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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与“粮”

2020-02-04陈佳飞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20年10期
关键词:苦难宗教信仰

摘 要: 甘肃籍作家丁颜创作的《有粮之家》,将小说的故事背景设立在边城藏地。因而小说呈现出独具特色的藏地特征,其中最显著的就是小说的宗教性特征。小说的宗教性主要表现在宗教性的社会文化心理结构,对战争苦难内核的探讨以及小说“粮”的隐喻性特征三个方面。丁颜对于小说的宗教性的阐释,表现了她寻找个人对于苦难所应采取的生活方式,以及她渴望通过宗教来反拨一些畸形现代精神的尝试。此外,小说在叙事上采取双线并行、古今交织的手法,语言上则具有散文化的特性。

关键词:宗教 苦难 信仰 有粮之家

宗教因素在现当代文学中呈现的例子早已屡见不鲜,较早的就有周作人、俞平伯、许地山等人,引宗教元素入散文、小说,但所引的宗教无非还是传统的佛老与基督。自新时期文学以来,张承志、霍达等人的小说探索,使得伊斯兰教开始涌入人们的视野,并随之也涌现出一批利用宗教来写作小说的作家,甘肃作家丁颜就是其中一个,而其作品当中最具宗教性的莫过于 《有粮之家》。在《有粮之家》中,她将小说的叙述场设置在边城藏地——不为众人所知的地方,又引抗战为背景,以伊斯兰宗教文化为依托,循循展开边城藏地的生死悲歌。

一、宗教性的历史叙事

(一)宗教性的社会文化心理结构

“文化心理结构”这一认知范式,最早是由我国著名美学家思想家李泽厚先生在他早期发表的学术论文《孔子再评价》 当中提出,用陈连锦与陈江平的话来说 “文化心理结构,是指文化作用于人的心理而构成某种理性框架、构架与形式,文化融化、积淀、内化与凝聚在人的心理之中而构成人的心理的深层结构”a。也就是个体长期处于某种文化之下所形成的独特的文化审美心理机制,这种机制也成为引导人们行动的价值准则与规范。那么在小说《有粮之家》当中,这种文化就表现为宗教。

作者在小说文本的开篇就将小说的背景设定在了1935年的边城藏地,这个城市在一开始的描绘当中似乎就是一个世外桃源的模样,城里的一切都被表现得特别美好,屋舍俨然,百姓安居,店铺林立,与城外形成鲜明的对比。这样一个世外桃源般的边城的文化中心无疑是清真寺,文中对清真寺的描写充满了圣洁与崇高,清真寺是这座城市文化交流的纽带,是传承百年的“教育、协商、传承的中心,引导着价值观、情怀、志向、审美的走向”b,足以显示出清真寺于边城文化的重要性。自明朝而来,几百年的历史长河中,伊斯兰文化显然已成为边城人们内心重要的文化体认,并指导着人们的价值实践。因而,在和平年代,有如粮商李恒昌的乐善好施、仗义疏财办教育;战乱年代里,又有李盛的责任担当,与文化的薪火传递的坚守,马忠良阿婆收养茉莉的义无反顾;纵使污点人物——从小妾沦为暗娼的玉凤也能给予茉莉一饭之恩。

(二)战争苦难内核的宣告

战争与苦难是《有粮之家》的外在形态,其中尤其以苦难的表现形式占据了巨大的篇幅——饥馑。饥饿与战争看似没有什么关系,然而深究饥荒战乱的源头,我们看到的依旧是战争。战争使得民众流离失所。没有战争,就不会有兵匪,即使发生饥荒也不会如此严重。作者通过宗教“众生平等”看到了战争的内核,并运用大量的暗示,试图引导读者接受这样的观念。作者的主人公设置就带有这样的意图,小说主人公茉莉是一个混血儿,在“千百年来‘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c观念的倾轧下,以及在中国这样的乡土社会当中,血缘与地缘基本上是合一的,“地缘不过是血缘的投影,不分离的”,“地域上的靠近可以说是血缘上亲疏关系的一种反映,区位是社会化了的空间。我们在方向上分出尊卑:左尊右卑,南尊北卑,这是血缘上的坐标”d。然而,茉莉的身份却包含着两种血缘区位,这两种血缘区位的矛盾性,也就使得她在血缘区位上迷失,这也就造成她“双重他者”的身份归属。因而,她必然不能真正被当前所在的社会所认同。这也就使得茉莉对于这种价值观念产生了更深的追问“:为什么她活在这个世界里,人们就是在这样互相鄙视、嫌弃、看不起。都是相同的人,为什么不能像花园里所有的花一样,谁也不讨厌谁……”e 从她的追问中,我们可以看到更大的历史性特征,超越了血緣血统,而呈现出更大的普遍性,已经开始从群体的血统观跨越到了个体的价值观。而这些体悟自然也是从伊斯兰教的宗教教义当中生发出来的。但我们也可以看到茉莉自身的迷茫。以至于使她对于这种价值观念的看法从外观,转向自身,在经历了一系列的灾难后,她看到了自己内心当中也存在着对自身血统的厌恶。尤其是当她与马忠良结婚后的一段对话,显示出茉莉自身民族歧视、门第观念的根深蒂固,依然需要宗教来加以疗救。

(三)粮的隐喻性

小说当中“粮食”一直是贯穿全文的线索。小说的题目是“有粮之家”,然而小说当中大部分的时间却是“无粮之家”,“粮”似乎承当了两个维度的意义性:物质与精神。首先,粮不可避免地成为是人们生存的物质基础,在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当中,粮无疑是最硬的通货。在小说当中到了饥荒严重的时候,粮食竟然涨到了五银圆一斤,以至于后来玉凤的一个白面馒头竟然成了最令人钦羡的大餐,粮食已然成为苦难本身的救济者,被抬高到一个至高之位。当活着成为一种奢侈的时候,粮食无疑是最珍贵的奢侈品。

然而我们必须注意到无论在“有粮”还是“无粮”的时候,人们都怀揣着一种更为珍贵的信念。这种信念就是比“有形之粮”更为珍贵的“无形之粮”,而这种信念是由宗教所孕育出来的。李恒昌的大殿藏粮的行为就带有这样一种宗教性的信念,藏粮不仅是李恒昌未雨绸缪的表现,更是一种救人于水火的大任所在,而这种精神显然为养子李盛所继承,在民众急需粮食的时候,李盛没有独吞粮食,度过饥荒,而是开仓售粮,纵使亏本也要让民众有粮可吃。李恒昌在藏粮时使藏粮的主仓与大殿的柱子相连,也带有鲜明的宗教性色彩,大殿倒而主仓出,显然也是宗教文化济世救人的体现与象征。

二、宗教苦难的审美意义

苦难与宗教似乎是分不开的两者,宗教通常产生于受难,正是因为受难,人的精神才得以高扬与抒发。新时期以来,产生了一大批伤痕、反思文学,否定苦难来弘扬被苦难所压抑的东西,苦难成为这些作家自我英雄化的工具,虽然丁颜的《有粮之家》也写苦难,但是这种苦难并非是用来弘扬被压抑的某种人性的欲求,也不是意在劝人信教,而是意在对苦难进行深入的思索从而探讨出一些具有普世价值的人生理念,通过这些人生理念来实现个人的精神朝圣。

(一)个人精神的朝圣

有粮之家将苦难作为烘托背景,小说当中的人物都是苦难的受难者,其中尤其以茉莉最具典型性。首先是其身份的双重性:我们可以看到茉莉出生于大家庭,是大家闺秀,从身份地位上显然是属于上层阶级;但同时,从血缘血统论的角度来看,她又是一个“半番子”,她天生似乎就带有血统的原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样的双重身份使得茉莉从小能够同时接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以及宗教经典教育,享有人们的尊重;但同时“半番子”的血统又使得她不得不遭受周遭人的冷眼,尊重是由于权力与地位,冷眼又是由于血统舆论,这两者之间很好地制衡,使得茉莉早期的生活过得十分惬意。然而当权力与地位缺位,制衡的天平就立马向着血统舆论倾斜,这使得茉莉一直在思考宗教教义当中宣扬人人平等然而现实却是众多的不平等,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是茉莉遭受的精神劫难之一;之二则是对于义兄的感情。这种感情经由一系列事件的发酵,使得茉莉越来越清楚地发现,自己对于义兄的感情已由原先的兄妹之情,变质为男女之情。然而这种情感显然超越了兄妹之间的道德伦理,使得茉莉对于自己的情感始终难于表达。当然这一方面也得归于茉莉自身的女性身份的羞涩,但更多的确是难以越过伦理的底线的保守,而这感情也随着李盛的过世,只能永久地珍藏起来,这自然也属于茉莉遭受的精神劫难。这样一种难于突破血统伦理束缚的表现,显然与小说当中万物平等、万化冥合的观念是相互违背的。因而也可以说,茉莉的精神受难始终还在路上,朝圣的道路依旧道阻且长,而与之相对的马忠良显然已经成为小说当中的精神导师,他明确地指出:“什么都按照规矩来,其实就是被固定了思维的蠢人……”f 对茉莉也对读者们指出,经典不仅是口头上念诵的,更是需要来照亮人生黑暗的,然而马忠良自己也终究还是个普通人,依旧还在进行着个人精神的朝圣,他始终在记忆深处进行斗争,老年时要清楚多少事情,遗忘多少事情,才得到了一个平和的晚年。这也就表明了,作者对于我们读者的一种期望,人生来就是受难的,那么如何坦然面对苦难,就在于我们自身的修心——修心来实现个人精神的朝圣。

(二)以宗教精神实现对现代精神的招魂

小说以马忠良对粮仓的坚守开头,联想到上文谈及的关于藏粮的问题,这不仅是苦难带来的未雨绸缪思想的跟进,也是小说“粮”的精神性的承续。前文我们已经谈及了粮食所具有的宗教性意味是边城藏地精神文化的象征,然而,在小说的开头,我们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在这关紧门窗、生活越简约越好的时代,后人们早已不知道藏粮的重要性……钢筋水泥的城市迅速崛起,到处拆拆建建,马忠良的粮仓终于保不住了”g。这样的一幕不免有一些悲戚,马忠良的粮食的腐朽、粮仓的即将倾垮,不免使人想到,随着现代文化的发展,现代精神对于传统信仰的冲击,显得异常剧烈。思考现下的生活,在信仰缺失、价值失范的年代里,信仰似乎成为最为无用之物。传统价值观念的核心地位不断受到挑战,在西方个人主义的浪潮席卷之下,每个人的价值度量不一而足。在这样一个年代当中,意识形态宣扬缺乏价值观的宗教化与仪式化,个人极其容易陷入形式主义的旋涡而难以自拔。拜金主义、利益至上的价值观也早已数见不鲜。丁颜显然意识到了这样的一种价值观的畸态,因而她希望通过这种回忆性叙事,以战争年代那样一个乱世的场域来给予大众思考的空间:为什么在那样一个混乱的年代,信仰的力量显得如此可贵。而读者回转思绪,现实的价值观会让人觉得可怕与冷漠。作者意在引起读者此种思考的目的就在于希望能够实现对现代真正价值观的招魂。而这样一种反现代性的价值观的重建,显然是十分不容易的,只能说丁颜只是在做一种尝试,要实现这样的宏伟目标,前途依旧漫长。

三、小说的叙事特征

(一)叙事策略

小说采取双线并行的方式,以马忠良的回忆为一线,而又以女主人公茉莉传奇的一生为另一线。小说在马忠良的回忆当中行进,这样的一种回忆性叙事显然有一种与历史和解的味道,小说最后马忠良说的记忆的争斗与理解,显然是对于妻子一生的理解,在文末“他想着自己得到的和得不到的,完成了修行,同时也理解了妻子。马忠良的修行的告结,并不意味着读者们修行的告结,我们也将在一次又一次的记忆里完成对自身的修行。同时,这种吊古式的手法也是前文所述招魂的手段,是作者的一种渴望重建现代价值观的尝试,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浮躁的、狂欢式的21世纪,需要人道主义的终极的价值观的追求,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一生,来完成自己的个人精神的朝圣。开放式的末尾,在宗教式的梵音中,读者对人生历史的思考将会显得更加深刻。

(二)语言风格

小说整体给人以散文化的风格,这也是非常符合小说的宗教性特征的。小说的散文化由来已久,萧红可谓散文化小说的先声,而这一传统显然为丁颜所继承,然而在叙述的过程中又显现出新的叙述特质。阎志宏评价萧红的小说时说:“萧红小说常有激情贯穿,给人以情真意切之感。”h 这也就意味着萧红小说的情感极为充沛,丁颜抒情时则显得情感更加节制。她更多用平铺的手法展现情感,使得读者的情感不至于被作者的情感裹挟而是保持品读小说所应有的理性,特别是在描述苦难的时候,多运用环境描写,如“烈日一天一天,炎炎地烘烤着大地,大自然蒸腾着浓烈呛人的焦土味儿”,“夏天过去了一大半,高原上的草木才缓缓长出地面”i ,等等,从侧面来写灾民的生活惨状。但对于灾民的生活,她也毫不讳言,和盘托出,展现出灾难的真实。此外小说当中又运用诗歌、歌曲来加强感情的输出,例如《鲜花调》的适时出现,一方面增强了主人公茉莉的身世飘离感,另一方面象征了对义兄李盛的感情如鲜花般美丽而易凋,而这些都是茉莉个人性受难的表征。因而,适当的诗歌歌曲的呈现,使得小说呈现出别样的情感节奏,小说也就在这样的诗性语言当中缓缓呈现边城藏地的生死哀愁。而从小说的色彩来看,小说在一开场就呈现出灰暗的色调,整个小说都充斥着浓烈的死的气息,例如开场的“抬头望去,灰沉的天,像是又要下雪” j。灰沉不仅预示着灾难山雨欲来的前奏,也是全文苦难叙事的基调,于表现受难的主题也是十分相称的。

四、结语

《有粮之家》的宗教性叙述,将我们带到了边城藏地的苦难现场。然而作者对于苦难的宗教性叙述显然不在于简单地激起我们对于苦难的再一次咀嚼,而是希望以一种钩沉式的方式,再一次利用宗教的信仰精神与人文力量对现下的纷乱的个人主义横行的人文价值精神实现一種反拨。然而这仅仅也只是一次尝试,文学不过是用来“尽人情”的工具,反拨并不意味着重建,真正能够重建信仰的只能是人自身。

a 陈连锦、陈江平:《巴金文化心理结构解析》,《金陵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第 64页。

bcefgij丁颜:《有粮之家》,《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11期,第150页,152页,第152页,第182页,第144页,第163页,第145页。

d 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第101—102页。

h 阎志宏:《萧红和中国现代小说散文化》,《社会科学辑刊》1991年第2期。

参考文献:

[1]李泽厚. 孔子再评价[J]. 中国社会科学,1980 (2).

[2] 陈连锦,陈江平. 巴金文化心理结构解析[J]. 金陵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 (3).

[3] 丁颜.有粮之家[J].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11).

[4] 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

[5] 阎志宏.萧红和中国现代小说散文化[J].社会科学辑刊,1991(2).

作 者: 陈佳飞,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在读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张晴 E-mail: 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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