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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长

2020-01-07赵雨

天涯 2020年6期
关键词:沙船四哥海员

我爸在一条运沙船上工作,之前他应该干过更体面的活,现在就是一名普通船员,把沙子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运沙船体积庞大,前面三分之二都装沙子,后面是驾驶室。装满沙子的运沙船,船体吃水深,船沿和水面齐平,远远开来,你会觉得船陷在水里马上要沉没的样子,黑色的沙子和黑色的船体融为一体,跟光鲜亮丽的游轮完全无法比。我爸就在这样的船上工作,他的船上只有四个人,船长、副船长、两个船员。船长、副船长分设毫无必要,装上沙子,一趟水路三十里,有个开船的就够了,我爸是两名船员之一,其实就是个铲沙工,他在装沙处拿着铲子一铲一铲把沙子铲上船,然后跟船来回。我从没见过他铲沙的样子,应该不会好看到哪里去,他长得五大三粗,腿短、手短、脖子短,除了腿上、手上绷紧的肌肉,浑身乏善可陈。

这工作他干了十年,在我出生前就干了,我觉得挺没出息的,当然这是长大后的想法,小时候我认为这是天底下最酷的活。夏天的傍晚,吃过晚饭,我跑到码头边,专等他的船来。我们这一带临海,三江汇流处称作“三江口”,两岸宽百米,跟着水道走,能一直通到东海去。岸边每隔百米就有一个卸货码头,江上不时经过各色船只,两艘轮船开过,水波荡漾间,我爸的船出现了。我以为这船就是他的,使劲向他挥手,他站在船沿,两脚牢牢踩着船体,双手抱在胸前,在夜风中像一只雄鹰又像一名武功高强的侠客。运沙船开得慢,我沿岸跟着船跑,跑到“灵桥”,站在桥头向他挥手,船经过桥洞,能和他喊上两句话。我说,爸你什么时候回家?他说还要一礼拜,你妈还好吧?我说好的,我们等你回来。他一扬手,船从桥洞下钻过去了。这幅画面后来一直存留在我脑海,是记忆中顶美好的一幕。

后来他就出事了,在我十岁那年。那次,他离家两天就回了,往常出门起码得十天半月。那晚,他一进家门,脸色阴沉,没和我妈说上两句,也没拉着我的手问问作业情况,而是一个人坐下喝酒。他酒量很大,船员酒量都很大,据说是为了打发船上无聊的时光养成的习惯。我妈坐到饭桌边,两人讲起话来,我也坐过去了,我靠着我妈,看着我爸,他双颊通红,喷着酒气。我妈问他,这次怎么这么早回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擦了一把额头,一手汗。他说,如果我出了不好的事,你们怎么办。我妈问,到底怎么了?他继续摇头,喝下一杯酒说,别一惊一乍,没什么,说说而已。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我爸就被两名公安带走了。

事情很快传出来了:和我爸同船的另一名船员被杀了。凶手作案手法极其残忍,用利器敲击死者的头部,导致头颅粉碎性伤害,尸体遭切割,成了无数碎片,埋在装运的沙子里,随船到了卸沙处。这些沙子将汇聚到更大的沙堆,经搅拌加工,变成各大建筑工地的材料。一名工人无意间发现一块类似男人手肘的部位,马上报了警,这船沙子被扣了下来,刑侦大队用最快的速度在漫漫黑沙中找齐了一具残破身躯的所有零件,第一时间拘留了船长和副船长。我爸正是那晚回的家,他没有跟这趟船,第二天被带走时,他声称此事与他无关。刑侦人员告诉他,船长和副船长已承认是他们作的案,他们交代,我爸虽没参与但知情,属于知情不报,这就是对他们简单的提审。但在杀人动机上他们没个明确说法,船长和副船长说,和那名船员多年来在工作上积累了太多矛盾和怨气,这是导致行凶的原因。结果两人被判死刑,我爸因包庇罪判了十年。

此案在本地引起一阵轰动,大家对运沙船产生恐惧心理,看到它就会想起沙中埋藏的碎尸。很长一段时间我总会梦到我爸手举铁器向船员头部砸去,头骨破裂处迸出一种黑红色的液体,死者轰然倒地,我爸走出驾驶室,将铁器丢入江中,站在船沿,迎风大笑。惊醒后,我浑身是汗,坐在床上大口喘气,因为害怕,每天晚上睡觉我的床头灯从不熄灭,醒来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摆在床头柜上被灯光照亮的轮船模型。那是我爸亲手做的,他善于手工,可说极尽巧匠之能事。手掌那么大的船身,主船体由几块经过打造的铁皮折成,船头削尖,船尾厚实,甲板上铁栓、瞭望台、桅杆一应俱全,甚至杆上的旗帜都清晰可辨。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不仅因为它是我爸纯手工打造的,更重要的——它是一艘船,一艘可以握在手里的船。但案发后的那些晚上,它成了一件令人触目惊心的道具,床头灯给它周遭蒙上一层万般诡异的幽光,使它看起来像一艘幽灵船,不怀好意,似要将我带往永无出路的幽冥海域。我惊恐地跳下床,拦腰抓起它,攥在手里,甲板上突出的铁质小零件刺得我手心疼。我把它举到头顶,使劲往地上掼去,响亮的摔砸声后,抬脚将它跺得支离破碎,最终成为一堆破铜烂铁,这才出了一口恶气似的。第二天,我把它丢进杂物间。

我爸坐了牢,十年间,我和我妈只去看过他为数不多的几次。

十年后,他出狱了。

我记得和他重逢的场景,那是一个万般晴好的天气,阳光中,半开的铁皮门缓缓推开,我正坐在院子里吃那年秋天第一只从树上掉下的柿子。一个男人背光站在门口,左手提着蛇皮袋,右手握成拳,身高不足铁皮门的一半,腿上、手上紧绷的肌肉松弛成一团糟糕的肉质,他迈开步子向我走来,一副从很遥远的地方归来的样子。他就是我爸,留着板寸头,熟悉的眼睛和鼻,被阳光推过来,我的内心引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他重新找工作。十年,發生了太多事,时代不一样了。三江口两岸绵延十数里的卸货码头拆的拆,荒废的荒废,只剩几处残迹,立在江边,勾起上年纪的人此地曾经水运繁忙的记忆。取而代之的是首尾连接的观光走廊、临江观景房,以及酒吧一条街和购物广场。晚上沿堤的彩灯齐刷刷亮起,远处灯光璀璨,照得江面迷人一片。他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随着散步的老人、玩滑板的年轻人走入这一片崭新的地界,去找有什么活是他能干的。但他除了铲沙子和船上的活,没有一技之长,江边原有的船坞只剩下零星的敲打,为数不多的几家还苟延残喘,制造一种不知作何用途的小泥船。他进去打听要不要人,无一例外遭人拒绝。半个月下来,他除了和船坞工人聊上几句话,没得到任何实质性进展,然后他把时光投掷进酒吧一条街。

那是一条一公里左右的长街,仿古的建筑,挂着各具特色的招牌,一到夜晚人来人往,灯红酒绿。有一家酒吧,是专门招待当年的老船员的,叫作“船员时代”。在那里,我爸重逢了不少曾在江上讨生活的老相识,原以为由于自身不堪的经历会不受待见,不料他们接纳了他,聚在一起回首往昔,酒过三巡,聊得老泪纵横。和附近别的酒吧相比,“船员时代”消费低廉,酒质低劣,“风鸣特曲”这种当地产的烈酒是这里最受欢迎的酒。

过了几天,有人告诉我爸,这家酒吧的老板就是当年他工作的那条船的船长的儿子,人称小四哥。我爸听了,打了个激灵。没过几天他就见到了小四哥,一个大风肆虐的夜晚,一位年轻人走了进来,一旁的老船员对我爸说,这就是小四哥。他走到我爸面前,伸出手说,您是赵伯伯吧?我爸点了点头,两人走到酒吧外走廊,聊了一通话。小四哥说,当年连累您受苦了。我爸说,别讲这种话,你爸是我最好的朋友。小四哥说,现在有什么我能帮您的吗?我爸说,我想找一份工作。小四哥说,那好办,明天您来我的船厂。

小四哥的船厂坐落在三江口北岸,我爸按地址找去,一进门就有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船厂占地三万平米,高高的吊台上挂着一艘艘正在加工的船,我爸一眼就认出,这是运沙船,这里所有的船都是运沙船。铲车和吊机忙碌地运作着,焊接、切割的火星从半空跌落,成品船搁在一个专门的区域,技术员在做最后的检验工作。小四哥带着我爸坐上观光车,绕了一圈,我爸问,现在还需要运沙船吗?小四哥說,运沙船运输成本低,运输量大,任何时候都需要的。我爸说,还在江面上开?小四哥说,这条江的运沙船现在全从我这里出。我爸说,那你生意做大了,老李生了个出息的儿子。小四哥说,赵伯伯你选一条中意的船,我聘你为船长。我爸怀疑自己听错了,小四哥言之凿凿,把这话重复了两遍,由不得他不信。他眼含热泪,握住小四哥的手说,我怎么报答你呢?小四哥说,不用什么报答,这是我们家欠你的。

我爸成了一名船长,穿上崭新的制服,重启渡江生涯。

他双眼放光,精神抖擞,走路生风,出门第一天,郑重其事来到我面前,对我说,儿子,老爸要出工了。这是一句久违而熟悉的话,当年他每次出门都会跟我这么说,如今这句话早已没有当年的感觉,除了惹人烦,别无其他。自他出狱以来,我和他说过的话不会超过十句,我们似乎有意在回避什么。我妈两年前就不住这里了,她等了他五年,然后给自己找了个新伴,搬过去同居了,但没和我爸离婚,我搞不懂这算什么。前段日子我爸去“船员时代”喝酒的钱都是问我要的,我和他仅有的交流就在这要钱的行为中展开。我无法告诉他,这些年我的用度也是有这月没下月的。他当年是铲沙工,我现在是搬砖工,在建筑工地日晒雨淋,好不到哪里去。在他坐牢的十年里,我遭受了过多来自同龄人和邻居们的白眼。我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凑,虽然内心清楚我爸不是行凶者,包庇者和杀人犯是不一样的,但别人看我的眼神就像我有个杀人犯父亲。经过那些人身边,总觉得他们背地里在悄悄杜撰关于我爸行凶的细节,和我梦中如出一辙。我万般愧疚,对他们所有人感到抱歉,抱歉我有一个让他们指指点点的父亲,抱歉这个父亲和一宗命案联系在一起。这些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自己即将拉开下半生辉煌的帷幕。

他给他的船取名叫“启航号”,用金色油漆刷在瞭望台的正上方。十二平米的船长室被他布置得像一处海军军事作战室,仪表盘玻璃生辉,光彩熠熠,衣橱内挂着两件替换的船长制服,白色质地,八粒硕大的排扣,肩膀上条带板硬。他不会开船,雇了个掌舵手,另有三名船员做着他当年的活——铲沙,每一铲沙子都在他严密的监督下装运上船。

第一趟下水,他稳坐船长椅,严正以待,像去完成一件重大任务,水路迢迢,他望着岸两边面目全非的建筑和景物,感慨连连。情绪的底色是欢快的,他没想到此生有朝一日还能重回这条江,还能摇身一变为船长,操作一条崭新的运沙船。第一次运沙回来,他像久违沙场的老兵打了场大胜仗,在“船员时代”请几位老船员喝酒,拿着十年来第一笔收入,出手大方,点了十二瓶“风鸣特曲”,玩起了生疏的骰子游戏。当他把收入全部花光,已是午夜十二点,喝得醉意八九,由老船员扶着走出酒吧,摇摇晃晃一路高歌。月色清澈,酒吧一条街到处都是高亢兴奋的酒徒,互相打招呼。以前这一带是杂草丛生的沼泽地,在他服刑期间竟获得了新生命,近乎生出了一种矫揉造作的情愫。

重操旧业让他的钱包鼓了起来,他开始对我关心起来,看得出他想努力修复我们之间的关系,隔三岔五给我买一件新衣服、一双新鞋,不声不响,默默放在我房间。他买的东西不是尺寸不对就是款式我不喜欢,他从没问过我现在穿多大的鞋,中意怎样的衣服,我把它们一概放到一边置之不理。除了这些,他还计划给我买套小区房,一次在饭桌上提起的。我说,买什么小区房,哪来这么多钱?他说,现在没有,可以存,现在以老爸的收入存个五六年就够首付了。我说,没必要。他说,怎么没必要,你以后要结婚,不能挤在这个老房子里。

面对他的各种献殷勤,我有些茫然。

就在他跟我谈了小区房后,没过几天,我搬砖工地的包工头找到我,跟我谈起了他,那天我正在工地顶着大太阳搬砖。干这种活跟我爸也有关系,他被抓走后,我无心学业,连高中都没考上。我妈让我进职高学一门手艺,她艰难地挣钱支撑这个家,我为了减轻她的负担说不读书了,直接干活吧。我干过各种活,结果还是搬砖干得最长,红色的板砖叠成一堆,手掌皮肤的纹路隔着白色麻质手套在粗糙的砖块颗粒间摩挲,捧起来走到指定的地方,放下,这样来来回回,一天起码走个上百趟,整个人浸泡在一堆汗水中,脱下手套,双手击掌,体会不到碰触感。工地像一个封闭的空间,尽管它敞露在外,上空的塔吊、底下的摊铺机、挖掘机、压路机、推土机、搅拌机,机器奏鸣的声响回荡在耳边,时间一久我都不知道身在何处。

那天包工头向我走来时,我正好在出神。他走到我面前,突然跟我谈起了我爸,我惊讶于他居然知道我爸这个人。他说,听说你爸有条运沙船?我说,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他的船,是船厂的。包工头说,船反正总是他在开,是这样,在运沙船的卸沙处,新开了一家砖厂,你爸回来的时候是空船,问问他,能不能每次装一船砖回来,省了我们的运输成本,我们可以给他或者你提成。我说,私运砖,被船厂知道,怕是不好。包工头说,所以要你去说服他,这几年你在工地干活卖力,头脑灵活,我是看好你的,办成这事,我让项目经理提你到工程部坐办公室。

我早已干腻了搬砖的活,这机会对我空前诱人,动了心,考虑再三,于是找了个我爸在家的日子进了他的房。

他房间墙壁显现处挂着一张硕大的航海图,滑稽地散发出海水的蓝色气息,他坐在沙发上抽臭烘烘的三五牌香烟,见我来,颇为意外,站起身,不知说什么。我对他挤出个笑,叫了声爸。我记不清多少年没叫他爸,他那么多年没听我叫他爸,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说,儿子你有什么事吗?我让他私运砖的话到嘴边,没说出来,结果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哪天带我去你船上看看。他说,你怎么想到去老爸船上看看?我说,没什么,我不了解你的工作,想见识见识。他笑得搓手道,随时,随时都行。

他很快安排了这次航行,出门前就穿上了制服,连帽子都有。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套标准的航海员行头,不知他从哪里定制的,尽管矮小的身躯在那么一套严峻的制服中不甚妥帖,他还是走出了威风凛凛的样子。运沙船停泊在早已废弃不用的码头旁,没人管,我想起小时候站在这里等他的船经过,那时的码头在我眼里奇大无比,每一处地面透露出坚硬的质地,踩在上面,听江水拍岸,心潮澎湃。

他讓船员放下船板,我们踏过去,进入船身,前舱没有一粒沙子,这是一趟空船,他专门为我设置的。马达开启,我们走进船长室,掌舵的是个年过六十的老汉,我爸以命令的口吻对他说,你开自动模式,出去吧,有情况我叫你。老汉走后,我发现船长室被认真清扫过,铁皮墙壁似乎也用抹布擦了一遍,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几道熟食和两瓶“风鸣特曲”。他说,坐吧,我们喝一通酒。这是我第一次和他对饮,他情绪很好,喝得很快,不一会便有了酒意,两岸景致在船窗外依次掠过,这是他走过无数遍的水路,我触到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角落。

一瓶酒后,我问他,你很喜欢在江上的感觉吗?

他说,是的,我跟你讲一些以前的事吧。

我说,好的。

他说:我爸,也就是你爷爷,以前就是一名船员,他在一艘捕鱼船上工作,捕鱼船驶向的目的地是东海,他是真正见识过大海的男人。他每次出门都要一个月,回来就跟我讲大海的事。他说,捕鱼很辛苦,碰上恶劣的天气,站在船板上,把网撒向大海,狂风暴雨,双手泡得发白发肿,上网时拉着缰绳,就像刀在掌心锯。船体在波浪中颠簸,一个浪头打来,海水扑过甲板,一不小心会被冲下海,有的船员上吐下泻,没办法,只能忍着。看着网里大大小小的海货,那种收获的喜悦也是别的事无法替代的,他见过各种海货,黄鱼、梅鱼、鲳鱼、章鱼、马面鱼……比两只手掌拼起来都大的螃蟹,两米多长全身银亮的带鱼,现杀现煮,味道鲜美无比,带上岸能卖高价。最享受的还是遇到好天气,躺在甲板上,一到夜晚,风平浪静的海平面上,星星有指甲盖那么大,多得数不过来;另一些夜晚,月亮挂在离你很近的地方,散发出淡色的光,再没有比在海风中睡一个安稳觉更好的事了。听他说这些,我就从小向往那种生活,立志也做一名船员,驾船出海。但我没有这样的运气,因为他出事了,那是我十七岁那年,正做着应聘海员的准备,他却死在了海上。关于他的死,充满了蹊跷,事后一名和他在一起的海员说,他们当时躺在甲板上喝酒,那晚的月色比任何时候都漂亮,在海上从没见过这么明朗的夜晚天空,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我爸告诉海员,他有一个理想,就是拥有一艘自己的船,不为捕鱼所用,驾着它周游全世界的海洋,他要带上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完成这件事。海员说,那得花多少钱呢,怕不会那么容易。我爸的神色一下沉了下来,他说他也知道不容易,所以才努力捕鱼挣钱,为的就是早日实现这件事。海员说,我爸讲话的样子让他很敬佩,他干海员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捕鱼背后还有别的理想的同伴。聊完天,我爸起身去撒尿,他们船员尿急就站在甲板往海里尿,海员听到尿液溅落的声音,我爸自言自语说了句:多好的月亮在海上。我后来问那海员,我爸确定是这么说的吗?海员说他当时喝得迷迷糊糊的,隐约听到是这么一句,不十分确定。说完这话,那头没声响了,海员自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出船去别处,大家找不到我爸,整艘船都翻遍了,没有人影。海上的人不可能去别的地方,那位和我爸聊天的海员把昨晚喝酒的事说了出来,大家推断就是在那时出的事,十有八九是撒尿失足掉进海里,以前也有这种先例,另一种可能是他自己寻了短见。对于后一种说法我不能接受,我爸尽管长期海上作业累了点,但精神状态是好的,绝非寻短见那类人。他的尸体到最后都没回到我们身边,在大海里打捞一具尸体是不可能的,他当然是死了。但我认为,他是一个在大海里失踪的人。正因如此,我妈再也不同意我去当海员了,海员在她眼里变成了一个充满危险的行业,我就在运沙船上找了份工作,算是折衷的办法,但这算什么办法呢,一个铲沙子的苦力,连大海的边都摸不着。

他越说越激动,七分醉了,我也醉得差不多,这船沿着预设的水路航线在自动驾驶,跟飞机似的。我出去撒泡尿,离开船长室。这是个宁静的夜晚,江面不时有游轮驶来,两层内饰舱的落地大窗后坐着衣着光鲜的游客,吃着西餐,望着夜景。我在一艘游轮过去后,拉开裤链,站在船沿,往江里撒了一泡尿。只听我爸又用下令的口吻对老汉说,这里水道拐弯多了,你来手动开吧,我跟儿子在外头说说话。船上没有别的船员,不知我爸平时跟他们讲话是否也这么威严。他出来了,也撒了泡尿,然后我们并排站着,我有一句憋了多年的话,关于十年前的那件事,想问一问他。之前多次想象过这样的场景,我和他两个人好好谈一谈那件事,但真到了这时候,我问不出口,事情过去十年了,他为此付出了代价,我没有理由对他评判什么。

我给你看样东西,他说,转身走进船长室,隔着挡风玻璃,我看到他拉开仪表盘下的一格抽屉,摸索,捞出一样东西,回过来,将手上的物件给我看,是那艘早已被我毁坏的轮船模型。他用掌心托着它,像托着一座宝塔,说,还记得这个吗?你小时候我给你做的。我问,哪里找到的?他说,家里的杂物间,找到它的时候,它坏了,我拿到小四哥的船厂,把它修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它现在在我眼前确实就是本来的样子,船头、船尾,以及甲板上所有细致的零件都恢复如初,不知他是怎么修的,他曾是个能工巧匠。我说,现在我早就不玩这个了,你没必要修好它。他说,修好它对我挺重要。我说,这模型?

他點点头说,十年前那个晚上,我回到家,喝了很多酒,你回房去了,我又喝了一会,心情糟透了。我想找个人说点什么,你妈不可以,她从来不爱听我唠叨,我就想去看看你。走到房外,门开着一道缝,我朝里望了一下,看到你正拿着这个轮船模型在玩。你跪在床边,用手捏住船尾,推着它在被单上行驶。我好像看到了一片大海,模型变成了船,而你是驾驶它的船长。

他说得很动容,差点老泪纵横,夜风吹着他耳边一撮硬实的三角鬓发,像飘扬着一面猎猎生风的小红旗。轮船模型在他掌心,下一刻就要启动起来似的。

很晚的时候,我进去睡了,船长室的地板铺了垫子,酒精让我很快进入了睡眠。后来我爸叫醒我,一看时间,凌晨四点,这船在江面上开了八个小时。我撑起来,只见我爸又戴上了船长帽,制服的八粒排扣也都扣上了,威风凛凛如沙场点兵的老将军。他指着前方说了句,卸沙处到了。窗外一片光亮,不是这个时间该有的天色,一种沉重的金属声在耳边回响,我站起来,揉了把脸,把头探出船长室。眼前是一片平展的陆地,乍看像一座孤立的岛屿,陆地上,沙堆高耸,比挺拔的高山还要巍然,呈圆锥形,下宽上窄,金字塔模样。在它四周,六台塔吊伸展铁臂,在金字塔底端挖掘沙子,装进停在一旁的卡车,开走又开来。陆地前后都是水,不计其数的运沙船向它靠拢,像一群工蜂向母蜂贡献食物,我爸的运沙船离它还有几百米,我观望它的感觉像在看一部科幻电影的末世场景。探照灯照着沙堆,也照着水面,还有些灯光照在我脸上,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逼近。这就是我爸用半生心血喂养着的大沙堆,它构成这个城市最底部的基础,恍惚间,我想到沙子里面或许还埋着不为人知的人类被肢解的躯体。

我爸指着沙堆东侧宽阔的水面说,从这里再往前,就是东海的水域,每次到了这里,我总想驾驶着运沙船,一鼓作气向东海开去。但怎么可能呢,运沙船在东海跟一个人一样,必死无疑,我能做的只有等待下次再装着一船沙,来看看大海边缘的样子。

在返程途中,出了件小事故,船抛锚了。当时我正在甲板上靠着护栏看水,我爸在船长室喝茶,船体不知哪个部位发出一声“嗤”,像蒸汽放闸。船身咯吱吱一阵抖动,靠着惯性往前挪了十来米,停在了江面。我还以为撞到了什么,我爸从船长室伸出脑袋问怎么了?我说不知道,船停了。他戴上帽子出来,冲船尾喊,老张老张。老张就是那名随船的船员,正在迎风小便。老张顺着扶梯进船长室,我爸问,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停了?老张看看仪表盘,面无表情说了句,没油了。我爸拉长脸说,没油了?又重复一遍,没油了?老张说,是没油了。我爸说,来之前你不知道加油吗?老张说,你是船长,加油这些都是你的事。我爸说,船长怎么会管加油这种狗屁事。老张说,那你会开船吗?你连仪表盘上显示没油都看不懂,这是我的错吗?还有你别总是训孙子一样训人,都这把年纪,大不了不干,谁又每天来看谁的脸色。

老张说完,甩手走去船尾。我爸气得差点骂娘,追出船长室,脸色铁青。

我总觉得他对老张那样一副态度是想在我面前故意显摆他船长的身份,似乎一辈子扬眉吐气就全在对船员指手画脚上了,又不敢太放肆,那些船员都是一群平日里不言不语一惹火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人。所以他只好站在甲板前端,嘴唇翕动,一会儿向江面伸脖子吐痰,一会儿向天狠狠嘀咕两句,以表示自己的不满。

后来他打电话给小四哥的船厂,让另一艘运沙船带柴油来,才解了困。

我没有跟他提运砖的事,听他说了那些旧事,我开不了口叫他背着船厂偷运砖头。那次航程让我觉得运沙船上只能装载不计其数的沙子,别的东西都格格不入。

搬砖搬得再好只是搬砖工。我和包工头提了辞职,他没有挽留。

我在家休息了一阵,出去找工作,我想找一份不出苦力的活,让身体不再时刻处于出汗的状态,那种黏稠的液体真是让人不舒服。早出晚归去人才市场,硬是没有这样一份工作落到头上。

一天,我在城区逛了一圈,回来已是晚上八点,为了省十块钱打的费,在最近的公交站下车,走回家,又饿又累,走到酒吧一条街的外围,望着街上灯红酒绿,突然像是跟谁生了气,心想为什么不去喝个酒呢?平时我是不来这种地方的,这里的消费不是我这种人能承受的,可那天晚上我就赌气这么干了。找了一家临近江边的店,点了一杯稀奇古怪的酒,到外面的长廊坐下,隔着一道堤就是三江口。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坐在江边喝酒,夜风很舒服,流了一天的汗很快收尽,望着江面,灯影中某个往昔的片段在脑海升起,我想起我爸被抓走前的那个夜晚,神色诡异地在酒桌上和我妈说了些话后,我先去睡觉了,不知过了多久,睡意朦胧被一双手摇醒,睁眼一看,床前站着他。他说,要不要跟老爸一块去看看三江口?我爬起来问,妈妈去吗?我爸说,不去,就我们俩。

我们出了门,夏天和煦的夜风一下子让我清醒了。我们走在那个年代独有的马路上,它和现在的马路差别显著,没有一股子尘埃飘荡的味道。我爸在前,我在后,隔着半米的距离,我看到路灯下他被拖长的影子,路边的建筑进入了睡眠,路上的车辆、行人稀少,那真是夜晚才具备的质地。后来他回身拉我的手,牵着我拐过一个十字路口、两个十字路口……往南行走两千米,三江口到了。整个甬城地界只有这里还没有夜晚的样子,岸边还没有酒吧一条街和花里胡哨的彩灯建筑,所有照明都从江上而来。江上行驶着昼夜不息的船只:前往上海十六铺码头的客轮从这里启航,经过一整夜的奔波抵达目的地;捕鱼船的船老大和船员在码头边做最后的集结,准备前往东海洒下第一网;来往于南北两岸的渡轮通宵达旦运送着人和物;捕捉江虾和螺的小木船静泊在石堤下。看着这些,我爸带我走上一处江堤,指着江面豪气勃发地说,等老爸有一天有了一艘自己的船,就带你和你妈离开三江口去看大海。

现在我很少想起这些,我意识到,这个城市最具特色的地带于我已然变得陌生。酒精流入体内,增添了一些平日里不会有的感触外,没别的,这时我看到一艘运沙船从东边驶来,经过我所坐的酒吧外廊地段时,“启航号”三个字映入我眼睛,这是我爸的船,我又以一种如此巧合的方式和它相遇了。一声响亮的汽笛声后,时空仿佛发生翻转,我回到了以前每次吃过晚饭跑去码头等他的船开来的年纪。

我放下酒杯,离开座位,跑了起来。

我跑得很快,跟着运沙船沿岸奔跑,耳边的风吹过,双脚踩踏在坚硬的柏油马路上,一边跑一边向运沙船挥手,我希望看到我爸双手抱胸像一名侠客站在船沿的样子。路边散步的人肯定把我当作疯子——只有疯子会在城市的马路向一艘江面的运沙船挥手呼喊。我跑上了桥,先运沙船一步,站在桥头,面对它驶来的方向。但我不再呼喊,一上桥我就意识到,一切都是过去的事,我追逐的不过是一种假象,经过这么些年,连这座铁桥都焕然一新,失去了它原本该有的苍老模样。我就这么望着船从桥洞下经过,离它最近的那一刻,我看到船长室内我爸挺拔的身姿,他像一名真正的船长,驾驶着自己的船,信心满满朝着大海的方向前行。

赵雨,作家,现居浙江宁波。曾发表小说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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