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帛书《五十二病方·祛疣》的巫医文化内涵❋

2020-01-14马建泽

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 2020年1期
关键词:巫医巫术文化

马建泽,李 彤

(广西中医药大学瑶医药学院,南宁 530001)

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帛书《五十二病方》(以下简称《病方》)被认为是比《黄帝内经》成书还早的我国目前现存最古老、内容较丰富完整的古医学方书[1]。书中病名涉及内、外、妇、儿、五官等科疾病,治疗方法多样,包括内服、手术疗法、禁咒等,载方280余首,运用巫术治疗的方剂达30多首,各巫医方或明确记有祝由、驱鬼等语言与行为体现巫术定义或要素,或暗含巫术思想要素通过其巫术施行人的特殊性、进行巫术治疗时规定的特殊时日、特殊的方位及运用的特殊药物等间接表达其巫术思想。笔者通过分析书中记载的七则祛“疣”方,发现其中六则方均涉及巫术疗法,并分析祛“疣”医方的巫术治疗形式及其表现的巫医文化内涵来体现其与现代“时间生物学”、心理学等医学学科的关系,并体现了当时文化背景下巫医存在的时代科学性,同时也存在一定的适用局限性。现将从医方对“疣”的认识及祛“疣”医方的巫术治疗形式等对其巫医文化内涵进行论述。

1 《病方》对“疣”的记载与认识及其祛“疣”巫医方

现代医学研究已经证实,“疣”是一种发病率成人相对较低而儿童及青少年较易多发的一种良性皮肤病变,由人类乳头瘤病毒(human papilloma vi-rus,HPV)感染皮肤黏膜而引发[2-3]。在秦汉时期,虽然由于科学知识匮乏、社会生产力低下等时代局限性及文化背景的时代性,我们古人还未能以细菌病毒观念来解析“疣”的本质,但是对“疣”的认知诊疗等也已经有了比较正确的认识。《病方》中“疣”列于52种疾病的第14位,将其列为皮肤病且归属于外科病肿瘤的范畴,认为“疣”是一种体表的良性肿瘤[4]。“疣”的《释名》记载:“丘也,出皮上聚高如地之有丘也”,指出“疣”是生于体表的一种赘生物,书中所载“马疣”应该也是属于“疣”类皮肤病之一,虽然对“疣”的病因病机没有过多深入明确的探讨,但是将其认识为较明确的皮肤病的名称甚至至今都还一直沿用[5]。《病方》中对“疣”的论治有七则专方[1],为便于分析论述现分别详列如下。

方一:取敝蒲席若籍(荐)之弱(蒻),绳之,即燔其末,以久(灸)尤(疣)末,热,即拔尤(疣)去之。

方二:令尤(疣)者抱禾,令人(呼)曰:“若胡为是?”应曰:“吾尤(疣)。”置去禾,勿顾。

大意是让患者抱着禾草走在前面,巫医在后面大声问:“你是什么在作祟”?患者在前面答:“是疣。”然后丢下禾草,向前走不再回头,意寓疣已转移到禾上随之丢弃。

方三:以月晦日之丘井有水者,以敝帚骚(扫)尤(疣)二七,祝曰:“今日月晦,骚(扫)尤(疣)北。”入帚井中。

大意是要求患疣者在月晦日有水的枯井边,用旧扫帚对着井扫疣14次并喃念祝说:“今日是晦日,向北方扫疣。”扫完后将扫帚丢入枯井中,意寓疣被扫帚扫走。

方四:以月晦日日下餔(晡)时,取(块)大如鸡卵者,男子七,女子二七。先以(块)置室后,令南北(列),以晦往之(块)所,禹步三,道南方始,取(块)言曰言曰:“今日月晦,靡(磨)尤(疣)北。”由(块)一靡(磨)□。已靡(磨),置(块)其处,去勿顾。靡(磨)大者。

大意是在月晦日下午吃饭时对患疣病者进行治疗,选择大如鸡蛋的干泥块,男7块,女14块。先将选好的干泥块放在房屋的后面,南北向排列。在晦日无月晚到放置土块的地方,从南方开始走禹步三步,边取干泥块边说:“今日,向北边磨疣了。”要不断地重复这番话,并用干泥块一块块地磨疣,已经磨过的土块就放回原处,切忌回头。磨疣时要选择最大的干泥块,意寓疣被土块磨去。

方五:以月晦日之内后,曰:“今日晦,弱(搦)又(疣)内北。”靡(磨)又(疣)内辟(壁)二七。

大意是让患疣者在月晦日到寝内并祝之曰:“今日月晦日”,并将磨掉的疣丢在内室的北面,再摩擦去掉疣的伤口14次。

方六:以朔日,葵茎靡(磨)又(疣)二七,言曰:“今日朔,靡(磨)又(疣)以葵戟。”有(又)以杀(樧)本若道旁(葥)根二七,投泽若渊下。除日已望。

大意是在朔日对患者治疗,用葵茎磨疣14次,并口中祝说:“今日朔日,用葵来磨疣。”又路边的茱萸茎刺磨刺疣14次,并将之扔到深湖沼泽处。不几日疣病除。

方七:祝尤(疣),以月晦日之室北,靡(磨)宥(疣),男子七,女子二七,曰:“今日月晦,靡(磨)宥(疣)室北。”不出一月宥(疣)已。

大意是让患疣者在月晦日到内室的北面磨疣,男磨7次,女磨14次,在磨疣时祝说病由:“今日月晦日,在房屋的北面磨疣。”不出1个月疣就痊愈。

通过分析可发现,七则一方中,除了第一方没有明确体现巫术手段治疗外,其余六方均通过“禾”“帚”等道具、“禹步三”等动作、喃念特殊“祝辞”、在特殊时日“月晦日”、特殊方位“北室”、特殊施术次数“三”“七”“二七”等来“祛疣”,明确为巫术治疗的祝由方。

2 《病方》载疣的巫术治疗三要素及其形式

2.1 施术所用的道具

《病方》中施治者在运用“祛疣”医方的过程中,不是单纯的“祝说病由”,还借助运用一定的道具来实现。方一所用 “敝蒲席”,方二的“禾”,方三以敝帚骚(扫)尤(疣)的“敝帚”,方四用来磨疣大如鸡卵的“土块”,方六“葵茎”磨疣等,这些巫医治疣所用的工具即为巫术施治的要素之一。所用的这些实物乍一看并非具有治病功效,但却起到了“磨疣祛病”的效果,这其中除用这些道具直接摩擦疣表面经皮肤经络传导让患者产生一定舒缓感起到治疗效果外,还具一定的“巫医文化”内涵,这源于患者对巫医师极大的信任。巫医在治疗的过程中,一边喃念祝由词一边用“禾”“土”等磨疣表面,磨毕弃之,令患者勿顾,使其相信通过巫医师的治疗,疣已经转移到与病体接触过的“禾”“土”之上,随着“禾”“土”的弃去,病也随之而去,疣将不久而愈。

2.2 施术采取的行为或动作

《病方·祛疣》巫术治疗在过程中包含一定标准化的行为动作。“靡(磨)”“弱(搦)”“骚(扫)”:借助施术的道具,以“土”及某些药物“禾”“帚”摩擦患处,且规定次数男子7次,女子二七借助它们以打击、驱赶想象中的病邪,接触疣体则传染病邪,然后抛弃之,病邪随之而去;“置”“弃”:把施术时接触过病体的“禾、扫帚、土、葵戟”等用力向北面、水中、室后偏僻处抛弃,模拟祛除、抛弃病邪的一系列动作,带有“巫医文化”的内容,认为病邪随他们而远离;“禹步”:方四“先以(块)置室后,令南北(列),以晦往之(块)所,禹步三,道南方始”。“禹步”是巫术祛疣所用的一种步法。禹步与大禹相关,李轨注[6]:“禹治水土,涉山川,病足,故行跛也……而俗巫多效禹步。”东晋·葛洪则认为[7]:“凡天下作百术,皆宜知禹步。”行禹步的实质就是扮演神并模仿神的步伐,恐吓鬼怪体现巫术中扮神驱鬼的手法,同时达到驱疾的目的,祛疣配合禹步正是基于这种方法。

2.3 施术时喃念的祝辞

(所说的话)巫术的施展往往是通过认为赋有超自然力量的巫师及其所喃念的超神力咒语来实现,巫医陈述病情以及治疣的过程,驱邪使去,如曰:“若胡为是?”应曰:“吾尤(疣)。”祝曰:“今日月晦,骚(扫)尤(疣)北。”言曰:“今日月晦,靡(磨)尤(疣)北。”曰:“今日晦,弱(搦)又(疣)内北。”言曰:“今日朔,靡(磨)又(疣)以葵戟”等。这些祝词内容通俗易懂,由巫医或患者配合完成,而不单单由巫医垄断,这也充分说明“巫医文化”在当时社会的盛行及深厚的民众基础。

3 《病方》祛疣巫医文化内涵与当代医学联系

3.1 特殊时日与时间生物学

中医学讲究天人合一、因时制宜,人体生理活动随时间而变化,机体产生疾病也顺应一定的时间节律性[8]。《病方》治疣主张以月晦日或朔日为时间节点进行,“月晦日”与“朔日”即每个月月末和月初的日子,月晦日或朔日都是没有月亮或者月亮残缺、较小之时,且古代人们的诸多禁忌大多数是在月晦日这天[9],把没有月亮出现的晦朔日认为是鬼神出没作祟致人患疾的时日。而晦日、朔日的含义与近年来国内外新兴的“时间生物学”学科有莫大的内在联系,它主要研究生命活动的节律性、生物时间结构或生物节律现象及其机制,尤其是普遍存在于生物体中的近日节律[10-11]。他们发现,自然界的变化与人体生命活动有很大的关系,自然界的日、月、光照周期、温度等均直接或间接影响着人体[12]。现代时间生物医学研究业已证实,月亮的圆缺盈亏可影响人体体液有效成分及其分布,尤其是妇女月经周期、受孕、节律基因影响分娩妊娠等[13]。选以月晦日或朔日来施术治疣看似巫术迷信,其实却是巧妙利用了时间生物学的学科规律,通过对人体分泌体液产生调节作用,从而影响人体的神经内分泌甚至免疫调节来实现“祛疣”的目的。因此,《病方》在此巫医文化背景下选择月晦日祝咒巫术治疗也就不足为奇了。

3.2 神秘数字、方位与阴阳五行

在盛行巫文化信仰的古代社会,天文历算、占卜选择之术的“数术”也较早被应用到医学领域当中[14],而阴阳、五行、四方等概念则多运用在占卜选择之术中[15]P35。中医学的理论注重阴阳协调与平衡。五行的生克关系即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四方即东、南、西、北与四季、五行相对应。如东对应春、南对应夏、西对应秋、北对应冬,东对应木、南对应火、西对应金、北对应水,可见五行、四方的对应关系都是以协调达到阴阳平衡为基础的,并被医学所吸收用以解释人体阴阳平衡现象,人之生疾尤以阳气不足、阴气侵袭、阴阳失衡所致。在古代的巫医文化中,大多认为疾病是由邪鬼作祟而引起,邪鬼阴气较重,侵袭人体易导致阴阳失衡、阴盛阳弱,因此巫术治疗多以驱逐病邪鬼使病人阳气恢复,达到病除康复。《病方·祛疣》方中的神秘数字均以增强人体阳气有关。“禹步三”“七”“二七”等,奇数为阳,偶数为阴,“三、七”正是属阳的奇数,“二”是偶数,二七“十四”也是偶数,两阴相合又为阳,意寓通过阳数的治疗方法增加人体的阳气,达到平衡阴阳、祛除病邪的目的。而《礼记·月令》记载,以七对应夏季,说明“七”不仅是阳数又与夏季相应,而夏季为阳,因此祛疣方中用“七”补益人体阳气,以驱邪恶之阴气则疣祛病愈。《病方·祛疣》方中向北方扫疣、在房屋的北面磨疣、将磨掉的疣丢在内室的北面,这里的“北”应冬、应水为阴性,是邪鬼出没之处,将其驱离人体回归原处,阴气离阳气盛,病人由此得到康复。

3.3 巫术疗法与心理学

《病方·祛疣》中的巫术治疗之所以取得成效,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与现代心理学的心理疗法相吻合。心理学研究试验证明,一个人处于某种心理活动感觉真实的模式状态下,能产生对人体影响巨大的生理上的变化,尤其是人体在调节免疫功能方面,心理神经免疫学认为人的心理行为因素发挥了重要的作用[16]。对疣的治疗中,巫医施治时的语言、动作甚至表情等行为和暗示,对患者的心理情绪、态度有很大的影响,其中最重要的是取决于患者对巫医的信任。巫医在对患者施治时,口中念诵祝辞,并且作出各种莫名其妙的动作,从而营造心理学意义的气氛及环境,同时这些祝辞和动作有很强烈的心理暗示功能,使患者充分相信其治疗作用。巫术的施治过程,如巫医的“祝辞”等富含隐喻现象,他们正是通过这些隐喻以达到对患者心理暗示的效果[17]。这种暗示也是心理学的一种治疗方法,巫医在施治过程中正是借助这种暗示的力量,让患者进入一种极度信任、充满信心的心理状态模式,充分调动患者的精神积极性,达到从心理到肌体、生理上的协调,以发挥治疗疾病的目的。可见,《病方·祛疣》中的心理学疗法虽然没有现代西医设计严密、手段先进,但却充分体现了早期心理学在中医中的运用。

3.4 禹步与体育疗法

禹步是古时施行巫术常用的步法。李轨言[6]:“禹治水土,涉山川,病足,故行跛也……而俗巫多效禹步。”东晋·葛洪认为[7]:“凡天下作百术,皆宜知禹步。”在祛疣中“禹步”意寓扮演神模仿神的步伐,恐吓鬼怪达到驱疾的目的。此步态祷神,聚七星之神气,可遣神召灵,驱邪迎真。正如[18]臧振在《蒙昧中的智慧》所载:“禹步三步走下来,共七点,即北斗七星,故禹步又称‘步罡踏斗’……北斗七星座具神力,一般妖魅架不住。[19]”禹步的具体做法是:“前举左,右过左,左过右;次举右,左过右,有过左;次举左,右过左,左过右。”通过这一系列机体配合动作,使患者从心理效应相信疣病可祛。可见《病方·祛疣》方中的“禹步”不仅具有借禹之名镇摄鬼神的“巫文化”内涵,发挥心理学效应,同时暗含现代保健体操因素的“体育疗法”,是一种“巫舞”步伐导与引相配合的“体育养生法。”

从以上所述,很好地佐证了《病方》中对疣的巫术治疗形式不单是简单的“祝说病由”,还体现了施术时必须的三要素[20]:运用的道具或药物、采取的动作或举行的仪式、施术时须喃念的咒语祝辞,这一论述。另外与施行巫术治疗相关的神秘数字“三、七”、特殊时日“月晦日”、咒语“祝辞”还有“禹步”等不仅极具巫医文化内涵,还与现代医学的“时间生物学”学科、心理学以及体育疗法等有重要内在关联性,或者说基于古代中国医、巫合流的巫医文化特质,使得“祝由方”“巫术治疗”等巫文化内涵的医疗形式游走于各医学科间,成为不同医学学科所共享的文化资源。

此外,笔者通过《病方》对比涉及巫术治疗的其他疾病方剂数量发现,巫术治疗在皮肤病尤其是“疣”所占比重最大(7则方中有6则巫医方),这与当时的科学知识匮乏及社会文化背景密切相关。古人由于科学知识的匮乏尚未意识到“疣”是由于病毒感染所致,并能通过接触传染而反复发作,并且受当时社会流行着的巫医治病的“巫文化”潜移默化的影响,当皮肤表面出现蠃肉或溃烂时,古人就容易把疾病的病因归为想象中的“病邪”,认为皮肤突然出现的“不明不白的附着物”是非人力所能控制的“作祟”,进而治疗也寻求着“超自然力”的巫医巫术治疗,这体现了巫医存在的时代科学性,同时也体现了巫医巫术治疗存在着适用局限性,而并非是普遍主导性。适用于古代时期那些容易反复发作而古人缺乏现代科学认识和治疗,易把病因归为看不见的“病邪作祟”的疾病,同时古人们又受限于生产力低下、匮乏医学科学知识,面对疾病很大程度上寄托或依赖于巫医的社会局限性。

4 结语

我国的巫医文化源远流长。在生产力低下、科学知识匮乏的古代社会,医学的表现形式某些时候不得不借助巫医文化,才能得以更好的展现和流传,当时的文化背景下巫医的存在是有一定的科学性的,巫术与科学两者的概念而言并不是相互对立的,巫术并不妨碍科学的发展,他们在各自领域进行活动发挥各自的作用。中医学史的演进,更是始于巫,继而巫医结合混融,再到巫医分离[21]。随着社会不断进步和科学技术的发展,面对疾病,无论是认识还是治疗,现在人们都已经可以依靠高科技的医疗手段来进行诊疗,从人们对疾病的认识和治疗的方式改变演进,映射出其社会时代的文化特征。巫医文化正是我国古代医学所处社会文化的一种表达形式,不可否认巫医在治疗疾病保障人民健康方面确实起到了一定历史性的作用,甚至当今在某些少数民族地区仍发挥治病的作用。通过对《病方·祛疣》医方的分析发现,其中不仅具有丰富的巫医文化内涵,还有现代心理学心理疗法、体育疗法的缩影,其对“疣”的治疗七则医方中有6个方是通过巫术治疗的形式来实现的,这也从侧面印证了巫医文化在古代社会的盛行性及对医学的影响性,表明巫医存在是有一定的科学性、历史性,同时也存在一定的适用范围和局限性。在研究我国古代医学的过程中,其巫医文化内涵是不可忽略的一部分,对巫医问题进行系统性和前瞻性的讨论研究,将有利于理解及丰富中医学理论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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