶拼命冲她招手,她也发现了我,她紧贴在双层的附着大片雾气的车窗玻璃后面,朝我挥动着手。列车在加速,她与我擦肩而过。我跟着加速的列车奔跑。她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列车变成一个黑点,然后在地平线上消失。

我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了。这个泡着罗汉果的玻璃瓶将再也不会回到她的手里去了。永远也不会了。我这样沮丧地想着。我站在瞬间变得空空荡荡的站台上,除了几只飞落飞起的鸟,整个世界空寂得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

空荡的站台最易引起人的怅惘与伤感,那些穹形的房顶与拱形的回廊,是人们挥手别离的最佳背景。

多年以后,我脑海里还经常浮现起那个少女的面庞。那天真与无邪的笑容,仿佛刚刚在我眼前消失。她现在在哪儿?她幸福吗?没有人能回答我的疑问。她那个留给正午里的回眸时的微笑,已成为印在我心中一个永恒的记忆。

那个残雪逐渐消融的正午,我一个人立在站台的廊柱旁,火车开走了,幽暗的站台瞬间被阳光重新照亮。我捧着那只装罗汉果的玻璃瓶,像从一场梦中渐渐醒来。在长着苔藓的石板地上,那只玻璃瓶被阳光投射出一道短促的暗影,而在我的手心里,那只罗汉果在冬日的风中,被罩上了一袭璀璨的金色光芒。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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