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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应海洋的经络

2020-01-19

衡水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新潮洋流潮汐

龚 鹏 程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近代诗人之善言潮者,无如龚定庵,像“佛言劫火遇皆销,何物千年怒若潮”“秋心如海复如潮”等,皆以潮水譬喻心绪。笔者则另由海洋思维的路子,拟思潮于海潮,曾出版《汉代思潮》《唐代思潮》《晚明思潮》《近代思潮与人物》等。

潮,是水的运动状态,有涨有退。

为何朝夕有潮?古人说是星斗的作用,如《春秋纬·元命苞》说“牛女为江潮”。现代科学解释只说是太阳月亮的缘故。中国天文学是星斗的体系,现代西方只说太阳系,故谓潮是江海在月球引力作用下产生的周期性运动。

这种自然现象用在人文含义上,就是时尚的意思,有“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那种“正当时”的感觉。因此说某个人比较时尚,就说他很潮。

但是,这样理解潮,可能更多的是说汐。潮水晚涨,称为汐,“春潮带雨晚来急”者是也。

因为潮汐是每天起落动荡的,宛如时尚。我们现在说的潮流、新潮,即是这个意思。

1918 年,傅斯年、罗家伦、顾颉刚等人成立了北京大学第一个学生社团:新潮社。与《新青年》枹鼓相应。此后,叫作新潮流的刊物、政团不计其数,可算是近百年最热门的词汇之一(连台湾民进党最大的派系都叫作“新潮流”)。

而所谓新潮,在现代语境中,大家都知道它指的就是“西潮”。因为“新”跟“旧”是相对的,西方思想、文化、事物相对于中国老传统,皆为时尚新衣。北大校长蒋梦麟后来就直接写了一本畅销书:《西潮》。

其实,潮讲的是水的动态状况,故《说文》说:“潮,水朝宗于海。”万水朝宗,即是水的一种运动状态。而这又是一种大运动,非一朝一夕之潮汐可比。

潮汐,由于是日月星辰之牵引,故其运动是表面的,是波、是浪。看来“春江潮水连海平”,却只是“潋滟随波千万里”而已,水之本体固未动也。

那么,什么是水体之动呢?陆地之水,万水朝宗,皆汇于海;海水也动,以洋流的方式,大动特动。

洋流随风而动。在北半球,洋流围绕副热带高气压作顺时针方向流动,在南半球做逆时针方向流动。东西方向流动的洋流遇到大陆地,便向南北分流,向高纬度流去的是暖流,向低纬度流去的是寒流。

跟我们关系最密切的洋流有两个:一是日本暖流,又叫“黑潮”。起于菲律宾的吕宋岛以东,流经台湾一带,到日本以东与北太平洋暖流相接。第二个是千岛寒流,又称亲潮。源于白令海区,自堪察加半岛沿千岛群岛南下。 这些洋流像是大海的动脉,海面上看不出什么,它却在内里平稳而恒常地大动特动。

其运动,量甚巨大,非潮汐可比。例如,墨西哥湾流的流量从哈特勒斯角往下游处,流量竟相当于全世界河流流量总和的120 倍。

可是这么庞大的运动却又远比潮汐安静,在大海内部不动声色地运行着。全球气候、海陆生态、渔产,乃至一切人类活动,其实都深受其影响。

因此,潮流一词,若说有什么思想史意义,就是它本来兼含日日新、时时新的潮汐,和潜流暗动的大洋流两个面向。可是过去只从时尚新潮这一面来理解潮流,显然甚是偏颇。

目前我们讲晚清以来的思想,都认为是受西方之刺激后,逐渐由排斥、融合(洋务运动及中体西用等)到接受的过程。这个过程,是对中国传统的逐步背离,渐趋于欧化(或称为现代化)。

如此说新潮,虽举出过无数个例子,证据也充斥在我们身边或身上(衣食住行),但终究讲的只是潮汐之潮。

一百多年来,日升月沉、潮起潮落,变了言说、换了花式、改了政权、修了口号,调来整去、反复折腾,把西潮学了个遍,好像什么都变了。可是说到许多人际关系、家庭伦理、思维方式、语言习惯、价值信仰、饮食口味等,你必然又会发现:中国人毕竟跟老外还不一样。

潮来潮去,而海之本体,到底动了没?

有些时候,我们把新潮看成时势,认为这是大势所趋,不可抵抗,也不会逆转。

例如从晚清到五四时期,常被看作是古典语言体系逐渐瓦解的大趋势。传统的文言文系统,随着支撑它的科举制度之崩溃,以及革命形势的需要(宣传、启迪民智等),逐步白话化,而趋近于西欧的语、文合一状态。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梁启超的“小说界革命”“新民丛报体”,他与谭嗣同等人推动的“诗界革命”及与裘廷梁、汪赞卿等人办的无锡白话学会、发行《中国官音白话报》等白话报刊等现象,一直到五四时期。

然而到底这是趋势还是复古?

诗,在清朝乾嘉时期的袁枚、赵翼、蒋心余等人那里,还较为浅易。同治以后,则不论是王闿运所代表的湖湘派,专学六朝;抑或曾国藩所开启,而经陈三立、陈宝琛、郑孝胥、沈曾植、林旭等人所发扬的宋诗风气,都远较乾嘉艰僻。

词,王鹏运、朱彊村、郑文焯等人,也发展出一种接近南宋的词风。寻幽凿险,讲究“重、拙、大”。

文章方面,自魏源、龚自珍以降,文章都不是平实,而是奇怪与艰涩,佶屈聱牙。而在这种趋向之中,居然还有骈文的复兴,以及魏晋文章之复兴。

书法嘛,碑刻的书风,到康有为而发展成一个庞大的理论体系。力贬唐以下书风,而上溯南北朝,表现出一种“艰难的美”。

整体学术,魏源《刘礼部遗书序》也讲得很清楚:“今日复古之要,由诂训声音以进于东京典章制度,此齐一变至于鲁也。由典章制度以进于西汉微言大义,贯经术政事文章为一,此鲁一变至道也。”所以他称赞龚定庵,就因龚能复古,做学问须“大则复于古,古则复于本”。

换言之,在我们认为时代愈趋新潮之际,其实存在着一个完全相反的趋向:传统愈来愈巩固,且还不断在深化。就如当时的戏一样。学自西方的新戏、文明戏,声势浩大地被引入了。看来是打倒“野蛮的旧戏”了,可是这时旧戏最辉煌的时代才刚刚到来,生旦几大流派一时俱起,爨演争锋,甚至风靡到世界(如梅兰芳之巡演于美、苏、日本)。

故而,这两种趋势,首先就不能仅说其一,而假装没看到另一面。其次,还要分辨哪个更主要。

新潮乃是变来变去的时尚,光鲜亮丽。但若要谈思想,则时尚能有什么思想性?

时尚会不断介绍思想,但绝不能让思想真住进你的脑子,否则时尚就进行不下去了。所以那是波、是浪花,琐碎却闪耀着钻石般的光,还带上一些枯枝败叶、浮沫、砂石和垃圾。

钻石般的光总是诱人的,有的人谈思想史,也以为就该看见每个时代的这些闪光点。如胡适《中国古代哲学史》即说哲学史之任务,首在“明变”。

这不是哲学史的任务,是时尚观察者的。观乎海者不然,既要看钱塘潮,更要观大洋流,看变来变去的时尚之外,这个社会还有哪些比较定得住的东西,那才是常经大本。大洋流当然也动,但是深沉稳定的动,并不受潮汐影响。若说时代的动向,这才是,而非朝生夕死、变来变去的时尚碎花。

例如魏晋出现清谈,佛教也传进来了,时尚观察家讲思想史就都说这些。明变呀,兴奋呀,大谈特谈!其实这只是浪花,变不在这儿。

魏晋的清谈,东晋就受到大批判,改重“名教”;佛教短期跟老庄掺和了一阵,也融入儒家解经的大流中去了。故大流是什么?是东汉以来的经学礼法。士族社会靠这个建立、学术思想依这个发展。不知此大流,讲思想史哲学史,当然就脉络不清,只能逐潮拾贝,高举螺壳说大海。

脉络,就是大洋流的隐喻。人的头面,追逐时尚,日日打理,变化万千,不行还可以整容。肢体也可削骨截肢,五脏六腑亦不难改换。唯独这人身上气血流动运行的经络,抽不掉、拔不出、换不了,只能以针、灸、探、刺而知其意,以身体痺、麻、瘫、病而感其能。

治学,知历史之脉络,也是这样的。把不着脉、诊不对经络,只好把人治死了。

在笔者看来,近代讲思想史的先生们,大多就是这等庸医。故把中国思想讲得经络错乱、面目扭曲。

像胡适那本书,原是他的博士论文《中国古代哲学方法之进化史》。以当时时髦的进化论为脉络,大谈孔子如何比老子进化、庄子墨子等人又如何发展了生物进化论。这不是经络完全搞错了吗?依此为之,仅能成为一册植物人制造手册吧!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用的则是更时髦的新实在论(neo-realism)。此派理论流行于20 世纪初。不赞成唯心论,并把柏拉图式的讲法引进来,说理念或共相也和物理对象一样是独立的实在。世界的最根本的存在既不是物质也不是心,而是中性实体、中性物。所以冯先生也说“理”在逻辑上先于实际的物。例如“方”本身就是理。“实际底方底物”一定要依照“方”这个理而不能逃。我们言语中的普通名词如“人”“马”等、普通形容词如“红”方”等所代表的,都是理,都是客观的有。

这样的“理”,很类似于柏拉图的理念(idea)和亚里士多德的形式(eidos)。可是冯先生又说“气”并不是一种物质实体,“气”本身没有什么性质。由于性质须依照“理”而有,而气并没这个理,因此我们并不能规定“气”是什么。“气”既“无名”,故被称为“无极”。

这样讲我国宋明理学家说的“理气”“无极”,你以为如何?看得会不会精神错乱?

进化论、新实在论等,本身就是那个时代的新潮,胡先生冯先生是依附于这些新潮的弄潮儿,故在当时都成了时尚模特,领一代之风骚。但时尚也者,过时即不尚也。思想以及思想的脉络,不在这些浪花上,要从内里的洋流中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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