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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珠宝书写看《简·爱》的阶级立场

2020-02-04彭应翃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复调简·爱夏洛蒂

摘 要:密集的珠宝书写是《简·爱》重要的叙事特征,其所指往往与阶级差异、阶级冲突、阶级定位等概念紧密相连,具有明显的意识形态指向性。由于珠宝书写以小说叙述者与主人公的二元属性为基础,因而其代表的阶级话语便体现出双声复调之特性。因此,《简·爱》的阶级立场杂糅了平民立场与资产阶级立场双重维度。从珠宝书写所体现的阶级立场可见,《简·爱》既是一部在性别、政治、经济等层面超越传统的小说,同时也是一部在这些层面尽力維护传统的小说。这种保守性,决定了在保守的维多利亚时代,这部反传统的小说易于为大众接受。

关键词:夏洛蒂·勃朗特 《简·爱》 珠宝 阶级 复调

尽管萨克雷(Thackeray,1811—1863)初读《简·爱》(Jane Eyre,1847)时便敏锐地指出“这是一位妇女的作品”a,但从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1816—1855)首次出版该书时以柯勒·贝尔(Currer Bell)署名可见,她的初衷是尽量隐瞒自己的性别身份,此举的目的或许是力图在一个男性面具的掩护下进行一场为女性的平等权利争辩的“令人吃惊的革命”b。的确,作为女性主义文学的先驱,《简·爱》颠覆了18世纪以来英国文学中美丽、温顺、被动的“家庭天使”传统,而简·爱这一文学形象“几乎超越了生活本身,成为一种充满激情并几乎没有任何伪装的叛逆性的化身”c。但令人疑惑的是,虽然同时代的许多批评家并未掩饰对这部充满激情与叛逆性的小说反感的态度,可是在大众阅读领域,《简·爱》却受到热忱追捧,即使“出版社对此书的销售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宣传”,首版当年“就因畅销而再版了几次”d。在保守的维多利亚时代,读者为何可以忽略此书明显的叛逆性而报之以衷情?其实,《简·爱》对叛逆性的建构并非完全建立在反传统的基础之上。正因文本中存在顺应传统的意识与立场,其中的反传统因素才易于在激情的伪装下进入读者容许的范畴。这些顺应传统的因素存在于文本的诸多层面,其与小说想要完成的对男权传统的颠覆相互交融,形成了文本内部关于性别、阶级等问题的多重声音,从而建构了文本的复杂性。小说对珠宝的书写便是其手段之一。

一、珠宝书写中的阶级意识

珠宝,按照词典上的解释,指“珍珠、宝石一类的饰物”。一般来说,由金、银、珍珠、宝石等较为昂贵的材料制成的、具有一定价值的首饰、工艺品、珍藏等都可纳入珠宝的范畴。本文所探讨的珠宝书写指的是文本中所有涉及珠宝的叙述,不论其功能在于叙事还是修辞。

即使初读《简·爱》的读者也不难不注意到密集于文本表层的珠宝意象。初到劳渥德学校(Lowood School)时,恶劣的食宿条件俨然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了简在盖茨海德(Gateshead)的噩梦,她的心仍然是一片孤寂的荒原,直到“一只金表在她的腰带上闪闪发光”e的谭波儿小姐(Miss Temple)的到来,开启了简智慧与信仰的心门;在桑菲尔德府(Thornfield),简与罗切斯特先生(Mr. Rochester)首次正式会面前,被菲尔费克斯太太(Mrs. Fairfax)要求佩戴“一件单粒小珍珠的饰物”;简力图压抑自己对罗切斯特先生感情的方法是绘制一件“想象中的布兰奇·英格拉姆(Blanche Ingram)的象牙小像”;简之所以识破了罗切斯特先生假扮吉普赛人窥探他人秘密的把戏,是因为她认出了他戒指上“以前看见过上百次的那颗宝石”;多年以后,失明的罗切斯特先生确认“上帝已经用仁慈减轻了裁判”,是因为他看见了简“脖子上戴着亮晶晶的首饰”,“好像感到蒙住一只眼睛的雾团变得不那么浓了”。在这些场景中,珠宝意象的出现时机都联系着主人公生命历程的重要节点。据统计,小说的珠宝书写共有四十四次之多。

频繁的珠宝书写是《简·爱》不可忽略的文本特质。但是,这种特质与《简·爱》的主导基调表面看来并不契合。

一般而言,文学中的珠宝意象往往联系着美丽优雅的女主人公和喧嚣浮华的都市生活。《简·爱》的故事背景设置在乡村世界,主人公相貌平凡,所以,在这个以乡村为活动舞台、以家庭教师为主人公的故事中,密集的珠宝书写显得与文本的主导基调并不相称。那么,这些看似与文本表象不甚和谐的珠宝书写意义何在?

在《简·爱》中,钻石、珍珠、象牙、宝石、黄金等意象都可以被理解为符号,不论其以实体存在于人物身上、场景之中,还是仅具有修辞功能,它们的反复出现都在文本表层构建了一个稳定的以珠宝为主体的符号系统。“在符号学方法中,不仅各种词语和形象,而且各种物体本身均可担当产生意义的能指的功能。”f所以,在文本世界中,符号的作用在于将叙述并未涉及的“语言以外的意指系统重新建立和运作起来”g。而《简·爱》中叙述语言并未言明的、由珠宝符号构建的意指系统是怎样的呢?

从古代开始,珠宝便一直被人们用于装饰自身,其价格相对昂贵,属于奢侈品的范畴,只有具备一定经济实力的阶层才可以随心所欲地佩戴。所以,“一直以来,珠宝都是地位和权力的象征”h。《简·爱》中作为符号的珠宝同样也有权力与地位的象征意义,联系着人物的社会身份、阶级属性等问题。

首先,不同人物佩戴珠宝的材质、数量、频率决定了其所属阶层的差异。有钱的英格拉姆小姐佩戴的是钻石戒指和金手镯,贫穷的简只有式样简单的珍珠别针。罗切斯特先生的宝石戒指是他从不离身的饰物(所以简才能见过它上百次),而简只在极其重要的场合才佩戴她“唯一的首饰”。这些以珠宝为参照的对比强化了阶层间的地位差异。但另一方面,珠宝的差异也反衬了不同阶层间精神世界的对比。拥有大量珠宝的贵族地主们并不能因此获得个人品性的加持,相反,只拥有一枚简单的珍珠别针的简却显示出更优越的品质。一组和珠宝有关的具有对比性意义的场景说明了这种差距。在猜字谜游戏中,英格拉姆小姐在舞台上接受手镯和耳环的赠予,演出中除了展示美丽,她不需要更多表达,所以落幕后简对她的评价是“喜欢卖弄,可是她没有真才实学;她长得挺美,也有很出色的技艺,但她的见解浅薄,她的心灵天生贫瘠”。与之相对的场景是简向罗切斯特先生展示她的画作:波涛汹涌的大海,一只鸬鹚栖息在桅杆上,它的“嘴里衔着一只镶宝石的金镯”。简的确无法在现实中拥有更多财富,但是,意象丰富、意味含混的画面,画得“闪烁而清楚”的珠宝却正是简具有强劲能量的心灵世界的财富。所以,珠宝书写从两个方面表现了阶级差异。

其次,珠宝暗示了佩戴者对阶级问题的理解。小说中简惯常佩戴的珠宝是珍珠。珍珠胸针一度是简唯一的首饰,她在婚前被迫接受出走时留下的首饰是一串珍珠项链,而这串项链在她失踪后一直被罗切斯特先生佩戴着,“作为对她的一种纪念”。珍珠沉静内敛的色泽光亮与简安静、清澈、从容的心灵表现正相契合,是属于简的标志性珠宝。奥尔罕·帕慕克曾指出,“对于巴尔扎克来说,描述物品和房间内饰是一种让读者推测小说主人公的社会地位和心理结构的方式”i。同理,对珍珠的书写也为读者提供了推测简·爱心理结构的方式,其中便包括其阶级意识。例如,简·爱对跨越阶层的理解隐约地体现在珍珠书写中。订婚期间,她费尽力气拒绝各种绸缎和首饰以摆脱“一种烦恼和堕落的感觉”,既可以理解为她对依附性的厌恶及平等性的要求,也可以理解为她对跨越阶层的婚姻深感不安。她计划在婚后佩戴的首饰与其处于平民阶层时的首饰使用相同的材质,这似乎暗示她在跨阶层的婚姻中更在意的是保持独立、真淳的本性。单粒的珍珠饰物已升级为整串珍珠项链,正如简阶级地位的升级。但是基本材质保持不变,暗示了佩戴者对个人本性的坚持。

此外,对珍珠的描述亦暗示了简关于阶级差异的观点。桑菲尔德府大宴宾客期间,简认为大多数宾客都和“头发由一圈宝石带箍着”的利恩太太(Lady Lynn)一样,由于自感拥有财富地位“看上去很傲慢”,只有温和的丹特上校太太(Mrs. Colonel Dent)“华丽的外国花边围巾和她的珍珠首饰,比起那位有爵位的贵妇人的彩虹般的光艳更使我喜爱”。唯一获得了简的尊重和好感的丹特上校太太佩戴的首饰与简的珠宝材质相同——低调内敛的珍珠。这一看似不经意的设定表面上拉近了简与上等阶层的距离,实则暗示了她对阶级的理解:决定其阶级本质的因素并非财富地位的高低,而是其内心高贵与否。这种理解的根本出发点在于不同阶层精神世界的平等关系,而这也是简在与罗切斯特的跨阶层交往中寻求的理想境界。所以,通过对珍珠这一意象的反复书写,简对阶级差异的理解、对跨越阶层的不安及不安中的坚持、对阶级关系的期待都隐约地呈现出来了。

二、珠宝书写与复调式阶级话语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巴赫金将小说分为“独白型”与“复调型”两类,并指出欧洲传统小说多为“独白型”小说,在这类小说中,由于“主人公是作者意识的单纯客体”,主人公的议论“是作者本人的思想立场的表现”j,因而体现的往往只是单一的声音与意识。而“复调型”小说与传统小说的差异是在思想意识的呈现方面具有多元特点,其中“有着众多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k。按此观点,表面看来,《简·爱》似乎属于“独白型”小说。“我的灵魂跟你的一样,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样……因为我们是平等的”,以简为议论主体的叙述话语建构了在男权中心的文化语境中寻求女性主体性的话语结构,也构筑了在等级制社会中要求阶级主体性的话语指向。小说对主人公独特性格与独立人格的呈现、主人公对跨阶层平等交往的要求、不同阶层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情节主线,共同完成了小说在女性意识等层面的主题建构。这些都可以说“是作者本人的思想立场的表现”,使小说看似具有“独白”性质。但是,若从阶级意识的层面考量,《简·爱》中的阶级话语却包含了些许微妙之处,使小说呈现出彼此差异、各自独立的“复调式”的声音与意识,从而形成了文本表层的许多耐人寻味的裂隙,而许多裂隙也存在于小说的珠宝书写中。

首先,珠宝书写体现了文本表现意图与主人公话语体系的断裂,使文本具有复调性质。寻求不同性别、阶层间等价对话的可能是《简·爱》重要的表现意图。但是,针对各阶层的具有明显差异性的珠宝书写仍然刻意地提示读者,不同阶级之间存在难以逾越的鸿沟。跨越阶层的平等交往要建立在相互理解的基础之上,但敏锐如简这样的观察者都不得不承认“他们那个阶级的人有一些我无法推测的理由”,持有某些行事原则,所以,针对自己对罗切斯特先生怀有的隐秘热情,她不得不清醒而挫败地承认:“他和你不在同等的地位上,你还是留在你的阶层吧。”从阶级差异的角度出发,小说中某些涉及珠宝的场景便颇耐人寻味。那个“收藏着各种羊皮纸契据,她的首饰盒,还有她那亡夫的一张小像”的红房间,对里德太太(Mrs. Reed)来说是重要并具有纪念意義的场所,这个贵重的房间对简而言却成为鬼魂出没的所在;当扮演利百加的英格拉姆小姐在舞台上接受献给她的贵重手镯和耳环时,简却在台下“给丹特太太扣紧已经松开的手镯”。简对里德太太的满腔怒火、对英格拉姆小姐的苛刻评价,在这些以珠宝为核心元素的对比性场景中或可找到更深的因由。“我不愿做穷人”“你还是留在你的阶层吧”实际上都暗示了简对自身地位的敏感及企图跨越阶层的隐秘愿望。但是除非出现奇迹,这种愿望在现实面前注定成为虚妄。因而,简对里德太太和英格拉姆小姐的偏激态度固然可以被认为是她追求平等、尊严的方式,但若理解为她企图超越阶级差异、提升自身地位不得而沮丧使然也未为不可。正因如此,主人公的言说指向便往往会与小说根本的主题走向发生偏离。《简·爱》的情节主线是主人公冲破阶级差异及男性中心的话语体系缔结婚约,故而文本的主导基调在于建立社会性别和社会身份的平等关系。但是小说在人物形象上却设置了两组阶级属性与气质品性完全对立的人物:有产阶层女性,如冷酷的里德太太、傲慢的英格拉姆小姐、淫荡的伯莎·梅森、浅薄的奥利弗小姐,和另一组平民阶层的女性形象,如仁慈的谭波儿小姐,虔诚的海伦·彭斯,学识渊博、通情达理的戴安娜·里弗斯和玛丽·里弗斯。前者与后者相比,显然均属于负面形象。可见,小说一方面以不同阶层间的平等交往作为最根本的精神诉求,另一方面却通过对话语权的掌控以弱化有产者的方式建构了跨阶层交往的不平等原则,走向了文本主导表现意图的反面。这种建构极其隐蔽地通过珠宝书写呈现出来,使小说中的阶级话语具有了并不相容的双声性质。

其次,复调性的阶级话语还体现在主人公与叙述者面对珠宝的差异性姿态中。

清寒的出身、简约的成长环境、单纯的内心生活,铸就了简·爱朴素务实的审美趣味。所以,她惯常的着装是“贵格会教徒似的”风格,且只有在极其重大的场合才佩戴简单的饰物。她对珠宝等奢侈品的需求度与关注度极低,因而,在与罗切斯特先生筹备婚礼的过程中,简费尽力气拒绝各种珠宝。“别去管什么珠宝(jewels)!我不喜欢听人家提到它。给简·爱珠宝,听上去不自然而且古怪,我宁可不要!”但有趣的是,与主人公简对珠宝怀有的强烈敌意相反,同时作为故事叙述者的简却似乎对珠宝颇有好感。虽然主人公简“不喜欢听人家提到(珠宝)”,但是叙述者简却在叙事进程中不断向读者提到珠宝。她不仅时常借助珠宝描绘主人公生命中的重要事件,亦多次借助此类意象写人绘景状物:桑菲尔德的波西米亚玻璃制品和落日的余晖一样,都像“红宝石般”鲜艳;伊丽莎“有她母亲的烟水晶一般的眼睛”;圣约翰则拥有“冰冷晶莹的蓝宝石”般的眼睛和“水晶般的良心”。

当主人公已明确地表达了对珠宝的反感,叙述者为何仍热衷于进行与其阶级地位及审美趣味并不完全相合的书写?在叙述者的阶级属性中或可找到答案。《简·爱》的叙述方式为第一人称内视角倒叙,这就决定了叙述者与主人公既同一又分离的身份性质。同一性在于叙述者讲述的是以自己为主人公的故事,分离性则在于叙述者与主人公所处时空的差异。《简·爱》以倒叙的方式进行叙述,叙述者所处的时间点为其婚后第十年(三十岁),而故事发生的主要时间段落却是其从童年(十岁)到结婚(二十岁)的生命历程。由于故事中的“我”与讲述者“我”并非处在相同的时空,叙述者对自身经历的回溯便包含了两重声音:第一,事件发生时作为经历者的简的声音;第二,回望往事时作为故事讲述者的简的声音。前者阅历尚浅、生活孤单、境遇困厄,她的声音包含较多幼稚、冲动、愤懑、偏激的成分,而后者历尽坎坷,已为人妻、为人母,生活圆满安稳,其声音更为成熟、冷静、理智。所以在主人公的声音之外,读者往往亦可听见与其特征不尽相同的叙述者的声音。两种声音的差异不仅决定于随着个人成长历程的推进,其主体年龄、阅历、境遇的差别,也在于其阶级地位的不同。小说的主体部分中,主人公简是平民阶层的孤女,而在结尾处,她通过继承遗产成功晋升到有产者行列,更通过婚姻获得贵族姓氏,因而,婚后第十年开始回忆往事的叙述者简在阶级地位上与二十年前的自己有天壤之别。这就是叙述者屡屡违背主人公意愿提及珠宝的原因。对贫穷的主人公简而言,珠宝是其不甚了解也了解不起的话题,她只能用对珠宝的抗拒表达对阶级差异及女性从属地位的不满。但对于富足的叙述者简而言,珠宝是其圆满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事物,珠宝的存在呼應了她不需要男人供养的社会地位,所以用珠宝书写凸显自身的女性气质从而表达性别主体性是最合适不过的选择。

这种叙述的双声性质在对谭波儿小姐所佩戴的珠宝的描述中体现得极为明显:“她的衣服也是当时风行的式样,是紫色的,镶着一种黑丝绒的西班牙式的饰边;一只金表(表在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普遍)在她的腰带上闪闪发光。”透过叙述者,读者可以听见童年时期的简的声音——一个在有限的阅历中除了屈辱从未经历过任何美好的孩子对一个美丽、优雅、仁慈、智慧的形象的无限崇敬。但是在抒发这种崇敬之情时,叙述者的声音却突兀地穿插进来,“表在那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普遍”,针对珠宝的这一理性冷静的解说与诚挚热烈的描绘构成了文本表层的双声话语。看似毫无意义的插话强调了叙述者对财富差距进而对阶级差距的关注,这种差距曾令少女时期的她深感愤怒。而此时,经过了人世的起伏动荡之后,当她已拥有了曾经完全不敢奢望的珠宝时(小说结尾恰好提到了简佩戴的金表链),当她已成为她曾经被迫仰视的那个阶层的一员时,她已然可以毫无芥蒂地正视了。

三、从珠宝书写到阶级立场

珠宝书写所体现的复调式阶级话语,有助于探寻小说的阶级立场。表面看来,《简·爱》似乎是一部为缺乏经济背景却又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争取性别、身份、地位等话语权的小说,具有显而易见的平民立场。作者本人的人生历程与阶级属性使这种平民立场得到充分支持,而夏洛蒂对特权阶层的看法似乎更强化了此种支持。访问伦敦期间,她曾对萨克雷与权贵的亲密关系抱有偏激的观点,将那些赏识萨克雷的贵妇人称为“一帮讨厌的自私的豪门显贵”l,不满于他“尽管伟大,却一半是她们的奴仆”m。但是,若摒弃以主人公的境遇确定其意识形态属性的先入为主的成见,小说中的阶级立场又具有暧昧不明的特性。

阶级立场的暧昧性首先体现为人物身份的设定。由于主人公“穷、低微、不美、矮小”,她向罗切斯特先生强调的“我的精神在同你的精神说话……因为我们是平等的”使读者很容易将其等同为追求平等权利的平民女性的代言人。但是,“主人公/叙事者——平民/有产者”的身份设置说明了简·爱的阶级地位并非单一维度。联系简·爱的出身与成长,我们也会发现用单一维度界定其阶级属性并不合适。简·爱的母亲出身名门,所以若仅从血统来看,她和里德太太的孩子们应该属于同一阶层。因此,在成长中,周围的人会有意无意地用同一标准衡量她和她的表亲们。例如,白茜(Bessie)初次探望简时,她更关心的并非简是否可以自食其力,而是她的才艺是否超过了她的表姐们,她是否已经“真是个大家闺秀”(quite a lady)了。这种衡量有时也与小说的珠宝书写结合在一起,例如,罗切斯特先生认为简“不是一开就谢的花,而是一朵光辉灿烂的假花,是用无法摧毁的宝石刻成的”,这一比喻固然在于强调简丰盈的精神世界,但由于罗切斯特先生也曾经用“法国小花”形容与简属于同等阶层的阿黛勒(Adèle),因此在这一涉及珠宝的叙事中,也暗含着他对简优越于一般平民的地位之判断。这些其实都是社会环境甚至简的潜意识对她的上等阶层属性的认同。

其次,模糊暧昧的阶级立场还表现在主人公与其他人物的关系模式中。就经济地位而言,简本应属于平民阶层,小说亦用简与其他人物的冲突强调了阶级差异所导致的社会不公,并用简的抗争与追求表现了超越阶层界限的企图。简在盖茨海德和劳渥德遭受的冷暴力、她被英格拉姆母女怠慢、她与伯莎·梅森之间客观存在的竞争关系,从深层次看都是阶级冲突的体现,而小说也用简与罗切斯特先生并不门当户对的恋情向等级秩序和特权阶层挑战。可是若以此判断简的平民立场却略显片面,因为她虽为平民,但是与同阶层的人交往时,总会流露出一种隐约的居高临下的姿态。她虽然将费尔菲克斯太太和阿黛勒视为亲人,却又以明显的嘲讽态度看待前者的无知和后者的庸俗,主动构建了自身与二人的情感隔阂。这种隔阂也微妙地体现在小说的珠宝书写中。例如,从盖茨海德重返桑菲尔德后,简用将她与二人相伴度过的宁静夜晚形容为“一种相亲相爱的感觉似乎用一圈黄金般的和平气氛围绕着我们”。此处的“黄金”一词虽是对美好心境的描绘,可是若将该词置入整个文本的符号网格中,会发现黄金意象的使用大多带有贬义色彩n,无形中暗示了简与二人的地位差距。当简因分给黛安娜和玛丽遗产而“像女王一样心满意足”时,当她毫不客气地认为奥利弗小姐“不能引起人家很大兴趣,也不能给人家很深印象”时,她的态度中都暗含着对自身优越性的自信,与她的实际地位其实并不相称。可见,尽管主人公自嘲“贫穷、低微、矮小、不美”,但是在内心里,她不仅对自身精神上的高贵有着高度的自觉,更对自己在等级社会中的位置有着清晰的界定。

所以,从出身及交往模式可见,主人公的阶级立场融合了平民与有产者的双重属性。从这一点出发,我们便可以认为,简的人生历程,实际上是一个被上层社会“遗弃”的孩子通过自身努力向其来处的回归而已。若从阶级身份与立场的角度看小说的结局,简的“时来运转”便并不会显得过于突兀,而此书在意识形态层面的叛逆性便也就不甚强劲了。可以说,主人公通过继承遗产及缔结婚约所完成的阶级地位的飞升本质上并非对阶层壁垒的强行打破,而是维护现有等级秩序的常规路径。

综上所述,密集的珠宝书写是《簡·爱》重要的叙事特征。珠宝叙事在语言学层面通过黄金、珍珠、宝石、水晶等符号的聚集构建了文本表层的表意场域,这一场域的内在结构与阶级差异、阶级冲突、阶级定位等概念紧密相连,因而具有明显的意识形态指向性。由于这一所指建立在小说叙述者与主人公的二元属性基础之上,构成其内部结构的、汇集了各色珠宝意象的阶级话语便体现出双声复调之特性。由此种特性可见,《简·爱》的阶级立场并非单一维度的平民立场,而具有平民与资产阶级双重维度的杂糅性。从珠宝书写所体现的阶级立场可见,《简·爱》既是一部在性别、政治、经济等层面超越传统的小说,同时也是一部在这些维度上尽力维护传统的小说。正是这种保守性,决定了在保守的维多利亚时代,这部反传统的小说易于为大众接受。

alm 〔英〕夏洛蒂·勃朗特:《夏洛蒂·勃朗特书信》,杨静远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103页,第347页,第348页。

bc 〔美〕桑德拉·吉尔伯特、苏珊·古芭:《阁楼上的疯女人》(下),杨莉馨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32页,第431页。

d 〔英〕盖斯凯尔夫人:《夏洛蒂勃·朗特传》,张淑荣等译,团结出版社2000年版,第273页。

e 本文中来自《简·爱》的引文,其译文均参照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祝庆英译本。

f 〔英〕斯图尔特·霍尔编:《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徐亮、陆兴华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37页。

g 〔法〕罗兰·巴尔特:《符号学原理》,王东亮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89页。

h 〔英〕米兰达·布鲁斯-米特福德、菲利普·威尔金森:《符号与象征》,周继岚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254页。

i 〔土〕奥尔罕·帕慕克:《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彭发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1页。

jk 〔俄〕巴赫金:《诗学与访谈》,白春仁、顾亚铃等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页,第4页。

n 这方面的例证包括:罗切斯特先生用鄙夷的口吻谈及“要靠金土来培育”阿黛勒,简拒绝罗切斯特先生赠送珠宝的方式是声称“你还不如把你那条普普通通的手绢镶上金的花边”,简形容被供养的堕落感宛如“像第二个达那厄每天让金雨淋洒在我周围”,费尔菲克斯太太用“闪光的不全是金子”提醒简谨慎对待与罗切斯特先生的婚约。

参考文献:

[1] Charlotte Bront?. Jane Eyre [M].London:Penguin Group,2006.

作 者: 彭应翃,文学博士,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 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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