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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 事

2020-01-08齐未儿

雪莲 2020年11期
关键词:姥爷

齐未儿

1

早前,村子里流传着一句俗语,“薛营提,邱营叉,栅子里大蒲河下把儿抓。”靠海吃海。提,叉,抓,人们靠这样的手工劳作,捕鱼糊口,养儿育女。薛营,邱营,栅子里,大蒲河,是海边比邻的四个村子。捞回来的鱼,用以果腹,吃不完的,走村串巷,卖掉换钱。能够拿出来卖的不多。

七八月份的海,风平浪静。阳光荡漾在浪峰上,晃啊晃,把个大海晃得蓝平蓝平,蓝平中跳着金色碎光。

捕鱼人挑着担子来了。不用问,薛营的。他们挑的筐里装着网片,擀面杖粗的木棍,还有葫芦瓢和桶或篮子。网片系在四根木棍上,葫芦瓢挂在腰上。等到下了海,桶与篮子会系在竖起来的另一根木棍上。

卷起裤腿,踩进水里,很快没过了膝。骨节粗大的手,不慌不忙抻开卷在一起的网片,将四角的棍子插进沙里,不放心,再摁摁。蓝色网丝,在水里,成了水的一部分。那个站在网片边上的人,也是水的一部分。水亮得像长了刺。闭一下眼睛,又忙着睁开。他得留神,鱼跑到网上要赶紧提起来抓住。网片上,用竹签子别着螃蟹的碎肉。小个儿的白夹子螃蟹肉质鲜美。楞巴鱼喜欢这个味道。

用网片捕鱼,网也不动,人也不动。等鱼自己跑过来。这样说其实不够严谨,网随着波浪的起伏在动。人也在动,他过一会儿就要把网片提起来看看。涨潮落潮都不影响他们。鱼们愿者上“网”。饱潮不行,人站不住。

潮水在每个赶海人的心里涨落。

鱼贪吃蟹肉,瓢找到了用武之地。探手一寻,鱼进了桶里蹦跳。用不上半天,可以捕到半桶。边边拉拉?半瓢。这是说鱼多。

他们完全忽略了泡肿的腿硬成了木桩。长了白碱的衣服糊在身上,卤潮。阳光的笔饱蘸赤铜色,一笔一画涂了个满身满脸,眉梢眼角也不放过。

海辣头,他们这样称呼自己。说自己肤色黑得像河豚鱼的皮。河豚鱼上岸就死了。气性太大,把自己的白肚皮气成个球儿。它是被自己气死的。在海里捞日子的人,没有这样大的火气,成天水里泡着,火气早泡没了。不知道村子算不算古老,可祖辈都是这么活过来的。他们好像生来就要在水中捞鱼为生。

日头栽西,风硬起来。提起网片,卷一卷,摔进筐里,挑起或轻或重的一天,回家。

傍晚,吃过饭,邱营的人们提着鱼叉和马灯,出了大门。三五相喊着,向村外去。趁著夜还没盖严四垂,趁着脚还能辨认田间的路,尽亮儿赶到海边。

等到太阳不见了踪影,天边的云彩不再彤彤地燃烧,星星一颗两颗拧亮了灯盏。脚步声越来越轻微,背影越来越模糊。他们每踩一步,夜色便会更重一分。

这是一群不喜欢月亮的人。

月光,像白亮帷幕,泼喇喇盖进水下去了。亮堂堂的水,正适合戏耍。鱼们张鳍摆尾,游得欢实,好像要攀着帷幕的丝络扎到天上去。那么灵活的鱼,叉不到。暗夜,落潮,海温静得像个大大襁褓,才是叉鱼的好时候。

浅滩上,楞巴鱼蜷在水下的细沙里,露出灰色背脊。

马灯亮黄的光,是眼睛伸出的手。水没膝深,拦不住它的触摸。沙的细腻,鱼的安闲,它都探得到。

手起,叉落 ,一条鱼挂着海水应声而起。一道银光敛入挎在肩头的篮子里。

鱼叉长了十根齿,也有十二根的。破旱伞上抽出钢骨,找小炉匠锻打,敲成扁扁的平面,锋利的刃,再深的夜色也能挑开。

晚饭后去,鸡鸣时回来,一夜收获,多的时候,有二三十斤。

东村人擅长叉鱼,回来收拾一下,留够吃的,他们把余下的提到西村去卖。

村里传说,楞巴鱼是受过皇封的。海中众鱼去天庭聆听各自命运,它错把“一年一尺”误听成了“一年一死”,它死在产籽之后万物繁茂的入夏时节。到了伏里,塌目鱼成了鱼叉的目标。

下把儿抓,是说摸鱼。摸鱼人离不开口筒子——渔船靠港的附近。

落潮才好。水深及膝,摸鱼人就抓不到东西了。

春深处,气温略高,大腿埋进海水不再扎扎地疼,人们卷起裤腿,绾起袖子,来到浅滩上。葫芦头钻个孔,穿上绳结,系在腰上。一个葫芦头,有个小桶大,能装不少鱼。

他们蹲在水里,摸楞巴鱼,两手探进去,从两边包抄拦截,贴着沙潜伸。蹲着不得劲,身子随着手的探够而侧弯,跪在水里。短裤湿透了,糊在身上,接着上衣的衣角湿透了。海水是咸的,汗水是咸的。一片咸里,他们摸鱼,高举从一片咸里掏出的鱼,青鳍白腹在天蓝海蓝之间,划了一条亮白而短的弧线。那弧线,就是欣喜。他们欣喜于握在手里的鱼。

长年累月在水里讨生活,他们缺少对身体的保护,裸露的肉体对抗着海水的清冷刺骨。风湿、静脉曲张是常见病。但是他们没得选择,肚子,才是摆在眼前至关重要的现实。

如果还能换个油盐钱,值得一家人笑半晌。

多年以后,腿疼总会在毫无征兆的时刻贸然造访,父亲隐忍沉默的性情习惯咬紧的牙关,常常在溃堤一般的疼中被打开豁口。他呻吟出声,又深觉羞愧。疼得厉害时,不得不借助双拐,把自己挪到院子里。院子比屋子大,大些的地方让呻吟空荡,稀释他的羞愧。

父亲不后悔。他说,全家人都张嘴等着,叉鱼才能有吃的。他是邱营村的。

那些冰碴,一点点扎进骨头,埋伏起来。他从年少时,就是一个携带冰碴行走的人。步入老年,他以自己骨脉里的疼,交还岁月深处的债。

海是我们的摇篮,是我们的粮仓,是我们的来路,也是归途。

2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六七岁了。

坑坑洼洼的路面,让坐在驴车里的我跟着颠动的节奏东摇西晃。路旁河沟对面,野芝麻举着一串一串紫色的小花招摇,很少见的淡紫,一朵挨着一朵,传递着什么秘密。直到现在,所有穗状花序,都给我这样的感觉。惦记折几枝,姥爷说,河沟子水深,过不去。我知道,他是怕错过了扛网的时间。狠狠地朝河边剜了几眼,那花已经摘扯到心里。车仍然不停在跑,把定车厢板,觉得每一块骨头,都脱离了它们应该呆着的位置,在上蹿下跳。我想如姥爷一样坐到辕板上,那样坐着,垂下腿,颠簸得荡呀荡的,好玩儿。姥爷拒绝了我。

涛声依旧。海风送过来腥咸的气息。在落潮后的滩涂上,木板车像是走在坦荡的打谷场上。脚下硬实的触感以及身后车子的轻便,一定让驴得到了鼓励,迈着小步跑了起来。拐上沙滩,驴傻了眼,举步维艰,却没办法回头。深陷沙里的蹄子拔出来,又迅速踩进去,车与驴的速度,被松软的沙滩迟滞,“吱扭扭”,挪动了一点又挪动一点。“吁”地一声,车停了。姥爷把鞍鞯都卸下来,拽着长长的缰绳,把驴拴向不远处一棵碗口粗的树。没磨可拉的驴,也喜欢转圈圈,围着树转呀转,缰绳缠在树身上了。

我不转圈圈。阳光烤得沙粒子烫脚,姥爷指点我,不远处的窝棚,可以歇脚。

海边隔段距离就有这样的窝棚,低矮,敷衍,几根木头支撑苇席,外边罩上一层油布,风来挡风,雨来遮雨。它们叫“铺”,你去“铺”上歇,看看有饭没,饿了就吃。

锅很大,揭开锅盖,我看到不少高粱米饭,半碗鱼酱在案板上,鱼腥气充盈窝棚并不窄憋的空间。我不吃铺上的饭,高粱米饭更不吃。我也不睡铺上的被褥,阳光那么脆爽,被褥却散发出一股子霉潮味儿,用力一攥,能挤出水来。要是赶上阴雨,他们是不是就像海里的鱼一样,会在褥子间浮起来?

打网的人住在铺上,隔三岔五回趟家。

大家都听艄公的,他说出海就出海,说起网就起网。姥爺脱了外套,和大家一样,只穿着短裤,踩进齐腰深的水里,抬着网杠向海滩上走。他瘦,细腿长臂,骨节匀称,如果不看他花白的短发额上的纹路,没人相信,他已经是六十开外的老人。

我在铺里呆不住,跑到海边“抢纲”。艄公虎着脸说:“谁家的孩子,怎么来择鱼!”我抬头看看他,低下头盯着网花扯住的鱼鳍,想办法把它完整地择出来。他再怎么喊,也唬不住我。懒得抬头,风吹得头发眯了眼睛,我把碎发掖在耳朵后边。明晃晃的太阳高高挂着一动不动,天膨胀着蓝,没有杂色。浪不大,不紧不慢地跑过来一拨儿,又追着跑过来一拨儿。风平浪静,网上的鱼真不少。纲绳上的,谁择谁要,这是一辈一辈打鱼人传下来的规矩。昂首挺胸,我提着篮子里的鱼去车旁等姥爷。在这样的天气,海鸥从来不叫,不知道是不是在忙着叼鱼。姥爷管它叫“叼鱼郎”。

网拽上来,网兜里,鱼虾螃蟹离了水,摇头摆尾扎挣,银光一闪一闪。

那是生产队打小网。

网,都是集体的。拉大网要几个大队合作,拖拉机拽。小网是生产队自己的,几杠网,划着小船撒出去,墩够了时候,起。

那一天,姥爷和他的搭档,那个我叫太姥爷的人,一起把满筐针儿鱼放到了海水里,洗得银白亮亮,早上的露珠那么新鲜。

那些鱼,姥爷他们拿到抢到就是赚到。拉到城里去,多少有得赚。

负责的人说,今天一根鱼也不给,都订给别人了。姥爷和他们争论了几句。这样的争论,没有什么用,拿他的话说,“人家嘴大咱嘴小”。有两个人走过来,一声没吭,提着筐,倒进了不远处别的筐里。那不是姥爷的。我有点悲伤,心里好像被谁放了一把沙,磨着疼。我想,等我大了,一定不再让姥爷跑海贩鱼。

他拿起料斗子里的毛巾,擦了擦满身水。驴又驾上辕,车轮吱扭扭转起来。我坐到车上就挑不动眼皮了,模糊听着姥爷和太姥爷你一句我一句地埋怨着。太姥爷比我姥爷年岁还大。

到家,母亲看着空筐,满眼不解。姥爷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声调都低了,今天没鱼。抢了一筐,让他们给倒了。

母亲不让姥爷再去队里的网上收鱼。从那儿以后,没再去。海边许多打小网的,每个生产队都有。沿着海岸往上或往下一样能收到。

有一天,队里的网捞了许多鱼,卖不完,都堆在岸上。网上派人来找姥爷,让他们去收鱼,“跑海的,不怕鱼多,多走几趟呗!”

母亲终于逮到了机会,借以反击。她指着那个我叫舅舅的人说,“今天鱼多,来喊我们了?你们办的事儿,是人干的吗?你好歹叫他个五叔,老人家脱得上下五根线儿,跟着抬网杠,猫腰躬脊紧着择鱼,你们等着洗完倒走?倒走也行,去了大半天,干活没闲着,你们连几个打酱的小鱼也不给?哪怕让他拿回几个腥腥锅呢,也难为老人辛苦!”

舅舅听着母亲数落,张了张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母亲并没有停歇,“要说是一个祖宗,你们先忘了自个儿也姓肖!要说不是一个祖宗,我骂你们祖宗十八代!”那个负责人管姥爷叫五哥。还没出五服。她喘了口气,“反正我是嫁出去的姑娘!你去传个话吧,就说我骂了你们祖宗!”

舅舅到底扛不住这份疾风暴雨的指责。到了铺上,卷起铺盖要走人。大家你拉我拽,都不知道咋回事。

他指着那个负责人说,前些日子,你办的就不是人事儿!为了赚这几个小钱,让人指着鼻子骂,我丢不起这人!

铺着水盖着天,打鱼不容易。但是可以比在田里多赚几个。这是工分之外的收入。姥爷跑海贩鱼,也要记工分。他们每天按队里规定交钱,盈余的那点儿,是赚回来的。

姥爷还是去了,说,家里姑娘,脾气急,你不知道?

母亲自小没娘,从能扛得动长木棍开始,就被街坊邻居支使着给整条街的人家打烟囱。她在房顶上走来走去,一间一间碱土覆顶的房子,是不是也像荒败的海,看起来没个尽头,走起来也没个尽头?也帮人家搬捶衣石,搬不动,就咬着牙往院子里拽。她总是咳,医生说,小时候干活,过力了。她瘦弱,却拥有着全村人都知道的火爆性子,脾气急,眼睛里揉不下沙子。她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

她很少与人争执,让她觉得被欺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逢年过节,队里分鱼。鱼都扒成小堆,有大有小,抓阉。母亲抓到的鱼里有一种个子特别大的青鱼,鱼籽可以装满小碗。炖着吃,我从来不夹鱼肉,鱼籽才是我的下饭菜。有一种螃蟹拥有着与众不同的大红腿儿,螯钳里肉厚,嚼起来有股甜味。姥爷把蟹钳打开,白花花的香钻进鼻子,我才肯咬上一口。皮皮虾鲜灵,我只吃有黄子呈现“王”字的那种。

一到秋上,村外渔业队的房顶上往下落鱼干儿。我天天盼着刮大风。那些鱼扁扁的,就像树叶子一样飘下来。捡回家,炖白菜,熬豆粒或者南瓜,有咬劲儿,干香干香。

渔业队院子里养了貂,还有狗。鱼干磨粉,喂貂。那是一种披着黑色皮毛的小东西,油光水滑的毛,听说可以做大衣。冬天穿上不冷,雪花落在上边站不住。貂肉挺瘦的,和兔子肉差不多。

这个时候,织网的都坐到炕上去了。一边是旋篷和拗子,一边是越来越长的网花。我看着她们织网,哼着刚刚学会的《大海啊故乡》。

日历撕掉了一本旧的,又换上一本新的。

母亲握着我的手,一起走进队部那间暗窄的房子。人声鼎沸,每一张嘴都在发出不同的声音。它们从敞开的窗户飞出去,在院子里冲撞厮扭。

那里堆着不少东西,锅碗瓢盆,机器农具,木料边角,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都挤在一起。大大小小几十份。生产队要黄了。队里的东西均分到每家每户。

母亲相信我抓阉的手携带好运。居然没有让她失望。我抓到的那些东西里有一台灰头土脸的柴油机;一个熟铝大盆,比日常洗衣服的大多了,母亲说过去队里用它泡稻种。她眉开眼笑,说,只要这两样,她就知足。那个铝盆,直到现在还在用,洗衣服,或泡稻种。

海边还有打小网的,姥爷还在跑海贩鱼,却再也不用把钱交到队里换工分了。

3

八十年代后期,九十年代初。

我已经进了中学。村子里不断有小孩子出生,有些老人再也看不到,就像大野上的莊稼,割了一茬,还有下一茬,四季总是新的。没什么变化的是房子,仍旧低矮陋旧。

东风吹过来,海的气息仍旧腌渍整个村庄。

街头巷尾,略微宽敞些的地方,散乱地或者规整地堆放着各种木料。带锯没日没夜“呲呲”地响,刨末子堆成小山。村里走海的人多了。到处都在排船。

木匠忙碌。一支铅笔别在耳朵上。每一堆木料前都有人影晃动。那时候好像整年也不用下一滴雨。天晴好干活。墨斗子拉出带着墨汁的黑湿细绳,绷在等待破开的木料上,一条中规中矩的线“崩”地一下,种下了刀锯要走的路。木料解体,分别成了龙骨,船帮,甲板和舱房。

船的路在海上延伸得越来越远。人们的视野也越来越大。

打小网的少了,就算是浅海作业,他们也编了茬口子,那是一种小马力的渔船。大船一开就是几十海里,当天回不来,人们在舱内休息。

离开岸,海水成了透碧的深蓝色,源源不断的蓝,好像从开天辟地那一刻就一路蔓延过来,蓝得令人眩晕。晕船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简直生不如死,像是丢失了身上的每一部分。好在,没有人一直晕船,挺过最初的难受,身体就像经过了重组,可以面不改色地在浪上颠簸。

村里的渔船造得既结实又漂亮。每一次出海,不只是捕捞,它们还顺便展示了良好的造船手艺。

买船的人上门了。一条船的买卖,能够赚几千块。左手进右手出那么容易。接着再买木料,过些时候,一大早,爆竹声把我从梦里喊醒,我知道,一艘新船又造好了,正等着扯上红布条,坐上拖车,去海面上飘飘荡荡。

船上的渔具越来越丰富。拖网,流网,大眼儿网之外,人们还添了不少铁耙拖网——用来扒各种贝。海蛴,海螺,黄蛤,血蚶,什么都有。海底捞,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我想到的是那种拖着铁耙的网具。它的齿,扎进海底,拖地三尺,拽上来的,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贝,小的,还没有牙齿大。

这些渔具,再也不用家里的女人孩子没日没夜忙活,它们来自渔网厂。

有一年黄蛤丰收。在每条船的甲板上山堆着。

船靠了码头,一艘挨着一艘,可以从这条船的舷板跳到另一条上。父亲提着几个蛇皮袋子,扒着比他还要高出许多的船帮蹿上去,他得趁别人还没来收货,多装一些。有时候跑得慢了,一条船上的黄蛤早被捷足先登的人装走了,剩下的装不满袋子。他就只好从这条船跳到下一条,连着跳五六次。装满蛤蜊的袋子沉甸甸的,扎好袋口儿,拜托船上的人放下来。水淹到了胸口,父亲随着浪的涌动一耸一耸,像个没什么重量的橡皮人儿。肩膀接住袋子的一刻,身子往下一矬,接着,他驮着满满一袋子黄蛤走过来,微微侧向一边的身子,因为负重弯得像个问号。他把蛤蜊扛到自行车旁边,放好,转头再去扛下一个。

太阳从海面爬上来,夜色像退潮的水,转眼不见,亮晃晃的晨曦敲开了码头上饭店的门。他给我买了两个大馒头。里边的豆沙特别甜。

黄蛤倒进院子里的一口大锅。刚刚劈好的木头架在灶膛里,鼓风机呼呼地吹,火苗子窜起老高。用不了几分钟,香气就顺着锅盖周沿儿扑上来。揭开锅盖,那些黄蛤都张着嘴,露出好看又香肥的肉。

收购蛤肉的商贩来自外地,操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口音。他们住在村中,每天变换着收购的价钱。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搭了土灶,买了大锅,黄蛤源源不断地从海上驮回来。大锅每天把蛤皮和蛤肉吐到不同的家什。

换回来的钞票有时薄有时厚。有一次,父亲去卖蛤肉,老板抹了一块多钱的零头。母亲因此唠叨不休,父亲压不住怒火,把家伙什扔了一地。我拽着弟弟,去找老板,要回了那一块钱。

姥爷总是说,财迫精神爽。

母亲之前总是头晕,那段时间好了许多,她一边拣着蛤肉里的杂质一边说,太阳晒着水汽蒸着,风一场雨一场,船上赚钱辛苦。咱们赚点儿小钱就知足。

四五十岁的老邵走海,要去船上的时候,就换上一身满浸白碱的衣裤。走在街上的他一身蓝西服,背后有点皱,可一点也没影响那种好看。他左手拎一块儿马莲系好的五花肉,晃荡着走过人多的路口。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晃着右手的酒瓶,喊着街坊邻居去家里喝酒。黑亮的脸膛笑成了一个小太阳,像秋后的向日葵花盘,明晃晃。海货见钱快,黄蛤帮了他。他家陈旧低矮的老房子一天就不见了踪影,钢筋水泥混凝土浇筑的新房子“噌噌”地长了起来。高,宽敞,窗户又大又亮,院子里打了水泥地坪。

村民们房子翻新的速度,和排船的速度一样快。

邻街的旺财跟着大船去“趴船尾”。用街坊的话说,那是两好并一好的事。船主不用再找帮手,跟着“趴船尾”的,帮着船主下网,之后可以下几领自己带去的网,捞上来的海货各归各。等到了码头,把这些海产品卖出去,比拿固定工钱多。

走海的人最不喜欢东风,那是掀动滔天巨浪的风,不宜出海。

那天,旺财他们一定以为风来得不会那么快!天气预报说有东风,可出海的时候,连个风丝儿都没有。

风带走了他们,也带走了人世所有的龃龉和缺憾,欢喜与悲愁。最初的几声哀叹稀释在岁月里,像再大的雨滴,终究会融入大海,成为它浩瀚平流的一部分。

我家没有船。父亲的苦累却一点也不少。他起早贪黑,无冬历夏,天天去海边。一跑几十年,他脸上的每一道细纹,都藏着海的盐分。他总是希望能够多些活路儿,赚钱让我们的日子更富足。

我家也造了新房。

4

春末夏初。和三个女同学从市里出发,到新开口去吃海鲜。我们的一位男同学在码头上开了饭店。

新修的快速路路面很宽,车水马龙,并不显得拥挤。多是来逛附近的渔岛、沙雕大世界、国际滑沙活动中心的旅游大巴。

错身而过,我们离渔船码头越来越近。

还看不到海,腥咸的气息已经欺身而来。路旁独门独院的平房多起来。门前的牌子上都有字:冷冻厂。孵化室。网线厂。饭店。超市。它们都与船和船上的人有关。冷冻厂负责海鲜的储藏和运输,偶尔也会做些加工的活。孵化室里养着各种鱼苗蛤蜊苗,也有鱼虾蟹在展现各自不同的神气活现。网线厂卖的,是船上需要的渔具和配件。

近几年网箱养殖扇贝的不少,院子里堆着小山一样的浮球,黑色的一个一个,比篮球大。同学饭店的后院连着冷冻厂,网袋里装着洗得干净透亮的扇贝壳,粉的白的,瓷一般细腻。是要运走做工艺品的。

码头上停着许多大船小船,船与船耳鬓厮磨,空隙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船在浪的摇摆里荡动,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坐船在港里转一圈儿,它一点儿也不摇晃,平稳得像是在海面上奔跑。“突突”的柴油机声音挺大,我们不约而同闭上了嘴。

船帮上木茬儿粗糙,船板上躺着一指粗的绳子,生了锈的铁锚,破了边儿的扇贝壳、黄蛤壳,还有空空的鱼筐。木板夹缝里的小螃蟹仍然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却已经变成粉白色,早就晒干了。泡沫跟着船,卷起在两侧。再远些的地方,水是蓝色,像是天把自己的一角甩到了水里,被风揉皱了。

长长的海滩在脚下延伸,一步一个脚窝儿。

朗日天蓝,再温和的风,也显得劲头儿十足。同行的玲,太阳帽转眼就掀到了沙滩上。小宣带了遮阳伞,我暗暗担心伞骨折断,到底收了起来。

码头上新修了长堤,青灰色的石头墙足有一人高。它还来不及染上岁月的风霜,一副眉清目秀的样子。涌动的浪一下一下猛力拍打,退回去,又扑过来,“啪啪”声像是在敲打耳鼓。水花四溅。岿然不动的石墙上,留着暗色水痕。等到阳光晃一晃,水不见了,星星点点盐白爬上来。

海滩上的沙粒子随着水流奔跑,一会儿上来,一会儿下去。白色泡沫浮漾在碎石间,像是石头在吞吐着呼吸着。长堤尽头是两座灯塔。入夜,灯准时点亮,为那些在茫茫大海上返航的人指引方向。

浅水处,有人卷了裤腿低着头东走西看,不时弯下腰翻拣石块儿。我转头问身边的同学,“有蛤蜊?”“有!落潮可以挖到。”想起小时候,赤脚走过沙滩,蛤蜊就自己欢闹着跑过来。

目光所及,海水在我眼里藍得恣意。快艇像一只贴着水皮飞的大鸟。“嗖”地一下过去了,水沫飞扬着在船尾追随。

海上正是休渔期,怪不得那么多船在港里泊着。休养生息,对于海中的生物同样重要。这个规定,始自1995年。渔具以日新月异的速度迭代更新,可形形色色的鱼虾蟹都没有之前那么多了。我姥爷说,海穷了。于是,五月到九月,渔船不允许出海。岸上,有人在修补渔网检查渔具。趁这个时间,也有些船上坞检修。

2000年左右,有一阵子,我为人打工,他做的是海星生意。橘红色海星,各个巴掌大小,在塑料箱里,清洗,上锅蒸,晾晒,再装到纸箱里,打包。这些干海星要发到广州。近旁其他冷冻厂做得多是虾的生意,出口到日本。生意做得大,冷冻厂的车间又扩了几条。每个厂子里都有几十人长年劳作。活计不断。

海边,挖出了不少大坑 ,用来养虾、海参、海蟹、河豚。扬水站建好了,海水不断奔涌着从进水渠填满一个一个坑塘,泄水渠再把水带回到海里。

船越来越长,三十米的大船,要仰着头用目光去抚摸它簇新的船舷。船上装着纬导,方向更加清晰。

看上去只有几步之遥的对岸,各种游乐设施五颜六色,夸张地挤进眼帘,渔岛的景致触手可及。海面上,不时有观光船犁开一道道水路,打个旋儿,又优哉游哉地转身而去。飞在船舷不远处的海鸥,好像是为了展示它优美的身段儿,翅膀一张,滑出个流畅的弧线。早前听说过一句话——“望山跑死马”。那些清晰可见的山峰,让人生出近在咫尺的错觉,走到脚疼,它仍然在云天外。海边却恰恰相反,沿着海岸线走,往往会缩短行程。

小宣和玲站在石头上,伸臂仰头,长发舒展,摆拍造型。美颜相机功能强大,虽然不能说是如花美眷,却也看不到脸上的似水流年。

对于她们,到海边,是回来,对于我,是从未离开。海在我的每一个细胞里荡动,我在它的每一缕腥咸里成长。

同学的饭店里外三进。时近中午,大厅座无虚席,我们被带到雅间落座。面前的桌子上放着梭子蟹,各个红彤彤一脸喜庆。皮皮虾笔管条直,规规矩矩趴在盘子里。八爪鱼炖肉,色泽浓烈。牡蛎清蒸,小杂鱼酱炖。

同学拿起一只蟹,递到我面前说,不用看蟹脐,他也知道哪个是顶盖儿肥有黄子的。如他所言,掰开壳,果然肉满膏肥,是很久没尝过的味道。

美味带我回到多年前。姥爷也曾经这样掰了蟹壳递给我,把小鱼串在树枝上,烤了给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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